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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記憶

2007-01-01 00:00:00曹桂林
北京文學 2007年6期

大柱是從農村來到北京的新兵。一晚,連隊組織新兵去首都體育館看演出,大柱被領舞姑娘迷住了。當晚,他夢見了那個姑娘。從此,大柱有了心事,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新兵一下連隊,連隊就一下子變了樣子。營房周圍、廁所、食堂、宿舍的衛生,包括連隊的菜地就被新兵們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

那時的兵營都是這樣,新兵一下班,以前的新兵就是老兵了,成了老兵就和新兵不一樣了,起碼老兵的衣服、鞋子、床單的漿洗以及打掃衛生之類的臟活累活就歸新兵包圓了。這似乎形成了一個規律,不用誰去說教,新兵們都很自覺,都會爭著搶著去干,都想給領導留個好印象。干得好了,說不定有機會提個干部什么的。這也是新兵們夢寐以求的事情。

可大柱不行。大柱不是沒有理想,也不是沒有機會,是大柱太憨,只會悶著頭干活,不會干面上的事。比起華子來,那可不是差一星半點的事。華子和大柱是同期入伍的老鄉,分在一個班,可華子是從縣城入的伍。華子的腦子靈活。比如,華子摸準了隊長每天早晨上廁所的習慣,總是每天早晨趕在隊長上廁所的時候打掃廁所衛生,隊長總是在晚點名時表揚他。大柱就是做不到這一點。

這天早晨,吃飯哨一響,士兵們就“呼啦”一下集合完畢,唱完飯前歌曲,隊長大著嗓門說,今天是星期天,老兵病多,新兵信多。上午老兵統一到團部檢查身體。新兵統統在家寫家信。大柱沒進食堂吃飯,而是悄悄溜回了宿舍,他想干一件有影響的事。大柱迅速把老兵們的床單收了起來,他要給全班老兵洗床單。

下午,大柱收拾曬干的床單時,突然發現有的雪白的床單上,有一片片、淺淺的、黑乎乎的臟東西,不知是啥。大柱心里很納悶。正當大柱一籌莫展的時候,忽然看見了司泵班的劉賓,劉賓正拍著籃球,嘴里哼著《打靶歸來》往球場走。大柱跑步追過去,手里擺弄著床單,站直了問,班長,你看這是啥,咋就是洗不凈呢?其實,劉賓不是班長,他只不過比大柱早一年兵。叫班長,是新兵對老兵的尊稱。劉賓提起床單前看看,后看看,然后嘿嘿一笑,有些神秘兮兮地說,你說是啥?大柱搖搖頭。劉賓沉思了片刻,一甩腦袋說,啥,干活不徹底。再洗!劉賓說完,又罵了句“新兵蛋子”,然后手指打了個響,就拍著籃球往球場的方向去了。

劉賓這么一說,大柱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很是責怪了自己一陣子,大柱又去洗。無論大柱再怎么洗,床單上的臟處幾乎要搓破了,還是洗不掉。大柱就去找班長許水。

許水是大柱的班長。許班長正在隊部和隊長下軍棋。許班長舉著棋子扭了一下頭問,有事?大柱點點頭。許班長不好意思地看了隊長一眼,隊長點頭同意后班長就起身和大柱走出隊部,大柱就把洗床單的事說了。許班長笑了笑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大柱眨巴眨巴眼說,不知道。班長想了想說,洗不掉就算了。然后摸了一下大柱的頭又笑著說,隊長還等我下棋呢,以后你會知道的,傻小子。大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里更不是滋味了,為啥班長不告訴我呢,以前問班長啥班長都耐心解釋,不問班長班長還給我講道理呢,今天怎么……大柱百思不得其解,大柱越想心里越納悶,越想越責怪自己沒把活兒干好,大柱實心用心做好事,可得不到別人的認可,大柱覺得委屈,想不通,大柱想著想著就流了淚。

可晚上開班務會時,許班長卻表揚了大柱。班長說,大柱犧牲個人休息時間,主動給老兵洗床單,給口頭嘉獎一次。大家都要向大柱學習。這是班長第一次當著全班的面表揚大柱,大柱心里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因為大柱沒有思想準備,大柱只是準備挨班長批評呢。班長這么一表揚,大柱倒不好意思了,但大柱的心里還是很得意,很激動,很滿足。大柱扭過頭,偷偷看了一眼緊挨他坐的華子,意思是說,我也能叫班長表揚。華子努努嘴,生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用肩膀抗抗大柱,小聲說,有啥了不起哩。大柱心里就暗暗下決心,以后要多做好事,為自己爭光,也為班長爭光。班務會結束后,大柱仔細一想,不對啊,明明是我沒把老兵的床單洗干凈,為啥班長還表揚我呢?這件事,在大柱的心里就成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

按照這個部隊的慣例,新兵下了連隊,在真正的業務訓練之前必須先進行近一個月的體能訓練。大柱所在的部隊是一個野戰輸油管線部隊,連隊建在一個三面環山,一面傍水的山坳里。連隊背靠的山頂就是他們訓練的路線。他們每天的任務就是順著這條山路把野戰管線扛上山頂,再扛下山來。每人要扛兩根野戰管線,每根管線長6米,重35斤,是高級玻璃鋼制造的,表面十分光滑。如果沒有一定的技巧,你扛著管線,不僅爬不上山頂,弄不好還會連人帶管線摔下山去。訓練的時候,山頂和山下,都有老兵統計上山下山的次數和扛管線的數量。體能訓練的標準是:不管是誰,只要你把200根管線扛到山頂,再扛山下就算合格,說明你的體能就達到了管線兵的要求,下一步就可以進入業務專業訓練了。

眼看快一個月了,一些身體強壯的新兵已經基本完成了任務。只有大柱和華子還差得不少。盡管許班長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上山下山,如何運用扛管線的技巧,但大柱才16歲,個子又小,體質也差,前幾天大柱扛著管線下山時,腳下突然一滑,摔了個跟頭,管線也被甩出好遠,要不是許班長手疾眼快拉住了大柱,大柱非滾下山不可。大柱只是受了些輕傷,胳膊上被樹枝子擦刮掉了一塊肉,至今還裹著紗布。而華子細皮嫩肉的,沒吃過苦,還總想偷些懶。

在即將完成任務的最后一天,正是三伏天,既干燥又悶熱。他們每人扛著兩根輸油管線快到山頂的時候,華子和大柱的衣服都濕透了,滿臉的汗水,如雨淋過一般。華子突然停下來,裝著“哎喲”了兩聲,一臉哭腔地求班長說,班長,你替我扛一根吧。看班長沒吭聲。華子又說,班長,咱們歇一會兒吧,我實在爬不動了。這時,班長就有些生氣,班長抓住一叢樹棵子停下來很耐心地說,越是這樣,越能考驗你的耐力,要是真的打起仗來,前方的飛機坦克急需供應油料,你說我們能停下來休息嗎?說得華子再不吭聲了。大柱就不說話,低著頭,撅著屁股,抹一把臉上的汗水,喘著粗氣一步一步往上爬。看到大柱吃力的樣子,許班長心疼了,班長二話不說,上去就奪下大柱手中的一根管線。大柱說,班長,我行。你替華子扛吧。大柱就有這股子犟勁,只要是他該干的事,他總要干到底,總要干到最好為止。大柱說著又從班長手里奪過管線繼續前行。

到了山頂天就黑了,在一片松樹林下,華子一骨碌仰面躺在地上,也不管荊棘扎身子,垂頭喪氣地抱怨說:“這哪兒像人干的活。在家里我娘可不讓我受這罪。”

這時,大柱累得也躺在地上,他沒搭華子的腔,他薅一根草含在嘴里,卻就想起了爹。在大柱五六歲的時候,娘得重病去世了,是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如今爹一個人在家,年歲又大了,身體也不好,不知道他一個人能不能伺候好那幾畝莊稼。本來大柱不想去當兵了,他想幫助爹種莊稼,也照顧爹的身體,可爹非要他出去闖蕩闖蕩,叫他長本事,有出息。想到這里,大柱心里說,既然當了兵,為了爹也得好好干。

體能訓練結束,隊長說大家辛苦了,要休整休整,放松放松。

一天早晨,天還黑咕隆咚的時候,班長許水就拍拍大柱和華子的頭悄悄地喊,起來起來,有任務。他們睡的是大通炕,一排十個人,班長挨著窗戶睡,大柱挨著班長睡。大柱睡得迷迷糊糊,體能訓練的勁兒還沒緩過來,渾身酸疼酸疼,他睜開眼一看,天還黑著,離起床的時間還早呢,但大柱還是起了床。華子哼哼唧唧,小孩似的求班長說,班長,叫我再睡一會兒吧。班長說,你們不愿起床就算了,今天我可是奉隊長之命帶你們新兵到天安門廣場去玩呢。班長說著假裝生氣地出了宿舍門。

這時,大柱和華子才恍然大悟,他們一撩被子,“呼啦”一下精神了,起床的速度比緊急集合還快。大柱他們入伍半年了一次也沒去過北京城。當兵前,說是去北京,可到了北京,大柱就有些失望,心里想,這哪是北京城啊,不是說北京到處都是高樓大廈嘛,咋北京凈是大山啊。其實,這些兵們,在大山里呆著就是呆著,習慣了也沒什么,但他們想不通,為啥老兵能進城玩呢?整天圍著大山轉,咋能見世面呢。他們都想逛逛北京城。大柱剛來到大山里開始不習慣,因為大柱的家鄉是大平原,大平原一望無際,連一塊石頭都見不著。這里抬頭是天,低頭是山,憋得難受。再說了,整個兵營一水的男子漢,連一個女人影子都見不著。有數的幾次到團部看電影,還得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把這些新兵們都要憋瘋了。

他們沿一條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邊走邊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高興得一蹦一跳的,還互相打鬧著。他們坐了公共汽車,從蘋果園坐地鐵到了前門。

二十幾個新兵身穿肥大的軍裝,斜挎著綠色挎包,邁著整齊的步伐行進著。因大柱個子小,排在隊伍的最后。到了繁華的都市,新兵們的眼就不夠使了,一個個東張西望的,看到什么都新鮮。新兵們都覺得,城里的人們都很怪,走道也不好好走,男人們女人們搭肩勾背的,還說些浪話,就連好大歲數的老頭老婆們也互相拉著胳膊。這時,大柱突然看到一對青年男女手拉著手,邊走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一副很親熱的樣子,好像周圍就他們兩個人似的,大柱的眼就直了。大柱想,城里的人就是不害臊,也不嫌別人笑話,我們村的人下地干活,都是男人一堆,女人一堆的,就是結了婚的兩口子回娘家都是拉開好大的距離。大柱心里罵著這些城里人,可腳下不聽使喚了,大柱不知不覺地跟著那對青年男女走偏了方向,他想看看他們究竟要干什么。大柱走丟了。

當華子把大柱丟失的消息報告給許班長的時候,新兵們已到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下。班長立刻命令,原地休息。劉賓!華子!立即把大柱給我找回來!他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迷路的大柱找回來。但班長并沒有批評大柱,而是命令隊伍繼續前進。不知咋的,大柱還是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的,一會兒左手和左腳同時擺動,一會兒又踩住了前面新兵的腳。華子扭過頭對大柱說,你小子開眼界了吧。大柱推他一把說,去你的。這時,華子突然往右一插腳,大柱“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新兵們都笑了。班長說,笑什么笑,嚴肅點!新兵們都立即停止了笑。大柱爬起來,拍拍身上,嘴里罵了聲,“華子,我操你娘!”這時,班長急了,命令隊伍停止前進,說:華子、大柱出列!班長訓斥道:你們兩個再搗亂,我就讓你們回去。

在天安門城樓前照了相,看了金水橋后,大柱悄悄問華子,都說天安門城樓是朝南哩,我咋覺得越看越像朝西哩。華子也是第一次到天安門廣場,他的感覺和大柱一樣,也是覺得天安門城樓朝西。可華子撇撇嘴說,傻×,朝南,沒錯。大柱堅持自己的觀點說,肯定朝西。華子說,肯定朝南。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去問許班長。班長說,你們不是到處亂跑,就是瞎搗蛋,你們能搞清東南西北才怪呢!

過了些日子,又有一次進城的機會,新兵們可高興壞了。

山里的夜總是黑得早。經常是吃過晚飯天就黑透了。而這天,吃過晚飯天還是亮亮的,看來天要下雪了。本來隊里通知說晚上統一坐大卡車,去首都體育館看文藝演出,隊長看看天,一咂巴嘴,就有些猶豫。華子聽說了這件事之后,就鼓動新兵們找隊長。華子說,首長,這樣的節目你是看膩了,我們新兵蛋子沒看過呀,你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吧。這時新兵們“呼啦”一下子把隊長圍住了,隊長指指天,搖搖頭。因為卡車上沒有棚子,隊長是怕新兵們挨凍。新兵們又向隊長表決心說,我們不怕挨凍,我們不怕挨凍。隊長看看這些新兵急不可待的樣子,想了想,一拍大腿說,上車!

節目開始是一個大型舞蹈,一群姑娘們在舞臺上,伴隨著熱鬧的音樂蹦得很歡,她們個個梳著大辮子,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很貼身,像沒穿衣服似的。她們的身子都很瘦,很輕,好像沒有重量,不費勁就能跳得老高,而這些姑娘們的胸卻都是鼓鼓的,大大的。大柱覺得怪,咋我們村閨女們的胸就平平的呢,也許城里女人們的胸就是這么大。大柱這么想著就看得入了神,像雕塑似的一動不動,眼珠子也不轉了。接著大柱的心跳就快了,臉上也泛起了微微的紅暈。舞蹈結束,大家都熱烈鼓掌,大柱沒有動,也沒有鼓掌,像沒聽見大家的鼓掌聲,兩眼還是直直地盯著舞臺。坐在大柱旁邊的華子就捅他,哎,哎,干啥哩!大柱才猛然醒過神來,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那天晚上,大柱夢見自己在天安門廣場遇見了一個姑娘,就是那個在舞臺上領舞的姑娘,他覺得褲襠里憋得難受。當大柱難受得不行了的時候,他突然在炕上猛地顫動了幾下,大柱一驚坐了起來,出了一身冷汗。但大柱似乎覺得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接著大柱就覺得褲襠里熱熱的,一摸,黏乎乎的,褲衩濕了。大柱褲襠里的“玩意兒”流出了東西。大柱睡覺習慣仰著睡,只是弄濕了褲衩,沒弄到床單上。大柱悄悄地換了褲衩。大柱不知是咋回事,大柱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大柱有些害怕了。

幾天里,大柱一直在想這件事,他懷疑他那地方是不是出了毛病。一天,大柱趁上廁所無人的工夫,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那個地方,也不紅也不腫的,和以前沒什么兩樣。但大柱還是不放心,大柱本來是想問問華子的,盡管大柱對華子有些意見,但華子畢竟是他的老鄉,也比大柱大兩歲,又是縣里長大的,經得多,見識廣,可那地方出了問題,誰好意思問華子呢。再說了,給華子說了,他還不給你到處瞎說才怪哩。大柱想問問許班長,可許班長去參加團部培訓班了,培訓班之后還要住教導隊,住教導隊就意味著要提干部,大柱覺得總不能為了自己的事影響班長的進步吧。大柱也不知道怎么辦了。

月亮慢慢升起來了,照得山里的一切清清楚楚。但山里的夜還是這樣寂靜,要不是蛐蛐的叫聲給山里增添了一些動靜,大柱甚至就有些害怕了。開完班務會大柱就一個人來到這座山頭上,蔫蔫地想自己的心事。

“大柱!大柱!”是劉賓在喊大柱。自從許班長去了教導隊之后,劉賓就從司泵班調到了管線班代理班長。已經吹過熄燈號了,還不見大柱的身影,劉賓就有些急。他發現大柱最近精神恍恍惚惚的,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樣子,工作上也老是出差錯,他怕大柱發生什么事情。

劉賓離大柱很近了,大柱看見了劉賓,可就是不想理他。當劉賓又大聲喊他的時候,劉賓突然罵了一聲“我操”,然后就聽到“咕咚”一聲,大柱知道劉賓是摔了一跤,大柱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喊了一聲班長。

“在這兒干什么呢?也不回班里,你看幾點了。”劉賓裝作無事的樣子拍拍身上,然后很顯擺似的一甩他的胳膊腕。劉賓的胳膊腕上戴著一塊剛偷偷買的手表,手表在月光下很驕傲地閃了一下亮。那時,特講艱苦奮斗,一般戰士是買不起手表的,即使買得起隊里也不讓戴。

大柱向連隊的方向看了一眼,整個營房的燈全熄了。他揉揉發麻的雙腿,似乎有些歉意地跟著劉賓往回走。

劉賓摸摸被摔疼的腿心里就有些生氣,說:“以后你這樣亂跑我可不饒你。”劉賓說了這話之后就覺得話有些重了,他畢竟是班長,是班長就要把班里的戰士弄順當,要么出了事還是他班長的責任。劉賓這么想著就拍了拍大柱的肩膀,用半是教育半是教訓的語氣說:“大柱,好好干,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給我說,不要動不動就鬧情緒。”大柱只管低著頭往前走,沒吭聲。劉賓又說:“有什么想法給我說說?我會幫助你的。”

劉賓這么一說,倒叫大柱心里熱了一下,在那一瞬間大柱倒想給劉賓說說自己的苦悶,但大柱想了想還是沒有說。

大柱借故到團部取包裹,悄悄去了團衛生隊。大柱不放心,還是覺得自己那地方有毛病,他想找醫生看個究竟。可偏偏碰上了女軍醫。

女軍醫齊耳短發,細眉大眼,白白凈凈。她穿著束腰的白大褂,看上去年齡比大柱大不了幾歲,但一副老成的樣子。她拿著一支筆在手里不停地轉動著,向上推推近視眼鏡,忽閃著一雙大而又明亮的丹鳳眼盯著大柱問:“怎么不好?”

大柱低著頭,端坐在女軍醫對面的一個靠背椅子上,像受審的犯罪嫌疑人似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眼也不敢看女軍醫。大柱靦腆,見了生人就臉紅,見了女人更臉紅。他這是第一次和女人坐得這么近。

女軍醫又向上推推眼鏡又問:“哪兒不好?”

大柱鼻尖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他用手撓撓后腦勺,說:“我……”大柱結巴了。他不知道如何給女軍醫說這件事。

女軍醫一拉臉,裝作生氣的樣子說:“說呀,這是衛生隊,害什么羞。男子漢大丈夫的,黏黏糊糊。”

“我不舒服。”大柱不得不回答了。

“哪兒不舒服?”女軍醫追問道。

大柱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具體說說哪個部位不好。”女軍醫用手中的筆敲敲桌面說。女軍醫真的有些生氣了。

“下邊。”

“下邊?”女醫生疑惑不解地問:“下邊是哪兒?”

大柱指指小肚子處。

女軍醫站了起來,指著一個單人床命令道:“躺下。”

大柱抬頭怯怯地偷看女軍醫一眼,立刻,女軍醫那鼓鼓的胸脯使大柱的心臟加快了跳動的速度。大柱慢騰騰地走到一張檢查病床前,蜷縮著斜躺在床上。

“把褲腰帶解開。”

大柱看一眼女軍醫,不情愿地慢騰騰地解開了褲腰帶。

“往下褪褲子。”

大柱機械地往下褪了褪褲子。但只露到肚臍眼處。

女軍醫急了,說:“我說叫你往下褪褲子,你沒聽到還是故意搗蛋呢?”女軍醫說著就走過來,臉上卻變成了微微的笑容。

女軍醫的微笑,使大柱渾身輕松了許多,緊張的情緒也穩定了下來。女軍醫輕輕地把大柱擺平放正,又往下褪了褪大柱的褲子。大柱聞到了一股從未聞過的香味兒,像是雪花膏的味兒。女軍醫伏下身,大大方方地用一雙白嫩的手輕輕地壓壓這兒,又壓壓那兒,弄得大柱心里癢癢的,大柱想笑,可又不敢笑。大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反正覺得女軍醫給他揉得很舒服,這時,大柱的身上就覺得有些熱了,大柱身上熱了之后褲襠里那玩意兒就有些蠢蠢欲動。女軍醫問,這兒疼嗎,這兒疼嗎?因大柱正想著心事,沒聽見女軍醫的問話。女軍醫笑微微地輕輕拍拍大柱的肚皮說,想什么呢?到底哪兒疼?

大柱說,我就是肚子疼。

女軍醫松了口氣說,起來吧。然后又關心地說,看把你嚇的。女軍醫給大柱開了些治肚子疼的藥后,以大姐姐的口吻說,以后少吃涼東西,晚上睡覺注意別著涼,如果肚子再疼就及時來找我。大柱低著頭不住地點頭,大柱的心里卻熱乎乎的。

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房間里的“呼嚕”聲此起彼伏,士兵們都進入了夢鄉。可大柱一直烙著燒餅,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在想那個漂亮的女軍醫,想她一雙纖細熱乎乎的手,想她高挺的胸脯,想她在給他揉肚子時的那種微妙的感覺,大柱想到這兒,就覺得渾身很舒服,很愜意。大柱越想就越想見到那個女軍醫。

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后,大柱發現自己的褲衩又一次濕了,床單也濕了一大片,他夢見了團衛生隊的那個女軍醫。大柱趁兵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把床單團巴團巴塞到了被子底下,但還是被華子發現了。華子一臉壞笑地說,你小子是不是干壞事了。其他戰士都把目光投向了大柱,“轟”地一聲笑了,大柱的臉紅得像公雞的雞冠子,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華子說了還不罷休,又去掀大柱的被子,卻被大柱一屁股坐在了被子上。華子數落大柱說,你不是問老兵床單上的臟東西是啥東西嗎?這會兒你該明白了吧,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大柱一聲沒吭,迅速從被子下抽出床單,拿上臉盆,逃也似的一溜煙向洗刷室跑去了。對這事,大柱只是覺得很害臊,也很不好意思,但他似乎有些不害怕這樣事情的發生了。

當大柱準備再次去找那個女軍醫的時候,連隊卻接到了立即開赴華北地區配合某軍區舉行軍事演習的命令。

連隊召開了演習動員誓師大會。三天以后,部隊整裝待發。212指揮車、野戰輸油管線運輸車、輸油泵車足有幾十輛。

按照總指揮部的命令,凌晨一點準時出發,可偏偏在連隊出發前下起了大暴雨。盡管遇到了這樣惡劣的天氣,但整個車隊還是按計劃提前一小時,到達那座500米高的山腳下,進入了演習待命狀態。

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把一座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某野戰油庫的油料,通過野戰管線輸送到保障供應基地,為飛機坦克補充油料,中間要翻過十幾座山頭,直線距離為80公里。

演習開始了。100公里的野戰管線很快鋪設完畢,輸油泵車也迅速到位,總指揮部一聲令下,源源不斷的“軍用油料”就輸向了前方。

大柱所在的班是管線班,當他們巡邏到野戰管線通過的那個最高山頭的時候,突然,一架轟隆隆的“敵機”呼嘯而下,扔下幾枚“炸彈”后揚長而去。盡管雨后的雜草樹木濕漉漉的,但頃刻間,管線周圍還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偽裝也被點著了。如果不及時將火撲滅,引燃了周圍的樹木,特別是一旦引燃了管線里的“油料”,后果將不堪設想。在劉賓的帶領下,他們全班人員脫下衣服向大火撲去,很快大火撲滅了。大柱的頭發被燒了一大片,腳也被荊棘扎傷了。劉賓不由分說,命令大柱坐車到后方醫院包扎。大柱說,不,萬一“敵機”再來轟炸咋辦?果不其然,說話間又有一架“敵機”來了,結果管線被炸出一個洞,管線里的“油料”滋滋地冒出老高,大柱立即找出管線應急套,與其他戰士一起將管線的洞堵得嚴嚴實實。他們剛松口氣,突然又有幾架“敵機”同時俯沖下來,十幾枚“炸彈”擊中了管線,管線被炸斷了。

這時,指揮部發現這個情況后緊急呼叫,為什么中斷油料供應?在這緊要關頭,要盡快恢復油料供應,就必須在幾十秒鐘之內迅速停泵,迅速更換管線,再迅速再開泵。這就需要很過硬的操作技能,以及熟練的技術配合。管線班的戰士們立即把備用管線、連接器、膠圈以及操作工具準備齊全。這時正好隊長趕到了,他立即指定劉技術員、劉賓和大柱組成一個搶救小組。這時,隊長發現大柱受了傷,隊長苦笑了笑,猶豫了一下還是立即下達了搶修命令:立即停泵,拆下舊管線,安裝新管線,立即開泵。前后只幾十秒的時間,油料輸送迅速恢復。這一連串的動作有條不紊,操作熟練,符合章法。當即就受到了指揮部的表揚。

演習結束后進行評功評獎,團黨委決定授予大柱等三人三等功的榮譽稱號。

連隊回到營房駐地。大柱又想起了女軍醫。

這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大柱來到團衛生隊。大柱敲響了女軍醫辦公室的門,一下,再一下,無人應。大柱很失望,他正準備走時,忽然發現女軍醫辦公室隔壁房間的門虛掩著,他便輕輕推開門,大柱看見了從未看見的一幕。女軍醫正在換衣服,上身脫得光光的。大柱渾身一下子就熱血沸騰了,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大柱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抱住了女軍醫。女軍醫極力反抗,并大聲呼救,抓流氓,抓流氓!聽到喊聲,衛生隊的值班干部立馬跑了過來,將大柱抓了個正著。

事情很快報告了團領導。經團黨委認真研究,給這件事定性為流氓事件,并決定對大柱進行禁閉,交代問題,等待處理。

事件發生后,許班長從教導隊被叫了回來。在許班長知道了為什么把他叫回來的原因之后他就找了劉賓。許班長一副很氣憤的樣子,說:“沒想到大柱會捅這么大的婁子,真沒想到大柱會是這樣的人。”許班長遞給劉賓一根煙,并給劉賓點上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劉班長?”

劉賓說:“大柱在你手下干的時間長,你應該知道。”

許班長說:“我怎么能知道,他出事的時候我已經去教導隊了。”

劉賓說:“照你這么說,你就沒有責任了。”

許班長說:“我不是沒有責任,我是說大柱是在你當班長的時候出的事……”

劉賓把煙扔在地上,用腳捻碎了說:“誰負責任也不是你我說了就算的。”劉賓說著起身就要走,卻被許班長拉住了。

許班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其實,大柱出了事大柱就應該自己負責任。可話又說回來了,我不是怕影響你的進步嗎……”

劉賓說:“影響我啥進步?這事,該我承擔的責任我一定承擔,不該我承擔的責任我決不承擔。我怕啥,大不了年底我復員,我還不愿意在這兒受罪呢。”劉賓停了停,斜了許班長一眼說:“我倒是怕影響你的進步呢。”

劉賓這么一說,許班長的口氣就軟了,說:“你這話有道理,我舉雙手贊成。你看劉班長,是這樣,你是城市兵,無論走與留都沒有什么后顧之憂,回家照樣安排工作。可我就不一樣,我要是回去了,還不是種一輩子的地?眼下我正在駐教導隊,趕在這個節骨眼上,能不能提干關系到我一生的前途,你就……”

“你這么說倒是句實話。”劉賓想了一下說。

“關鍵時刻,咱們都應該互相體諒。”許班長笑笑,一副很感激劉賓的樣子。

劉賓沒有吭聲。

這時,通信員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點,隊長發脾氣了。”

管線隊隊部,隊長正在對著墻發愁,發愣,一根接一根地抽悶煙。隊長在想團里如何處理這件事,處理的結果又如何。大柱確實是個好兵,論業務技術,在全隊是響當當硬邦邦的,沒有幾個比上他的,將來肯定是個好苗子。就這次軍事演習而言,大柱表現得很突出,又榮立了三等功,原計劃演習之后提升大柱為副班長的,這下吹了,這樣不僅影響大柱的進步,還影響好多人呢。就說自己吧,在連職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五六年,也該動動窩了,提升半職家屬就可以隨軍了,老婆孩子隨了軍就是城市人了,可現在老婆還在家啃土地呢,每年我還得回家幫助收秋種麥,那樣的日子受夠了。團長是自己的老連長,對自己也是很照顧的,本來團長答應過的,只要把這次軍事演習搞好了,提升自己半格,來個低職高配,解決家屬隨軍不成問題。出了這檔子事,不知道團長還給不給面子?不管怎么樣,反正事是出了,再說也沒有用了,大不了,我回家幫助老婆種那幾畝地去。

隊長正想著,許水、劉賓他們在門口喊了聲報告,他們進得屋來,立正,低頭,畢恭畢敬地等待著隊長的發落。

隊長猛抽了一口煙,把頭扭向他們二人說:“你們是怎么搞的,連一個兵都看不住。你們說說這是為什么?”

二人一聲不吭,沉默了半天,還是劉賓首先開口說:“隊長,這件事你別著急,我覺得我應該承擔責任,與你與許班長無關。”

劉賓這么一說,隊長就瞪大了眼睛看著劉賓,像是不認識劉賓似的問:“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我是大柱的班長啊。”劉賓停了一下說,“再說了,這事說什么也不能把我們全牽進去。”

隊長贊同地點點頭。然后問許水:“你說呢?”

“我……”許水腦門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這時,隊長把煙頭一下子掐滅在煙灰缸里,像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一樣說:“就這么著,如果上級調查組找你們調查,你們就說什么也不知道,讓他們找我去。”

最后,團黨委決定,取消大柱立三等功資格,送回原籍。其他有關責任人員等待處理。

作者簡介:

曹桂林,男,1955年生于河北,1974年入伍,1998年轉業。已出版小說、散文集兩部,現供職于北京市門頭溝區委辦公室。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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