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哨音

激情燃燒的歲月

張儀清，女，生于1916年，卒于1998年。1936年—1938年就讀于日本東京體育會體操學校女子部；1938年—1954年先后任職于吉林女子高等學校(吉林大學前身)、吉林毓文中學、吉林女中；1954年—1961年任職蘭州大學；1961年—1975年任職吉林師專。

這是我母親的一生，簡單得恍若一場夢。1998年那個寒冷的冬天，在龍山殯儀館，當母親的遺體被緩緩推到我們面前時，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歲月已將母親風蝕得如此脆弱、枯干!

那一刻，我們姐弟三人完全沉浸在悲痛中。這時，我看到母親的一個學生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當這個東西被一點點打開，越來越清晰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時，在場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那是一個紅色的哨子。這個時候我們仿佛才清醒過來，趕緊上前，把母親輕輕地扶起來，把哨子掛在她的脖子上。我聽見她的學生念叨著：張老師，你應該戴這個走，這樣才是你啊!

是啊，這樣才是我的媽媽啊!她一輩子吹著哨子，喊著“一二一”，在天國，有了這個哨子的陪伴應該不會感到過于寂寞。

她這一生，始終沒有離開過哨子。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記憶里，她永遠是白運動服，白球鞋、白帽子，紅色或藍色的哨子在一襲白色中顯得特別醒目。那是她的武器，當她吹響哨子時儼然一個號令三軍的女將軍。

時光退回60年，解放初期的東北，一切如同電視劇里所展現的那樣，燃燒著無比的激情。各種大型群眾活動層出不窮，將那個年代特有的昂揚向上的精神和人們對新中國的憧憬渲染得淋漓盡致。作為當年吉林省的省會，吉林市每年都要舉行很多場聲勢浩大的游行和運動會。而這，恰恰給了母親一個絕佳的施展才華的空間。

那樣的日子，彩旗飄舞，鑼鼓喧天，人們傾城出動，聚集在游行隊伍必經的道路兩側。在盛大的游行隊伍中，老百姓最為企盼的無疑是排在最后的文體方陣，文體方陣中，最受他們青睞的無疑是“女中”的隊伍。當秩序井然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紛紛站起來往路中間涌時，人們就知道，壓軸大陣、“女中”的隊伍過來了!

我也在其中。那樣的日子，我總是跟著奶奶，早早地坐在路邊，焦急地等待著母親出現的那一刻。那一刻對我來說是興奮的、驕傲的，甚至還夾雜著些許不安。然后，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她，一襲白衣，掛著哨子的媽媽。

即使在身著彩衣、姿態優美的青春的隊伍里她依然是醒目的。她吹著哨子、喊著口令，不時地在隊伍的側面、中間穿行；有時停在隊伍的前面，邊吹哨子邊打手勢。在她的指揮下，女孩們時而跳著行進舞前進，時而停下來表演，整齊劃一地做出各種造型。然后，她們從我的眼前飄然而過，我的耳邊依舊停留著母親極富穿透力的聲音。

人群漸漸散去。我心里對于這一幕的反復咀嚼才剛剛開始，在我眼里母親就像一個大英雄。連奶奶都說：你媽可真不簡單!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流露出對兒媳的一些贊許。

無論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母親在吉林市乃至東北三省名氣都很大。那個時候女體育老師不多，留過學的更是鳳毛麟角。在日本期間，她系統地學習了體育和舞蹈的專業知識，受益良多。她多次提到過，日本老師的教學很嚴格很系統，她后來所以能夠獨當一面，與當年的嚴格訓練密不可分。

我曾看到過母親所畫的舞蹈和體操動作的分解圖、精致、嚴謹、所以，她的實踐是有著深厚的理論功底的。無論是行進舞、民間舞還是現代舞，她都可以不重樣地編排。只要聽到音樂就能翩翩起舞，一首歌、一首曲子，只要覺得好聽，就一定會用它配樂編成舞蹈。她還特別善于將時代特色融在舞蹈中，鐮刀、斧頭、槍、這些符號被她運用得恰到好處、鼓舞人心。

1951年在母親的人生中是值得銘記的。那一年省運會，她率領上千名女中學生在體育場表演了大型團體操。當表演進行到途中時，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場地中央，赫然出現了“毛主席萬歲”五個用人體組成的大字。整個體育場都振奮了，母親也因這一創舉受到了上上下下的交口稱贊，轟動一時。

在隱忍與張揚之間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這是父親對母親的評價。母親顯然不接受，但每次聽到，也只是淡淡地反駁道：“我不是那樣的。”

父母婚姻的締結并不全是媒妁之言，不過在母親卻有一些勉強的成分。也許他并不是她理想的人選，但是那一年她已經25歲，相當大齡了。

父親早年就讀于日本筑波大學的法律專業，他的家庭是一個新興的望族。爺爺是一個開明的律師，提親前，曾親自到女中的操場看過未來的兒媳，回來說：“太精神了”，似乎既有贊許，又有顧忌。至于我的奶奶，一個出身貧寒大字不識的婦女，則一輩子都不曾對這個兒媳看上眼。

母親出身于滿清一個沒落的官宦家庭。顯然，她并不具備大家小姐那種端莊，穩重的姿態，她是蹦蹦跳跳著長大的，也因為這個，報考了體育專業。進了婆家門，婆婆很快發現這個媳婦家務如此不通，女紅如此不通，整天風風火火毛毛糙糙的，從外面回來，衣服嘩啦一脫，兩只鞋隨便一扔，趿拉著木屐咣當咣當地來回走，怎么看怎么不合心意。

張家大兒媳是個“受氣包”，在吉林市，這幾乎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對于婆婆的刻薄，母親并不抱怨。晚年聊起往事，她說，他們以為我搞體育的，大大咧咧傻了吧唧，其實我什么都知道，終歸是老人家，我不愿計較罷了。這種隱忍和委屈的形象，同走出家門風光無限的女體育教師簡直判若兩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的教學——她絕不允許家人出現在這種場合。但是我知道，她是極其嚴厲的。她的學生說，不管多大的場面，張老師的號令一出，所有的人無不立刻執行。

偌大的操場，幾百上千人的隊伍，沒有一個人講話；橫行、豎列筆直筆直，沒有一個人敢動——稍有移動，便會挨訓，一定是非常嚴厲的訓斥。曾經是排球隊員的學生至今還記得張老師的“魔鬼訓練”，她沖著隊員大喊：為什么沒接到?為什么?去撿球!去撿球!輸了球，比賽剛一結束，張老師的球就會朝著失誤多的隊員砸過來，她痛恨失敗，尤其是由于失誤而造成的失敗。

但是沒有一個學生恨她，反而和她形成了一種水乳交融的關系，她們說她是極具母性的，她們像朋友一樣相處。

贏了球，張老師會請隊員吃冰棍、吃涼粉；輸了球，她一路哭回家，隊員們也跟著哭，邊哭邊勸，直到她們的張老師破涕為笑，然后一起到她家，簡單地吃一點食物，聊一聊天。

作為子女，母親帶給我們的影響更多的是一種面對事業的態度。對工作，她是狂熱的，而對女性那些慣常的家事，她顯然缺乏興趣。很多年里，總是我們睡熟之后她才回來；我們還睡著，她又走了。我們姐弟幾個的穿著極其破爛，實在不像樣子了她才擠出點時間帶我們去做衣買鞋。即使在家里，她也常常是專注在一面整墻的大鏡子前忘我地比劃。這份對工作的癡迷很多人都了解，人們甚至杜撰了一個笑話，說張老師搞體育搞迷了，給大兒子起名叫“立正”，給二兒子起名叫“稍息”。其實我的名字是趙力公，弟弟叫趙力正。

在歲月的陰影下

母親稱不上漂亮，但精神氣質卻給人很深的印象。她身高1.67米，腰板兒挺直，英姿颯爽，精神極了!生活上極不講究，常年穿著運動服、運動鞋。但是她化妝，很淡的妝，把一種極佳的精神狀態展現在眾人面前，這也是日本留學生活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幾十年后，當她的學生重新見到她時，無不驚詫于她的變化：佝僂、駝背、瘦小。歲月固然無情，然而比歲月更殘酷的是命運的無常。

1957年，父親成了右派，母親的磨難就此開始。十年文革，厄運難逃。文革結束時，一向身體很好的她已是疾病纏身，精神上更是受到了嚴重的摧殘。

1975年，她已年屆60，家里決定讓她退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母親辦理了退休手續，然而她很快發現自己受騙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那么傷心，失去工作對她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的。為了此事，她跟父親大吵大鬧；四處奔波，要求重新安排工作；沒有結果，她又找到相關部門，無償地加入到培訓和裁判的工作中；1978年，在隨父親定居北京后她自薦到什剎海體校當了一名義務教練，但是工作已經力不從心。

1956年她便是講師，直至退休依然只是“講師”。學生去看她，她激動地要請大家吃飯，她們問：“你每月工資多少?”她答：“500元。”所有人黯然。

晚年的母親依然保留了一個體育教師早起晨練的習慣，不管住在哪里，她都堅持早操，按照自編的教材進行鍛煉。她那一招一式的規范動作和雷打不動的習慣征服了住地周圍很多人，在她的身邊自發地形成了一個鍛煉隊伍，多時有上百人。她還創立了一個健身舞蹈隊，帶領大家鍛煉。她說：“作為一個體育教員，我有責任為開展群眾性體育活動盡力，這樣的晚年才美好。”

然而在家里，母親依然是一個不被欣賞的角色。父親在重新獲得工作機會后渴望把失去的時間找回來，他希望妻子能把家里照料好，使他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工作。但是家顯然是拴不住母親的，她總是天不亮就往外跑，身后是一幅亂糟糟的景象：胡亂卷在一起的衣服，沒有刷過的堆砌的鍋碗瓢盆……為了這些，爭吵不斷。父親對母親一向有很多抱怨，在她去世后，他卻對我們說：你媽，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啊!我不知道，哪一種心聲對他來說更真實。想來，如果父親這一生不曾受到那么多磨難，在一種平和的心態下，對母親，應該會多一些欣賞吧?

晚年的母親依然關心體育。看郎平扣球，曾經是女排隊員的她驚詫不已：排球已經發展到這種水平了嗎?亞運會在北京召開時，她非常渴望能看到開幕式的盛況。她找到組委會，以一個從事體育教育幾十年的老體育教師對體育的執著和熱情感動了對方，獲得了一張寶貴的入場券。74歲的她興高采烈地獨自前往體育館，又激動不已地獨自回來，近些年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那么高興。

1998年，母親終于病倒，再也沒能站起來。有一次在病房，我聽見她在喃喃自語。她說她從前有個綽號叫“張小辮”，打小就活潑，像個男孩子：她數學不好，又沒人輔導，所以后來報了體育專業……也許是太累了，我沒有接她的話，就此永遠失去了和母親的交流。

責編／杜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