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成人來說,十四歲的記憶應(yīng)該是很清淺的。但即使是在這樣單薄的記憶里,也仍然存在著明澈的憂傷。這種憂傷是有生命和呼吸的,這種憂傷是可以沿著心靈的軌道滑行的,而且每一次的盤旋都像一張滿弦的弓,冷冷地掛在天空,令我在“西北望,射天狼”的蒼茫中體味著生命中的苦痛。時間,在不遠處一如既往地流淌,而童年的歲月就如這冬日的太陽,緩慢地升起又安靜地沉落。
花兒謝了
她住在我樓下。認識她時,我們都還沒有記憶。幸好還有一張相片將過去保存了下來——兩歲半的我坐在床上,生硬地抱著襁褓中的她,就像,抱著一個稍大一點的娃娃。她長得不算好看,膚色偏黑,額頭扁平,嘴唇厚厚的,眼睛還稍稍有些斜視。但她的聲音卻異常地洪亮,銀鈴般,不帶一點兒奶氣。那時,大人們都說,她將來是當歌星的料。
她是熱情的,也是任性的。這兩樣我都招架不住,所以,好到極致或吵到極致,我都急欲奪門而逃。可她鴿子般的神情和小狐貍樣的狡猾,對我,又極具吸引力。于是,兩個小孩子之間的風暴也便是常常來得迅猛,去得干脆。
但我最害怕她哭,因為她一旦哭起來就很倔強,累了,聲音便低沉下去,卻輕易不會終止。我那時很是奇怪,她在哪里,能夠藏下這么多的眼淚,隨用隨取,永不枯竭。不過,她的眼神倒是非常明亮,不知道是不是經(jīng)常用淚水洗過的原因。有一次,我在樓上實在聽煩了她沒完沒了的哭聲,氣惱地沖了下去,只見她坐在一堆玩具中間沖我大叫道:“我很孤獨!”那個下午,我便一直在為一個大叫孤獨的四歲的小女孩兒梳羊角辮、穿珠鏈,以及揮霍掉兩盒培樂多彩泥。
其實,我像姐姐的時候也并不是很多,我常會因她毀壞了我的一個娃娃或者撕破了我的一本書而悶悶不樂。這時,她便安靜得像一朵花,試探并討好地伸出一枚又一枚柔軟的花瓣,弄得我心癢癢的,軟軟的。和好以后,她總是會哈哈大笑好一陣子,似乎要把剛才憋住的那些笑一次全部釋放出來。
因為好動,她一直不喜歡穿裙子,總是隨手就扔給了我。我便懷著小小的私心,盼望逢年過節(jié),有更多的人送她裙子而不是短褲。
我上小學那一年,她莫名其妙地得了白血病。那以后的幾年間,她一直在吃藥、輸液、輸血、化療,一直在發(fā)燒、疼痛或者無力走路,也一直在稍有精神時就吵著要我陪她玩,而每次她打電話找我,都要先強調(diào)一句:“姐姐,我的病不傳染。”
再后來,她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了醫(yī)院。她懵懂的神情,稚拙的言語,她的吵鬧,她的眼淚,她響亮的大嗓門,一切一切,都離我遠去了。
她住在血研所時,媽媽曾帶我去看她。她的頭發(fā)全掉了,胳膊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針眼,而我,也只能隔著綠色的口罩同她講話。她并不真的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而我懂。她戴著帽子,我便替她摘去了。我說,你不長頭發(fā)的樣子更好看,本來你就像個男孩子。我走時,她倚著門框哭得很厲害。在散發(fā)著濃烈的來蘇水味的走廊里,我一次次地回頭看她。在那個冰冷的世界里,她太小了,她太孤獨了,她也太無助了。后來,她病情加重,又轉(zhuǎn)到一中心醫(yī)院。我再去看她時,給她帶了一大盒香草冰淇淋,還有一個會說話的布娃娃。病房里很熱,冰淇淋和我一起默默地流淚。她可憐地被包裹在各種儀器和管子中,激素和化療使她完全變了樣子,她沒有喊我姐姐,她連稱呼我的力氣也沒有了。那時我十歲,我真想她立刻坐起來沖我大呼小叫,我寧愿她霸道不講道理,寧愿將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拿去給她破壞,寧愿趴在地上被她當馬騎,只要她能夠馬上坐起來,只要她能親切地叫我一聲姐姐。
不久,她死了,死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早上。有關(guān)她的所有記憶也到這里戛然而止。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她不用再打針吃藥,不用再掉頭發(fā),不用再做痛苦的穿刺,也不用再哭。也許,她會像天使一樣生出翅膀飛翔。也許,她會記得前生,曾經(jīng)有我這樣的一個小姐姐。
她死了,我沒有再去過她家,她的父母也沒有再邀請我去過她家。我明白,我的身上有著太多她的影子,有著太多有關(guān)她的片斷。我明白,但我還是難過了許久。后來,她家搬走了。再后來,聽說,她又有了一個妹妹,比她健康,比她好看,比她乖巧,只是,我沒有聽到過她叫我姐姐。
每當春來的時候,我看到那些花兒開,由白到粉,由粉到紅,鮮艷得幾乎要燃燒起來,我都會固執(zhí)地想,這些花兒,這一輪輪光潔四射的小太陽,一定是來自我的童年。
外公沒了
外公,是我記憶河床中最溫暖,最綿長的部分,牢牢占據(jù)了我記憶的中心,卻又不敢輕易觸碰。人的一生,總會經(jīng)歷一些逝去的生命。或許,這就是命運在有意錘煉我們承受痛苦的能力。外公去世,是在我十一歲那年的冬天。我一直這樣認為,如果我的身上有某種豁達樂觀的特質(zhì),那一定來自我外公的遺傳。外公不僅學識淵博,而且為人寬厚坦誠。他當了一輩子的大學校長,卻始終最愛的是他的古典文學,他的孔孟之道、老莊哲學和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也始終是個典型的有些迂腐又有些清高的知識分子。外公生命的最后幾天,他的堅強意志表現(xiàn)到了極致,連對生死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的醫(yī)生們都不由得欽佩萬分。外公離去時,很平靜安詳,這是外公留給我們的最后的仁慈。僅僅是幾秒鐘的時間,對醫(yī)生,是從值班室到病床,對我外公,卻是從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我很想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可是,他無法再告訴我了。只有他那粗重的帶著嘯鳴音的呼吸,那熟悉的親近的身體氣息,那產(chǎn)生幻覺時向前方頑強伸出的手臂,時時像針一般,刺痛了我的現(xiàn)在,繼而又沉郁憂傷地刺向我的未來。我幼小的心靈,浸滿了真切并且苦澀的悲哀。在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走在路上,我覺得每個與我擦肩而過的老人,都像我的外公。但隨即便是深深的失望。因為,我知道,如果真的是外公,他絕不會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他一定會讓我趴在他的膝頭,給我講那些神仙的故事。外公,你難道真的不想,把那些中斷的故事給我一一講完嗎?
那支溫暖的筆還在,但握著它的外公沒了;那件質(zhì)樸的襯衫還在,但穿過它的外公沒了;那些精彩的故事還在,但講述它的外公沒了;同學們的外公還在,但我的外公沒了。一種無形的生命氣息仍舊在這些熟悉的物件之間游移,只能感覺卻無法觸摸。
外公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小笛,怎么你讀了那么多的書,作文還是寫成這樣啊?”大概是怕刺傷我的自尊,每次,他都裝作并不在意的樣子,但那神情卻認真得很,眉宇間還帶著濃濃的學究氣,似乎這是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大事情。
外公去世后的半年,我在報紙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篇文章。我多想聽他高興地說,“小笛,你真的沒有白讀那么多書呵!”但沒有,也不會再有。
孤獨時我就會給外公寫信,然后,再以外公的名義給自己回信。我和天堂的這種對話一直持續(xù)到我上了中學。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在別人忙著燒冥錢送寒衣的夜晚,我在一小塊松軟的土地上,燒掉了幾篇刊登在雜志上的有關(guān)外公的文字。我看著風把那些灰燼卷起,我知道,外公,他一定讀到了我的思念。
但我和天堂來往的那些信件,卻始終沒舍得燒掉。
有時走在大街上,外公濃重的鄉(xiāng)音就在我身后猝然響起,“小笛!”我匆忙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我確定那是外公,因為,只有他是這樣稱呼我的。可是,我卻看不到他在哪里。憂傷侵襲過來,卻沒有立刻從眼中跌墜,而是,在思緒間打著旋兒,然后,一古腦兒地撞擊著我的胸膛。
短暫的美好和憂傷,我卻要用一生的時間來記憶,或者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