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是一個人度過的。從自修教室出來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那天是我的生日。二十歲了,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就有些郁郁。把自行車斜躺在草坪邊,一個人踱到草坪當中,盤腿坐下,將手掌平攤在草坪上,草尖倔強地反抗著,手掌倏地傳來一陣針扎似的疼痛,感覺細密的草在手掌下生長,微弱而熱鬧地呼吸。漸漸地,天暗了下來,我站起來往外走,下意識地回頭,只見暗綠平展的草坪上,金黃的落日余暉中,鑲嵌著我細長的身影。兩年后,我把這一情景略作改變后寫進了一篇小說的結尾:“我和爸爸不慌不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始終沒放下來。暮色昏黃,我低頭注視著地面上一長一短兩個影子,仿佛看到了電影放映結束后,冷暗的銀幕上映出的散場的人群。”
復旦大片大片的草坪在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我二十歲的神經。記得進大學第一天,我潦草地把校園轉了一圈,得出了一個很意外的結論:校園太小了!這一結論讓我頗感吃驚。雖然我的初中高中都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我第一次見了,都從心底發出一聲驚呼:太大了!如今,面對比初中校園高中校園大出不知多少倍的大學校園,我的感覺竟然恰恰相反。那些精巧的人工湖、假山、亭子,還有滿頭亂發的梧桐,在我看來,都仿佛盆景,擠擠挨挨地讓人心里堵得難受。——幸好,我同時驚喜地發現,復旦還有那么多草坪。綠色的草坪是草的湖泊,可以隨時躡足其間。草坪上有復旦校園美麗的風景:春風徐徐,一望如碧的草坪上,一對對戀人相對相擁,青色的情愫如細草生長。
如果以此斷然認為大學校園里男生女生的界限給打破了,那就錯了。每幢女生宿舍樓前,總不免鄭重其事地豎起一塊牌子:男士止步。不過細心的人不難發現,男生宿舍樓前卻并沒有如法炮制地豎一塊牌子,注明“女士止步”。這就導致了一個嚴重的后果,火爐一般的夏天,男生宿舍里汗濕的光膀子在灼熱的空氣里如魚游弋,忽然樓道上一片吵吵嚷嚷,男子漢們免不了要一陣手忙腳亂。
大一的時候,小小的宿舍塞了六個人,大二以后好些,仍然塞了四個人,校園小,宿舍更小。但小中自有大天地,大學三年,兩排長長的書架日漸豐盛,那里面藏著的天地是大學以前從未窺到過的。大學以前,除了課本,也讀了一些書,《史記》、《紅樓夢》自然讀過,魯迅、雨果、卡夫卡、川端康成也曾跟自己有一面之緣,因此曾有一段時間自認為讀書很多。不幸中的萬幸,我還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深知大學里藏龍臥虎,果然,在同一宿舍里就碰到了一位高人。入學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全校新生站在相輝堂前的草坪上聽校長講話,我站在全系男生的最前面,旁邊還有另一個男生,瘦瘦的,樣子是隨處可見的那種平常樣貌。就這么一個人,讀過的書是我今后連續讀上兩三年也趕不上的。同一個寢室里,他的書架與我的書架恰好相對,我轉過身,就看見一本本書在兩層長長的書架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細看之下不由得心驚,商務印書館的、中華書局的、上海古籍的,這些書我幾乎沒看過一本。不過架上竟沒一本小說,我想,或許這人不看小說,這讓我脆弱的虛榮心稍稍得到了一點安慰,我看的小說總比他多吧?
我的自欺欺人延續了不多久就夭折了。有同學從網絡上弄到了一個單子,密密麻麻地列了許多書名,并言明,這些是“一個中國人必須看的書”,幾個人圍著書單,各自勾出自己看過的。第一項就是小說,古今中外的都有,只見他一本一本勾下來,勾一本評論一本,聽了不到五分鐘,汗水已經沁出了我的額頭,那些書我有些連書名都沒聽過。
早一點知道自己一無所知應該是一件好事,認識了自己的無知,才能真正認識自己。連蘇格拉底都說,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我有什么好緊張的?不過這些話只是寫在書面上光亮好聽,一個人被迫否定自己無疑是痛苦的。一直以為走在一條寬敞的道路上,忽然發覺這條路只是一層浮冰,春暖花開,腳下漸漸單薄,竟然沒有路。但轉念一想,畢竟是春暖花開了。一年之計在于春,著手做起,什么都是有希望的。一本一本地把書看進去,腳下的路也漸漸堅實起來,原來走過浮冰之后,眼前并非一片汪洋,而是一條泥濘的小路。路雖泥濘,但總歸是可以通向遠方的。讀到張愛玲的時候,禁不住有些嫉妒,文字在這女人手下放射出的灼目光彩讓我汗顏不已;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心里又充滿了黑暗與光明的爭斗,時而痛苦時而欣慰;讀到高密東北鄉那一株株散發著血腥味的紅高粱,又是擊節嘆賞,又是扼腕嘆息;讀到冰火島上的諸般情景,又不禁心向往之……讀書,讀好書是一件多么令人愉悅的事!無怪乎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結尾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耿耿于懷。
優雅而又有閑情的人在復旦讀書,可能會去燕園,去曦園,一面聽水聲潺潺,一面覽書入眼人心,最不濟的也會到草坪上,在青草呼出的翠綠空氣中捧書安坐,深吸一口氣,清心潤脾,聰耳明目。我這等俗人卻不行,如果到這樣的地方讀書,讀不下三五行,早就心猿意馬了。讀書,我只能到人最多的自修教室或圖書館去。到了這兩個地方,才知道雖然草坪上、樹蔭下戀人往來不絕,復旦卻不是一個專養閑人的地方。無論是寬大的圖書館里還是自修教室里,只要開放時間,一眼望過去差不多都是黑壓壓的人頭,而且如此之多的人擠在一起,竟然不發出一絲聲息,人人都只低了頭看書!我也打開書包掏出書,深深地扎下腦袋,抬起頭來,落日已經在明亮的窗玻璃上涂抹下這一天最后的橘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合上書本,環顧一下四周不知倦怠的人群,油然而生一種大隱隱于世的感覺。
看書的人太多,開放時間長的教室又有限,這時就不可避免地出現僧多粥少的局面。“占位”這種既有趣又讓人無奈的現象就出現了。占位用的一般是薄薄的一本書,偶爾也會有人用飲料、水瓶之類的,有一次我還聽到教室的管理人員議論,有個愣頭青用筆記本電腦占位,筆記本差點給人當作了綿羊順手牽走。一本薄薄的書放在桌上,就等于對每一個路過的人說了一句話:這位子已有了主兒,神人不可相侵。不過人太多,位子太緊俏的時候,這句符咒就不那么管用了。那次我在圖書館看書,對面一個位子上擺了一大摞書,卻遲遲不見書的主人。中午的時候,來了一個男生,把閱覽室走了一遭后,坐到了這個位子上,攤開另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不多久,一個女孩子懷抱一摞書遲遲疑疑地走到那個位子邊,說了句什么,但那男生只是低頭不語。這情形一看就猜得出八九分,那男生看來是要強硬到底了。圖書館明文規定,占位超過二十分鐘就算無效,那女孩消失已經遠不止二十分鐘。女孩滿臉羞紅,頓了頓,俯下身小聲小氣地說了句什么,轉身要走,那男生似乎有些意外,終于抬起了頭。兩人目光相遇,平靜的空氣中頓時有火光閃耀。那女孩是漂亮的,那男生也是一臉英氣。偶然的愛情是二十歲的生命必不可少的傳奇。
我認識一位博士生姐姐,她跟男朋友就是在圖書館里認識的。那時候他們還是云南大學本科生,后來他們一起考上了云南大學的研究生,再后來,又一起考上了復旦大學的博士。我在他們這一段漫長的行程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天長地久的味道。
傳說中,愛情的另一誕生地是學生會。我參加學生會不到一個月就退了,曾經有人對我做過一個評論:這小子沒長性。當時我不服氣,從學生會退出來那天,才嘆服那人一針見血。一瞬間之后,我又安慰自己,罷了罷了,你又不想去邂逅一段愛情。那時候我的愛情是一朵雪白的睡蓮,不聲不響地睡在武漢的江水之上,江水浩蕩,拍擊我綿綿不絕的夢境。同寢室倒有一位兄臺在學生會干得不亦樂乎,不過卻沒撞上愛情。每天早上,啾啾鳥鳴剛剛越窗而入,他就一股旋風似的起床,一股旋風似的刷牙洗臉,一股旋風似的背了包沖出寢室。晚上,鳥兒都已一聲不吭地安然入夢,他又一股旋風似的把他早上的諸種行為倒過來演繹一遍。他不時也會把幾本嶄新的書放進書架,他的兩排書架照樣滿滿當當的,并不顯得荒涼,不過那些書買回來后基本上就進入了休眠狀態。當然,不得不承認他的忙碌并非毫無回報,雖然我們禁不住為那些給他打入冷宮的書抱不平。
我沒能在學生會做出什么成績,認識了幾個人,過了不多久也彼此失去了聯系。我又回到了我行我素的日子,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課自修。不久前,卻意外地在網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作者是我曾經參加過的那個社團的社長,文章中竟然提到了我,并把我定義為“跟他一起奮斗過的同學”,心中說不出是慚愧還是溫暖。
什么樣的生活中,難免都有些痛苦,就像路面上的小石子,硌得行人的腳底板生疼。但只要是一個稍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因為痛苦而止步不前。我和睡我對面的那位高人是同一天跟高中戀人分手的,起初我們不知道,后來一起喝了酒才說出來。酒入愁腸,果然一會兒就醉得一塌糊涂。第一次喝醉,只覺得兩手發抖,一團衛生紙拿捏不住,滾落在地,刷拉拉像一片月光鋪展開。然而醉了躺下,第二天一早依然沖向教室。純凈的陽光照在身上臉上,讓人觸摸到一股新鮮快活的暖意。
復旦流傳著一句話,一個復旦學生有三件事是必做的:丟車,戀愛,做家教。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第一次丟車,自己焦急得臉色蒼白,第一次跟女朋友分手,自己對著失手鋪在地上的月光似的衛生紙發了半天的呆。——前兩件都做過了,雖然痛苦,但不得不承認,這些事讓我對周遭的世界多了一份承擔的能力。那么,就差最后一件沒做了。
后來我做了兩次家教,嚴格說來,有一次不能算家教,而是支教。但我真正懷念的卻是這一次。沒到過上海的人簡直無法想象,教室低矮,桌椅破爛,沒有籃球場,沒有職業教師,門前懶洋洋地躺著一條蚊蚋麇集的臭水溝,這樣一所小學會出現在十里洋場的大上海。千真萬確,這所民工子弟小學就坐落在上海最高學府復旦大學的東北角不遠處,灰頭土臉的學校有個響亮的名字:藍鷹小學。我在藍鷹小學教了一學期自然。離開的那天下午,有一個小男孩仰著臉對我說,等他上了高中,他也要考復旦大學。我說好,好,我說著上上下下地看了看那間破落得有點令人傷心的教室,石灰剝落的窗臺上,放著一盆仙人球,只擁有一點點水分的仙人球墨綠的身體上,綻開了一朵乳白的花。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仙人球開花。
掐指一算,那個小男孩現在應該念初一了,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他說:我也要考復旦。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復旦是一所充滿了小資情調的大學。這里的學生喜歡一些小情小調,有一點自命清高,有一點孤芳自賞,拒絕大風大浪,對殘酷的現實缺乏同情。也許這種說法在有些時候是對的,但并不絕對。到周邊的民工子弟小學支教是一反例,我們宿舍對面住著的,比我大一級的詩人是另一反例。
詩人家住四川,性喜食辣喝酒,平生關心土地糧食。不久前,詩人獲得了北京大學頒發的未名詩歌獎,畢業在即,又快馬加鞭,自費印了一本詩集。詩集很薄,讀了卻只覺得分外的厚重,集子最后一首詩的最后一句寫道:“……我體內也有一場災難,叫良心。”一句話,讓人一瞬間生出為民為天下的壯志雄心。
塵歸塵,土歸土。時間的列車匆匆而過,拋下了一切該拋下的和不該拋下的,所幸我們自己還在車上。大學的時光比小學中學都快了不知幾倍,倏忽之間,三年的時光已經溜得無影無蹤。對門的詩人已經打點好行李,再過幾天,就要“騎著酒瓶”南下廣東做記者了。再過幾天,對面的門將被嚴嚴實實地鎖上,直到九月份的秋天。再過幾天,我們打開門將面對一扇沉默的門,徒然做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的慨嘆。一扇緊閉的門,一段塵封的歲月……然后,我們也將順利而又不可避免地升上大四。
離別有兩種,一是生離,一是死別。生離還未到來,一場死別已然悄然上演。前天晚飯后,順手拿過一張校內的報紙翻看,看著看著就呆住了。頭天凌晨,復旦大學的一位老師逝世了,年未滿六十。或許上天也有所感,赤熱的天氣,忽地抖抖索索落了一日雨。洗得干干凈凈的道路兩旁,梧桐流碧,垂首低眉。梧桐與梧桐之間,一條條繩子拉開,懸掛著一只只潔白的紙鶴,紙鶴欲羽化而登仙。沒有嘶啞的哭泣,也不需要嘶啞的哭泣,生死之間的巨大裂痕,給那一只只展翅欲飛的紙鶴消弭了。剎那之間,心中如明鏡一般,混沌一片的世界豁然開朗。
之后,大四的師兄師姐們終究在戀戀不舍的歌聲中離開了,大學四年那些清晰的或模糊的容顏,那些記得的或忘記的話語,那些在自修教室奮戰的夜晚那些在假山亭子邊留連的白天,還有那一塊塊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的草坪,都一一裝進了行囊,跟隨他們輾轉一生。
人去樓空,明年,就是我們了。
忽然又想起了自己二十歲生日那天晚上。一個人在草坪上坐了一會兒后回到宿舍,以為沒人知道也沒人記得自己的生日。這時候電話鈴響了,一個聲音從長江的上游漂到下游,對我說,二十歲生日快樂,送你二十支紅色的蠟燭。我想象了一下二十支紅色的蠟燭——二十支紅蠟燭綻開二十朵明艷的花朵,小小的,明亮又溫暖,讓人想起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