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融的１５歲

燥熱的海風漸漸吹融掉我絢爛的十五歲。

這一年，我也成了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人，還有一個似乎很光耀的名稱，公費留學生。記得小時候吃飯時，大人們常會說什么筷子拿得高預示著以后會出國，那時，總是無端地羨慕那些提著行李兩處飛的人，也就有意無意地把筷子越夾越高。長大了以后當然對那種沒有根據的說法不置可否，然而十幾年來吃飯夾筷子時由于杠桿原理多做的功總算沒有白費，我很輕松地通過了考試。就這樣，在十五歲生日到來之前，一份合同改變了我本已經計劃好的，牢牢操控住的的軌跡。帶著驚喜，還有向往，我登上了前往新加坡的飛機。

回頭想想過去的278天，這個熱帶的彈丸小國留給我的除了日愈黝黑的膚色，一些略帶地方口音的英語，還有什么?

很早之前就想寫篇文章記錄一下在新加坡的生活。那時候想象的題目就是《我在新加坡的第一天》，《獅城小島的一月生活》如此種種。不過最后都擱淺了，有的是確實動筆寫了開頭，有的僅僅是在腦海中成文。原因有很多，比如說，懶，我從來沒有過不好意思承認這個缺點，每每還略帶沾沾自喜地夸耀，聲明說這是間歇性的懶惰，當然，能為了考試臨時抱佛腳K書到凌晨的人怎么會懶；其次就是越來越生硬的文筆，無數次，對著一行行打出來的字發呆，然后狂按“Backspace”，直到光標在同一個地方不停閃爍，這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事實。

我答應過自己，在十六歲到來前完成十五歲要做完的所有的事。前幾天在東海岸看日出，我似乎能感覺到我的十六歲就要浮出地平線，所以，我又重新敲打鍵盤，刻下最后的豆蔻年華，好熟悉親切的四個字，不過以后就不適合我用了。

又是一場大雨，我撐著傘避來躲去回到寢室時，校裙還是可以嘩啦啦地擰出水來。新加坡的氣候，實在是叫人比較郁悶。通常白天陽光普照，紫外線肆虐，一到雨季下午大約四五點鐘會有一場大雨，一分鐘烏云密布，三分鐘邪風助威，五分鐘樹葉成堆，七分鐘雨點橫飛，九分鐘以后就盡情欣賞雨水長達一兩小時的表演。曾經有一回大概是去年12月份連綿的雨下了兩天多，大家就一直處在恐慌狀態，生怕是前一年的海嘯翻版。由于多雨，因此潮濕，氣壓較低——醫囑，關節炎及心臟病患者不宜長居。雨也是有好處的，灰塵被沖蕩得安不了家，留下一個凈爽的小城。白色的運動鞋穿一個月都不會臟；路上的車甚至連的士都像新的那樣锃亮锃亮，跟陽光挑逗著，平穩地駛過，沒有尾氣。

一直覺得新加坡的太陽很夠慷慨，越來越健康的膚色就是最好的證明。熱，實在是太熱了，稍稍踢踢腿伸伸腰就會大汗淋漓。不過這和中國一到盛夏就奔40℃的熱不同，國內是從天空到地表的燥熱，這邊雖說是常年溫度在28℃到32℃，卻可以明顯感覺到陽光的灼燒，在外頭瘋個兩三小時保準滿面紅光——被曬紅的。我習慣以下顎抬起45°的姿勢走路，因為這樣可以清楚地看到藍天。而在新加坡，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享受了。原以為云南的天是最美的，但跟這里的比起來也不過如此。那是一種純凈的藍，苦思冥想了半天應該用個什么詞來修飾她，腦海中還是一直被一個“純”占據著。藍得出奇，藍得滌蕩，藍得沁人心脾，藍得攝人魂魄。這兒的云是最幸運的，她們被極盡唯美的藍天襯托得豐姿卓越。在廣袤的淡藍色界面上，厚薄不均的白色肆意地鋪瀉出一種別致的風情。晨曦晚霞在云的輪廓上勾勒出跳躍靈動的橙紅。我的書桌在窗旁，常常貪婪地趴在窗欞上看天看得頸椎酸澀，雙眼也被強烈的光線刺得生疼。從小就銘記適可而止，而這邊的天總是讓我有點飛蛾撲火的奮不顧身。一次跟同學們閑聊時偶然提及，才領略到這里的天威力無窮，俘獲了眾多“飛蛾”。都是因為它極致的雅。

提起新加坡，大家都會想到花園城市的美譽。我很是佩服新加坡政府的遠見。街道大多是寬敞的單行道，中間用綠島阻隔，很多綠島其實只有兩邊有很高的樹，像屏障一樣擋著，中間是很深的水渠，這就是新加坡常年大雨，道路上卻很少積水的原因，路上的雨都會經過發達的管道流入水渠——利落。路上的車通常是四個輪子的，摩托車則是警察的專利或是極個別買不起汽車的年輕人飚車耍酷的工具，難得看到。自行車則僅僅出現在人行道上，清一色的山地車，是人們鍛煉身體的器械。天橋上栽有灌木還有紫色的胡姬花。胡姬花是新加坡的國花，品種繁多，天橋上的那些就像長青松一樣，今天這朵凋零，明天那朵枯萎，總體上卻還保持著欣欣向榮的生長姿態。地鐵、公車是低收入群體的交通工具，四通八達，非常方便。這些城市規劃，從新加坡政府成立的那天起就開始運行，40多年后依然可見其先進性。建筑風格很東方化，讓人覺得簡直不是出國，僅僅是在國內的一個發達的城市旅游。

新加坡是多種族國家，匯集眾多民族，尤其是東南亞一帶的馬來人及印度人，其中華人總數居多，占有77％左右。記得剛來第一天，看到各色人種在街上走動，尤其是聞到馬來人或是印度人身上涂抹的宗教的油脂，很不適應且無法接受。

此則新加坡之大觀，游者之述備矣。

大家都笑新加坡很會搜刮人才，把十五六歲的我們“騙”過來。這是實話。新加坡所有的一類頂尖中學都有從中國以及馬來西亞、越南等地招收初中畢業生來公費留學，都是插班上中三。去年10月份，我與克信女中招收的其他27名學生來到新加坡，先進行3個月的語言強化學習，每天只上6個小時英語。那段時間學習很輕松，也是讓我們有更多的時間適應這邊的生活。

我們都住在南洋女子宿舍。南洋女中和萊弗士女中的留學生都住在這里。也有已經上到初級學院的中國留學生。房間有兩人房三人房和四人房，我們是新生，都住三人房，每年會換房間，換室友。宿舍離學校直線距離并不是很遠，每天上學要趕公車，中途還要轉車，公車是繞路的，等車又是漫長的，這樣單程就要花費40多分鐘。在中國的時候，家距離我上的小學步行三四分鐘，距離我的中學騎車最多5分鐘，因此也養成了遲到的壞習慣。在這里仍然改不了賴床的毛病，還好室友之間互相提醒，最慘的是整個房間三個人一起睡過時間，來不及吃早飯就背起書包出門攔的士。

在家幾乎不做家務的我只知道想方設法變法子玩。突然什么事都要自己做，感覺好辛苦。不爽。總是很奇怪自己會有這種想法，來之前大家問我，到國外去會不會不習慣啊，我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說不會不會我適應能力超強。

好幾回在打掃房間或者洗衣服時想到當初說的大話就忍不住笑。我有什么能力啊，一摞橫七豎八躺在外頭的東西不知道要整理到哪去，先用洗塵器還是先用拖把，一盆衣服不知道需要多少洗衣液，是先把衣服浸濕還是先打肥皂。有時我真覺得自己是生活上的“低能兒”。

宿舍經常要給房間噴藥水，殺螨蟲，要求把書櫥用塑料袋封起來。記得第一次時室友三下五除二把塑料袋給扯了胡亂粘了一氣總共過程不到10分鐘。我悠哉游哉地把塑料袋剪成一張紙工工整整地給粘上費時27分鐘32秒，搞得我心疼死過去的時間了，只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說是慢工出細活。結果放學回來一看我的《Holy Bible》被打濕了一片，滿是殺蟲劑的香味兒。

剛來時生活很不順。可能也是心情影響生活吧，不適應吃不適應住，整個人都不在狀態，那陣子就跟中邪了似的，經常磕磕絆絆的。然后就在blog里邊瞎矯情：“這些天老是被撞著碰著，頭上撞的包還沒消，胳膊腿上又摔了，流了好多血，很痛……自己上藥的時候不停地哆嗦，見了血就有點暈暈乎乎的……”結果第二天更新博客時發現多了一摞回復。“走樓梯怎么也有障礙了啊，太不小心了!”“那邊氣候很潮濕，下雨的時候還會不會胸悶啊?”“我剛剛在電視上看到新加坡了，到處都是花，你有沒有跟以前一樣花粉過敏呀?”看到朋友們的回復我略略不安，叫他們擔心了，他們總是很貼心。初中三年，他們習慣了我的天真，包容了我的任性，凡凡說，因為我對別人好，這就是回報，而且我還只是個孩子。孩子，好親切的稱呼。

現在生活在女生堆里，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風俗。人際關系確實是最微妙也是讓人頭疼的。沒有人教過我虛偽跟猜忌，這些我都不會，我不知道那樣做有什么目的，我真的不介意別人怎么看我，我只要自己的精彩，我只要自己的快樂，其他的一切我都無所謂。我從不曾想過去傷害別人，也希望別人不要傷害到我。我承認是我特行獨行慣了，但有時還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只為了不戳傷別人而拔光刺的刺猬，到頭來卻被身旁的灌木叢蟄得遍體鱗傷。一開始看到周圍同學間不斷發生一些不愉快覺得很失望，越到后來事情真正發生到自己身上就覺得成了一種悲哀，大家都是黃皮膚黑眼睛，走出國門后還鬧矛盾，豈不讓人家笑話。

薇薇和Iris是跟我從同一所學校畢業的。一起來的還有四個男生，他們在英華男子中學。我們關系是最好的。薇薇經常會問是不是我們揚中出來的都是頭腦簡單的家伙，單純得難以名狀!我明白大家都被各種各樣的誤會困擾著，我們要學會與各種各樣的人相處，而不是逃避。一年前的今天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習慣了在別人的微笑里面取暖，到頭來才發現這并不是一個聰明的作法。我對自己說一定一定要堅強要勇敢，要記得原諒別人所有的錯。我希望自己僅僅是個剛剛學會寂寞的孩子，那么，我所擁有的就只是稍縱即逝的憂傷罷了。把傷痕當酒窩，是痛苦的無奈，卻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在國內時，不管做什么事，都有父母頂著，老師護著，同學幫著。離開家才知道有多么孤單，在無數個晚上，我枕著自己的淚水過夜，想家，好想好想好想家。哭的時候學姐從來不勸，哭過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她們總是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讓人想象不出她們也都是這樣過來的。我瘋狂地往家里打電話。有時候甚至可以三天用掉兩張277分鐘的電話卡。從小沒離開過爸媽，唯一一次五年級時一人去香港，住在伯父家里還天天嚷嚷著要回家。下面的話是我來新加坡之前寫的。

“真的是好快啊，我要走了。再一想，原來只剩下三天了，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再有三天我就要成游子了，人家說游子還鄉皆是客，我從老早以前聽到這句話時就覺得不寒而栗，現在更有了一種恐懼感，很怕，真的是很怕。爸爸媽媽開始幫我收拾行李，我還是沒心沒肺地在玩電腦打游戲。爸媽叫我背的英語到底還是沒背，讓他們擔心死了，如果我到那邊去了還是有這種惰性又沒人管這可怎么辦，我也曉得自己整天要人盯著看著罵著寵著，我不知道少了這種感覺我該如何去面對一切。不能再說了，眼淚已經把鍵盤打濕了一片，媽媽說過，鍵盤不能沾水……”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來了。想家的原因除了生活上的，學習上的因素也有吧。過了6年快快樂樂的小學還有3年逍遙自在的初中，跟著朋友們瘋這玩那的都忘記什么是刻苦了。什么囊瑩映雪，懸梁刺股，與我何干。從來沒在家里翻過英語書，也沒怎么刻意地去背過單詞，憑著點微薄的底子再加上耍點小聰明可以輕易地拿到一個漂亮的分數，而現在英語好難學。第一天上課跟聽天書一樣，自信全部擊垮，外國語學校來的學生很厲害，北方來的學生超級用功，室友是黑龍江的，看著她不停地埋頭苦干，我也受到鞭策，努力學。我打電話給Maria說我現在超用功，在公車上聽廣播，回宿舍休息之后洗澡洗衣服吃晚飯，然后去琴房練琴或者繼續學習，整理一天的學習內容以及所有生詞，給家里邊打電話，最后就躺床上聽BBC直到我室友熄燈睡覺。Maria在那頭愣是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3個月的英語強化訓練結束之前有個考試，超難。大家都做好犧牲的準備了。認真了3個月得來這樣一個結果我覺得很不甘心，后來就模仿一首打油詩的格式也寫了一首，算是發泄發泄。煩郁悶神經病可惡至極討厭的考試為什么這樣難干嘛要很多生詞就不能放我們一馬至少讓我過好圣誕節拿到試卷我當時就傻了動物動物動物真叫人惡心每次都是動物不能換別的啊從老虎到海豚又從螞蟻到鯨魚改天我去抱一本全英的百科全書所有的全會這樣一來害怕他考不成天天晚上累死累活背的單詞有個P用到頭來手畫十字祈禱阿門保佑及格萬歲這樣的生活我過夠了嫌煩了卻又無法改變其實國內國外整個世界都是同一個樣子考考考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生的命根本著丟臉堅決不能丟到國外的原則我還要起早貪黑拼了命加油努力看到滑稽的英文字母就想嘔吐成天到晚地背背得近乎絕望有人說過絕望后就是希望老師跟我們講黎明不遠要堅信曙光就在前方乍一聽好像很正確有深度簡直妙極仔細揣摩之后真想罵廢話發泄完畢關電腦認命學！

后來試卷發下來評講。老師發之前就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我們看到成績堅決不許哭，我們當時一聽就傻了，要是考得馬馬虎虎能將就過得去老師哪會這么說。恐怕也是好心想安慰安慰我們吧，說了句只是一次考試而已啦不要太在意……可能她事先沒有思考她所面對的學生是一群被中國應試教育毒害了9年的孩子，大家眼睛里邊放出來的惡光足以把老師給電呆了。拿到試卷我如釋重負，及格了，那群作弊的考的都沒我高，一個人偷偷地美了半天。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熱衷于成績了，樂滋滋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原來那么容易就可以滿足。

天道酬勤!凡凡聽了這句話后應該是笑得前俯后仰，她在電話那頭，我看不到她的動作，但能感覺得到她那極具爆發力的笑聲對我耳朵的沖擊力，“心滿意足了吧，可以好好過圣誕節了。”結束——解放——輕松——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聽凡凡在電話里邊背《六國論》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好頹廢除了英文什么都不學。凡凡說我其實應該是：終于結束——還沒解放——瞬間輕松。的確，即使及格了分數還是很爛，老師說開學以后英語課上考的那些試卷才能稱得上難。也就是說我們還是在及格的邊緣掙扎，我還是一個英文盲!橫豎撇捺組成的漢字看一個懂一個，ABCD拼湊的英文看一個懵一個。唉!同樣是語言區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那天打電話之前哭了半天，大家都以為我是因為考試，其實不是的。只是不知怎的想到了2008年我就18歲了，以前我的打算是大學考到北京再去給奧運會當志愿者，這應該是我們這屆的學生普遍的想法，時間的巧合啊。然后還有要很多很多親人朋友一起慶祝我的生日。跟爸爸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講到這件事，媽說別哭，到時候我們去新加坡給你慶祝，奧運會嘛以后還多著呢

后來媽媽就說圣誕節來陪我，正好語言強化班結束了，離正式開學有個十來天的假期。

圣誕節，很多家長都來了。好熱鬧。爸爸請不了假，但我已經很感謝圣誕老爺爺把媽媽送過來，還連同一堆吃的用的。大家一起去了樟宜機場接機。我們都是三個月沒見著爸媽了。看到媽媽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后來的幾天，薇薇，Iris還有我就陪著媽媽們到處玩。那7天感覺一晃就過去了。元旦早晨的返程飛機。31號晚上我跟朋友們在網上聊了一會兒，上網的時候媽媽在幫我包書，依然那么精致。媽媽的目光依然暖暖的，可我沒有勇氣迎上去，就像學姐說的，看一眼后就想一直看下去。在機場，薇薇，Iris還有我都努力笑得很開心，我們又蹦又跳地揮手，把媽媽們送進海關，直到她們走出我們的視線，然后我們三個抱在一起如同決了堤地哭。那種心情是呆在爸媽身邊的孩子們無法理解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