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京人物素描：美食家北湖公公

前清的時候，太后吃飯，怕人下毒，就安排一個太監站在膳房門口，每道菜送進來，他先吃口，見他不倒下，太后才下筷子。

1908年春天，老品膳太監死了。18歲的小太監邊北湖被指定接替品膳太監。可是這時候太后也病了，不在膳房用餐，總是讓御膳房熬點粥，直接送到中南海儀鸞殿。北湖小公公就跟著這口粥到太后屋前，當著太后貼身丫環的面，喝一口，然后雙手下垂，一邊站著。小丫環端粥進屋，把粥放在小炭爐上溫著，過會兒從屋里趴著窗戶往外看，見北湖小公公不倒下，才把粥端給老太后喝。

一直到了10月22日，老太后駕崩了，伺候過老太后的太監一律出宮。北湖小公公一次正餐都沒有品嘗過，就被遣散出宮。他出宮之后，住在海淀的太監大院，跟其他離休的大小太監們住在一塊兒。當年出宮的太監大多被安排住在海淀，如今這里成為中國知識精英集中的地方。

北湖小公公也學著別的太監那樣，先娶了一個媳婦，名叫冷笑。過了三年，大清變民國，原來按月發放的離休費沒有了，北湖小公公身邊的積蓄很快就花完了，于是媳婦冷笑了幾聲，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北湖小公公窮困潦倒，后來在海淀鎮撿破爛，一次被城里的冷四爺看見了。冷四爺是旗人大戶，家底子厚，他本人又有新思想，在海淀鎮開了一個養豬場叫幸福莊。冷四爺見北湖小公公可憐，就把他收留，在幸福莊養豬場配制飼料。

到了1918年，中國魔術般的，從18年前一個任人宰割的戰敗國，變成世界大戰的戰勝國。舉國一片歡騰，各行各業也興隆起來。呼啦啦，京城內轉眼冒出了許多新飯館，為了競爭促銷，商家們各類花招都使了出來。

京城《多維小報》有一個記者名叫施化，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出來，幸福豬場的北湖公公是慈禧太后最后一任品膳太監，于是就去幸福養豬場找北湖小公公，說有一個吃吃喝喝就能賺錢的差事，問他要不要干？

北湖公公說，您不會拿我開心吧？這么好的事情，您干嗎不自己留著，反倒送給我？

施記者說，這差事，在整個中國，除了您，任何人都干不了。

接著，施記者就把他的意思大概給北湖公公講一講，那就是由《多維小報》把北湖公公給抬出來，開一個專欄，名叫《北湖金口》，專門評論各家菜肴。

北湖公公說，哥們，我實話跟你說，我雖然有品嘗執事的頭銜，但是我一次正餐都沒有品嘗過，我連粉絲和魚翅都分不清楚，怎么干得了您說的這個差事呢？我還是拌我的豬飼料吧。

施化說，北湖公公呀，這您就不懂了。這說好說壞，都是事先定好的。誰給報館交錢多，咱們就說誰家的菜好，到時候文章我來寫，您不過裝裝樣子。

北湖公公眼珠一轉，說，行，這活兒比拌豬飼料強。

從1919年到1928年，京城《多維小報》的《北湖金口》欄目，成了京城吃客和餐飲業的熱門話題。北湖公公被成功地制造為一名美食家，他那張嘴，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金口，那就是餐廳酒樓不給足了錢，就甭想從他嘴里掏出好話來。

1928年，首都搬到南京，北京變北平。因為當官的都去南京了，北平的大部分餐館都歇了菜。施記者也到南京去發展。北湖金口的欄目隨著《多維小報》的停業，也歇了菜。這時候，冷四爺從北京遷居到天津，在天津郊區也開辦了一個幸福豬場。冷四爺聽說北湖公公又失業了，就把他請到天津的幸福豬場，繼續負責配制飼料。

轉眼到了1945年，冷四爺也死了，他家的財產也被國民黨沒收了。已經50多歲的北湖公公正為冷四爺去世傷心，并思量著自己今后的日子。這時候，施化記者又找上門來。他說他在北京創辦了一家屬于他自己的小報，名叫《三圍小報》，還要恢復當年那個著名的專欄品牌《北湖金口》，非要請北湖公公出山不可。于是北湖公公跟著施化回到北京，住在西草廠胡同全英會旅館。

1947年，《三圍小報·北湖金口》發表了一篇北湖公公的文章，夸獎楊記私房菜館的紅燒海參天下一流。沒想到這篇文章惹了麻煩。原來京城還有一家專做海參的館子叫膠州小張，其做海參的師傅被楊記私房菜館挖墻腳，搶了過去，于是膠州小張與楊記私房菜館就結下了怨恨。膠州小張的老板張小巖見北湖公公說楊記私房菜館的紅燒海參天下一流，于是就到報館找主編施化，也要出錢，說請美食家北湖公公去嘗嘗他們膠州小張的海參。

雖然有錢可賺，但是施化主編覺得剛說完這家海參好，馬上又說那家海參好，有違職業道德，于是就拿北湖公公當擋箭牌，推說道，我先問問北湖公公有沒有空。第二天，施化給膠州小張館寄去一張漂亮的明信片，并說北湖公公最近太忙，沒有空，等過一個月再說。這張明信片可惹火了張小巖，一拍桌子，大罵道，他這個烏龜太監，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張小巖哪來這么大脾氣？原來張小巖有個弟弟在京津衛戍區警備司令部工作，是一個中校參謀。那時候北京最牛的單位，就是衛戍區警備司令部。張小巖認為，他一個太監看不起他的飯館，就是看不起警備司令部，所以火氣特別大。于是張小巖就自己到處尋找北湖公公，最后還真的讓他給找到了。張小巖客客氣氣請金口爺到自己的餐館去吃一頓。北湖公公近來吃得太多，也已經忘記了楊記私房菜館的事情，就一口答應下來。之后張小巖就開始準備包場宴席，邀請他弟弟和警備司令部的一群朋友，還有一群其他小報的記者。

北湖公公見到施化，把張小巖請他吃飯的事情，跟他說了。施化一跺腳說，口爺，您怎么糊涂了，咱剛說完楊記私房菜海參天下一流，馬上又說膠州張的海參好，這不是抽自己的嘴巴嗎？

北湖公公這時候才想起來，說，哎呦，那可怎么辦？我都答應他了。

施化說，這么著，您也別不去，只是什么都可以夸，就是不夸海參這道菜，就行了。

北湖公公說，行，可是你得先教教我怎么說。

到了那天，北湖公公按時去了膠州小張館。張小巖見這位金口爺真來了，心里踏實下來，他早就準備好，假如他不來，就派人去把他揪來。

開席了，先冷盤，后熱菜，一道一道地上菜。北湖公公都說好，到了最后一道膠州小張館的看家菜紅燒海參端上來了，大家都安靜下來，要看看北湖公公怎么說。

只見北湖公公倒吸一口氣，嘬著牙花子說，這參，根根不假，原料上等，可是這煨海參的高湯不夠強，沒有壓住參的海腥味兒。俗話說，這金克木，木克火，克大海的是高山。這煨海參的高湯要用正宗的野山雞燉，才能壓住海參的腥味兒，想必您廚房里是用家雞燉的湯吧。

這話立刻把張小巖的臉說得蒼白。他等的是北湖公公對紅燒海參說好話，而且席上大部分客人也都沖著這道菜來的，也都想看看這北湖金口怎么說。現在聽這位美食家這么說，大家都面面相覷。

這時候有一個外號叫牛鬼的記者站出來說，早聞口爺大名，今天才得一見，敬仰敬仰。鄙人有一個問題，就是您早幾天說楊家私房菜的紅燒海參天下第一，根據是什么，是否他們家也用野山雞燉湯呢？

北湖公公說，楊家海參比不得張家海參。楊家的海參是淺海之參，海性不大，要是用野山雞燉湯，反而有了山野腥味，所以他家是普通雞湯煨普通海參，家野平衡、陰陽中和，恰恰正好。這人間的事情，不在于極端，而在于平衡，也就是正好，所以我才給了他家海參一個天下第一的贊美。但是，張家海參，深海之參，貨真價實，是真正的上等，希望張爺取山補海，更上一層樓，到時候爭得宇宙第一的美譽。

這話贏得一片掌聲。本來張小巖想把北湖公公臭揍一頓的，被他一番話說得也沒了脾氣，跟著大家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