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并不是為了讓觀眾的想象萎縮、退化,相反,而是要使他們的想象活躍起來
無辯
韓非那套法、術、勢所建立的太平盛世,是一個陰森森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人民甚至不得互相往來,互相往來,就有朋比為奸犯上作亂的嫌疑。“欲為其國,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將聚眾。”(《揚權》)人民也不得隨便講話,爭辯是非。因為明主之國自有法令在。
法令條例就像海涅在《辯論》這首諷刺詩中所說的那個猶太拉比的圣書《鐘托夫》一樣,是至高無上的言行標準。“行不軌于法者必禁。”君主的話就是法令,該說的、該做的都寫在法令上了。所以除了重復法令的話以外,愚者不敢言,智者不須言。韓非是主張“無辯”的,他用無辯來箝制口舌,禁錮思想,以為這樣一來,就萬喙息喙,天下太平了。可是他忘記了他的老師荀子這幾句話:“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詘申,心不可劫使易意,是之則受,非之則辭。”
在無辯的社會里,文學藝術自然也在排斥之列。不過,我們應當公平地說一句,韓非是很有藝術素養的。至今流傳的“畫鬼容易畫人難”,就是從他那里傳下來的,不過他說的是犬馬,不是人:“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他對音樂也很內行。《外儲說右上》有一則談到歌唱的理論:“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詘之,其聲反清徵者乃教之。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宮,徐呼中徵,疾不中宮,徐不中徵,不可謂教。”這些話需要具有一定藝術造詣才能說得出。但是韓非卻是反對文學藝術的。大概這是由于他只講“致霸王之功”,而反對“艷乎辯說文麗之聲”,認為藝術和霸業是矛盾的緣故罷。
《矛盾論》為何批德波林
近從—份材料中看到,一九四一年九月延安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批評了“蘇維埃后期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博古在一片指責聲中檢討,說自己“完全沒有實際經驗,在蘇聯學的是德波林主義的哲學教條”。王稼祥也檢討自己“實際工作經驗很少,同樣在莫斯科學習一些理論,雖也學了一些列寧、斯大林理論,但學得多的是德波林、布哈林的機械論,學了這些東西害多益少”。從此段記述才知道,毛澤東在《矛盾論》中批判德波林,是和當時斯大林整肅布哈林、德波林,把他們打成反革命有關。但毛反對德波林的差異性。認為只有矛盾而無差異的哲學觀點,對于以后思想界發生了極為嚴重的影響后果,即提倡一分為二的斗爭哲學,使合二而一成為反革命理淪。從此哲學教科書中再也沒有“多樣性的統一”的觀念,甚至連這一詞語也絕跡了。取消了“多樣性的統一”,也就取消了思想多元化,而使之定于一尊,實現輿論一律式的一元化統治。
再有一點值得注意。一九四一年毛澤東在延安正是批王明、博古等“言必稱希臘”(指搬弄蘇式馬克思主義)的時候,許多人以為毛不再以蘇式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了。觀以上所引《矛盾論》援斯大林批德波林,以及延安整風中博古等人在此問題上之檢討,可知毛并非擺脫依傍,走自己的道路。他是靈活的。否則也難以解釋,何以解放后他又重復提出以俄為師,學習蘇聯老大哥的口號。
藝術的快與慢
力主京劇現代化的人聲稱京劇節奏過于緩慢,已不適應今天時代的要求。但我認為節奏的快慢,有兩種不同情況,必須加以區別。一種指作品從內容到表現,究竟是拖泥帶水,枝蔓蕪雜,充斥附贅懸疣,還是簡潔明快,該壓縮的就壓縮,該省略的就省略,沒有浪費的筆墨,多余的蛇足。后者就是一些外國戲劇家稱贊中國京劇是以秒針來計算,而他們自己的戲劇則遲緩拖沓的緣由。還有一種快與慢的觀念與此完全不同。它是要求藝術作品能夠一看便知,即用所謂“嚼爛了喂”的辦法。或者去滿足一種非刺激就不能接受的口味,作品中的顏色非大紅大紫不可,聲音非大喊大叫不可,情節非大死大活不可。
須知藝術作品倘使不再具有含蓄的功能,不再蘊藉更多的情愫和內容,不再通過這些手段去喚起讀者的想象活動,那么,就會造成讀者的想象惰性,使觀眾的藝術鑒賞力逐漸喪失。藝術并不是為了讓觀眾的想象萎縮、退化,相反,而是要使他們的想象活躍起來。就這后面一種節奏快慢的觀點來說,我同意友人毓生說的,藝術的欣賞與接受不能比“快”,而是要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