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草明老師,是在1973年。那時,我還在京西的煤礦里當一名掘井工人。當時,“文革”已經(jīng)進入中后期,似乎是江青等人要搞一些歌舞升平,因此,通知各單位找一些“工農(nóng)兵”代表,謳歌一下那個欣欣向榮的“新時代”。
我雖然在煤礦混得并不好,剛剛從“反革命嫌疑”的陰影中走出來。就因為有一點舞文弄墨的專長,也忝列為“工農(nóng)兵”,并被分到了北京“毛主席著作出版辦公室”,參與了一部短篇小說集的制作。那時候,“三突出”正大行其道,文學作品動輒得咎,而當責任編輯的李炬同志,顯然是剛剛恢復工作,心有余悸,實在是不知道這類作品該如何寫法。有一天,李炬把我們召集到一起,很神秘地告訴我們,寫工業(yè)題材,有一位老作家是行家,應該聽聽她的意見,但有一個條件:不許對任何人說起。就這樣,我們的作品,被送到了著名女詩人草明的手上。
那時,草明顯然還身處窘境,“文革”初期的狂風惡雨雖然基本過去,但十七年“文藝黑線”的陰影,仍然扣在作家們頭上。草明那時住在史家胡同,過去寬敞的房子已經(jīng)被人占據(jù),只給她留了兩間很黑很小的房子。我記得那房子潮且陰,狹小的一間是她的書房。書房中掛著的兩張照片使我終生難忘。一張是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參加者和毛澤東、朱德等領袖人物的合影,經(jīng)草明老師指點,在朱德同志身邊,找到了青年草明的身影:另一張是魯迅先生和木刻家們談話的照片。
大約25年后,承蒙沙飛的女兒王雁寄贈《沙飛攝影作品集》,我才知道,當年那張照片出自這位險些被歷史遺棄的攝影家之手。這兩張照片之所以使我終生難忘,因為此后我曾經(jīng)先后去過草明在三里屯的家和安定門的家,發(fā)現(xiàn)不管她的家遷到哪里,這兩張照片始終掛在她的書房。不難想見,草明對魯迅、對延安那次座談會的特殊感情。
當時,我們五位來訪者,就擠在史家胡同那間僅可容膝的小房里,聽她評價我們的作品。她針對每個人的作品都講了些什么,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她講到了人物的刻畫和語言的獨特性,這對在“三突出”氛圍下創(chuàng)作的我們,有如春風化雨。我還記得草明老師對我的作品褒揚有加,使我在同行者中頗為得意。
那時,文學藝術(shù)百花凋零,別說文學史上的名著,就連十七年的作品都已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借助家里的藏書和先母任圖書管理員之便,我還是讀了不少中外文學作品。草明的《原動力》、《火車頭》早已聞名,特別是以鞍鋼生活為素材寫成的長篇小說《乘風破浪》,給我的印象就更深了。我甚至還在讀書筆記里,一絲不茍地梳理過《乘風破浪》的主人公宋紫峰的性格線索。
草明老師平易、謙和,特別是對青年工人,尤為熱情。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不少青年工人中的文學愛好者,都是草明家的常客。她甚至還曾在北京第一機床廠辦過文學小組。培養(yǎng)出了好幾位工人作家。自從草明給我做了第一次輔導以后,我也成了史家胡同的常客。每次從百公里外的礦區(qū)回來,我都會繞個彎兒,特意趕到草明老師家中坐一陣、聊一會兒……
當年,風華正茂的我初涉文壇,大概和許許多多文學青年一樣。更多地關(guān)心自己的作品是不是能得到社會的承認,以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在“文化專制主義”橫行的時代。這種急功近利的追求,往往是一個人人生和文學敗筆的開始。草明老師和我接觸之初,大概也感受到了我的內(nèi)心。幾乎每一次求教,她都要對那個時代的所謂“文藝理論”發(fā)表犀利的批評,重申她的文學主張。對于我來說。當時那些話之“出格”,真有一點讓人瞠目結(jié)舌、膽戰(zhàn)心驚。回想起來,她直言不諱地對一個文學青年作出關(guān)于人格和文品的告誡,越發(fā)讓我感到溫暖。
1973年底,我在井下勞動時遭遇工傷,胸12、腰1脊柱骨折,錐突粉碎性骨折,左腿肌肉萎縮。當時。我的一篇小說經(jīng)草明老師指點,帶回礦區(qū)修改了,說好再回北京時。要送去請她看的,因為我住院,只好爽約。為了解釋此事,我躺在病床上給她寫了信。草明老師當即回了信,關(guān)心我的腰傷,告誡我靜養(yǎng),同時說因為礦區(qū)太遠,她不便來探望我,但具體出院日期,一定要告訴她。她會到我家中看我。
當時,我家住在西郊的中國人民大學。離地處東城的史家胡同已經(jīng)是相當遠了。記得那是我從醫(yī)院回家養(yǎng)傷后一個暖洋洋的冬日,草明老師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了我家。我的父母為她的來訪大感意外。草明老師身材瘦小,鶴發(fā)童顏,輕聲細語,和他們聊得很投機。父母都是廣東人,而草明家鄉(xiāng)在廣東順德,于是老鄉(xiāng)見面,格外親切,他們聊得非常投機。最后干脆用粵語侃了起來,
在我父母一再挽留下,她在我家一起用了簡單的午餐。午飯后,看了我的小說,略加指點。對我的傷情則更多地叮嚀。我架著雙拐,一點一點地陪她走到人民大學的門口,看著她那瘦小的身軀,擠進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的332路公共汽車里……
“文革”剛剛結(jié)束,便恢復了全國統(tǒng)一高考,我幸運地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入學之初,因為功課太忙,很難再抽出時間來串門,即便草明老師家。漸漸地也不常去了。1982年,我大學畢業(yè)后到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其時,草明老師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中國作協(xié),彼此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了。只是每年去看望她一次,同時在出席一些文學活動的時候,見到她,趨前問安而已。至今我仍然在后悔,那幾年為什么疏于看望她,以至她對我還有一些誤解。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么,多少理由都無法洗去我的內(nèi)疚。
終于有一次,草明老師忍不住了。那次是參加《工人日報》一個征文活動的評委會,和草明一起開了一上午的會。吃午飯的時候,她問我:“建功,怎么很久不到我家去了?”我很不好意思地說:“真是對不起,我凈瞎忙了,如果您有時間。我今天就陪您回去,跟您好好聊聊?”她顯然很高興,也顯然有什么話要對我說。飯后我們到了三里屯她的家。我還記得我們一人坐在一把竹椅上。
草明老師問我:“你很久沒來我家,是不是因為聽到了關(guān)于我的什么說法?”
我這時才深深地自責,因為自己的疏懶,竟引起了老人家的誤會。我很誠懇地告訴她,我之簡慢。和什么什么說法毫不相干,和文學界的一些不同觀點,也毫不相干。請她不要誤會,因為純粹是我個人的不周而已。盡管我來得少,但請她相信。她的教誨之恩,是沒齒難忘的。說著說著。我看到草明老師竟揩起眼淚來,便更加惶恐,不敢再說下去。
現(xiàn)在,草明老師已經(jīng)遠行不歸,想起幾年前的一幕,我覺得自己的心頭又涌起深深的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