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地說,高中畢業已進入一九七六年元月份。雖近陰歷年關,但過年的氣氛卻很淡。有線廣播里播送著周總理逝世的噩耗,哀樂低徊,預示著中國的一九七六年“國難年”的開始(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相繼去世),“四人幫”的反動氣焰已經十分張狂了,“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高等院校招生考試已經停止了十多個年頭,參軍、民辦教師、招工、路線教育、整黨積極分子、“八大員”等崗位是社會關心的熱點,這些只與極少數同學有緣,大部分同學畢業后都要回到本村勞動。所以念完高中當時就意味著學從此就上完了。就是在這種風雨飄搖的日子里,子長縣高七五級六十六名同學(共六十八名,另兩位已轉學和參加工作)揮淚告別了兩年高中生活的同學和母校,懷著沉重的心情,跨出了學校的大門,登上了人生大舞臺,開始了每個人拼搏、奮斗的漫漫征程。這既是朝夕相處的同學依依惜別,也是對國運、家運的擔憂。茫茫人海,路在何方?
畢業后的第二天,我就上了隊里勞動的工地,成了真正的農民。先是背石頭、修路、挖沙,為次年打壩做準備。春節過后春播是農民最苦的一段。因地溫低,不穿鞋腳涼,穿鞋勞動又不方便,然而最重的活還是派給了我:拿糞,也就是點糞。當時我才十八虛歲,胸前要掛七、八十斤重的糞土,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牛后播撒,不到半天就開始腰酸腿痛,昏昏沉沉。送飯的來了,只能拍一下手就開始吃飯,不然到哪里洗手?我心里很明白回隊勞動的處境:因我父親在外工作,我們全家的口糧是出糧錢從隊里“買”來的,但群眾一直對吃“家屬糧”的持有偏見,誤認為不勞而獲,從派農活到場上分糧處處都能感受到這種不滿。我從高中畢業參加勞動的第一天起,就暗暗下決心:不灰心,不趕集,少說話,一定要以自己的苦力與“十分勞力”拼一場,一來消除人們的誤解,二來多掙工分家里就少出糧錢,三來為自己熬個好威信。兩年勞動基本滿勤,沒趕過一次集,話也說得不多。
農活全面展開了。撥苗、鋤地、收割、背、打、揚場,樣樣農活也都適應了,“十分勞力”們對我審視的眼光開始松動,他們一致叫起我的小名說:“這后生,受苦能舍身子”。評工分時先得了八分,離全勞力只有兩分之遙。勞動第一年,我家除按工分抵了過去每年二百六十多元的糧錢外,還得回五元錢,第一次結束了不付糧錢的歷史,我得到了滿足,體現了自身的價值,同時也得到隊上的承認。一九七六年我入了黨,當了大隊支部委員,團支部副書記,本生產隊政治隊長,大隊基建隊隊長,可謂“五喜臨門”。直到現在還有知情的同鄉戲稱“你當時是隊上的紅人。”
高中畢業后主要的更艱難的勞動是我在隊上和公社打“水墜壩”。“水墜壩”就是事先用架子車將土擋成兩條墻,中間留下空間,再用柴油機帶動水泵把水抽上山,把土和成泥漿沖下填滿,這樣壩體結實。但這種活容不得半點偷懶。先是在本隊打壩,我任基建隊長,與侯世榮、楊改花、袁林萍、朱自榮一同勞動。各生產隊派來的都是些老弱病殘社員,但他們都十分盡力。水一抽上來頃刻間泥土飛揚,剛才人人都還眉目清秀,一下就面目全非,身上大概要堆積半寸厚的泥皮,成了“兵馬俑”。大凡勞動的人都不愛洗臉,因為洗了也白洗。特別是初春、深秋,泥水冰冷刺骨,每天勞動后衣服全凍硬了,回家后要把衣服立在墻邊慢慢才能消開,也就在那時,我的腿上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病。
工地離每個村都有七、八里路,每天都安排專人送飯。送到工地來的飯都是半熱,大家停下手中的話,用手搓一下手上的泥土就開始吃飯,當然多是分散開單個吃的,因為大多是苦菜、米湯、糠窩窩,有的更差,怕別人看見不好意思。有的把糠窩還要留一點,到中午休息再吃,但到那時已起了一層白色的糠皮。當時苦很重,有好心人曾想給我找一個收購生豬的活,我都表示同意了。
一九七六年冬天,公社要在新窯坪把一條幾十里長的大溝截住建壩,成立了“基建營”,(因為近二百人,所以叫“營”),抽各大隊民工、石匠打壩和修橋。我正在大隊修路,被時任公社團委書記王之俊兩次點名要到“基建營”任大壩的“副營長”,任務更重。“水墜壩”的業務我已十分熟悉了。除了苦還是苦。有時真羨慕哪怕是有臨時工作的人們,怕見穿新衣服在外有活干的熟人。伏里,我們還吃著高粱窩,每人只能分到半碗酸菜,人人吃得上虛火,我得了中耳炎,至今耳背。魏建中,插隊青年,他因吃不下這種飯,一天早上開飯時,一個大男人在壩梁上大哭一場,我曾特意安排讓“大師傅”給他做了一碗面。雖然他工作多年,但此事他仍記憶猶新,多次提及,成了笑料。白天精疲力盡,晚上約有十多人還要排練文藝節目,我任“文工團團長”,大多是重新唱起來的《繡金匾》、《南泥灣》、《蘭花花》以及懷念周總理的歌曲,還有自編自演的反映大壩勞動的眉戶劇等。曾參加過縣上文藝匯演、公社文藝晚會及廣播文藝晚會,給當地的群眾文化生活帶來一些歡樂。1977年春縣上文藝匯演,我個人還獲得先進工作者獎。“基建營”五十六天建成大壩后,還維修了從澗峪岔到玉家灣、宋家坪的公路,建起了公社門口的大橋。當時我的日工分終于已由八分上升到十分,最后當了“標兵”,評上十二分,這在當時是最高的獎賞了。每次工地評獎我都被評上,獎品是白毛巾或搪瓷缸子,由王云俊同志用火柴粘上紅油漆寫上獲獎語。
勞動兩年,有三件事難忘。
“加菜”。當時工地人多有了灶,在工地或者院子里開飯都由“大師傅”掌勺,每人給一個高粱窩一碗酸菜后,粗大的黑盆里已剩不多菜了。過一會兒,大師傅喊一聲“加菜”,人們“轟”一聲又排好隊,實際上每人分I不到半勺菜湯,但都津津有味地喝完,用涼水涮一下碗,拴上一根粗線把碗搭在肩上或用筷子敲打著空碗慢悠悠地走開了。從送飯到加菜,留給我的是辛酸和苦澀的回憶,是深深的同情和沉重的思考。
薛手高,他與我在公社“基建營”一同勞動,一同排練文藝節目。他自學成才,愛好音樂和樂器,有很高的天賦。廣播上放的曲子只聽一遍就能準確寫出來,演奏出來。板胡、二胡、三弦、嗩吶、笛子、管子等樣樣是高手,他演奏出的曲子音質、音色都與別人不一般,好聽、悅耳,人們稱他“五音全”。別后見過幾次,他都悶悶不樂,未及長談,大概是生活所困吧,再后來又聽說他到過香港參加民族器樂演奏。他也是澗峪岔大山里的驕子和光榮,我敬佩他的音樂才華,常常念叨起他。
秋色、月夜和雪景。家鄉雖然窮,但也有它無以倫比的造化。家鄉的秋天是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天高云淡,氣候宜人,一排排莊稼五彩繽紛,豐收在望。一陣徐風拂面,再飄來幾句信天游,人們倍感精神抖擻,心情就更不一樣。在山坡上勞動,確實是一種享受。每逢月圓的夜晚,月光灑了一地,一片銀光,一片寧靜,任你盡情領略,盡情遐想。一場大雪過后,逶迤起伏的群山,披上了銀裝,“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令人心曠神怡。家鄉秋色、月夜和雪景,是遠在城市的人們想象不到、享受不到的,那才是真正的回歸大自然,是上帝的杰作,是產生詩情畫意的地方。
兩年“回鄉勞動”雖然很苦,對我的思想壓力也大,但我常常懷念這段歲月,因為在那田間地頭,山洼溝岔,留下我和民工、父老鄉親同甘苦共患難的身影,銘記著我們為擺脫貧窮而奮力拼搏結下的深情厚意。我了解農民。他們才是真正的大山驕子。盡管他們文化水平不高,在當年的“賽詩會”上還鬧過笑話,但我們決不能取笑他們。他們要求致富的愿望比我們更迫切,他們純樸的感情和善良的心底以及自強不息的品性,是當今部分市儈作風濃厚的“公家人”遠不可比的。他們很真實,也很可愛。
但他們依然很貧窮。盡管每年上報的脫貧數字中也包含著他們,上級文件三令五申要求幫助脫貧,但似乎與他們關系不大。雖然他們不懂得什么是“恩格爾系數”,而他們熬煎的首先還是生活問題。近年來退耕還林政策的實施,給建設新農村帶來了歷史性的機遇,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要寫的很多。凡在家鄉生活過的人,都有一部辛酸史,都有一個豐富的內心世界。我們雖然走出了大山,但前面也許還會有更多的崇山峻嶺阻攔,我們雖然離開了家鄉,但那里的一山一水與我們有著永遠割舍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只有攜手共進,自強自立,改寫貧困歷史,才是對父老鄉親最好的回報,對社會的最大奉獻。我們對此充滿堅定的信心。
在高考的日子里
一九七七年秋,我和公社“基建營”的幾十號人正在壩梁上勞動時,傳來一張恢復高考制度的宣傳提綱,說鄧小平復出后,大中專學校恢復招生考試,過去的大隊、公社推薦同時失效。
按當時規定,回鄉青年在勞動夠兩年以后,才有條件推薦上大學。我當時已勞動兩年(一九七五高中畢業),在公社“基建營”勞動時,公社領導看上我的苦水,曾有擬推薦的跡象,但從內心講,我還是歡迎高考制度的恢復,祝賀祖國科教戰線春天的來臨,完全接納唯才是舉的高考制度。
再說,憑本事吃飯,暢快。靠自己努力,真才實學得來的踏實。不愿落個多余的人情,因為我們的先輩們也都是一步步腳踏實地走過來的。
當年冬季又有新的消息,年底考試,次年入學,為春季班。我敢說那一年祖國大地凡有志氣的中、青年都在備考。但對我來說,喜憂參半,甚至憂大于喜。
一憂是我們這屆學生還是受到了“四人幫”錯誤路線的干擾,好一些課程就未開設,如歷史、地理只是初中簡單講了一下,高中物理、化學也未學到什么真東西。況且大形勢的限制,課外沒有什么讀物,整天接觸到的就是大批判、“批林批孔”、“評法批儒”的文章,階級斗爭主線貫穿于全國各行各業,小說、散文、詩歌之類文章,基本看不到,即使有還要選擇地看,首先看路線是否對頭。大環境給我們這批學生造成先天性不足,知識的營養極度缺乏。
二憂是高中畢業后,第二天我就上了勞動的工地,兩年七百多天時間里,除過生病、過年放假(不到一周),我基本沒有誤工,都在修地、打壩、耕種、背打的勞動之中,除了精疲力盡,就是忍受饑寒,哪有學習的時間和精力?而我班高中68名同學畢業后有近一半謀到了民辦教師、路線教育積極分子或干其他消閑一點的事情,他們復習的時間和條件要明顯優越于我。我在勞動時只學習了兩方面的內容。一是1976年在勞動工地上看到關于鄧小平請求復出的手抄本;二是看了幾本《毛澤東選集》的不少文章,也做了點學習筆記,除此再也沒有時間、資料和精力去學習。
三憂是當時高考允許“文革”中畢業的高中“老三屆”學生參加,他們因“文革”耽誤學業,雖大多成家立業,但基礎扎實,我們難以與他們匹敵。
四憂是我當時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癥。從一九七六年開始,間斷有頭痛、目眩、嘔吐等癥狀發作,一度懷疑為腦膜炎,后又增加耳鳴,主要是健忘,為高考復習帶來了最大的困難和煩惱。
所有這一切,奠定了高考復習的低調:不容樂觀,聽天由命,但又要破釜沉舟,積極應戰。
在與公社“基建營”領導王之俊履行了請假手續獲得批準后,我返回澗峪岔中學,進人高考前的復習。在第一排的一個窯洞里,住了一個來月。所謂復習也主要是背復習參考資料,再沒有什么太多的方法,偶爾也聽一下輔導。一盞煤油燈在一個月里晚上從未熄過,我穿的衣服一個月內從未脫過。晚上不管幾點,只要醒來,就再開始看題綱、背資料,實在不行了再睡。各種壓力太大,弦繃得很緊。實際上這種方法沒有一點用處,我神經衰弱得更厲害,一點都記不住。而當時同樣備考的幾位同學,在學校的操場上卻談笑風生,追逐嬉耍,十分輕松,陡然增添和印證了我自卑與擔憂的充足理由。
正式考試的時間到了。當時大學、中專分開來考,先大學,后中專。我鼓足勇氣報了大學。考點設在子長縣中學。
澗峪岔到子長縣城沿公路走有六、七十里路,不巧又下了場大雪,原準備步行去考試,后借到一輛自行車,方便了許多。
考試的早晨,子長縣中學校園里人頭攢動,車輛穿梭,各種打扮的人聚集在一起,各有各的來頭,各有各的心情。尤其是我們這些深居大山里衣著相貌平平的年青農民,看到城里不少考生油頭粉面,推著大鏈盒自行車,腳踏發亮的牛皮鞋,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嘴上叼著帶把紙煙,彈灰的動作、站立的姿勢頗與一般人不一樣,我的自卑感又一次襲上心頭,好象今天這些人就肯定是“中舉”的,鄉里人少費神,我們只不過是充當陪考壯營的角色罷了。從后來的資料看,全國考生500多萬人。
提前進場的鈴聲響了。按照程序進場,對號入座,宣布紀律,一桌兩人。第一天上午考數學,我身旁的一位考生基本未答,但卻一直坐到收卷時才走,也未向我提出什么要求,也未看到有人在窗戶里遞進來什么東西,足見當時考風的端正,考紀的嚴厲。
記得最清楚的當然是考語文。作文題一出,兩道:《致全國科學大會的一封信》和《難忘的一天》。有的同學曾猜對了作文題,興奮至極。我寫了《難忘的一天》,寫的是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粉碎“四人幫”這一天。歷數并詛咒了“四人幫”的種種惡行,歌頌了黨的英明正確,歌頌祖國春天的到來,抒發了全國各族人民的歡欣喜悅之情。我記得是一氣呵成,感覺寫得很酣暢。當時的監考老師曾站在我的跟前,基本是看著我寫完的。憑感覺可能不錯。
考完試回家走到蘇家溝的山上歇息時,巧遇澗峪公社的大卡車,拉著數十人又趕往子中考中專,好一派熱鬧景象,更好象是前方打仗,撤退一批,又增援一批上去,考場似乎成為戰場。事實上那也就是人生的戰場。
回到家里,神經放松了一下,大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感。穿了一個多月的衣服撤換下來,才發現凡是該清理掉的污垢都比同期顯著增長了相當可觀的數量和種類,包括一些微生物。
在似等非等的狀態中度過了一九七八年春節。正月里又一場大雪。大約是正月上旬,下午時光,我大隊的楊波同學從大雪中歸來,急呼我,說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已到公社郵電所,不讓別人捎,只能由本人來取。他錄到省農校,也是剛領錄取通知書回來的。
可能是全公社在有線廣播上通知過,但我們未聽到。對這一突然的喜訊,全家人似乎沒有什么思想準備,接著便是一陣高興,給正月的過年氣氛又增添了一份喜悅。
不顧家里人的阻攔,我穿了羊皮半大衣、雨鞋,找了很長的一條棍,義無反顧地走向離家往返有三十里地的公社郵電所。拿到通知,當看到了“陜西省高等院校招生委員會錄取通知書”“袁克儉同志,經×××”的字樣時,心情十分激動。我錄取到延安大學中文系。隨之徑直到公社,由值班的干部田繼有辦了糧、戶口,連上錄取通知書,一把緊緊攥著揣在衣袋里,一路小跑往回趕。還幾次檢查這些東西有無遺漏,手從未離開過通知書,腦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在夢幻里,但就覺得激動。
一路上只有皚皚白雪和我雪中走路的響聲伴著我,雪從考試到錄取伴著我,雪給我帶來了成功和喜悅。回到家里已是萬家燈火。家里人相互傳閱了全部材料,只聽說是本科,但我當時還不十分明白什么是本科。說實話,當時人們對考上大學、中專的都投以羨慕的眼光,全公社或更大范圍基本都知道,大、中專生在人們心中的地位還是相當高的,主要是量少貨真包分配。但我并未產生太多的優越感。
實事求是說,高考復習能有一些作用,但關鍵是平時的基本功和知識的積累。我復習看得最多的是史地、數學,語文基本就沒有復習,但最后不放心和拉分的還主要是數學和史地,而最放心的是語文,報的也是中文專業,語文專業成績達到96分,(當時滿分100分)應當說不低,按當時的錄取分數,只要平均分達70分以上,專業成績80分以上,全國的名牌大學清華、北大就可以錄取。因家中負擔太重,父親把我本應錄到西北大學中文系的志愿調整到了延安,因包分配,大學畢業都一樣,離家近費用也能小一些。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日晚,家族中的長輩們都來我家歡送我,每戶兩元錢,祝賀我是袁氏家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事隔近三十年,我永遠不會忘記本份善良的長輩們這兩元錢的寄托和厚望。它是我家族一顆顆血紅的跳動的心啊!
三月三日晚,我勞動了一年的公社“基建營”要歡送我。公社團委書記王之俊同志早做了準備,并用火柴桿粘油漆在一個茶缸上寫了歡送的話,贈送與我,我曾長期使用并保留著這個缸子。懷著民工與我度過一年多共同苦難結成的感情,以及未能見面的遺憾我又告別了公社“基建營”。
三月四日早,我父親已與公社聯系好,我坐著“鐵牛五十五”拖拉機一路風塵,去了子長縣城,然后踏上了大學的路。
“耍電影”
提起往事,不得不說電影。家鄉地處偏僻山區,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山里人接受到最多的信息是大批判、樣板戲,有線廣播成了與外界溝通最重要的信息和娛樂工具。人們不僅要面對多災、饑餓的煎熬,還要承受精神生活極度貧乏的困惑。看電影成了人們向往已久的事。
終于有了“耍電影”的準確消息,頓時山溝里沸騰了。人們之所以把演電影說成“耍電影”,大概與“耍猴”、“耍皮影”等有關?抑或與“耍獅子”、“耍水船”有關?也許長期以來,人們娛樂的傳統方式是借助動物或者別的實體道具來取樂、消閑,這也符合貧困時期的消費特點,因為成本低、取材也容易,而電影則相對用于聽覺和視覺、場地、燈光、電力的投資大一些。總之,大概把凡是熱鬧的事一概都冠之以“耍”。
隊干部早已安排本村苦力最好的壯年勞力,趕著毛驢到幾十里以外的公社,以最快的速度把各類機子、工具運回村里,選擇一個院子大、人氣好的地方來公演。掛銀幕、安機子的活人們爭先恐后地干。放電影的年輕人是公社里的“八大員”之一,令人向往,是群眾眼里的“公家人”。而使群眾感到新奇和不解的是他既然穿涼鞋圖涼快,為什么還又要穿襪子?放映員到哪里吃飯是隊干部慎重考慮好的。因為把能否吃好飯當作是一項重要任務。所以誰家干凈、光景好、婆姨茶飯手藝高就成了首選戶。能管上飯的人家也就覺得光榮,放映員的身高、長相、衣著、談吐都記得一清二楚,成為群眾長時間的中心話題。就是管不上飯的,見到放映員也會笑臉相迎,大聲說“老薛,快到我家歇給一陣”之類的話,設法與放映員拉上一陣關系,心里也平衡。
為了看電影,隊干部督促社員抓緊干完當天的農活,提早收了工;學校的老師也把課程表做了前移的調整,即使學生做錯了什么,老師也盡量當天不批評;人們提早吃了飯,從箱子里翻出最好的衣服穿上,三五成群,游閑自得,有說有笑,從四面八方、山洼溝岔涌向掛銀幕的地方,在那里聚積著、簇擁著、等待著:平時抽旱煙的人今天也從衣服的最里層掏出一支“紙煙”,點著,大口大口地吸起來,吐著煙圈,踱著八字步,時而也背著雙手,臉上掛著人們不經意的笑容;相識的人們相互招呼著,并且用力長時間地握住對方的手,盡管握手的動作顯得不很熟練;少男少女們彼此指認著,嬉鬧著,老者更把這當成牽婚姻線的機會。
電影給人們帶來了歡樂,給寂靜的山村增添了節日般的喜慶氣氛。
發電機在不遠的角落里吼叫了起來,人們早己找好各自的位置。電燈亮了,村干部還要抓住時間講兩句與當前“抓革命、促生產”有關的話,提醒黨員要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再安排一下明天的農活,最后用不是十分連貫的語氣感謝是毛主席為我們送來了電影,要求大家看好電影,更要注意今晚要嚴防壞人破壞搗亂,民兵小分隊要安排好執勤。在一片嘈雜聲中村干部終于講完了話。電燈滅了,放映機發出輕輕的聲音啟動了,銀幕上終于出現五星閃閃發光的圖案,全場一片寧靜。偶爾誰家的小孩發出輕微的哭聲,他們的父母用早已準備好的一小塊烤黃了的干饃片嚼爛迅速喂上,生怕影響了自己和別人看電影。放映機是單放的,每放完一盤帶子,幾百雙眼睛不約而同地轉向放映機,即使幾分鐘換帶子的時間,還是讓大家有些著急,一個個臉上掛著急不可耐的神情,有的還干咳兩聲作掩飾。幾個毛腦小子還專門跑到銀幕背后看,想不到背后的人也是從正面放出來,他們一頭霧水,弄不明白。兩個多小時的電影不知不覺就看完了,包括加演的反映當時大批促大干的紀錄片也都看完后,人們才懶懶地起身,有的還要跑到銀幕前摸一摸,到放映機前再看一下放映員是如何倒帶的,留戀忘返,戀戀不舍。腦子里始終不明白一個問題人是什么時候跑到機子里又跑到銀幕上的,不得不感嘆道:世事日怪,公家人可能行哩。
電影散場了,人們帶著滿足與無奈又要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大人叫小孩,小孩尋大人,彼此招呼的聲音響成一片。有的小孩找不見大人哭喊著,大人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大聲叫著小名,甚至責罵著。有的小孩其實在電影中場時就已倒頭睡著了。回家的路上,相互召喚著,沒有燈光,遇到過河或險要地段,有時借著手電或火柴,就這樣還是高一腳低一腳,拖泥帶水回到家里,但心情都高興。同時,人們還七嘴八舌,開始談論、回味、模仿剛才電影里的情節。一場電影產生的震波最少要延續一年到幾年,有的人物還影響到人的一生。
“耍電影”已成為歷史的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