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說:多少年前
我開始說,“多少年前”
這一句開場白,比“女士們,先生們”厲害
厲害如同出土的銅鼎
充滿了歲月的顏色和時光的份量
我開始說,“多少年前……”
就當一回老資格的足球前鋒
朝著你發一個點球
我一支腳踏在罰球點的足球上
而你曲著兩只腿
像蛤蟆站在球門前
當上一回倒霉的守門員
我開始說,“多少年前……”
就當一次拳擊教練站在拳臺下
斜著眼看你在拳臺上
揮動兩只拳擊手套
而拳頭雨點般落在你臉上
我習慣地在這時候摸摸牙床
悼念我那當年犧牲在拳臺上的斷牙
我開始說,“多少年前……”
就當一場超女比賽的現場評委
我口吐蓮花地夸你時尚夸你前衛夸你個性
而在心里一百遍地朝你說
趕快從我的面前消失!
幸好你這小瘋子不是我的女兒!
就因為你不是我女兒而得獎吧l!
天啊,我開始說,“多少年前”
這么平常的一句開場白
讓女士們先生們瞪大眼睛看著我
像看一只出土的古董
有一天,你就重新發芽了
太陽天天重新升起
光說這一句,不是詩
樹木歲歲吐出新芽
加上這一句,也不算是詩
因為我喝過了忘川之水
我就太陽升起一樣來到這個世界
是升起的太陽
毛澤東當年說是八、九點鐘的太陽
我兒子說現在像夕陽紅
夕陽也還算是太陽
說自己是太陽現在不算犯法
為什么我喜歡李白
難道不能想像在我當太陽以前
是李白?是李白吟詠床前的月亮?
我的胃悄悄的呼應我的問題
胃一沾酒就疼的毛病
莫不是因為當年過于貪杯?
為什么我同情魯迅
難道不能想像我下決心戒煙
是前世悲劇結局的隔世緣
如果我這煙早戒一百年
比巴金活得更長的該是魯迅?
所有的詩句都在對你說“明天”
而我這首詩讓你想想你的前世前生
也許你說是杜甫你就是屈原
你就是唐白虎就是徐志摩
說的呀,是隔世,也叫當年
當年的皇帝和兒皇帝咱們就不做了
讓給電視劇里的那幾位
咱們丟不起那臉……
一副不會彎腰的衣帽架
因為一個早晨小小的事故
腰椎和頸椎僵成一條直線
我成了一副站立的衣帽架
也許,事情是另一種說法
露出了我的另一個真身——
一副不會彎腰的衣帽架!
掛著上班的西服下班的休閑裝
掛著肩章式的光榮還有臂章式的驕傲
掛著一串頭銜像一串假獎牌
掛著一個個榮譽稱號像一張張價簽
掛著請柬和日程表像返修紀錄
掛著體驗表卻看不清數字和符號
掛著母親的牽掛母親卻忘了回家的路
掛著老師的夸獎老師卻忘記我是他的學生
掛著批判者的咒罵像洗不干凈的鼻涕
掛著朋友的眼淚卻沒有熟悉的簽名
掛著風干的恥辱卻標著別人的商標
掛著還沒了卻的承諾卻忘了向誰兌現
掛著一只移動電話卻忘了裝上電池
掛著一合《松骨活絡油》卻是個空紙盒……
啊呀,那盒里的藥瓶就在地上
我要彎下腰才能拾起它
它會讓我舒筋活血變成葉延濱
只是一旦彎下腰,掛在我身上的
也將從這衣帽架上摔落的是我一生
只是我如不彎下腰,我不再是我
而是一副掛滿了無主雜貨的衣帽架
彎腰還是站著?是葉延濱告訴我?
還是衣帽架用行動回答我?……
對自己有信心
對自己有信心,是“自己”的事
“自己”不是指這張臉
不是對臉有信心,盡管臉上的皺褶
記錄著功勛也記錄著敗走江湖
誰能真正抹去臉上的皺紋
讓臉再次像裝修過的新房?
對自己有信心,是“自己”的事
“自己”不是指這雙眼
這雙眼雖說洞察風云
卻只能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影子
“自己”也不是指這鼻梁
“自己”也不是指這口牙
“自己”也不是指這張嘴
嘴里說:“對自己有信心”
其實“自己”最信不過這張嘴
這張嘴常常背叛“自己”!
對自己有信心,不是別人的事
不是人事部的檔案
檔案是什么,是“自己”看不到的
另一個文字化的同名人!
對自己有信心,不是考察結論
判決書還有好話說盡的悼詞
也不是仇敵的咒罵和小人的匿名信
啊,信心來自內心的聲音
對自己有信心,是來自內心的聲音
內心不是胸有成竹的胸
不是心臟早搏的那顆心
不是戒除香煙的那葉肺
不是謝絕酒精的那個胃
不是這一切,是內心那個朋友
他的名字也叫葉延濱……
詩歌沒有說過
詩歌沒有說過
他卻這么對我說
說詩歌能滌凈人生靈魂
我看不到他的靈魂
在香煙彌漫的聲音之下
我看到的是他手指尖
指甲上厚厚的褐色煙漬
我想:啊呀,詩歌
是一瓶洗手液就好了
詩歌沒有說過
他卻這么對我說
說詩歌能讓人永遠年輕
我看不到他的年齡
在哈哈笑聲掀起的漣漪中
我看到的是他的臉上
刮胡刀沒刮掉的皺紋和老年斑
我想,啊呀,詩歌
是一盒去斑霜就好了
詩歌沒有說過
他卻這么對我說
詩歌能讓人充滿愛心
我看不到他裝滿愛的心
在說完這話之后他習慣地
取下剛剛用完的假牙
假牙上沾滿咀嚼后的殘渣
我想,啊呀,詩歌
是一支潔齒牙膏就好了
父親
你是做父親的人哪
記住,你怎樣做父親
——誰在這么說?你是誰?
一個跋涉者問你
我怎么做父親?
你給他一雙鞋,給他鞋
鞋會教會他以后面臨的事情
一個乞討者問你
我怎么做父親?
你讓他把手握成拳
’
他手心里的就是他的一切
一個士兵問你
我怎么做父親?
你把搶插在地上,那槍
在他頭頂上長出一片綠葉
一個富翁問你
我怎么做父親?
“去找回失去的兒子吧。
那孩子身上有帶著你失去的童心……”
都走了
都走了
那些喧嘩的荷
荷上的夏
都走了
那些多舌的鳥
鳥啼聲中的晚霞
都走了
那最后的幾枚紅葉
紅葉馱著的霜花
都走了
那1958年的熱風
在老墻上涂滿了的宣傳畫
都走了
那1968年的喇叭
大喊到農村去接受再教育胡話
都走了
那1978年的高考試場
好像所有的門都寫著快到大學去呀
都走了
一個世紀走啦
一個時代走啦
原來世紀也這么短小
原來時代也喜歡變化
都走了,我還站著
握著你的手,你的手
那只有三十七度體溫的手
對我說
暖暖的世界不走,好嗎?
秋天的姿態
掛滿果實,在果園
這是一種姿態
在果園里生存的樹們
像我們生活中的勞模
秋天是他們的節日
于是把獎章掛滿前襟
是啊,不是所有的日子
都要在外衣上掛滿獎章
掛滿果實的樹也只有在秋天
火樣紅葉,也是姿態
在秋天到來的時候
在山麓上寂寞了一年的樹
感受到來白天地的召喚
像股市中熊市變成牛市
欲望脹紅了所有的臉龐
爭先恐后的亮出所有的底牌
飄紅的山坡都是熱情
火一樣燃燒那怕明早有霜降消息
光禿禿像戟,在冬天到來之前
把所有的枝條變成武器
也許頭一場秋風它們就脫下
所有的樹葉鋪在地上,軟弱得
像在運動中寫檢討書的人們
然而真正的姿態寫在鉛云之下
怒指蒼天是光禿禿的樹枝
如戟、如槍、如劍、如唐·吉訶德
沒有騎馬,從秋天立到冰雪鋪滿大地
沒有姿態,在秋天
和任何時候一樣常綠
常綠之松常綠之柏啊綠得如墨
像墨,寫史的墨
無論是盛世還是亂世
無論是開明還是混沌
像一只飽醮墨汁的筆立在天地問
寫下的歷史就是年輪啊
年輪就是姿態就是生命的證明!
余溫
在開足暖氣的房子里
不像冬天,也不是冬天
冬天是寒氣緊緊地追趕著你
而你懷中抱著一團溫暖
冬天是你的家變成了冰窖
而守護你的是一只火盆的余溫
在冬天比冬天更正式的感受
就是一只火盆給你的感受
因為你的皮膚感受到了
你的臉龐感受到了
你的手感受到了
木炭白色的炭灰中粉紅的余溫
像那些愛
所有的愛也有余溫
在寒意包圍著你的時候
在冬天或冬天之外的冬天
余溫之愛會靜靜地
靜靜地守護著你……
比快更快的
比刀更快的刀是什么
不是刀卻能切斷一切
甚至切斷流動的水
比思念更快的思念是什么
不能到達卻能聯通一切
甚至聯通古埃及的王
比死亡更快的是什么
死亡到達的時候它主宰一切
而官豐宰著死亡
比剛才更快的是什么
比快更快的又是什么
快得賽過駿馬被閃電擊中
所有的我知道的一切
所有的你生命的一切
都是那兩個字:過去……
明日有大風
明日有大風,天氣預報員面帶笑容
好像對每個人說您有貴客臨門
大風吹走汽車的尾氣,在這個城市
汽車成了殖民者成了當年的皇軍
大風就是游擊隊,就是八路軍
吹掉口罩,吹開眉頭,吹凈空氣指數
好像吹著口哨的游擊隊長李向陽
明日有大風,其實大風年年有
千萬年的大風,吹來西北的浮塵
給這個古都鋪出平坦的地基
給多少帝王的千秋大業之夢
鋪上一張張金黃的床單……
明日有大風,吹干凈一個個工地
那些灑在地面上的砂粒
還有曾在這里砂粒般浮動的民工
大風天不要上高空!大風天不要動土!
大風天……漂亮的天氣預報員像小工頭
叮囑著民工在大風天當心頭上的風
大風啊早吹動了民工的心!
明日有大風,大風吹動最后幾張日歷
大風吹出春運的漲價車票
吹走了這座城市最不怕風的人群
吹得這些為別人造房子的人到自己的家里
喝一口老婆燒的熱湯,掏出捂在胸口
沒有被風吹走的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
明日有大風!有大風就有大風
鈔票遞到老婆的手上,任它刮個春夏秋冬!
不是事故是故事
他一生就一次違規,不知原因
他跨過路口的柵欄,撞上了急駛的汽車
他肯定不是為了少走幾步路
他走了幾千里,才走進這座城市
走到了這個十字路口
他肯定不是趕時間,因為他還沒有
找到催他趕時間的老板
一次沒有故事的事故
像每天會發生事故的城市
汽車習慣看著警察來了
然后習慣排著隊等著像一隊沉默的螞蟻
悄悄地離開一顆不再跳動的心……
在千里之外,在事故的那一頭是故事
是鄉下的小兒子,在寂寞的下午
發現一隊螞蟻,抬頭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的翅膀斷了,斷翅的飛翔之夢
變成小兒子的故事,小兒子正在
為這只蝴蝶舉行葬禮——
“大家排好隊,聽警察叔叔的指揮!”
小兒子對螞蟻們喊著,喊著
喊著的小兒子做著美麗的游戲
寂靜的村子里,稚氣的喊聲
讓陽光也散出泥土的香味……
不 丹
廣播里的那個女人,用新聞腔說出:不丹
不丹發生了什么新聞,我沒有聽清
但是,不丹,這個喜馬拉雅山脈中的小國
像一顆寶石鑲在兩只巨大的夾鉗之間
久違了,多少年沒有不丹的消息了
對于我,不丹,是一幅巨大的地圖
這幅地圖畫在一所小學的平房教室東側墻壁
每天我在這里排隊放學
我站的位置,剛在在喜馬拉雅山
我的眼睛對著一只像眼睛的國家:不丹
不丹就是蜀地省城的一所小學
不丹就是我三年級少年的夏天
不丹是陽光里漏下的蟬聲和蟬聲里的槐香
那個夏天我長得和不丹一樣高
不丹是夏蟬是陽光是操場吹過的風
我不知道新聞里的不丹有什么新聞
新聞里的不丹是地理屬于喜馬拉雅山
我的不丹屬于時間也屬于詩篇
屬于“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是1958年
一個多陽光更多風雨的夏天
藏起
汲墨紙一樣遼闊而豐滿的大地
忽然藏起它所有的遼闊和豐滿
藏起春天綠色的芽苞和枝葉編織的地毯
藏起鳥兒的啼鳴和少女們的倩影
藏起花香和蝴蝶們的翅膀
藏起蜜蜂和它們的蜂房
藏起清泉溪水的歌唱
藏起所有的色彩
藏起所有的夢
藏起了!
因為風在大地上發狂,發狂的風
像所有失戀者一樣喋喋不休
在大地上搜索失去的一切——
那時!那時!那時大地不像眼前
這般空曠,這般荒涼,這般冷漠,這般讓人心傷!
該來的時候什么都那么美好
沒有的時候一切都消失躲藏
啊,記憶中的一切都到那里去了!
從失戀者的眼睛
我感到那冬日的的寒風
那么地冰涼……
風干的記憶
一張褪色的照片
暗去的時光像黃褐斑留在上面
那些風干的往事
從你眼前掠過
變成一滴掛在腮上的淚珠
一片樹葉落下了
那些夏天的蔥郁和春天的萌動
都老練地變成樹干
虬勁地在大街兩旁
寫出許多象形的回憶錄
一再晴朗的天空
孤雁的影子成為絕版
也許春去秋還會再來
只是在我們仰頭尋覓的時候
風干的雁唳被風吹散緲無蹤跡
風干的記憶
一首詩的題
不知沒有被風吹干的那滴淚
能不能泡開風干的墨汁
那狼毫筆尖像朵等待綻放的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