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散文（九章）

走過克里姆林宮

這座被稱為克里姆林宮的城堡給我們這一輩人帶來的誘惑太大了，以致我們經過嚴格的安檢，跨過那道聞名遇邇的紅墻，見到那座哥特式的塔樓和塔樓上那枚在十月革命后用一噸重的紅寶石鑲嵌成的五星，胸中便禁不住要涌起格外復雜的心情，在我莫名的印象里，那克里姆林宮是幾棟連體的龐大宮殿，是沙皇們曾經生活和議事的場所。當年毛澤東抵達莫斯科訪問就曾被給以特殊待遇下榻在里邊，也許是世界觀與性格的障礙，似乎他與赫魯曉夫的恩怨也就從那里拉開了序幕。

進到紅墻里邊才知道這座威名遠揚的宮殿，是十二世紀中葉一位頗有建樹的俄羅斯大公在莫斯科中心建造的要塞。那克里姆林宮一詞的俄文原意就是城堡的意思，最早還是木制結構，因而頻頻受到火災的光顧，幾經周折才逐漸發展成為今天的模樣。其占地是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赭紅色的城墻有兩公里多長，城堡內還擁有三個規模不等的教堂，我著實分不清這些個色調陰暗的教堂有什么實質的區別，當然都會有著宗教里激蕩人心的作用，只是我沒有具備這些知識而已。但是我特別感到困惑的是，這堂堂克里姆林宮既然是沙皇們居住和統治國家的機關，為什么要把宗教氣氛搞得這么濃烈呢?我們首先看到的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圣母大教堂，據說里邊墻壁和窗欞上的彩繪故事有兩千多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像。當時有不少人正在做法事，好像是在為車臣戰死的年輕靈魂祈禱，教父的講經臺前點亮了一大片星星點點數千枚蠟燭，猶如那許多鮮活不安的靈魂在跳躍。另有一個報喜教堂的壁畫，鄭重地講述了人類歷史的滅亡與地獄的恐怖，內容如此為何又要稱為“報喜”呢，也許是深奧的哲學層面上的意思。還有一個古老教堂里邊安葬著歷代去世的大公和沙皇，尤其是伊萬雷帝兩個疑被父親殺死的兒子被安葬在最受尊重的圣像后面，那天我們排了很長的隊，以為能一睹尊容或看到什么奧妙，卻是一無所獲。我至今不知道當初要在克里姆林宮內建造這些教堂的因由，但在自己和親友生活的狹小空間要把基督也拉進來，也許是想控制與獨享上帝博大的思想，也許是擔心主人們走出城堡去教堂功課會遇上收麥的農夫，于是便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城堡里，吃睡在里邊，禮拜也在里邊。那宮里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沙皇塔，如同神話世界中的小閣樓，誰也難以想到那竟是沙皇們監視皇族與百姓活動的晾望塔。想來那些叱咤風云的人物生活在世間也是極為艱辛的，不但要考慮國家社稷的發展，還要防范來自紅墻內外的謀算，一年四季必須把弦繃的緊緊的，稍有松懈就會招致顛覆之禍，如入虎穴如履薄冰啊，怪不得中外歷史上都曾有過為追求愛情與自由而寧愿拋棄權重進入民間的皇貴們。

當然這座著名的宮殿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又一個小王朝的官邸而已，只有當列寧把蘇維埃的最高機關定位在克里姆林宮，這里才聚焦了二十世紀最精彩的鏡頭，歷史的風云才在這里演繹出了生龍活虎的活劇。那高高的橋頭堡式的庫達菲亞塔樓上曾經飄揚的蘇聯紅旗，曾經呼嘯蒼穹天公抖擻，激動了世界多少無產者前赴后繼義無反顧。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寒風料峭的黃昏，那面在克里姆林宮上空飄揚了七十四個春秋的紅旗，突然間從旗桿的頂端滑落下來，幾乎全世界的眼睛都以各種心情盯住了那個難以忘懷的時刻，有悲憤有遺憾有喜悅有懊喪。如今那細細的頂桿上飄擺的是沙皇寵愛的雙頭鷹綠旗，這顯然標志著又一個時代的開始。

不過今天俄羅斯的統治者對克里姆林宮依舊偏愛有加，依舊要把首腦機關放在那棟曾經被稱為“樞密院”的大樓里。這是十八世紀俄羅斯古典主義建筑的樣板，一座有兩個平臺的三角形黃色建筑，外觀平整平穩，象征著統治著期盼的心情與地位。而我感到驚訝的是那“樞密院”外邊居然看不到游蕩在政權要地的幽靈般的黑衣警衛，顯然是擔心會影響游人們輕松的心緒而藏在了目視不到的隱密處，而且那大樓似乎安靜得像一棟沉寂的博物館，幾乎未見奔走于樓間的匆匆要員。堂堂俄羅斯總統就在那二層的一問辦公室里，似乎與游人共享一塊草坪一個空間，居然連司空見慣的車輛也沒有。聽說這克里姆林宮也就是近年來才開放的，可見今日的統治者大概悟到了親民真諦，否則這些國家的管理者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要做到心靜如水也是要些功夫的啊。我忽然想那普京不會哪天在辦公室里呆得久了，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會擺脫事務的束縛慢慢地走出來，就會碰到你我要閑聊點時事或摔跤。只是那大樓四周還擺放了一圈已是文物的十九世紀初葉繳獲的法軍大炮，各式各類的火炮均涂以黑色，昂著炮口威嚴地臥守在那里，冷冷地注視著川流不息的游人，似有意與百姓們拉開了朦朧的距離，在嚴陣以待守衛著俄羅斯的中樞，一旦發生危險就會從炮身后面沖出士兵，果敢地迎擊任何敵人的進攻。特別是那個角落還有一尊被稱為“炮王”的火炮，這是我見過的古代熱兵器中最為龐大的一尊，猶如一匹怒目圓瞪的雄獅傲慢地蹲守在那里，其炮管的直徑就是一米，自重竟也達到五十五噸，已超過了今日的重型坦克，旁邊放有三五顆炮彈，也有幾噸重呢。想不到十六世紀的俄羅斯就能制造出這般規模的火炮，似乎可以說這個剽悍的民族對武器的崇拜已經成了一種文化傳統。不過我想這尊炮可能只是禮儀的需要，否則那炮身上為何要費功夫雕那么多的花紋，否則那炮管也太短，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可能擊中紅墻傷了戰友兄弟。

我原以為對鐘鼎的喜好是華夏兒女獨有的熱情，而在克里姆林宮也有一座被稱為伊萬雷帝的鐘樓，據稱是十六世紀俄羅斯建筑藝術的最佳作品，高約八十多米，曾經還是莫斯科地區的最高點，今天當然不算高峻了，其內陳列著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建造的二十一口銅鐘，最大的自重有七十多噸，讓人著實敬佩。緊挨鐘樓停有一尊十八世紀澆鑄成的鐘王更讓人驚訝，直徑已近七米，重有二百多噸，鐘體刻繪著沙皇阿列克謝與皇后安娜的形象以及線條精美的圖案。有趣的是十九世紀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燒紅了克里姆林宮，驚亂之中有人將滅火的冷水澆到了發熱的鐘體上，那巨型的鐘體居然會被炸裂了一小塊，僅那殘塊就有十一噸重，人們已無法將沉重的殘塊補到鐘體上，便將殘塊擺放在地面上與鐘面的豁口相對應，站在那里奇思妙想紛至沓來，且已經成為宮中一道別具情趣的風景。 對于鐘樓旁邊那個國寶館里展出的眾多燦爛內容，我的腦海已蕩然無存，唯有一個雙人御座金光燦燦還有依稀印象，有趣的是那靠背上還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那是俄羅斯歷史上的一段幽默：1682年，10歲的彼得與哥哥伊萬同時登基，小哥倆黃袍加身同登御座，而那小窗口的后面則藏著幕后掌權大臣，指導小沙皇如何運籌帷幄頤指氣使。這哥倆同朝執政一定有很多流傳千古的遺憾與趣事讓后人咀嚼玩味感慨連連，可惜我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探尋。真有意思啊，這種垂簾聽政的把戲看來還是人類各民族的共同“財富”，居然在這個喜歡新潮的俄羅斯民族的歷史里也能找到痕跡，令人細細觀來興奮不已。然而我們的熱情最終受到了抑制，因為我們尋訪這里最感興趣的是推翻沙皇以后的輝煌軼事，可是在文物滿園的克里姆林宮里卻難以找到曾經的遺跡，好像只有那幾顆依舊閃著光芒的紅五星在努力告誡后來人剛剛過去的故事。

回歸的建筑

曲折的歷史有時候會讓“凝固的音樂“命運尷尬。

在莫斯科的庫圖佐夫大街上有一座敦實的凱旋門，已經在那里靜臥了一百多年，不知吸引了多少文人騷客的目光和思維，連高爾基也有過夸張的贊譽。這座凱旋門可以說是“莫斯科交響樂”中一個精巧的“前奏”呢。我們這些來自東方國家的訪問者抵擋不住它的誘惑，在一個晴朗的時刻來到那久慕的凱旋門前，一個個小心地避過川流不息的車輛，想把這座古建筑的神韻留進方寸膠片。據說當地人對這座巴洛克式的凱旋門充滿敬意，那是為紀念十九世紀初葉俄羅斯打敗拿破侖而筑起的一座標志性建筑。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刻意想羞辱法國人的味道，或是包含了向昔日帝國挑戰的追求，其規模和造型與巴黎的凱旋門極為相似，頂部是一位神采飛揚的勝利女神，背插奇異的雙翅，手執柔情的月桂花環，駕馭著六匹奔騰的馬車，風風火火地從遠處朝莫斯科駛來，好像寬敞的庫圖佐夫大街上正站滿了歡呼雀躍的民眾，真可謂威風八面洋洋自得，那敦壯的門柱旁還站有四尊俄羅斯士兵的塑像，手上刻著“驅逐法蘭西，解放莫斯科”的字樣，一副慷慨激昂為國獻身的神情。整座凱旋門呈現一種與巴黎不同的黑灰色，而愈發顯得凝重和悠久。這樣的一件藝術品，盡管名氣遜于巴黎的凱旋門，卻還是有它不可否認的獨特魅力。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座恢宏的凱旋門竟在1936年被當時的市政府拆除了，理由是門洞太小影響汽車通行。我們無意考察是誰下了這道命令，反正頃刻間這座聯結著歷史的凱旋門失蹤了，魅力張揚的大道變成了坦途，然而卻輕垮垮地丟掉了厚重的歷史，招致城里城外罵聲如潮。后來市政府的要員們驚奇地發現那巴黎的汽車根本不鉆凱旋門，而是從兩側繞行的，這讓幾位優越自負的俄羅斯人好是懊悔，這么簡單的一個問題愣讓自己給折騰復雜了，于是在1968年按原圖紙恢復了凱旋門，這也似乎體現了一種誠實與大度，于是人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總算讓歷史回到了1936年，也讓我們這些東方游客滿足了尋訪歷史的悠悠雅興。

然而令我們震驚的是，遭此厄運的不僅于此，還有一座也是為紀念抗法勝利而建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足可謂“莫斯科交響樂”的一頁“華章”。這座矗立莫斯科河畔聞名遐邇的大教堂，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完成設計開始建設的，據說里邊的雕塑整整開鑿了17年，壁畫創作了23年，直到1887年才開始啟用，當是莫斯科造型最美藏畫最多的教堂。然而當我們隨著參觀隊伍默默地進入寬闊的教堂大廳，望著許多演繹著宗教故事的精美油畫唏噓不已時，導游小聲告訴我，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座大教堂是新建的?那是在上世紀初葉，莫斯科市政府不知是出于何種考慮，竟在1931年炸掉了這座珍貴的古建筑。我扭過頭驚愕地瞪大眼睛，居然會有人面對這精美絕倫的藝術下此動議!要知道這座建筑極其宏大，我在里邊流連忘返，上上下下也不知道欣賞了幾層，單是那大廳的柱子就有上百根，里邊的圣物特別是那些藝術珍品多得數不勝數。然而這是真的!

我在地下大廳的一角見到了一個櫥窗，如實反映了當年炸掉教堂后的場面，留下的只是雜亂的磚石廢墟了，像被戰火焚燒過一樣。櫥窗里還陳列有一張設計效果圖，原來有人居然打算在教堂原址建造一座兩百多米高的蘇維埃宮，頂部還設計了一尊高達四十多米的領袖雕像。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個非凡的創意可以選擇另外的地點啊!我看著那己泛黃的效果圖心想，若是真建成了，莫斯科河畔就是另外的風景了。可是世間的事情奇巧至極，好像冥冥間存一種無形的力量扭轉了事態的發展，待那蘇維埃宮的地基打好后，不知是誰發現那張由當時著名建筑師繪制的圖紙在設計上存在重大缺陷，幾經折騰論證不得不放棄了原來的構想，使得那個蹩腳的設計永遠地放進了檔案柜。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不知又是出于何種考慮，當權者們又動議在已建好的地基上修造了一座露天游泳池，簡直讓人們懷疑這真是對藝術和歷史極其鐘愛的俄羅斯人的決定?但這也還真是事實，櫥窗里真還有一張照片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的情景，碧波蕩漾的游泳池里星星點點擠了許多人，只不知道那些戲水者的感覺如何，不知道當年進入那個泳池是否也是特權待遇。

我在那教堂地宮里還看到許多張上世紀九十年代教徒們抗議請愿的照片和一些主教們穿過的華麗外衣，看來當地的教徒們對炸毀這座精美的大教堂一直是耿耿于懷的。故事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還在抒發著憤怒的情緒。顯然是為了迎合教徒們的請愿，莫斯科市長在1994年作出了重建救世主大教堂的決定，于是經過長達六年的建設，耗費了三億多美元的資金，終于又在潺流的莫斯科河畔恢復了這座救世主大教堂，似乎蔥頭形的五個圓頂還是那么金光燦燦，似乎白色的大理石墻面也還是那么圣潔，但里邊的結構和形式就不知道跟原來的設計有無區別了。我注意到里邊的裝飾和建筑處理，盡管彌漫著濃烈的宗教色彩和基督情緒，但還是有些現代沒能修舊如舊。尤其讓我想找到答案的是，原來教堂里那些不朽的油畫作品呢?現在布置在各個大廳的油畫是今人的復制品還是當年藝術家的創作?也可能因為這個教堂的特殊經歷，使其具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但凡要進入這座嶄新而又古老的建筑物必須接受安檢，這在俄羅斯的旅游點是少有的程序，看來重建又添了許多重建的麻煩。

當我終于步出這座坎坷的大教堂，站在大街上竭力想望見那座與這座教堂有著相同命運的凱旋門，不禁思緒如潮。似乎莫斯科這兩座經歷了劫后復生遭遇的歷史建筑，其實正似一支旋律的“休止”與“起奏”，盡管曾經讓好事者扼腕長嘆，卻又增添了更復雜更趣味的故事。

那凝固的歷史

如果想在莫斯科尋覓一座能代表前蘇聯藝術成就的標志性建筑，恐怕就屬今天被稱為全俄展覽中心的地方了。

那地方好像在寬敞的莫斯科城的南部，正門前面有一片非常開闊的廣場，慢慢走進去就會感到自己在慢慢地縮小，隱約可見那些隨影相跟的整齊車位與交通標志，可以想象多年前這里一定盛況空前眼花繚亂，整天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吸引了全世界對這片土地情有獨鐘的目光。如今這里已經蕭條得可以了，偌大的廣場上并不見多少悠閑的游人，匆匆而過的當地人手上肩上大都承載著沉重的“收獲”，時有從遠處飛駛而來的出租車會突然停到某個人面前，車窗里便閃出一雙冷漠的眼睛霍然相向，直驚得我們這些造訪者心中打鼓，東張西望，生怕在異國他鄉遇上什么倒霉的麻煩。尤其是環繞廣場的那一溜兒粗糙的廣告牌，已被來自北冰洋的寒風吹得斑駁陸離，使我們這些東方游客不由得懷疑起今天的選擇有沒有必要。然而矗立在人們視野里的那座展覽中心的大門，還是大義凜然威風八面，中間是布滿浮雕的弧形拱梁，與前后兩排十二根方柱托起一組絕對布爾什維克的雕塑一男工人一女莊員高舉著一大捆豐收的麥穗，意氣風發昂首闊步邁向理想的明天。這尊雕塑我們是太熟悉了，由于人物逼真形象生動，而成為當年莫斯科電影廠的片頭標志，一旦想觀看蘇聯黑白或彩色的電影，那形像便踏著節奏旋轉著印進了人們腦海，進而也影響了中國兩代人的美學思想和藝術創造，無論是“文革”時期那令人窒息的宣傳畫，還是遍布于各大城市的主題雕塑，都能找到這類躊躇滿志的影像。而這個展覽中心大門應該是脫胎于庫圖佐夫大街上的凱旋門，但又比之巍峨壯觀，生生營造了一個春天里的童話，由此可見俄羅斯人海納百川的超然氣魄。

步入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俄羅斯展覽館，遠看似乎有些像縮小的美利堅白宮，近看卻沒有了一點影子。但我多年前從一位留蘇工程師的書櫥里就知道了，在這個曾經被稱為“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的地方，蘇維埃聯盟里的每個“共和國”都施展才華，建造了一棟棟民族風格濃郁的建筑，里邊集中展示了那個“共和國”當時的輝煌。然而我們最先注意到的是展館前面一座聳立在紅色大理石基座上的列寧銅像。這多少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在方圓上千平方公里的莫斯科好像當權者在有意隱去前蘇聯的印跡，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留下的烙印在大張旗鼓地被一點點剔去，甚至蘇聯時期的地名樓名市名都在一個早上復辟了沙皇時代的稱謂，在這個喜好文化、喜好用銅像來裝點城市的國度里，極少遇見蘇維埃締造者的身影，因而能在這兒見到列寧，不能不感到詫異感到興奮。這位風靡全球的無產階級領袖披著俄羅斯式的風衣，左手捏著揚起的衣襟露出偏愛的領帶背心，右手握著一卷剛剛繪就的理想王國的藍圖，也許他當時就清楚這幅藍圖一展開就會引來經久不息的爭論，那朋友和敵人都非常熟悉的額頭微仰眉頭微蹙，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俄羅斯大地上的每一點變化，似乎面對后輩的離經叛道更多了些惆悵和懊喪，似乎那胸中積存了太多的郁悶直想沖破金屬的束縛一瀉而出，我們默默地佇立在銅像面前，幾乎都能感覺到這種情緒在那軀體里絲絲作響，眼看著就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爆發。

而且那銅像身后的俄羅斯館，已經沒有了“國民經濟成就展覽”的味道，呈現給我們的“俄羅斯成就”是用一個個小攤位小柜臺和無數零亂的小商品堆飾起來的，一旦鉆進去就像進入了用雜物堆砌起來的迷宮。有的柜臺展銷的是俄羅斯民間工藝品好像還說得過去，有的柜臺經營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小家電就有些不倫不類，有的柜臺堆滿了粗糙的地產工業品實在感覺有些無奈，有的柜臺則布置了花花綠綠的服裝衣帽卻少見民族風貌。可以看出里邊的空間原來是很寬敞的，卻由于充斥了這些內容而顯得雜亂無章猥瑣擁擠，就像進了國內哪個縣城的小商品集散地。尤其讓人感覺窒息的是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濃烈的霉汗味兒，站一會兒就會感到頭昏腦漲，絲毫也體味不到購物的愜意。我們只好跑出來又鉆進烏克蘭館和白俄羅斯館，居然是一個模樣一個感覺。原來，這占地三百多公頃的“展覽中心”已經演變成了龐大而雜亂的地攤級的貿易廣場。這好像算是一個諷刺，用市場經濟最活躍最貼近百姓的“要素”占領了展示計劃經濟成就的“中心”，其本身也可以算得上一個莫大的“成就”。只是我們原以為這里每一個展館銷售的商品應該能代表哪個“共和國”最突出的特色，豈不料館館雜陳趣味全無。出發的時候大家還以為在這里可以買到純正的俄羅斯紀念品，如今卻空留下一個無奈的夢想了。我只在里邊看到一組樹皮畫還算有些異域特色，便慷慨解囊用不多的美金買了幾塊，想著回到國內也可與朋友分享俄羅斯迷人的風光，沒想到在后來的旅途中見到類似的樹皮畫價格卻是原來的一半。

在這樣令人沮喪的環境里游覓可想會有什么心情?然而當我們也不知從哪個共和國的展館里鉆出來眼前竟豁然一亮這些展覽館擁抱的中心大廣場可真是美麗，一大片在寒風中依然嫩綠的草地，像錦緞一樣沿起伏的地勢鋪向視野的遠處，使人感到格外舒坦輕松，恰與館內的齷齪形成強烈對比。哦，那就是我在國內畫報里見過多次的“人民友誼”噴泉吧，十五位身著各民族服裝的少女環繞著一大堆象征豐收與團結的金色麥穗，歌之唱之，舞之蹈之，待那噴泉一涌而出，彩虹與金光輝映，游客與少女齊舞，其情其景動人心弦，似乎展現了一派欣欣向榮歌舞升平的歡樂景致，于是那里便自然擁去了許多游客搔首弄姿。然而那攝進鏡頭的美麗還是昔日蘇聯鼎盛時期的感覺嗎?是啊，這些舞蹈的少女們可能想象不到多年以后她們會離開那堆金色的麥穗，會脫離那個用花束環繞的舞臺；也想象不出姑娘們面對今日境況是否會留戀過去的那個豐收季節?是否會感謝把她們組織到一起排練理想的布爾什維克大師?

想到這里我心情便不由得沉重起來，慢慢回首草地邊那一個個展覽館，驀然發現這里真像是一個蘇聯時期的建筑博物館，形態迥異大小有序，有的像古希臘的大殿特意突出了那一圈柱子，有的像東正教堂在圓頂上做足了文章，有的像一棟森林別墅，毫無靈氣可言，還有的像是維吾爾族的清真寺藍天一般清清爽爽。當屬那哈薩克館建得雍容大氣別具風采。門外有兩組基本上對稱的雕塑，兩面旗幟下各有三名工人農民士兵，以他們那個時代特有的姿態張揚著不滅的激情，更有那拱形的門楣顯露出哈薩克民族的個性特征。不遠處還聳立著一尊拔地而起的火箭，那是為紀念蘇聯宇航員加加林飛天處女航而修建的太空方碑，高有一百多米，似乎在等待著飛行命令，面對蒼穹仰望藍天，浩瀚的太空有太多太多的奧秘在等待著人們前赴后繼。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們祖國的“神舟”也會為太空探索補充新的篇章，也會上演很多很多充滿懸念的動人故事。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浩大的“中心”的的確確是“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啊，那一棟棟式樣別致的建筑，那一個個身著民族服裝的金色少女，不就是昔日蘇維埃聯盟的縮影嗎?如果歲月再翻過多少年，當人們要回顧歷史體會當年蘇聯的氣魄和成就，最好的注釋可能不是已經塵封的《真理報》，不是檔案柜里一沓沓的文件報表，而應該是這個集中了當時大手筆大智慧的“中心”，昔日的氣魄昔日的精神昔日的成就在此集大成，真讓人大開慧眼啊。然而可悲可嘆的是曾幾何時，似乎“堅如磐石”的“蘇聯”已經灰飛煙滅，已經成了歷史教科書里的一個普通概念，曾經在這個概念下生活的共和國們已經揣著各自的夢想各奔西東，只空留下一棟棟建筑一位位少女在異國他鄉經受風雨。

我相信這里終究會成為一個時代珍貴的文物園區!樸素的涅瓦河

只有走進圣彼得堡才會感受到這座城市是一座水上城堡，雖說不似威尼斯那樣漂浮在海水里，城中的水網也是密密茬茬縱橫交錯，寬松地把整座城市網絡在一起，所有河道又用石頭砌得整整齊齊，清清河水沿著岸堤不緊不慢地向前流去。

是否城里的河水都流到了市中央那條涅瓦河里，我尚不得而知，但那條涅瓦河一定是城里最大的河流了，由于吸納了眾多的支流，河面最寬的地方似有上千米，最窄的地方也有上百米，浩浩蕩蕩地向波羅的海的芬蘭灣涌去，斗轉星移日夜不息。這河當算是母親河了，當年德國軍隊在二戰中圍城九百天沒能攻進城池，就有涅瓦河作出的不朽貢獻。在那硝煙籠罩的歲月，維持人們生計和戰斗必需的供給就是通過涅瓦河道斷斷續續地輸進城里的。可以想啊，當年大兵壓境黑云壓城，把個圣彼得堡圍得鐵桶一般，如果沒有涅瓦河的給養輸入，不要說抗擊德軍浩浩蕩蕩的鐵蹄了，就是人們的精神也會被摧毀的，因此戰后最應該授勛的是這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了。我們站在河邊，時不時有漂亮的游船駛過，據說那只彩船在當地極有名氣，涂著紅紅藍藍的顏色，掛著五顏六色的彩旗，一到夜晚整個船上的彩燈就明亮起來，把整個輪廓映進流光溢彩的河里，這其實是河上一家流動的豪華夜總會。時不時還可見一撥撥垂釣的人悠閑地矗立在河邊，盯著微微顫動的浮漂，期待著哪一條覓食的魚兒上當咬鉤，也真是一幅田園牧歌似的情景。

當然，任何一個在涅瓦河邊徜徉的人最終都會注意到寬闊的河面上不斷出現的_座座大橋。這些大橋各不相同，不論其形態還是規模都比不上巴黎塞納河大橋的豪華，也比不上倫敦泰晤士河大橋的威嚴，但你細細觀察就會發現俄羅斯人超凡的智慧和那一座座橋梁偉大的奧妙。許多圣彼得堡的紀念品都以此為背景。原來涅瓦河上的大橋白天要承載雙向行駛的卡車，傍晚橋面會從中間斷開向兩岸高高豎起，乍一看有些像中國古代護城河上的吊橋，好讓那載貨的大輪船從河里順暢通過。我漫步橋上，看見那橋實際上是鋼鐵的構架，路面鋪著厚實的柏油，合縫粗糙可窺河水，畢竟是機械的金屬物件，畢竟有上百年的歷史，畢竟每天要動作一番，想來也是一件艱險的勞作呢。我孤陋寡聞，似乎這種大橋在全世界也不多見，否則圣彼得堡的明信片里決不會給它留下位置。有人詫異，設計師為何把橋搞得這般復雜，把橋面抬高些不就兩全其美了嗎?此言似也不假，然而你且站在涅瓦河邊看吧，綿綿兩岸乃至整個圣彼得堡的建筑都不高的，一般都是三五層，把橋架高顯然會破壞涅瓦河嫵媚的風情，智慧的俄羅斯人寧可給自己增加麻煩，也不愿影響圣彼得堡的和諧與流暢。

那河岸更是涅瓦河雍容與嬌美的集中體現，沿河排列的建筑猶如一串珍珠，粒粒相連，各具神色，絕少在中國已司空見慣的摩天大廈類的建筑垃圾。那一棟接一棟古典但不算古老的巴洛克式建筑在竭力展現著最動人的風采，粉的黃的白的灰的墻面，有的己煥然一新，顯示出歷史的優雅；有的正在粉飾，透露著新鮮的嫵媚；有的墻面斑駁，傳達著坎坷的滄桑，與那永遠流淌的涅瓦河吟著不朽的歌謠。而這種和諧的美麗，在朝霞里在陽光下在風雪中，感覺會是那么差異，印象往往十里百里。撫著橋頭的石欄，我想起不知哪位藝術大師的名句，建筑是凝固的音樂，而這支音樂是這般優美這般沁人心脾。

如果你還有興趣細細觀察，會不經意地發現涅瓦河聯結了圣彼得堡許多著名的景觀，有聞名于世的藍色冬宮，有透著藝術氣息的列賓大樓，有馬蹄騰空的銅像雕塑，有上百上千的知名不知名的建筑家留下的作品。而且每棟樓都像是開始規劃設計的格調，首尾相連難見敗筆，構成了圣彼得堡獨特而又迷人的風韻。曾有朋友故意傻傻地說這里的建筑如此風格統一該不是當初統一建成的吧。笑話!這么一大片恢宏壯麗的建筑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當初彼得大帝邀請了歐洲最著名的建筑師規劃設計了城市藍圖，于是給這座城池只留下了一道風景和一支樂曲，三百年間統治者們前仆后繼唱著這一支樂曲把城市藍圖變成了和諧的風景，也才有了圣彼得堡今天的美麗和不朽。想想國內也有不少城市的當權者也都想留點不朽政績，把一個個好端端的城市搞得雜亂無章，令現任的市長們傷透腦筋。我想中國搞城市規劃的專家們真應該在圣彼得堡辦一所學校，學學俄羅斯人城市規劃的理論和實踐。

然而，這涅瓦河的美麗也透露著一點點的霸道和血腥。我注意到那涅瓦河上每座橋頭都有兩對來自世界各地的獅子，以其獨具的風姿展現在世人眼里。在我們賓館不遠的皇家橋頭就是遙相呼應的兩對綠色獅身人面的石獅在鎮守橋頭，稍有些閱歷的人就會知曉這是來自中東的產物。可以肯定橋頭上每一對獅子都有或悲或喜的曲折故事，而且我并沒費多少氣力就發現涅瓦河中段還有兩對來自我們中國的雄獅，它們靜靜地臥在河邊冷冷地注視著匆匆的行人和滾滾的河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概離開誕生的故鄉少也有一兩百年了，已經習慣了這里的喧鬧和水涌。好奇心驅使我問起今日的俄國人，他們含著驕傲的神情告訴游人：這對獅子是中國皇帝送給沙皇的生日禮物。這時恰有幾位留學生模樣的同胞在嘻嘻嚷嚷地拍照留影，我按下快門后想，怎么在中國的大地上不見西方貴族給中國皇帝送的禮物呢?似乎中國的皇親國戚只知道收藏來自異域的小家碧玉，悄悄藏在深宮里與嬪妃們把玩，而歐洲的帝王則不但喜歡把世界的珍玩收進宮殿，還喜歡用世界文化的寶物來裝點他們的家園和城池。你如果細細體會，就會感覺到這種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的巨大差異，就會聽到巴黎戴高樂廣場上的羅馬方尖碑在述說著十字軍的悲劇，尤其會感受到涅瓦河畔來自東方和西方的獅子相逢的歡叫與思鄉的呻吟……

是啊，只有永遠的涅瓦河是樸素的!

潔白的要塞

那天夜里一場大雪，整個圣彼得堡都罩在清亮的潔白里了，就連彼得保羅要塞的城墻和教堂的尖頂也掛滿了厚厚的雪，映襯著灰暗的天際更顯得肅穆和威風。這個要塞是當年彼得大帝征服了海上強國瑞典之后建立的一個駐軍營地，實際上是個僅僅一平方公里的小島。從當時的一幅素描畫上可以看出，當年的要塞是用木板圍起來的簡陋水寨，周圍是渺無人煙的沼澤地。三百多年過去了，而今這個要塞已經成了沙皇追隨者的“圣地”，里邊還修建了舉世聞名的彼得保羅教堂。只是我們去的那天教堂還在整修，腳手架剛剛退到腰部，露出了一百二十二米高的金色尖頂，一個天使造型的風向標豎在上邊不知有什么寓意，隨問幾人答案不一。

從那窄窄的大門進入教堂我才知道，從城市的奠基者彼得大帝到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竟有十四個沙皇安葬在教堂的大廳里。以前在歐洲參觀過許多著名不著名的教堂，好像里邊大多安葬著宗教領袖，而在這里卻安息著沙俄歷代的統治者，看著那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石棺，盡管四周雕飾滿墻金碧輝煌，仍不免感覺森森然。我注意到有許多俄羅斯人喜歡在門口的一個石棺前拍照，而且只有這只石棺的側墻掛有一些照片。問過翻譯才知道，那是1998年時任總統葉利欽主持儀式，將被蘇維埃處死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遺骨從一座山里挖出來安葬到此的攝影記錄，旁邊那只石棺就是尼古拉二世的靈柩。從那些照片上可以看出當時那場面是很隆重的，當是東正教的經典儀式，有主教們齊唱安魂曲的宏大場面，也有政府要員和群眾肅立的表現。我注意到在那當年的死者當中，竟有幾張青春稚嫩的面容，分明還是些正啃書本的孩子，已將身影永遠定格在照片上了，這其中的故事顯然已成了千古謎案。其實歷史上任何一次翻天覆地的革命都會有一些遺憾的。當然我們關注最多的還是在顯赫位置停放的彼得一世的安息處，那也是一具白色大理石的石棺，與所有的石棺不同的是上面覆蓋著一面海軍軍旗，據說是為紀念這位偉人開辟了出海口，創建了俄羅斯第一支海軍。當初由幾艘帆船組成的小小海上武裝，已發展成為今天世界上最大的海軍艦隊。盡管去年發生了庫爾斯克號潛艇事故，但彼得大帝的夢想還是在俄國海軍中延續下來。是啊，當年這里一定很艱難很困苦的，缺少糧草，四周是沒有人煙的沼澤；外敵侵襲，海盜和列強的艦船就在不遠處的海面上游蕩。在石棺旁的墻上還掛著當年北方戰爭中繳獲的幾面瑞典軍旗，顯然是為炫耀曾經發生在這個要塞和外海的激戰，最終彼得勝利了，他不但把自己的安息地選擇在這里，還為了俄羅斯的繁衍建起了一座燦爛而又典雅的城市。

圍繞要塞的灰墻里還有一棟呈環狀灰磚灰瓦的小樓，這就是當年沙皇囚禁革命者的彼得監獄。我們匆匆掠過那一間陰暗的囚室，直讓人想起中國川北的白公館。這棟小樓有兩層，一間一間單人囚室鐵門鐵窗，當時連看守都來自幾個部門，統治者想用孤獨和寂寞來摧殘政治犯的意志。里邊幾處泥塑逼真地反映了當時獄卒們提審革命者的情形，還展出了許多仁人志士入獄時穿的衣物。我聽說這個監獄在俄羅斯可是臭名昭著，一般人關進來必死無疑，列寧的哥哥就是因刺殺亞歷山大三世被捕后在這里被害的，時年剛過二十一歲的生日。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位無產階級的文學領袖高爾基也曾被關進二層的一間囚室，旁邊還關押過偉大的文學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和大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們居然能夠活下來，這真是民族的幸運!若是這些藝術巨匠們在這里被悄悄奪去生命，俄羅斯文學還能像現在這樣燦爛嗎?這里面肯定有著一個個曲折動人的傳奇，只是我們的行程不允許我去費力解開這些疑竇重重的懸念。

我忽然發現，這也挺有意思的，在這個小小的僅僅一平方公里的孤島上，一邊是沙皇們安息的圣地，一邊又是沙皇們維持統治的劣跡。我想這幫統治者們也真有趣，他們活著的時候生活在要塞對面那棟藍色的豪華宮殿里，一定很少能聽到這里悠悠的鐘聲，然而在死后卻要安息在這片游蕩著許多仇敵冤魂的兔兒島上，也許是想在另一個世界里雙方平等地對話求得和睦，也許在冥界中仍要劍拔弩張組織尚未勝負的決斗。大概只有那些搖搖曳曳的雪花竭力想掩蓋住他們的分歧，輕輕地落在教堂上，落在囚室外，那么執著，那么努力，遠遠近近便愈發的白了。

浪漫銅像

曾經有哲人說過，最能傳達城市精神的是城中的雕塑。

在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有許許多多的銅像雕塑，有的豎立在街頭小巧的花園里成了園中一景，有的就立在熙熙攘攘的小巷口與路人和睦相處。有的我們還特別熟悉，凡是知名的俄羅斯巨匠都能在圣彼得堡找到歸宿，比如托爾斯泰、契訶夫、果戈里、高爾基。有的我們不熟悉，或是功勛演員或是飛船設計者，但等我們提問，便會有一堆堆典故被熱情的人翻騰出來講與你聽。林林總總的這些銅像點綴了城市，更營造了一個群星璀璨的都市氛圍，也在不經意間把人們帶入了一種近乎神圣的境地，你必然會走過去細細閱讀那些造型各異的銅像，激發你的感情款款升華，也必然會使你慢慢認識造就了一大批世界級藝術家和科學家的俄羅斯民族。我注意到，那一尊尊別致的銅像已經成了當地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已經親融到忽略它存在的程度。好像那南來北往的熙熙人群在哪一尊銅像前也沒有流露過額外的情緒，好象只有我們這幾位來自中國的訪問者發現普希金的銅像安放在一處小花園里，便立刻仰慕地圍上去，對這位已經在決斗中倒下一百八十多年的偉大詩人表現出了莫大的興趣。

這尊銅像在眾多的雕塑中是一個例外，詩人沒有高昂頭顱眼望前方，也沒有手握雞毛管托腮冥想，而是設計了一把長條椅，詩人斜靠著椅背，一手托住頭顱一手搭著椅背，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前來拜見的每一位熱愛他的人。那神情倒像是一位將軍在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可惜詩人當年的豪氣沒能擋住決斗場上的子彈，早早停止了他那充滿激情的朗誦。凡是走進圣彼得堡的游人都會深切地感受到普希金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標志，在葉卡捷琳娜宮外邊的那所貴族中學，普希金曾經住過的那間小小的宿舍已經被顯著地標示出來供人參觀，他寫過的作業讀過的書本彈過的鋼琴都被精心地擺設起來尊為圣物。我以為最有趣的是一張學習成績表了，翻譯驚奇地發現，普希金當年上中學時的成績按時下的說法是大大的偏科了，大概有十六門課，好像數理化等許多主課考試不及格，甚至有幾個頑皮的“鴨蛋”張著俏皮的笑臉，但“俄羅斯詩歌”卻是滿分。傳說他很小的時候就顯露出了詩歌天才，被老師和社會所稱頌，并且給予了他寬松的生長環境，后來果然開一代詩風，成就為俄羅斯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由此看來一個孩子學習成績的好或不好，都不能說明他將來的作為和價值。我必須慚愧地告訴讀者，那天我禁不住對普希金用過的那張課桌發生了興趣。大概是想沾一點詩人的靈氣，可屁股剛剛挨上去就聽到一聲震天炸喊，一位年邁的服務員像抓到了小偷，氣洶洶地跑過來。我急忙站起來，卻怎么表示歉意也難以平息老人家的憤怒，甚至樓梯上又遇那老者再打招呼人家也沒給面子。的確，普希金已經深深地活在俄羅斯人的心中了，容不得半點的褻瀆和怠慢。那天我們還曾想去看看詩人與那位上尉決斗的地方，據說就在郊外的一片樺樹林里，但是導游奉勸我們放棄了，那個決斗場沒有遺物也沒有銅像只孤單單豎了一塊小碑，根本尋不到游人期盼的感覺，其實那空曠那冷寂就是詩人無奈的感覺。

于是導游把我們這些中國游客領到了列寧的銅像面前。按說蘇聯七十多年的統治剛剛過去，有關的文物應該數不勝數，然而我們在圣彼得堡的日子里卻少見前蘇聯的遺跡，唯有這尊銅像能讓我們把兩段歷史連接起來。高高的褐色花崗巖基座上，列寧意氣風發頭顱后傾，左手拿著帽子，右手伸向前方，以那特有的姿式向人們演說著共產主義的理想，可惜他的子孫后代并沒有按照他的思路去實踐，最終導致了社會主義事業的夭折。且不知是中國人的創造還是俄國人的想象，大家都把這尊銅像稱為“列寧‘打的’”，意寓列寧伸手在招喚面前川流不息的出租車，略略想想似也形象。不過我相信列寧在這個國家的影響還是根深蒂固的，那天就看到有人給銅像敬獻鮮花，而且至今沒有人敢動手拆毀這尊標志性的銅像。于是，不知疲倦的列寧先生不管大街上滔滔不絕的人流車流如何忙碌，不管身后蘇維埃大廈賣給了哪位企業家做了公司總部，依舊在那里執著地渲染著他那已經被今天的俄羅斯人淡忘的演講。誰也不能否認這位偉人為了俄羅斯人民的幸福所付出的熱情和精力。

大街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銅像，真希望能一尊一尊地閱讀……

油畫的感覺

我喜愛俄羅斯美麗的油畫，風光無限啊。

也許是因了俄羅斯近代出現了像列賓這樣杰出的畫家，使得俄羅斯的繪畫藝術形成了特有的魅力。也許是六十年代中學課本里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給了我們深刻無比的感悟和印象，也許是我們參觀的大小宮殿都藏有數以千計萬計的油畫珍品，使得我們這些來自東方古國的人們自然地受到熏陶受到感悟。幾乎一幅小品就是一首抒情的詩，一幅人物就是一篇美妙的交響樂，一幅全景就是一部深沉的長篇小說，一旦啟動閱讀就會回味無窮，當我們步入那著名的“特列季亞科夫畫廊”，心里就充滿了敬意與虔誠。這是一處外觀看上去規模不大但古風猶存的小樓，進去了才知道里邊非常寬敞。陳列在這里的油畫是時任莫斯科市市長的特列季亞克夫兄弟在十九世紀末捐給這座年輕城市的，據說全俄羅斯數這里的油畫藝術品位最高。我對俄羅斯繪畫沒有多少知識，只知道那幅刻畫準確細膩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促進了俄羅斯農奴制的消亡。似乎那個畫廊最著名的油畫是列賓創作的那幅血淋淋的《伊萬雷帝殺死兒子》，獨具慧眼的畫家抓住了那個歷史的瞬間，把父子倆內心的懊悔與矛盾表現得淋漓盡致，使觀賞者站到作品面前就會產生心靈顫栗。由于這幅作品的特殊魅力，竟使許多觀眾難以自禁。大概在上世紀下半葉，曾經有一位青年就在畫作前情緒失控拔刀沖向畫布，幾乎把那作品割成碎片，然而經過修復卻讓我們根本看不出破綻。還有一幅描繪戰場偃旗息鼓的大幅作品，一位將軍面對著數不清的尸骨正在寒風中做著無言的哀悼，不知是對士兵的勇敢表示敬意，還是對自己的指揮表達懺悔，令人涌起無限感慨和痛楚回味。這些作品的主題太壓抑了，我喜愛那些風和日麗的風景畫，可給人以寧靜和舒心的享受。尤其有些作品精致地表現了大自然的嫵媚風采，細細讀來會令人忘掉榮辱利祿而流連忘返。所以當我們走出畫廊，有人提議去看看莫斯科河畔的油畫市場，我便立即附和了。

我曾經在圣彼得堡光顧過畫攤，那是涅瓦街上一處專售油畫的貿易市場，規模雖然不大但各類風格的作品倒也齊全，價格似也不貴，來往的路人掏錢的卻不多，在我們欣賞了兩家專業畫店以后便徹底放棄了在畫攤上買畫的念頭。我們先是被導游領進了一家小巷深處的畫店，里邊的作品粗粗一看就知道比街攤的水平高出幾個等級，同行中有人用一千美元買了一位畫家五幅作品，我看中了一幅恬靜和悠閑的秋景，還是那位畫家的小品，是典型的俄羅斯的秋色，小徑密林陽光水跡，一對情侶在小徑上依偎著朝密林深處走去，多美的一幅田園風光啊。店主報價要300美元，我以為太貴隨意砍到150美元，又說了幾句蹩腳的行話，沒想到店主盯著我的眼睛，以為遇上了中國同行，居然點頭同意了，這讓已付過畫款的同事心中不悅卻也無奈了。

然而當我們那天來到莫斯科河畔，來到彼得大帝的遠征船邊，禁不住被這個露天的油畫市場給驚呆了。這個市場順河畔的街沿一字排開，呈現了一個巨大的藝術與市場的氛圍，賣畫者有的是畫商，更多的則是畫家自己在出售作品。你慢慢地邊走邊看邊聊，仿佛徜徉在藝術的大殿里，藍天是頂大道為廳，真真別有一番趣味昵。當然，有的作品顯然是初學者涂鴉，全是模仿的痕跡，有些作品則品位高雅，頗見功底，而且幾乎各種學術門派的作品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的孿生姐妹或克隆兄弟。我忽見一位畫家面前有幾幅靜物花卉很是動人，連露珠和光線都透出了質感，且那作者看上去也憨厚純樸，雖有五十多歲顯然還沒有出名，否則決不會湊到這兒來擺地攤的。他當然想賣了，卻對我遞上的計算器只掃一眼就搖起頭來，無奈之下我搜盡囊中銀兩買了三幅小品。畫家顯然一天沒有遇到過買賣，遇到知音很是興奮了一番，還給我留下了他的電話與地址。晚上回到大使館招待所，我們都把自己的戰利品拿出來，床上桌上擺得到處都是畫框，儼然一個小小的展覽了。雖說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遺憾，但因為是自己所購便也十分欣賞，興致勃勃地想著帶回國是送朋友還是裝飾自己的家。這是美麗帶給人的美麗情緒。

然而誰也沒想到，在莫斯科機場海關，一位年輕的關員見到我們買的那些油畫，斬釘截鐵地叫我們去國家文化部開鑒定證明，說是非文物方可出境，否則要留滯海關等候處理。這算什么事?這些畫怎么可能是文物?都是在市場上買的小裝飾，況且油畫能出國是促進俄羅斯經濟發展，應該鼓勵支持怎么要限制呢?但這些理論已無人注意了，情急之下隨行翻譯示意可以給他一百美元，那但關員居然提示必須是兩百美元，而且示意要把美鈔夾在護照里悄悄遞給他。飛機已經快起飛了，出于無奈只好答應，只見那位關員以外人不易察覺的嫻熟動作把美元塞進自己兜里，于是我們所有的行李便大搖大擺地出了海關，登上了返回北京的航班。待莫斯科的燈光漸漸從我們視野里消失了，大家才恍然大悟：什么文化部鑒定蓋章，完全是托詞完全是為了敲詐美元，而我們的做法也自覺汗顏，長達十三個小時的旅途誰也不愿再提及此事。

唉，那一堆的油畫也似乎失去了剛購時的光彩。

餃子啊餃子

我愛吃母親包的餃子。

幾乎每個周末，妻子都要問我什么時候去東郊，那古城東郊的韓森寨住著我的高堂父母。我便會不經意地問一句知道老媽做啥飯?妻子便睨我淡然一笑：“餃子唄”。那一聲“唄”把我們一家人對餃子的感情表達的淋漓盡致。

母親愛包餃子，我從懂事起就喜歡吃母親包的餃子了，那時候，吃餃子還是一家人過年時最憧憬的奢望。記得每到大年三十，太陽剛剛偏西，渭北高原上那個被土圍子包裹著的村落就陷入了濃濃的節慶之中，似乎所有在外忙碌的人都趕回來了，家境寬裕的孩子換了新的衣裳招搖過巷，家境清貧的孩子也都把頭剃得油光，遠遠見面就會樂嗬嗬地打個招呼，彼此也不說什么就神神秘秘地跑回家去了，即使兜里有幾枚銅錢，想出去玩耍輸贏也不敢遠離村郭大墻，其實就是在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那就是吃餃子啊! 有趣的是村里人把餃子稱為“疙瘩”，我至今也不知道這里包含有什么傳說的典故。人們見面會樂嗬嗬地問起“吃啥疙瘩?”“肉疙瘩嘛”。其實家里并沒有多少“肉疙瘩”。母親會割一條紅白相間的肋條肉，剁成肉餡，里邊摻進大蔥韭菜，或白菜蘿卜，或茴香芹菜，還有碾得細細的佐料。這種肉疙瘩是過年的食物之最，大部分盛進長輩人碗里了。而且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興起的風俗，那每鍋餃子里會有一二只包了一分硬幣的餃子，誰吃到嘴里，誰就是當年最幸運的人了。母親那時會悄悄地把我拉到廚房，在我的碗里用竹笊籬撈幾個“肉疙瘩”倒進我碗里，我端著碗便在院里哪個角落狼吞虎咽起來，一不小心被幾位小叔看見，便也會引來不公的埋怨，因為他們碗里多是“豆腐疙瘩”。其實那豆腐疙瘩是很好吃的，餡里拌有油渣、粉條、生姜和蘿卜白菜，咬一口豆香滿嘴，似乎到了下頓飯嘴里還殘留有那種綿綿香香的味道。于是我們便達成了“協議”，我撥他們三個豆腐疙瘩，他們從我碗里夾兩個肉疙瘩。但有人時常會從那肉疙瘩里咬到硬幣來，只聽“咯嘣”一聲，便興奮地高叫起來，我為此懊悔地直淌眼淚，誰讓我饞那豆腐餃子呢?母親知道了便直戳我的額頭，真是個傻娃啊!

可能就是因了這個緣故，我在那品種繁多的餃子里，最偏愛豆腐餃子了，直到今天，我都對豆腐餡的餃子情有獨鐘，有時候在外出差回來為解嘴饞，身處異地就打電話“預約”，回到城里端起母親包的餃子頭也不抬，話也顧不得多說，只是香滋滋地大嚼一通直吃個肚圓。

平時家里是難吃到肉餃子的，但母親會想方設法給我們做餃子吃，實在買不到肉了，母親想辦法也要給餃子里放點油水。常常是把豬油渣與白菜芹菜等摻合了，作為餃子餡吃，那種餃子我們扔進嘴里香口四溢，嚼得滿嘴生津，滿頭大汗。我們一喊香、香，母親就拍拍圍裙的面瞇著眼笑了，而且下一個周末又是一頓餃子。有一次鄉下叔叔來了還拎來了一小口袋白面。可廚房里沒有什么菜，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然而晚上小飯桌上又是餃子招待。我端起碗，那面皮特別白，是磨的頭茬面，餃子從鍋里撈出來白得泛青，白得透明，咬一口，餡卻是硬的。我不敢咽，含在嘴里問母親，餃子什么餡啊?母親說你吃吧，核桃餡的。原來那嫩核桃也能作餡啊，里邊摻有豆腐、油渣，全家人端著碗吃得那個香啊，也都夸母親巧，母親便摩挲著面手笑了。常常吃到最后，餃子沒有了，母親就把剩下的餃子皮搟開來，下到鍋里，拌上紅紅的辣子和醋，就坐在廚房的灶臺邊吃起來。有時我拉母親到屋里去吃，母親還沒搭話，叔叔們便玩笑般喊鬧起來，城里娃就是疼他媽喲。

我已想不起從什么時候起餃子對我們的吸引力大大減小了，平日里賓朋往來，觥籌交錯，應酬繁多，可人們已不把那餃子視為菜肴中的精品了。曾經有過一家飯店開發了一種餃子宴，當時真是風靡一時，報紙電臺贊不絕口。然而曾幾何時，好像在我們所吃的餐宴中，餃子已快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如果有誰宴會親朋純是一碗碗的餃子，一定會引來令人難堪的嘲笑，吃餃子幾乎演變成了一種吝嗇的代名詞。

但是母親依然固守著對餃子的嗜好，依然每周都要包餃子吃的，而且一到周末，母親就會打電話告訴我提前回家來包餃子。而我們回家去吃那餃子，已經不是因為一碗羊肉、豬肉或豆腐餃子有多大誘惑力，而是對年邁父母的孝道，況且吃餃子，要調餡，要搟皮，還要包，工序復雜啊。我一半是憐憫，一半是想換個口味，一進家門就給母親建議，換個味道吧，吃米飯，蒸饅頭，炒點菜。母親不吭聲只皺眉看我一眼說，我現在老得就想不起來做啥好了，你看面都和好了，下禮拜吃米飯吧。但是下一個周末又是餃子，只是餃子皮里邊的餡會有些變化，如果上次是韭菜大肉的，這會就成了芹菜羊肉的，我們也只好作罷。但兒子不愿意了，時常嘟囔說“又是餃子”。我們哄兒子，奶奶包的餃子不能說不好吃。為了取悅于母親，我對兒子約法三章，不允許在奶奶面前說餃子不好吃，不允許把碗里的餃子剩下，不允許在吃餃子時要別的食物。

然而，我們的約束對兒子不起作用，幾乎每次回家，兒子都要鬧些讓我們不愉快的事。常常是一出家門，我就和兒子在樓外高高低低地吵將起來，到了深夜心情也舒緩不過來。可是兒子對付我們的辦法層出不窮，干脆每次回家吃飯，碗還沒端就說吃過了，引得一屋人快快不快。于是我一邊低聲哄兒子，說那餃子悠久的歷史，餃子豐厚的營養，餃子偉大的內容，一邊勸母親不要老包餃子了，也想法換個花樣讓兒孫們也有個期盼。然而母親聽了慘然一笑，便不吭聲了。我再說，她便嘟囔一句，你們想吃什么，你們自己回來做嘛。

于是，我告訴妻子下次回家我們就做米飯炒菜吧，妻子隱而不語似信非信。我又電話告訴母親，老人家在電話里也沒反對，我以為下次周末回家肯定是頓美味而豐盛的菜饌，便提前告訴兒子不準到時“逃吃”，不準“吃過了”。

可是，當我滿懷“信心”提了一大包在超市買的蔬菜和一件襯衣，攜妻帶兒邁進家門時，想不到母親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廚房內外又充盈著餃子餡的香氣，而且母親已做好了包餃子的所有準備，不但把包餃子的面和好了，還把餃子餡拌好了，而且客廳中央像過年一樣利用茶幾上支起一個面案，上邊放著一碗面，面案一圈擺了五只小板凳，顯然是在等待著我們一家三口回來包餃子呢。盡管妻子拿出給母親的新襯衣想炫耀一下她的眼光，母親沒表示出一點額外的興趣，只淡淡一笑，先在面案旁坐下了。我與妻面面相覷，兒子朝我斜睨一眼滿含嘲意，我不好再說什么，強裝笑顏坐到母親旁邊，又堅決地示意兒子趕快坐下來搟餃子皮。

母親也許是看出了我們的不快，招呼大家都圍坐在面案旁邊，一家人搟皮的搟皮，包餡的包餡，忙忙碌碌的卻沒多少說笑。妻子一定是知道我的尷尬的，她告訴母親那件襯衣是在民生商廈買的，是時下最時髦的彩色棉，那絨絨的鵝黃色是棉花本身的顏色，可不是染上去的。母親昕了驚訝地把那襯衣放到眼前看了又看，從那嘴角的笑紋里能看出母親將信將疑。父親則說現在有些東西說得好，實際上沒那么玄乎，早晨母親在門外早市提籃買菜，就遇一位少婦樣兒的“可憐”人，說是有幾塊金幣為救女兒等待兌換，母親剛一搭話就被粘上了，顯然是設下的一個拙劣的騙局，卻費了不少工夫才得以擺脫呢。母親淡淡地說那還是為了包餃子，要能吃到味道鮮美的餃子，必須要買到最鮮最嫩的韭黃，去晚了就買不到了。母親說這餃子要好吃，不但要把菜選好，還要把肉與菜的比例調好，調餡過程還要特別講究，必須一邊剁肉，一邊往里邊摻雞湯，這樣的餃子餡才香。母親忽然問我是不是?我在專心搟面皮，眼睛都盯著手上的面皮了，聞聲抬頭望母親一眼，但見母親的眼睛正朝著這邊盯著她的兒子。噢，母親的臉松弛了，脖子也松弛了，已經涌滿了粗粗細細的皺紋，臉頰還冒出了許多星星點點的黑斑，特別是母親那原本清澈烏亮的眼睛也忽然變得不認識了。我不禁一怔，好像是第一次發現母親是這個樣子。我知道母親已經老了，已經進入了耳順之年，但那老都是老在身體上，可那天我發現母親的眼睛也老了，眼仁變成了棕色，眼自己有些泛黃，模模糊糊的沒有了反差，顯得異常混濁。我心里不由一酸想說什么，卻不知說什么是好，手下的面皮便搟得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厚有的薄，母親和妻子都叫起來，看你搟的面皮?怎么了?想什么呢?

母親這時顯然看出了我們的情緒波動，說了句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她一邊包一邊似自言自語地說：你爸你媽老了，也不想吃啥了，餃子香不香，關鍵是心情。一家人圍在一塊兒多好啊，一邊包一邊說，非要吃什么米飯，準備一兩天，吃完你們嘴一抹走了，連句多的話都沒有。我和妻都聞聲愣住了。母親嘆一口氣，眼窩似滾進了淚珠濕了：你們也有這一天呢。

我抬頭又看母親，那混沌的眼睛似乎亮了許多，那眼窗里含著格外的愛憐和依戀。“吃餃子是吃心情”，天哪，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母親心靈手巧什么菜不會做，何曾不想變個花樣來款待她溺愛的兒孫，但母親太珍惜這個闔家團圓的周末了，她渴望用這種方式營造一個其樂融融的氣氛，來品味生活的樂趣和悲苦，雖然僅僅是一會兒，可這對母親對父親已經像節日一樣重要和隆重了。

那天的餃子皮我搟得很慢很慢，一家人也包得很慢很慢，好像那面那餡能變出什么花樣來，一個一個餃子又周正又美麗，猶如一個個的工藝品，圍著那籠屜一圈一圈螺旋著向外擴展，看著那精細勁兒都不忍心下鍋了。我沒想到這小小的餃子居然承載了這樣多的“味道”，融融的親情更把這味道發揮到極致。那天的餃子，妻兒都說香，我卻吃不出味道來。兒子問我，爸你咋了?我抬頭看見鏡子里的一雙眼睛涌滿了淚花，便掩飾地說把辣子揉進眼睛了。

我已不記得那天的餃子是什么餡的了，但我高興地是看見母親吃得很香，父親也吃得很香。

重訪大寨

我又一次登上昔陽的虎頭山，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時節。

盡管涼氣已經漫不經心地飄蕩過黃土營造的溝溝峁峁，但收進眼簾的依然是飽經風雨的蒼翠，從虎頭山頂一直漫到山下那座灰墻黃瓦脊梁高聳的大院。噢，在我的印象里這兒是沒什么建筑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曾出差晉中獨自在陽泉火車站下車，幾經周折跑到威名遠揚紅透天下的大寨，想親手撫撫這面鮮艷得令人眩目的旗幟，似乎也有那么幾分朝拜的意味。然而我乘公交車走到村口，里面居然靜悄悄的，只在一棵枝椏繁茂的老柳樹下，有幾位黑衣老人圍坐在一起做著針線活什，身后滾爬著穿開襠褲的稚童。后來我才知道這棵柳樹也是名氣了得呢：舊社會有一婦女撿了一棵田間老玉米，竟被地主吊在這棵樹上打得死去活來，于是村上便把這兒作為曾經時髦的憶苦思甜的場所，現身說法很有些感染力呢。而我去那天似乎全村的人都開荒種地去了，偶有零星人影閃過，木訥的眼眸似乎還閃動著冷漠和警惕。我略有些忐忑地漫步于一排排整齊的半是窯洞的農舍外，走馬觀花地窺視著有些神秘的角角落落，悄悄隔著窗玻璃向里張望。讓我驚異的是幾乎每家的陳設都是一樣的，一張土坑一疊被褥一只板柜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墻上有張那年月政治味濃郁的年畫，家家如此沒有一點個性可言。讓我稍感欣慰的是小賣部的售貨員講，村里每天會在晌午收工的時候把一捆時令蔬菜放到家家戶戶的門外，完全是充滿烏托邦色彩的供給制啊，人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軍營般的社會里。有趣的是村口居然還矗立著一棟四五層的水泥建筑，是謂大寨賓館。

這樓規規整整至今在當地也算得上是一個“宏大”建筑，那座灰磚黃瓦的紀念館與此相比也顯得有些萎縮。想想區區一個小小的晉中村落，怎么會需要一個如此規模的賓館呢?從村頭的老柳樹下走到村尾的崖畔邊，終于弄明白是為招待接踵而至的外國友人而刻意營造的。

大概幾百戶人家全簇擁在黃土崖的斜坡上，一排農舍的前院是下排的屋頂，與那村外的梯田有那么幾分相似。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普通得讓人過目就忘的村落，在上世紀相當一段日子里吸引了無數百姓和領袖的眼球，人們像膜拜圣殿一樣從天南地北蜂擁到這里取經學藝，大寨成了當時人們對革命堅定性的考量標準。而今這個曾經獨領風騷的小村落，村莊還是原來的模式，農民還是原來的血脈，但當年的神秘和威風已經蕩然無存，如果想探尋上世紀在這里發生過的許多發澀的故事，從那屋檐下梯田里農民的眼眸中興許會頑強地表現出來，使得過去和今天踏入這兒的文人墨客不時會生發些許感慨。我想正是這么一個緣故，“大寨”這個曾經讓中國人如醉如癡的村落感動和激勵了無數的人，甚至一些名冠中西的藝術家也來到這里體驗，似乎直到今天也沒有什么人對此表達詫異。我發現村里的行人多了許多，衣著也花花綠綠的時髦了許多，臉上更溢出了隨意和忙碌。是啊，不管歷史將怎樣評價大寨，但大寨人那種與天斗與地斗的故事將會填充我們的民族精神寶庫。

然而，一件并不引人注意的文人軼事走到今天卻有了格外的意義。那年我從虎頭山上下來進入一間介紹大寨光榮的展覽館，見到中國“五四”新文學叱咤風云的斗士郭沫若寫下的一首大寨頌詩，心里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一代文豪啊，一位不論誰來執筆著史都繞不過去的文化人物，曾經幾進大寨幾上虎頭山，那一次他沒有陪同外賓登山瀏覽，而是獨自一人來到簡陋的大隊部，尚不得考知老人家當時是否有過徘徊便拉過一位公勤員，要過幾頁財務報表紙，伏在一張沒有油漆的桌子上，用俊秀的小楷在其背面寫下八句五言詩，隨后鄭重地叮嚀公勤員千萬保管好交給支部。我聽著講解員不甚流利的介紹，眼前不斷地滑過一片又一片黑白的彩色的歷史，腦海里卻在反復嘟嚷，這些標語口號式的句子淡如白水啊，除郭沫若以外的任何人寫出來都不能被認為是佳作，是文學家嘔心瀝血即興揮灑的燦爛華章。我禁不住想抄錄下來與朋友們欣賞：“全國學大寨，大寨學全國。人是千里人，樂以天下樂。狼窩變良田，兇歲奪大熟。紅旗毛澤東，紅遍天一角。”但當時我懷疑了自己的感覺，還為大文豪那直白的句子費盡琢磨，以致后來膾炙人口的“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在神州大地傳唱飛揚，就不由得會去努力品味那句名言“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技巧”。品味詩人的瀟灑淋漓大氣磅礴的感覺，當然也常常會在感慨萬端的同時，生發些許的疑惑在心頭悄悄掠過。

而今又一次漫步在溝壑簇擁的虎頭山上，密密匝匝的柳林松樹樟木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已經把山頭包裹起來，沿山修造的周恩來、葉劍英的“記”念亭和那石塊鋪就的小路，特別是一些紅紅綠綠的指示牌把這個晉中的小山村，演繹得與各地的旅游景點毫無二致。然而今天踏上這塊依然裸露的黃土地，人們對這里七溝八梁不會留下難忘印象，更多的是會對每道溝每道梁所傳遞的歷史信息發生興趣，會對這兒發生過的傳奇故事發出感嘆。我最最詫異的是，我們偉大的文學家居然會臨終遺言把他的骨灰撤在這座似乎缺少文學的虎頭山上，相伴在那位戴著白羊肚頭巾漂洋過海，讓全國的農民們為之傾倒的大寨書記的墓旁。而且虎頭山下的大寨人還為老書記修建了一座氣勢恢宏的雕像，其身后是三級一百一十八個臺階，暗喻老人的年齡黨齡和在中南海工作的歷史。那高仰之勢也可謂獨具匠心，站在皺紋縱橫的雕像前抬眼上望，會令人對其生前經歷的風風雨雨感慨萬端，如果有興趣沿那高聳而簡陋的石階逐級而上，人們會由于閱歷不同而懷著各種心情為這座已經安靜下來的墳丘投上關注的目光。幾乎沒有人會想到在其側面幾十步遠的坡地上還有一塊很多文化人都想探個究竟的小小陵園，以《鳳凰涅磐》斐聲海內外的文壇泰斗居然在這里找到了已經不算安靜的長眠寓所。

我于是站在那個沒有標志的入口處想，這位文壇泰斗一生走過多少風光迤邐的山水，圍繞著他的步履在多少城郭田園發生了多少故事，何以對這個缺少浪漫的地方情有獨鐘呢?

望著那面曾經讓全世界的農民贊嘆不已的層層梯田，我不由得有些納悶，這位文壇老將是想幽默呢還是想聰明，執意要飄落在這里舒展休息，在這里聊天喝茶，在這兒吟詩作畫。果然，他感動了天地，經歷了滄桑風云的大寨人在郭沫若百年誕辰之際，在虎頭山上為文壇泰斗修建了紀念地，盡管這個小小的僅僅占地一百多個平米的陵園簡陋得讓人感到悲涼和遺憾，尤其是與旁邊那位村支書的氣勢相比，這位在中國文壇叱咤風云半個多世紀的泰斗，他的紀念地顯得有些萎縮和冷落，但是大寨人在這兒營造的氛圍卻是獨一無二的。那塊齊人高的青石紀念碑，一面刻著“郭沫若同志永垂不朽”，一面刻著被大寨人引以為驕傲的五言詩。我知道郭沫若一生寫過很多輝煌的詩句，他可能怎么也沒想到無意間草就的寥寥文字，會被人在這里格外珍重地供奉出來，對他在文學史學文字學方面的成就也沒有觸及只言片語。更有象征意味的是，旁邊兩棵寬闊的松樹被修剪成托盤狀，似乎盛滿了濃濃的墨汁；一棵高聳的松樹挺拔向上，象征著如椽巨筆正等待蘸墨潑灑碑石后面依山崖修砌成的一面白墻一墨不染，恰似一張剛剛鋪展開的白紙，是為作家揮毫著述準備的，似乎也容易讓人想到武則天墓前的無字碑。這些人為的形式多少有些匠味，但大寨人想的周到啊，他們用鄉間的思維表達著對詩人的敬重和懷念，盡管有很多人對作家的這些詩句不以為然，更對他最終的選擇頗多責難。

不知何時起風了，陵園里的大樹小樹嘩嘩作響，似乎有雨點要落下來。但我沒有躲避卻依然在思想，作家其實對安息地的選擇無論如何是他特立個性的張揚。那年他在遺囑上簽下名字的時候，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了，那時的大寨已是風雨欲來，而老人家睿智的大腦做出了一生最大膽的決定。他來了，是駕著云鶴飛來的，他要遠離京城喧喧囂囂的紛爭，來擁抱在文人筆下被賦予了各種意義的虎頭山，來與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農民們四季為伍，以擺脫充盈在官場和文壇的煩惱而悠閑度日，用這里濃郁的精神對他的內心給予一個舒適的補充。果然，大寨人給予了作家所能給予的最高禮遇。

我依在一棵手臂粗的樟樹下，透過面前亂紛紛的樹葉，隱隱望見遠處新蓋的一排排整齊的農居，似乎還有幾幢板式樓房在粉飾外墻，依稀露出大寨生活今昔的變遷。有關這首頌詩的各種議論便也紛至沓來，我的目光又定格在那面刻得曲曲折折的橫豎撇捺上，似乎那石碑上的筆畫很快演化成了一位老者在嘲笑我們的幼稚。老先生真是聰明過人啊，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筆下的形象是一種什么狀態呢?但他更知道在那個惡劣的年代里，任何真實的字符都可能給人帶來滅頂之災，任何文學的浪漫都會產生難以擺脫的指責，任何神奇的想象都會把高尚引向歧途。這一切讓大文豪不寒而栗，而他是經歷了腥風血雨的文化人啊，要體面地生存便不得不對許多艱澀的難題進行表態，于是他便揣著文學家的狡猾對嚴酷的現實發表由衷或不由衷的感言，于是那一篇篇標語般的詩句便見諸于報端了，那意思清晰得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點遐想的空間，而這種只有大手筆才敢去擺弄的手法既可以讓老百姓明白，又能讓高層的朋友和低層的對手知曉，一代大家心臆如此曲折，不由得令人扼腕長嘆!

我摘下面前兩片樟葉放到嘴里，微微有些清苦有些枯燥，秋風更讓我們的大寨之旅變得艱難起來，同行的游人們在肆無忌憚而又自以為是地議論著大寨人與文化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想爭辯也不想茍同，九泉之下的詩人沒有在詩作里為世人設置想象的空間，卻不容置疑地預留了思索的曠野。我似乎進入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狀態，幾乎體會到腳下微微起伏的老者之呼吸，便隨手摘了一把樟葉輕輕地放到墓碑旁，慢慢地繞過那面雪白如洗的大墻，從綠樹環繞的虎頭山上朝下走，走過那位老支書倔強的墳丘，走下那傳統意味的一百一十八個臺階，走到那灰墻黃瓦挺著脊梁的大院面前……

走過克里姆林宮

這座被稱為克里姆林宮的城堡給我們這一輩人帶來的誘惑太大了，以致我們經過嚴格的安檢，跨過那道聞名遇邇的紅墻，見到那座哥特式的塔樓和塔樓上那枚在十月革命后用一噸重的紅寶石鑲嵌成的五星，胸中便禁不住要涌起格外復雜的心情，在我莫名的印象里，那克里姆林宮是幾棟連體的龐大宮殿，是沙皇們曾經生活和議事的場所。當年毛澤東抵達莫斯科訪問就曾被給以特殊待遇下榻在里邊，也許是世界觀與性格的障礙，似乎他與赫魯曉夫的恩怨也就從那里拉開了序幕。

進到紅墻里邊才知道這座威名遠揚的宮殿，是十二世紀中葉一位頗有建樹的俄羅斯大公在莫斯科中心建造的要塞。那克里姆林宮一詞的俄文原意就是城堡的意思，最早還是木制結構，因而頻頻受到火災的光顧，幾經周折才逐漸發展成為今天的模樣。其占地是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赭紅色的城墻有兩公里多長，城堡內還擁有三個規模不等的教堂，我著實分不清這些個色調陰暗的教堂有什么實質的區別，當然都會有著宗教里激蕩人心的作用，只是我沒有具備這些知識而已。但是我特別感到困惑的是，這堂堂克里姆林宮既然是沙皇們居住和統治國家的機關，為什么要把宗教氣氛搞得這么濃烈呢?我們首先看到的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圣母大教堂，據說里邊墻壁和窗欞上的彩繪故事有兩千多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像。當時有不少人正在做法事，好像是在為車臣戰死的年輕靈魂祈禱，教父的講經臺前點亮了一大片星星點點數千枚蠟燭，猶如那許多鮮活不安的靈魂在跳躍。另有一個報喜教堂的壁畫，鄭重地講述了人類歷史的滅亡與地獄的恐怖，內容如此為何又要稱為“報喜”呢，也許是深奧的哲學層面上的意思。還有一個古老教堂里邊安葬著歷代去世的大公和沙皇，尤其是伊萬雷帝兩個疑被父親殺死的兒子被安葬在最受尊重的圣像后面，那天我們排了很長的隊，以為能一睹尊容或看到什么奧妙，卻是一無所獲。我至今不知道當初要在克里姆林宮內建造這些教堂的因由，但在自己和親友生活的狹小空間要把基督也拉進來，也許是想控制與獨享上帝博大的思想，也許是擔心主人們走出城堡去教堂功課會遇上收麥的農夫，于是便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城堡里，吃睡在里邊，禮拜也在里邊。那宮里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沙皇塔，如同神話世界中的小閣樓，誰也難以想到那竟是沙皇們監視皇族與百姓活動的晾望塔。想來那些叱咤風云的人物生活在世間也是極為艱辛的，不但要考慮國家社稷的發展，還要防范來自紅墻內外的謀算，一年四季必須把弦繃的緊緊的，稍有松懈就會招致顛覆之禍，如入虎穴如履薄冰啊，怪不得中外歷史上都曾有過為追求愛情與自由而寧愿拋棄權重進入民間的皇貴們。

當然這座著名的宮殿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又一個小王朝的官邸而已，只有當列寧把蘇維埃的最高機關定位在克里姆林宮，這里才聚焦了二十世紀最精彩的鏡頭，歷史的風云才在這里演繹出了生龍活虎的活劇。那高高的橋頭堡式的庫達菲亞塔樓上曾經飄揚的蘇聯紅旗，曾經呼嘯蒼穹天公抖擻，激動了世界多少無產者前赴后繼義無反顧。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寒風料峭的黃昏，那面在克里姆林宮上空飄揚了七十四個春秋的紅旗，突然間從旗桿的頂端滑落下來，幾乎全世界的眼睛都以各種心情盯住了那個難以忘懷的時刻，有悲憤有遺憾有喜悅有懊喪。如今那細細的頂桿上飄擺的是沙皇寵愛的雙頭鷹綠旗，這顯然標志著又一個時代的開始。

不過今天俄羅斯的統治者對克里姆林宮依舊偏愛有加，依舊要把首腦機關放在那棟曾經被稱為“樞密院”的大樓里。這是十八世紀俄羅斯古典主義建筑的樣板，一座有兩個平臺的三角形黃色建筑，外觀平整平穩，象征著統治著期盼的心情與地位。而我感到驚訝的是那“樞密院”外邊居然看不到游蕩在政權要地的幽靈般的黑衣警衛，顯然是擔心會影響游人們輕松的心緒而藏在了目視不到的隱密處，而且那大樓似乎安靜得像一棟沉寂的博物館，幾乎未見奔走于樓間的匆匆要員。堂堂俄羅斯總統就在那二層的一問辦公室里，似乎與游人共享一塊草坪一個空間，居然連司空見慣的車輛也沒有。聽說這克里姆林宮也就是近年來才開放的，可見今日的統治者大概悟到了親民真諦，否則這些國家的管理者面對熙熙攘攘的人流要做到心靜如水也是要些功夫的啊。我忽然想那普京不會哪天在辦公室里呆得久了，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會擺脫事務的束縛慢慢地走出來，就會碰到你我要閑聊點時事或摔跤。只是那大樓四周還擺放了一圈已是文物的十九世紀初葉繳獲的法軍大炮，各式各類的火炮均涂以黑色，昂著炮口威嚴地臥守在那里，冷冷地注視著川流不息的游人，似有意與百姓們拉開了朦朧的距離，在嚴陣以待守衛著俄羅斯的中樞，一旦發生危險就會從炮身后面沖出士兵，果敢地迎擊任何敵人的進攻。特別是那個角落還有一尊被稱為“炮王”的火炮，這是我見過的古代熱兵器中最為龐大的一尊，猶如一匹怒目圓瞪的雄獅傲慢地蹲守在那里，其炮管的直徑就是一米，自重竟也達到五十五噸，已超過了今日的重型坦克，旁邊放有三五顆炮彈，也有幾噸重呢。想不到十六世紀的俄羅斯就能制造出這般規模的火炮，似乎可以說這個剽悍的民族對武器的崇拜已經成了一種文化傳統。不過我想這尊炮可能只是禮儀的需要，否則那炮身上為何要費功夫雕那么多的花紋，否則那炮管也太短，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可能擊中紅墻傷了戰友兄弟。

我原以為對鐘鼎的喜好是華夏兒女獨有的熱情，而在克里姆林宮也有一座被稱為伊萬雷帝的鐘樓，據稱是十六世紀俄羅斯建筑藝術的最佳作品，高約八十多米，曾經還是莫斯科地區的最高點，今天當然不算高峻了，其內陳列著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建造的二十一口銅鐘，最大的自重有七十多噸，讓人著實敬佩。緊挨鐘樓停有一尊十八世紀澆鑄成的鐘王更讓人驚訝，直徑已近七米，重有二百多噸，鐘體刻繪著沙皇阿列克謝與皇后安娜的形象以及線條精美的圖案。有趣的是十九世紀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燒紅了克里姆林宮，驚亂之中有人將滅火的冷水澆到了發熱的鐘體上，那巨型的鐘體居然會被炸裂了一小塊，僅那殘塊就有十一噸重，人們已無法將沉重的殘塊補到鐘體上，便將殘塊擺放在地面上與鐘面的豁口相對應，站在那里奇思妙想紛至沓來，且已經成為宮中一道別具情趣的風景。 對于鐘樓旁邊那個國寶館里展出的眾多燦爛內容，我的腦海已蕩然無存，唯有一個雙人御座金光燦燦還有依稀印象，有趣的是那靠背上還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那是俄羅斯歷史上的一段幽默：1682年，10歲的彼得與哥哥伊萬同時登基，小哥倆黃袍加身同登御座，而那小窗口的后面則藏著幕后掌權大臣，指導小沙皇如何運籌帷幄頤指氣使。這哥倆同朝執政一定有很多流傳千古的遺憾與趣事讓后人咀嚼玩味感慨連連，可惜我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探尋。真有意思啊，這種垂簾聽政的把戲看來還是人類各民族的共同“財富”，居然在這個喜歡新潮的俄羅斯民族的歷史里也能找到痕跡，令人細細觀來興奮不已。然而我們的熱情最終受到了抑制，因為我們尋訪這里最感興趣的是推翻沙皇以后的輝煌軼事，可是在文物滿園的克里姆林宮里卻難以找到曾經的遺跡，好像只有那幾顆依舊閃著光芒的紅五星在努力告誡后來人剛剛過去的故事。

回歸的建筑

曲折的歷史有時候會讓“凝固的音樂“命運尷尬。

在莫斯科的庫圖佐夫大街上有一座敦實的凱旋門，已經在那里靜臥了一百多年，不知吸引了多少文人騷客的目光和思維，連高爾基也有過夸張的贊譽。這座凱旋門可以說是“莫斯科交響樂”中一個精巧的“前奏”呢。我們這些來自東方國家的訪問者抵擋不住它的誘惑，在一個晴朗的時刻來到那久慕的凱旋門前，一個個小心地避過川流不息的車輛，想把這座古建筑的神韻留進方寸膠片。據說當地人對這座巴洛克式的凱旋門充滿敬意，那是為紀念十九世紀初葉俄羅斯打敗拿破侖而筑起的一座標志性建筑。是不是其中有什么刻意想羞辱法國人的味道，或是包含了向昔日帝國挑戰的追求，其規模和造型與巴黎的凱旋門極為相似，頂部是一位神采飛揚的勝利女神，背插奇異的雙翅，手執柔情的月桂花環，駕馭著六匹奔騰的馬車，風風火火地從遠處朝莫斯科駛來，好像寬敞的庫圖佐夫大街上正站滿了歡呼雀躍的民眾，真可謂威風八面洋洋自得，那敦壯的門柱旁還站有四尊俄羅斯士兵的塑像，手上刻著“驅逐法蘭西，解放莫斯科”的字樣，一副慷慨激昂為國獻身的神情。整座凱旋門呈現一種與巴黎不同的黑灰色，而愈發顯得凝重和悠久。這樣的一件藝術品，盡管名氣遜于巴黎的凱旋門，卻還是有它不可否認的獨特魅力。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座恢宏的凱旋門竟在1936年被當時的市政府拆除了，理由是門洞太小影響汽車通行。我們無意考察是誰下了這道命令，反正頃刻間這座聯結著歷史的凱旋門失蹤了，魅力張揚的大道變成了坦途，然而卻輕垮垮地丟掉了厚重的歷史，招致城里城外罵聲如潮。后來市政府的要員們驚奇地發現那巴黎的汽車根本不鉆凱旋門，而是從兩側繞行的，這讓幾位優越自負的俄羅斯人好是懊悔，這么簡單的一個問題愣讓自己給折騰復雜了，于是在1968年按原圖紙恢復了凱旋門，這也似乎體現了一種誠實與大度，于是人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總算讓歷史回到了1936年，也讓我們這些東方游客滿足了尋訪歷史的悠悠雅興。

然而令我們震驚的是，遭此厄運的不僅于此，還有一座也是為紀念抗法勝利而建的救世主基督大教堂，足可謂“莫斯科交響樂”的一頁“華章”。這座矗立莫斯科河畔聞名遐邇的大教堂，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完成設計開始建設的，據說里邊的雕塑整整開鑿了17年，壁畫創作了23年，直到1887年才開始啟用，當是莫斯科造型最美藏畫最多的教堂。然而當我們隨著參觀隊伍默默地進入寬闊的教堂大廳，望著許多演繹著宗教故事的精美油畫唏噓不已時，導游小聲告訴我，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座大教堂是新建的?那是在上世紀初葉，莫斯科市政府不知是出于何種考慮，竟在1931年炸掉了這座珍貴的古建筑。我扭過頭驚愕地瞪大眼睛，居然會有人面對這精美絕倫的藝術下此動議!要知道這座建筑極其宏大，我在里邊流連忘返，上上下下也不知道欣賞了幾層，單是那大廳的柱子就有上百根，里邊的圣物特別是那些藝術珍品多得數不勝數。然而這是真的!

我在地下大廳的一角見到了一個櫥窗，如實反映了當年炸掉教堂后的場面，留下的只是雜亂的磚石廢墟了，像被戰火焚燒過一樣。櫥窗里還陳列有一張設計效果圖，原來有人居然打算在教堂原址建造一座兩百多米高的蘇維埃宮，頂部還設計了一尊高達四十多米的領袖雕像。這簡直不可思議。這個非凡的創意可以選擇另外的地點啊!我看著那己泛黃的效果圖心想，若是真建成了，莫斯科河畔就是另外的風景了。可是世間的事情奇巧至極，好像冥冥間存一種無形的力量扭轉了事態的發展，待那蘇維埃宮的地基打好后，不知是誰發現那張由當時著名建筑師繪制的圖紙在設計上存在重大缺陷，幾經折騰論證不得不放棄了原來的構想，使得那個蹩腳的設計永遠地放進了檔案柜。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不知又是出于何種考慮，當權者們又動議在已建好的地基上修造了一座露天游泳池，簡直讓人們懷疑這真是對藝術和歷史極其鐘愛的俄羅斯人的決定?但這也還真是事實，櫥窗里真還有一張照片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的情景，碧波蕩漾的游泳池里星星點點擠了許多人，只不知道那些戲水者的感覺如何，不知道當年進入那個泳池是否也是特權待遇。

我在那教堂地宮里還看到許多張上世紀九十年代教徒們抗議請愿的照片和一些主教們穿過的華麗外衣，看來當地的教徒們對炸毀這座精美的大教堂一直是耿耿于懷的。故事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還在抒發著憤怒的情緒。顯然是為了迎合教徒們的請愿，莫斯科市長在1994年作出了重建救世主大教堂的決定，于是經過長達六年的建設，耗費了三億多美元的資金，終于又在潺流的莫斯科河畔恢復了這座救世主大教堂，似乎蔥頭形的五個圓頂還是那么金光燦燦，似乎白色的大理石墻面也還是那么圣潔，但里邊的結構和形式就不知道跟原來的設計有無區別了。我注意到里邊的裝飾和建筑處理，盡管彌漫著濃烈的宗教色彩和基督情緒，但還是有些現代沒能修舊如舊。尤其讓我想找到答案的是，原來教堂里那些不朽的油畫作品呢?現在布置在各個大廳的油畫是今人的復制品還是當年藝術家的創作?也可能因為這個教堂的特殊經歷，使其具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但凡要進入這座嶄新而又古老的建筑物必須接受安檢，這在俄羅斯的旅游點是少有的程序，看來重建又添了許多重建的麻煩。

當我終于步出這座坎坷的大教堂，站在大街上竭力想望見那座與這座教堂有著相同命運的凱旋門，不禁思緒如潮。似乎莫斯科這兩座經歷了劫后復生遭遇的歷史建筑，其實正似一支旋律的“休止”與“起奏”，盡管曾經讓好事者扼腕長嘆，卻又增添了更復雜更趣味的故事。

那凝固的歷史

如果想在莫斯科尋覓一座能代表前蘇聯藝術成就的標志性建筑，恐怕就屬今天被稱為全俄展覽中心的地方了。

那地方好像在寬敞的莫斯科城的南部，正門前面有一片非常開闊的廣場，慢慢走進去就會感到自己在慢慢地縮小，隱約可見那些隨影相跟的整齊車位與交通標志，可以想象多年前這里一定盛況空前眼花繚亂，整天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吸引了全世界對這片土地情有獨鐘的目光。如今這里已經蕭條得可以了，偌大的廣場上并不見多少悠閑的游人，匆匆而過的當地人手上肩上大都承載著沉重的“收獲”，時有從遠處飛駛而來的出租車會突然停到某個人面前，車窗里便閃出一雙冷漠的眼睛霍然相向，直驚得我們這些造訪者心中打鼓，東張西望，生怕在異國他鄉遇上什么倒霉的麻煩。尤其是環繞廣場的那一溜兒粗糙的廣告牌，已被來自北冰洋的寒風吹得斑駁陸離，使我們這些東方游客不由得懷疑起今天的選擇有沒有必要。然而矗立在人們視野里的那座展覽中心的大門，還是大義凜然威風八面，中間是布滿浮雕的弧形拱梁，與前后兩排十二根方柱托起一組絕對布爾什維克的雕塑一男工人一女莊員高舉著一大捆豐收的麥穗，意氣風發昂首闊步邁向理想的明天。這尊雕塑我們是太熟悉了，由于人物逼真形象生動，而成為當年莫斯科電影廠的片頭標志，一旦想觀看蘇聯黑白或彩色的電影，那形像便踏著節奏旋轉著印進了人們腦海，進而也影響了中國兩代人的美學思想和藝術創造，無論是“文革”時期那令人窒息的宣傳畫，還是遍布于各大城市的主題雕塑，都能找到這類躊躇滿志的影像。而這個展覽中心大門應該是脫胎于庫圖佐夫大街上的凱旋門，但又比之巍峨壯觀，生生營造了一個春天里的童話，由此可見俄羅斯人海納百川的超然氣魄。

步入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俄羅斯展覽館，遠看似乎有些像縮小的美利堅白宮，近看卻沒有了一點影子。但我多年前從一位留蘇工程師的書櫥里就知道了，在這個曾經被稱為“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的地方，蘇維埃聯盟里的每個“共和國”都施展才華，建造了一棟棟民族風格濃郁的建筑，里邊集中展示了那個“共和國”當時的輝煌。然而我們最先注意到的是展館前面一座聳立在紅色大理石基座上的列寧銅像。這多少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在方圓上千平方公里的莫斯科好像當權者在有意隱去前蘇聯的印跡，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留下的烙印在大張旗鼓地被一點點剔去，甚至蘇聯時期的地名樓名市名都在一個早上復辟了沙皇時代的稱謂，在這個喜好文化、喜好用銅像來裝點城市的國度里，極少遇見蘇維埃締造者的身影，因而能在這兒見到列寧，不能不感到詫異感到興奮。這位風靡全球的無產階級領袖披著俄羅斯式的風衣，左手捏著揚起的衣襟露出偏愛的領帶背心，右手握著一卷剛剛繪就的理想王國的藍圖，也許他當時就清楚這幅藍圖一展開就會引來經久不息的爭論，那朋友和敵人都非常熟悉的額頭微仰眉頭微蹙，神情嚴肅地注視著俄羅斯大地上的每一點變化，似乎面對后輩的離經叛道更多了些惆悵和懊喪，似乎那胸中積存了太多的郁悶直想沖破金屬的束縛一瀉而出，我們默默地佇立在銅像面前，幾乎都能感覺到這種情緒在那軀體里絲絲作響，眼看著就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爆發。

而且那銅像身后的俄羅斯館，已經沒有了“國民經濟成就展覽”的味道，呈現給我們的“俄羅斯成就”是用一個個小攤位小柜臺和無數零亂的小商品堆飾起來的，一旦鉆進去就像進入了用雜物堆砌起來的迷宮。有的柜臺展銷的是俄羅斯民間工藝品好像還說得過去，有的柜臺經營的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小家電就有些不倫不類，有的柜臺堆滿了粗糙的地產工業品實在感覺有些無奈，有的柜臺則布置了花花綠綠的服裝衣帽卻少見民族風貌。可以看出里邊的空間原來是很寬敞的，卻由于充斥了這些內容而顯得雜亂無章猥瑣擁擠，就像進了國內哪個縣城的小商品集散地。尤其讓人感覺窒息的是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種濃烈的霉汗味兒，站一會兒就會感到頭昏腦漲，絲毫也體味不到購物的愜意。我們只好跑出來又鉆進烏克蘭館和白俄羅斯館，居然是一個模樣一個感覺。原來，這占地三百多公頃的“展覽中心”已經演變成了龐大而雜亂的地攤級的貿易廣場。這好像算是一個諷刺，用市場經濟最活躍最貼近百姓的“要素”占領了展示計劃經濟成就的“中心”，其本身也可以算得上一個莫大的“成就”。只是我們原以為這里每一個展館銷售的商品應該能代表哪個“共和國”最突出的特色，豈不料館館雜陳趣味全無。出發的時候大家還以為在這里可以買到純正的俄羅斯紀念品，如今卻空留下一個無奈的夢想了。我只在里邊看到一組樹皮畫還算有些異域特色，便慷慨解囊用不多的美金買了幾塊，想著回到國內也可與朋友分享俄羅斯迷人的風光，沒想到在后來的旅途中見到類似的樹皮畫價格卻是原來的一半。

在這樣令人沮喪的環境里游覓可想會有什么心情?然而當我們也不知從哪個共和國的展館里鉆出來眼前竟豁然一亮這些展覽館擁抱的中心大廣場可真是美麗，一大片在寒風中依然嫩綠的草地，像錦緞一樣沿起伏的地勢鋪向視野的遠處，使人感到格外舒坦輕松，恰與館內的齷齪形成強烈對比。哦，那就是我在國內畫報里見過多次的“人民友誼”噴泉吧，十五位身著各民族服裝的少女環繞著一大堆象征豐收與團結的金色麥穗，歌之唱之，舞之蹈之，待那噴泉一涌而出，彩虹與金光輝映，游客與少女齊舞，其情其景動人心弦，似乎展現了一派欣欣向榮歌舞升平的歡樂景致，于是那里便自然擁去了許多游客搔首弄姿。然而那攝進鏡頭的美麗還是昔日蘇聯鼎盛時期的感覺嗎?是啊，這些舞蹈的少女們可能想象不到多年以后她們會離開那堆金色的麥穗，會脫離那個用花束環繞的舞臺；也想象不出姑娘們面對今日境況是否會留戀過去的那個豐收季節?是否會感謝把她們組織到一起排練理想的布爾什維克大師?

想到這里我心情便不由得沉重起來，慢慢回首草地邊那一個個展覽館，驀然發現這里真像是一個蘇聯時期的建筑博物館，形態迥異大小有序，有的像古希臘的大殿特意突出了那一圈柱子，有的像東正教堂在圓頂上做足了文章，有的像一棟森林別墅，毫無靈氣可言，還有的像是維吾爾族的清真寺藍天一般清清爽爽。當屬那哈薩克館建得雍容大氣別具風采。門外有兩組基本上對稱的雕塑，兩面旗幟下各有三名工人農民士兵，以他們那個時代特有的姿態張揚著不滅的激情，更有那拱形的門楣顯露出哈薩克民族的個性特征。不遠處還聳立著一尊拔地而起的火箭，那是為紀念蘇聯宇航員加加林飛天處女航而修建的太空方碑，高有一百多米，似乎在等待著飛行命令，面對蒼穹仰望藍天，浩瀚的太空有太多太多的奧秘在等待著人們前赴后繼。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們祖國的“神舟”也會為太空探索補充新的篇章，也會上演很多很多充滿懸念的動人故事。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浩大的“中心”的的確確是“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館”啊，那一棟棟式樣別致的建筑，那一個個身著民族服裝的金色少女，不就是昔日蘇維埃聯盟的縮影嗎?如果歲月再翻過多少年，當人們要回顧歷史體會當年蘇聯的氣魄和成就，最好的注釋可能不是已經塵封的《真理報》，不是檔案柜里一沓沓的文件報表，而應該是這個集中了當時大手筆大智慧的“中心”，昔日的氣魄昔日的精神昔日的成就在此集大成，真讓人大開慧眼啊。然而可悲可嘆的是曾幾何時，似乎“堅如磐石”的“蘇聯”已經灰飛煙滅，已經成了歷史教科書里的一個普通概念，曾經在這個概念下生活的共和國們已經揣著各自的夢想各奔西東，只空留下一棟棟建筑一位位少女在異國他鄉經受風雨。

我相信這里終究會成為一個時代珍貴的文物園區!樸素的涅瓦河

只有走進圣彼得堡才會感受到這座城市是一座水上城堡，雖說不似威尼斯那樣漂浮在海水里，城中的水網也是密密茬茬縱橫交錯，寬松地把整座城市網絡在一起，所有河道又用石頭砌得整整齊齊，清清河水沿著岸堤不緊不慢地向前流去。

是否城里的河水都流到了市中央那條涅瓦河里，我尚不得而知，但那條涅瓦河一定是城里最大的河流了，由于吸納了眾多的支流，河面最寬的地方似有上千米，最窄的地方也有上百米，浩浩蕩蕩地向波羅的海的芬蘭灣涌去，斗轉星移日夜不息。這河當算是母親河了，當年德國軍隊在二戰中圍城九百天沒能攻進城池，就有涅瓦河作出的不朽貢獻。在那硝煙籠罩的歲月，維持人們生計和戰斗必需的供給就是通過涅瓦河道斷斷續續地輸進城里的。可以想啊，當年大兵壓境黑云壓城，把個圣彼得堡圍得鐵桶一般，如果沒有涅瓦河的給養輸入，不要說抗擊德軍浩浩蕩蕩的鐵蹄了，就是人們的精神也會被摧毀的，因此戰后最應該授勛的是這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了。我們站在河邊，時不時有漂亮的游船駛過，據說那只彩船在當地極有名氣，涂著紅紅藍藍的顏色，掛著五顏六色的彩旗，一到夜晚整個船上的彩燈就明亮起來，把整個輪廓映進流光溢彩的河里，這其實是河上一家流動的豪華夜總會。時不時還可見一撥撥垂釣的人悠閑地矗立在河邊，盯著微微顫動的浮漂，期待著哪一條覓食的魚兒上當咬鉤，也真是一幅田園牧歌似的情景。

當然，任何一個在涅瓦河邊徜徉的人最終都會注意到寬闊的河面上不斷出現的_座座大橋。這些大橋各不相同，不論其形態還是規模都比不上巴黎塞納河大橋的豪華，也比不上倫敦泰晤士河大橋的威嚴，但你細細觀察就會發現俄羅斯人超凡的智慧和那一座座橋梁偉大的奧妙。許多圣彼得堡的紀念品都以此為背景。原來涅瓦河上的大橋白天要承載雙向行駛的卡車，傍晚橋面會從中間斷開向兩岸高高豎起，乍一看有些像中國古代護城河上的吊橋，好讓那載貨的大輪船從河里順暢通過。我漫步橋上，看見那橋實際上是鋼鐵的構架，路面鋪著厚實的柏油，合縫粗糙可窺河水，畢竟是機械的金屬物件，畢竟有上百年的歷史，畢竟每天要動作一番，想來也是一件艱險的勞作呢。我孤陋寡聞，似乎這種大橋在全世界也不多見，否則圣彼得堡的明信片里決不會給它留下位置。有人詫異，設計師為何把橋搞得這般復雜，把橋面抬高些不就兩全其美了嗎?此言似也不假，然而你且站在涅瓦河邊看吧，綿綿兩岸乃至整個圣彼得堡的建筑都不高的，一般都是三五層，把橋架高顯然會破壞涅瓦河嫵媚的風情，智慧的俄羅斯人寧可給自己增加麻煩，也不愿影響圣彼得堡的和諧與流暢。

那河岸更是涅瓦河雍容與嬌美的集中體現，沿河排列的建筑猶如一串珍珠，粒粒相連，各具神色，絕少在中國已司空見慣的摩天大廈類的建筑垃圾。那一棟接一棟古典但不算古老的巴洛克式建筑在竭力展現著最動人的風采，粉的黃的白的灰的墻面，有的己煥然一新，顯示出歷史的優雅；有的正在粉飾，透露著新鮮的嫵媚；有的墻面斑駁，傳達著坎坷的滄桑，與那永遠流淌的涅瓦河吟著不朽的歌謠。而這種和諧的美麗，在朝霞里在陽光下在風雪中，感覺會是那么差異，印象往往十里百里。撫著橋頭的石欄，我想起不知哪位藝術大師的名句，建筑是凝固的音樂，而這支音樂是這般優美這般沁人心脾。

如果你還有興趣細細觀察，會不經意地發現涅瓦河聯結了圣彼得堡許多著名的景觀，有聞名于世的藍色冬宮，有透著藝術氣息的列賓大樓，有馬蹄騰空的銅像雕塑，有上百上千的知名不知名的建筑家留下的作品。而且每棟樓都像是開始規劃設計的格調，首尾相連難見敗筆，構成了圣彼得堡獨特而又迷人的風韻。曾有朋友故意傻傻地說這里的建筑如此風格統一該不是當初統一建成的吧。笑話!這么一大片恢宏壯麗的建筑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當初彼得大帝邀請了歐洲最著名的建筑師規劃設計了城市藍圖，于是給這座城池只留下了一道風景和一支樂曲，三百年間統治者們前仆后繼唱著這一支樂曲把城市藍圖變成了和諧的風景，也才有了圣彼得堡今天的美麗和不朽。想想國內也有不少城市的當權者也都想留點不朽政績，把一個個好端端的城市搞得雜亂無章，令現任的市長們傷透腦筋。我想中國搞城市規劃的專家們真應該在圣彼得堡辦一所學校，學學俄羅斯人城市規劃的理論和實踐。

然而，這涅瓦河的美麗也透露著一點點的霸道和血腥。我注意到那涅瓦河上每座橋頭都有兩對來自世界各地的獅子，以其獨具的風姿展現在世人眼里。在我們賓館不遠的皇家橋頭就是遙相呼應的兩對綠色獅身人面的石獅在鎮守橋頭，稍有些閱歷的人就會知曉這是來自中東的產物。可以肯定橋頭上每一對獅子都有或悲或喜的曲折故事，而且我并沒費多少氣力就發現涅瓦河中段還有兩對來自我們中國的雄獅，它們靜靜地臥在河邊冷冷地注視著匆匆的行人和滾滾的河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大概離開誕生的故鄉少也有一兩百年了，已經習慣了這里的喧鬧和水涌。好奇心驅使我問起今日的俄國人，他們含著驕傲的神情告訴游人：這對獅子是中國皇帝送給沙皇的生日禮物。這時恰有幾位留學生模樣的同胞在嘻嘻嚷嚷地拍照留影，我按下快門后想，怎么在中國的大地上不見西方貴族給中國皇帝送的禮物呢?似乎中國的皇親國戚只知道收藏來自異域的小家碧玉，悄悄藏在深宮里與嬪妃們把玩，而歐洲的帝王則不但喜歡把世界的珍玩收進宮殿，還喜歡用世界文化的寶物來裝點他們的家園和城池。你如果細細體會，就會感覺到這種西方文化和東方文化的巨大差異，就會聽到巴黎戴高樂廣場上的羅馬方尖碑在述說著十字軍的悲劇，尤其會感受到涅瓦河畔來自東方和西方的獅子相逢的歡叫與思鄉的呻吟……

是啊，只有永遠的涅瓦河是樸素的!

潔白的要塞

那天夜里一場大雪，整個圣彼得堡都罩在清亮的潔白里了，就連彼得保羅要塞的城墻和教堂的尖頂也掛滿了厚厚的雪，映襯著灰暗的天際更顯得肅穆和威風。這個要塞是當年彼得大帝征服了海上強國瑞典之后建立的一個駐軍營地，實際上是個僅僅一平方公里的小島。從當時的一幅素描畫上可以看出，當年的要塞是用木板圍起來的簡陋水寨，周圍是渺無人煙的沼澤地。三百多年過去了，而今這個要塞已經成了沙皇追隨者的“圣地”，里邊還修建了舉世聞名的彼得保羅教堂。只是我們去的那天教堂還在整修，腳手架剛剛退到腰部，露出了一百二十二米高的金色尖頂，一個天使造型的風向標豎在上邊不知有什么寓意，隨問幾人答案不一。

從那窄窄的大門進入教堂我才知道，從城市的奠基者彼得大帝到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竟有十四個沙皇安葬在教堂的大廳里。以前在歐洲參觀過許多著名不著名的教堂，好像里邊大多安葬著宗教領袖，而在這里卻安息著沙俄歷代的統治者，看著那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石棺，盡管四周雕飾滿墻金碧輝煌，仍不免感覺森森然。我注意到有許多俄羅斯人喜歡在門口的一個石棺前拍照，而且只有這只石棺的側墻掛有一些照片。問過翻譯才知道，那是1998年時任總統葉利欽主持儀式，將被蘇維埃處死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遺骨從一座山里挖出來安葬到此的攝影記錄，旁邊那只石棺就是尼古拉二世的靈柩。從那些照片上可以看出當時那場面是很隆重的，當是東正教的經典儀式，有主教們齊唱安魂曲的宏大場面，也有政府要員和群眾肅立的表現。我注意到在那當年的死者當中，竟有幾張青春稚嫩的面容，分明還是些正啃書本的孩子，已將身影永遠定格在照片上了，這其中的故事顯然已成了千古謎案。其實歷史上任何一次翻天覆地的革命都會有一些遺憾的。當然我們關注最多的還是在顯赫位置停放的彼得一世的安息處，那也是一具白色大理石的石棺，與所有的石棺不同的是上面覆蓋著一面海軍軍旗，據說是為紀念這位偉人開辟了出海口，創建了俄羅斯第一支海軍。當初由幾艘帆船組成的小小海上武裝，已發展成為今天世界上最大的海軍艦隊。盡管去年發生了庫爾斯克號潛艇事故，但彼得大帝的夢想還是在俄國海軍中延續下來。是啊，當年這里一定很艱難很困苦的，缺少糧草，四周是沒有人煙的沼澤；外敵侵襲，海盜和列強的艦船就在不遠處的海面上游蕩。在石棺旁的墻上還掛著當年北方戰爭中繳獲的幾面瑞典軍旗，顯然是為炫耀曾經發生在這個要塞和外海的激戰，最終彼得勝利了，他不但把自己的安息地選擇在這里，還為了俄羅斯的繁衍建起了一座燦爛而又典雅的城市。

圍繞要塞的灰墻里還有一棟呈環狀灰磚灰瓦的小樓，這就是當年沙皇囚禁革命者的彼得監獄。我們匆匆掠過那一間陰暗的囚室，直讓人想起中國川北的白公館。這棟小樓有兩層，一間一間單人囚室鐵門鐵窗，當時連看守都來自幾個部門，統治者想用孤獨和寂寞來摧殘政治犯的意志。里邊幾處泥塑逼真地反映了當時獄卒們提審革命者的情形，還展出了許多仁人志士入獄時穿的衣物。我聽說這個監獄在俄羅斯可是臭名昭著，一般人關進來必死無疑，列寧的哥哥就是因刺殺亞歷山大三世被捕后在這里被害的，時年剛過二十一歲的生日。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位無產階級的文學領袖高爾基也曾被關進二層的一間囚室，旁邊還關押過偉大的文學評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和大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們居然能夠活下來，這真是民族的幸運!若是這些藝術巨匠們在這里被悄悄奪去生命，俄羅斯文學還能像現在這樣燦爛嗎?這里面肯定有著一個個曲折動人的傳奇，只是我們的行程不允許我去費力解開這些疑竇重重的懸念。

我忽然發現，這也挺有意思的，在這個小小的僅僅一平方公里的孤島上，一邊是沙皇們安息的圣地，一邊又是沙皇們維持統治的劣跡。我想這幫統治者們也真有趣，他們活著的時候生活在要塞對面那棟藍色的豪華宮殿里，一定很少能聽到這里悠悠的鐘聲，然而在死后卻要安息在這片游蕩著許多仇敵冤魂的兔兒島上，也許是想在另一個世界里雙方平等地對話求得和睦，也許在冥界中仍要劍拔弩張組織尚未勝負的決斗。大概只有那些搖搖曳曳的雪花竭力想掩蓋住他們的分歧，輕輕地落在教堂上，落在囚室外，那么執著，那么努力，遠遠近近便愈發的白了。

浪漫銅像

曾經有哲人說過，最能傳達城市精神的是城中的雕塑。

在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有許許多多的銅像雕塑，有的豎立在街頭小巧的花園里成了園中一景，有的就立在熙熙攘攘的小巷口與路人和睦相處。有的我們還特別熟悉，凡是知名的俄羅斯巨匠都能在圣彼得堡找到歸宿，比如托爾斯泰、契訶夫、果戈里、高爾基。有的我們不熟悉，或是功勛演員或是飛船設計者，但等我們提問，便會有一堆堆典故被熱情的人翻騰出來講與你聽。林林總總的這些銅像點綴了城市，更營造了一個群星璀璨的都市氛圍，也在不經意間把人們帶入了一種近乎神圣的境地，你必然會走過去細細閱讀那些造型各異的銅像，激發你的感情款款升華，也必然會使你慢慢認識造就了一大批世界級藝術家和科學家的俄羅斯民族。我注意到，那一尊尊別致的銅像已經成了當地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已經親融到忽略它存在的程度。好像那南來北往的熙熙人群在哪一尊銅像前也沒有流露過額外的情緒，好象只有我們這幾位來自中國的訪問者發現普希金的銅像安放在一處小花園里，便立刻仰慕地圍上去，對這位已經在決斗中倒下一百八十多年的偉大詩人表現出了莫大的興趣。

這尊銅像在眾多的雕塑中是一個例外，詩人沒有高昂頭顱眼望前方，也沒有手握雞毛管托腮冥想，而是設計了一把長條椅，詩人斜靠著椅背，一手托住頭顱一手搭著椅背，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前來拜見的每一位熱愛他的人。那神情倒像是一位將軍在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可惜詩人當年的豪氣沒能擋住決斗場上的子彈，早早停止了他那充滿激情的朗誦。凡是走進圣彼得堡的游人都會深切地感受到普希金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標志，在葉卡捷琳娜宮外邊的那所貴族中學，普希金曾經住過的那間小小的宿舍已經被顯著地標示出來供人參觀，他寫過的作業讀過的書本彈過的鋼琴都被精心地擺設起來尊為圣物。我以為最有趣的是一張學習成績表了，翻譯驚奇地發現，普希金當年上中學時的成績按時下的說法是大大的偏科了，大概有十六門課，好像數理化等許多主課考試不及格，甚至有幾個頑皮的“鴨蛋”張著俏皮的笑臉，但“俄羅斯詩歌”卻是滿分。傳說他很小的時候就顯露出了詩歌天才，被老師和社會所稱頌，并且給予了他寬松的生長環境，后來果然開一代詩風，成就為俄羅斯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由此看來一個孩子學習成績的好或不好，都不能說明他將來的作為和價值。我必須慚愧地告訴讀者，那天我禁不住對普希金用過的那張課桌發生了興趣。大概是想沾一點詩人的靈氣，可屁股剛剛挨上去就聽到一聲震天炸喊，一位年邁的服務員像抓到了小偷，氣洶洶地跑過來。我急忙站起來，卻怎么表示歉意也難以平息老人家的憤怒，甚至樓梯上又遇那老者再打招呼人家也沒給面子。的確，普希金已經深深地活在俄羅斯人的心中了，容不得半點的褻瀆和怠慢。那天我們還曾想去看看詩人與那位上尉決斗的地方，據說就在郊外的一片樺樹林里，但是導游奉勸我們放棄了，那個決斗場沒有遺物也沒有銅像只孤單單豎了一塊小碑，根本尋不到游人期盼的感覺，其實那空曠那冷寂就是詩人無奈的感覺。

于是導游把我們這些中國游客領到了列寧的銅像面前。按說蘇聯七十多年的統治剛剛過去，有關的文物應該數不勝數，然而我們在圣彼得堡的日子里卻少見前蘇聯的遺跡，唯有這尊銅像能讓我們把兩段歷史連接起來。高高的褐色花崗巖基座上，列寧意氣風發頭顱后傾，左手拿著帽子，右手伸向前方，以那特有的姿式向人們演說著共產主義的理想，可惜他的子孫后代并沒有按照他的思路去實踐，最終導致了社會主義事業的夭折。且不知是中國人的創造還是俄國人的想象，大家都把這尊銅像稱為“列寧‘打的’”，意寓列寧伸手在招喚面前川流不息的出租車，略略想想似也形象。不過我相信列寧在這個國家的影響還是根深蒂固的，那天就看到有人給銅像敬獻鮮花，而且至今沒有人敢動手拆毀這尊標志性的銅像。于是，不知疲倦的列寧先生不管大街上滔滔不絕的人流車流如何忙碌，不管身后蘇維埃大廈賣給了哪位企業家做了公司總部，依舊在那里執著地渲染著他那已經被今天的俄羅斯人淡忘的演講。誰也不能否認這位偉人為了俄羅斯人民的幸福所付出的熱情和精力。

大街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銅像，真希望能一尊一尊地閱讀……

油畫的感覺

我喜愛俄羅斯美麗的油畫，風光無限啊。

也許是因了俄羅斯近代出現了像列賓這樣杰出的畫家，使得俄羅斯的繪畫藝術形成了特有的魅力。也許是六十年代中學課本里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給了我們深刻無比的感悟和印象，也許是我們參觀的大小宮殿都藏有數以千計萬計的油畫珍品，使得我們這些來自東方古國的人們自然地受到熏陶受到感悟。幾乎一幅小品就是一首抒情的詩，一幅人物就是一篇美妙的交響樂，一幅全景就是一部深沉的長篇小說，一旦啟動閱讀就會回味無窮，當我們步入那著名的“特列季亞科夫畫廊”，心里就充滿了敬意與虔誠。這是一處外觀看上去規模不大但古風猶存的小樓，進去了才知道里邊非常寬敞。陳列在這里的油畫是時任莫斯科市市長的特列季亞克夫兄弟在十九世紀末捐給這座年輕城市的，據說全俄羅斯數這里的油畫藝術品位最高。我對俄羅斯繪畫沒有多少知識，只知道那幅刻畫準確細膩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促進了俄羅斯農奴制的消亡。似乎那個畫廊最著名的油畫是列賓創作的那幅血淋淋的《伊萬雷帝殺死兒子》，獨具慧眼的畫家抓住了那個歷史的瞬間，把父子倆內心的懊悔與矛盾表現得淋漓盡致，使觀賞者站到作品面前就會產生心靈顫栗。由于這幅作品的特殊魅力，竟使許多觀眾難以自禁。大概在上世紀下半葉，曾經有一位青年就在畫作前情緒失控拔刀沖向畫布，幾乎把那作品割成碎片，然而經過修復卻讓我們根本看不出破綻。還有一幅描繪戰場偃旗息鼓的大幅作品，一位將軍面對著數不清的尸骨正在寒風中做著無言的哀悼，不知是對士兵的勇敢表示敬意，還是對自己的指揮表達懺悔，令人涌起無限感慨和痛楚回味。這些作品的主題太壓抑了，我喜愛那些風和日麗的風景畫，可給人以寧靜和舒心的享受。尤其有些作品精致地表現了大自然的嫵媚風采，細細讀來會令人忘掉榮辱利祿而流連忘返。所以當我們走出畫廊，有人提議去看看莫斯科河畔的油畫市場，我便立即附和了。

我曾經在圣彼得堡光顧過畫攤，那是涅瓦街上一處專售油畫的貿易市場，規模雖然不大但各類風格的作品倒也齊全，價格似也不貴，來往的路人掏錢的卻不多，在我們欣賞了兩家專業畫店以后便徹底放棄了在畫攤上買畫的念頭。我們先是被導游領進了一家小巷深處的畫店，里邊的作品粗粗一看就知道比街攤的水平高出幾個等級，同行中有人用一千美元買了一位畫家五幅作品，我看中了一幅恬靜和悠閑的秋景，還是那位畫家的小品，是典型的俄羅斯的秋色，小徑密林陽光水跡，一對情侶在小徑上依偎著朝密林深處走去，多美的一幅田園風光啊。店主報價要300美元，我以為太貴隨意砍到150美元，又說了幾句蹩腳的行話，沒想到店主盯著我的眼睛，以為遇上了中國同行，居然點頭同意了，這讓已付過畫款的同事心中不悅卻也無奈了。

然而當我們那天來到莫斯科河畔，來到彼得大帝的遠征船邊，禁不住被這個露天的油畫市場給驚呆了。這個市場順河畔的街沿一字排開，呈現了一個巨大的藝術與市場的氛圍，賣畫者有的是畫商，更多的則是畫家自己在出售作品。你慢慢地邊走邊看邊聊，仿佛徜徉在藝術的大殿里，藍天是頂大道為廳，真真別有一番趣味昵。當然，有的作品顯然是初學者涂鴉，全是模仿的痕跡，有些作品則品位高雅，頗見功底，而且幾乎各種學術門派的作品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的孿生姐妹或克隆兄弟。我忽見一位畫家面前有幾幅靜物花卉很是動人，連露珠和光線都透出了質感，且那作者看上去也憨厚純樸，雖有五十多歲顯然還沒有出名，否則決不會湊到這兒來擺地攤的。他當然想賣了，卻對我遞上的計算器只掃一眼就搖起頭來，無奈之下我搜盡囊中銀兩買了三幅小品。畫家顯然一天沒有遇到過買賣，遇到知音很是興奮了一番，還給我留下了他的電話與地址。晚上回到大使館招待所，我們都把自己的戰利品拿出來，床上桌上擺得到處都是畫框，儼然一個小小的展覽了。雖說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遺憾，但因為是自己所購便也十分欣賞，興致勃勃地想著帶回國是送朋友還是裝飾自己的家。這是美麗帶給人的美麗情緒。

然而誰也沒想到，在莫斯科機場海關，一位年輕的關員見到我們買的那些油畫，斬釘截鐵地叫我們去國家文化部開鑒定證明，說是非文物方可出境，否則要留滯海關等候處理。這算什么事?這些畫怎么可能是文物?都是在市場上買的小裝飾，況且油畫能出國是促進俄羅斯經濟發展，應該鼓勵支持怎么要限制呢?但這些理論已無人注意了，情急之下隨行翻譯示意可以給他一百美元，那但關員居然提示必須是兩百美元，而且示意要把美鈔夾在護照里悄悄遞給他。飛機已經快起飛了，出于無奈只好答應，只見那位關員以外人不易察覺的嫻熟動作把美元塞進自己兜里，于是我們所有的行李便大搖大擺地出了海關，登上了返回北京的航班。待莫斯科的燈光漸漸從我們視野里消失了，大家才恍然大悟：什么文化部鑒定蓋章，完全是托詞完全是為了敲詐美元，而我們的做法也自覺汗顏，長達十三個小時的旅途誰也不愿再提及此事。

唉，那一堆的油畫也似乎失去了剛購時的光彩。

餃子啊餃子

我愛吃母親包的餃子。

幾乎每個周末，妻子都要問我什么時候去東郊，那古城東郊的韓森寨住著我的高堂父母。我便會不經意地問一句知道老媽做啥飯?妻子便睨我淡然一笑：“餃子唄”。那一聲“唄”把我們一家人對餃子的感情表達的淋漓盡致。

母親愛包餃子，我從懂事起就喜歡吃母親包的餃子了，那時候，吃餃子還是一家人過年時最憧憬的奢望。記得每到大年三十，太陽剛剛偏西，渭北高原上那個被土圍子包裹著的村落就陷入了濃濃的節慶之中，似乎所有在外忙碌的人都趕回來了，家境寬裕的孩子換了新的衣裳招搖過巷，家境清貧的孩子也都把頭剃得油光，遠遠見面就會樂嗬嗬地打個招呼，彼此也不說什么就神神秘秘地跑回家去了，即使兜里有幾枚銅錢，想出去玩耍輸贏也不敢遠離村郭大墻，其實就是在等待一個時刻的到來，那就是吃餃子啊! 有趣的是村里人把餃子稱為“疙瘩”，我至今也不知道這里包含有什么傳說的典故。人們見面會樂嗬嗬地問起“吃啥疙瘩?”“肉疙瘩嘛”。其實家里并沒有多少“肉疙瘩”。母親會割一條紅白相間的肋條肉，剁成肉餡，里邊摻進大蔥韭菜，或白菜蘿卜，或茴香芹菜，還有碾得細細的佐料。這種肉疙瘩是過年的食物之最，大部分盛進長輩人碗里了。而且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興起的風俗，那每鍋餃子里會有一二只包了一分硬幣的餃子，誰吃到嘴里，誰就是當年最幸運的人了。母親那時會悄悄地把我拉到廚房，在我的碗里用竹笊籬撈幾個“肉疙瘩”倒進我碗里，我端著碗便在院里哪個角落狼吞虎咽起來，一不小心被幾位小叔看見，便也會引來不公的埋怨，因為他們碗里多是“豆腐疙瘩”。其實那豆腐疙瘩是很好吃的，餡里拌有油渣、粉條、生姜和蘿卜白菜，咬一口豆香滿嘴，似乎到了下頓飯嘴里還殘留有那種綿綿香香的味道。于是我們便達成了“協議”，我撥他們三個豆腐疙瘩，他們從我碗里夾兩個肉疙瘩。但有人時常會從那肉疙瘩里咬到硬幣來，只聽“咯嘣”一聲，便興奮地高叫起來，我為此懊悔地直淌眼淚，誰讓我饞那豆腐餃子呢?母親知道了便直戳我的額頭，真是個傻娃啊!

可能就是因了這個緣故，我在那品種繁多的餃子里，最偏愛豆腐餃子了，直到今天，我都對豆腐餡的餃子情有獨鐘，有時候在外出差回來為解嘴饞，身處異地就打電話“預約”，回到城里端起母親包的餃子頭也不抬，話也顧不得多說，只是香滋滋地大嚼一通直吃個肚圓。

平時家里是難吃到肉餃子的，但母親會想方設法給我們做餃子吃，實在買不到肉了，母親想辦法也要給餃子里放點油水。常常是把豬油渣與白菜芹菜等摻合了，作為餃子餡吃，那種餃子我們扔進嘴里香口四溢，嚼得滿嘴生津，滿頭大汗。我們一喊香、香，母親就拍拍圍裙的面瞇著眼笑了，而且下一個周末又是一頓餃子。有一次鄉下叔叔來了還拎來了一小口袋白面。可廚房里沒有什么菜，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然而晚上小飯桌上又是餃子招待。我端起碗，那面皮特別白，是磨的頭茬面，餃子從鍋里撈出來白得泛青，白得透明，咬一口，餡卻是硬的。我不敢咽，含在嘴里問母親，餃子什么餡啊?母親說你吃吧，核桃餡的。原來那嫩核桃也能作餡啊，里邊摻有豆腐、油渣，全家人端著碗吃得那個香啊，也都夸母親巧，母親便摩挲著面手笑了。常常吃到最后，餃子沒有了，母親就把剩下的餃子皮搟開來，下到鍋里，拌上紅紅的辣子和醋，就坐在廚房的灶臺邊吃起來。有時我拉母親到屋里去吃，母親還沒搭話，叔叔們便玩笑般喊鬧起來，城里娃就是疼他媽喲。

我已想不起從什么時候起餃子對我們的吸引力大大減小了，平日里賓朋往來，觥籌交錯，應酬繁多，可人們已不把那餃子視為菜肴中的精品了。曾經有過一家飯店開發了一種餃子宴，當時真是風靡一時，報紙電臺贊不絕口。然而曾幾何時，好像在我們所吃的餐宴中，餃子已快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如果有誰宴會親朋純是一碗碗的餃子，一定會引來令人難堪的嘲笑，吃餃子幾乎演變成了一種吝嗇的代名詞。

但是母親依然固守著對餃子的嗜好，依然每周都要包餃子吃的，而且一到周末，母親就會打電話告訴我提前回家來包餃子。而我們回家去吃那餃子，已經不是因為一碗羊肉、豬肉或豆腐餃子有多大誘惑力，而是對年邁父母的孝道，況且吃餃子，要調餡，要搟皮，還要包，工序復雜啊。我一半是憐憫，一半是想換個口味，一進家門就給母親建議，換個味道吧，吃米飯，蒸饅頭，炒點菜。母親不吭聲只皺眉看我一眼說，我現在老得就想不起來做啥好了，你看面都和好了，下禮拜吃米飯吧。但是下一個周末又是餃子，只是餃子皮里邊的餡會有些變化，如果上次是韭菜大肉的，這會就成了芹菜羊肉的，我們也只好作罷。但兒子不愿意了，時常嘟囔說“又是餃子”。我們哄兒子，奶奶包的餃子不能說不好吃。為了取悅于母親，我對兒子約法三章，不允許在奶奶面前說餃子不好吃，不允許把碗里的餃子剩下，不允許在吃餃子時要別的食物。

然而，我們的約束對兒子不起作用，幾乎每次回家，兒子都要鬧些讓我們不愉快的事。常常是一出家門，我就和兒子在樓外高高低低地吵將起來，到了深夜心情也舒緩不過來。可是兒子對付我們的辦法層出不窮，干脆每次回家吃飯，碗還沒端就說吃過了，引得一屋人快快不快。于是我一邊低聲哄兒子，說那餃子悠久的歷史，餃子豐厚的營養，餃子偉大的內容，一邊勸母親不要老包餃子了，也想法換個花樣讓兒孫們也有個期盼。然而母親聽了慘然一笑，便不吭聲了。我再說，她便嘟囔一句，你們想吃什么，你們自己回來做嘛。

于是，我告訴妻子下次回家我們就做米飯炒菜吧，妻子隱而不語似信非信。我又電話告訴母親，老人家在電話里也沒反對，我以為下次周末回家肯定是頓美味而豐盛的菜饌，便提前告訴兒子不準到時“逃吃”，不準“吃過了”。

可是，當我滿懷“信心”提了一大包在超市買的蔬菜和一件襯衣，攜妻帶兒邁進家門時，想不到母親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廚房內外又充盈著餃子餡的香氣，而且母親已做好了包餃子的所有準備，不但把包餃子的面和好了，還把餃子餡拌好了，而且客廳中央像過年一樣利用茶幾上支起一個面案，上邊放著一碗面，面案一圈擺了五只小板凳，顯然是在等待著我們一家三口回來包餃子呢。盡管妻子拿出給母親的新襯衣想炫耀一下她的眼光，母親沒表示出一點額外的興趣，只淡淡一笑，先在面案旁坐下了。我與妻面面相覷，兒子朝我斜睨一眼滿含嘲意，我不好再說什么，強裝笑顏坐到母親旁邊，又堅決地示意兒子趕快坐下來搟餃子皮。

母親也許是看出了我們的不快，招呼大家都圍坐在面案旁邊，一家人搟皮的搟皮，包餡的包餡，忙忙碌碌的卻沒多少說笑。妻子一定是知道我的尷尬的，她告訴母親那件襯衣是在民生商廈買的，是時下最時髦的彩色棉，那絨絨的鵝黃色是棉花本身的顏色，可不是染上去的。母親昕了驚訝地把那襯衣放到眼前看了又看，從那嘴角的笑紋里能看出母親將信將疑。父親則說現在有些東西說得好，實際上沒那么玄乎，早晨母親在門外早市提籃買菜，就遇一位少婦樣兒的“可憐”人，說是有幾塊金幣為救女兒等待兌換，母親剛一搭話就被粘上了，顯然是設下的一個拙劣的騙局，卻費了不少工夫才得以擺脫呢。母親淡淡地說那還是為了包餃子，要能吃到味道鮮美的餃子，必須要買到最鮮最嫩的韭黃，去晚了就買不到了。母親說這餃子要好吃，不但要把菜選好，還要把肉與菜的比例調好，調餡過程還要特別講究，必須一邊剁肉，一邊往里邊摻雞湯，這樣的餃子餡才香。母親忽然問我是不是?我在專心搟面皮，眼睛都盯著手上的面皮了，聞聲抬頭望母親一眼，但見母親的眼睛正朝著這邊盯著她的兒子。噢，母親的臉松弛了，脖子也松弛了，已經涌滿了粗粗細細的皺紋，臉頰還冒出了許多星星點點的黑斑，特別是母親那原本清澈烏亮的眼睛也忽然變得不認識了。我不禁一怔，好像是第一次發現母親是這個樣子。我知道母親已經老了，已經進入了耳順之年，但那老都是老在身體上，可那天我發現母親的眼睛也老了，眼仁變成了棕色，眼自己有些泛黃，模模糊糊的沒有了反差，顯得異常混濁。我心里不由一酸想說什么，卻不知說什么是好，手下的面皮便搟得有的長，有的短，有的厚有的薄，母親和妻子都叫起來，看你搟的面皮?怎么了?想什么呢?

母親這時顯然看出了我們的情緒波動，說了句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話。她一邊包一邊似自言自語地說：你爸你媽老了，也不想吃啥了，餃子香不香，關鍵是心情。一家人圍在一塊兒多好啊，一邊包一邊說，非要吃什么米飯，準備一兩天，吃完你們嘴一抹走了，連句多的話都沒有。我和妻都聞聲愣住了。母親嘆一口氣，眼窩似滾進了淚珠濕了：你們也有這一天呢。

我抬頭又看母親，那混沌的眼睛似乎亮了許多，那眼窗里含著格外的愛憐和依戀。“吃餃子是吃心情”，天哪，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母親心靈手巧什么菜不會做，何曾不想變個花樣來款待她溺愛的兒孫，但母親太珍惜這個闔家團圓的周末了，她渴望用這種方式營造一個其樂融融的氣氛，來品味生活的樂趣和悲苦，雖然僅僅是一會兒，可這對母親對父親已經像節日一樣重要和隆重了。

那天的餃子皮我搟得很慢很慢，一家人也包得很慢很慢，好像那面那餡能變出什么花樣來，一個一個餃子又周正又美麗，猶如一個個的工藝品，圍著那籠屜一圈一圈螺旋著向外擴展，看著那精細勁兒都不忍心下鍋了。我沒想到這小小的餃子居然承載了這樣多的“味道”，融融的親情更把這味道發揮到極致。那天的餃子，妻兒都說香，我卻吃不出味道來。兒子問我，爸你咋了?我抬頭看見鏡子里的一雙眼睛涌滿了淚花，便掩飾地說把辣子揉進眼睛了。

我已不記得那天的餃子是什么餡的了，但我高興地是看見母親吃得很香，父親也吃得很香。

重訪大寨

我又一次登上昔陽的虎頭山，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時節。

盡管涼氣已經漫不經心地飄蕩過黃土營造的溝溝峁峁，但收進眼簾的依然是飽經風雨的蒼翠，從虎頭山頂一直漫到山下那座灰墻黃瓦脊梁高聳的大院。噢，在我的印象里這兒是沒什么建筑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曾出差晉中獨自在陽泉火車站下車，幾經周折跑到威名遠揚紅透天下的大寨，想親手撫撫這面鮮艷得令人眩目的旗幟，似乎也有那么幾分朝拜的意味。然而我乘公交車走到村口，里面居然靜悄悄的，只在一棵枝椏繁茂的老柳樹下，有幾位黑衣老人圍坐在一起做著針線活什，身后滾爬著穿開襠褲的稚童。后來我才知道這棵柳樹也是名氣了得呢：舊社會有一婦女撿了一棵田間老玉米，竟被地主吊在這棵樹上打得死去活來，于是村上便把這兒作為曾經時髦的憶苦思甜的場所，現身說法很有些感染力呢。而我去那天似乎全村的人都開荒種地去了，偶有零星人影閃過，木訥的眼眸似乎還閃動著冷漠和警惕。我略有些忐忑地漫步于一排排整齊的半是窯洞的農舍外，走馬觀花地窺視著有些神秘的角角落落，悄悄隔著窗玻璃向里張望。讓我驚異的是幾乎每家的陳設都是一樣的，一張土坑一疊被褥一只板柜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墻上有張那年月政治味濃郁的年畫，家家如此沒有一點個性可言。讓我稍感欣慰的是小賣部的售貨員講，村里每天會在晌午收工的時候把一捆時令蔬菜放到家家戶戶的門外，完全是充滿烏托邦色彩的供給制啊，人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軍營般的社會里。有趣的是村口居然還矗立著一棟四五層的水泥建筑，是謂大寨賓館。

這樓規規整整至今在當地也算得上是一個“宏大”建筑，那座灰磚黃瓦的紀念館與此相比也顯得有些萎縮。想想區區一個小小的晉中村落，怎么會需要一個如此規模的賓館呢?從村頭的老柳樹下走到村尾的崖畔邊，終于弄明白是為招待接踵而至的外國友人而刻意營造的。

大概幾百戶人家全簇擁在黃土崖的斜坡上，一排農舍的前院是下排的屋頂，與那村外的梯田有那么幾分相似。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普通得讓人過目就忘的村落，在上世紀相當一段日子里吸引了無數百姓和領袖的眼球，人們像膜拜圣殿一樣從天南地北蜂擁到這里取經學藝，大寨成了當時人們對革命堅定性的考量標準。而今這個曾經獨領風騷的小村落，村莊還是原來的模式，農民還是原來的血脈，但當年的神秘和威風已經蕩然無存，如果想探尋上世紀在這里發生過的許多發澀的故事，從那屋檐下梯田里農民的眼眸中興許會頑強地表現出來，使得過去和今天踏入這兒的文人墨客不時會生發些許感慨。我想正是這么一個緣故，“大寨”這個曾經讓中國人如醉如癡的村落感動和激勵了無數的人，甚至一些名冠中西的藝術家也來到這里體驗，似乎直到今天也沒有什么人對此表達詫異。我發現村里的行人多了許多，衣著也花花綠綠的時髦了許多，臉上更溢出了隨意和忙碌。是啊，不管歷史將怎樣評價大寨，但大寨人那種與天斗與地斗的故事將會填充我們的民族精神寶庫。

然而，一件并不引人注意的文人軼事走到今天卻有了格外的意義。那年我從虎頭山上下來進入一間介紹大寨光榮的展覽館，見到中國“五四”新文學叱咤風云的斗士郭沫若寫下的一首大寨頌詩，心里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一代文豪啊，一位不論誰來執筆著史都繞不過去的文化人物，曾經幾進大寨幾上虎頭山，那一次他沒有陪同外賓登山瀏覽，而是獨自一人來到簡陋的大隊部，尚不得考知老人家當時是否有過徘徊便拉過一位公勤員，要過幾頁財務報表紙，伏在一張沒有油漆的桌子上，用俊秀的小楷在其背面寫下八句五言詩，隨后鄭重地叮嚀公勤員千萬保管好交給支部。我聽著講解員不甚流利的介紹，眼前不斷地滑過一片又一片黑白的彩色的歷史，腦海里卻在反復嘟嚷，這些標語口號式的句子淡如白水啊，除郭沫若以外的任何人寫出來都不能被認為是佳作，是文學家嘔心瀝血即興揮灑的燦爛華章。我禁不住想抄錄下來與朋友們欣賞：“全國學大寨，大寨學全國。人是千里人，樂以天下樂。狼窩變良田，兇歲奪大熟。紅旗毛澤東，紅遍天一角。”但當時我懷疑了自己的感覺，還為大文豪那直白的句子費盡琢磨，以致后來膾炙人口的“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在神州大地傳唱飛揚，就不由得會去努力品味那句名言“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無技巧”。品味詩人的瀟灑淋漓大氣磅礴的感覺，當然也常常會在感慨萬端的同時，生發些許的疑惑在心頭悄悄掠過。

而今又一次漫步在溝壑簇擁的虎頭山上，密密匝匝的柳林松樹樟木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已經把山頭包裹起來，沿山修造的周恩來、葉劍英的“記”念亭和那石塊鋪就的小路，特別是一些紅紅綠綠的指示牌把這個晉中的小山村，演繹得與各地的旅游景點毫無二致。然而今天踏上這塊依然裸露的黃土地，人們對這里七溝八梁不會留下難忘印象，更多的是會對每道溝每道梁所傳遞的歷史信息發生興趣，會對這兒發生過的傳奇故事發出感嘆。我最最詫異的是，我們偉大的文學家居然會臨終遺言把他的骨灰撤在這座似乎缺少文學的虎頭山上，相伴在那位戴著白羊肚頭巾漂洋過海，讓全國的農民們為之傾倒的大寨書記的墓旁。而且虎頭山下的大寨人還為老書記修建了一座氣勢恢宏的雕像，其身后是三級一百一十八個臺階，暗喻老人的年齡黨齡和在中南海工作的歷史。那高仰之勢也可謂獨具匠心，站在皺紋縱橫的雕像前抬眼上望，會令人對其生前經歷的風風雨雨感慨萬端，如果有興趣沿那高聳而簡陋的石階逐級而上，人們會由于閱歷不同而懷著各種心情為這座已經安靜下來的墳丘投上關注的目光。幾乎沒有人會想到在其側面幾十步遠的坡地上還有一塊很多文化人都想探個究竟的小小陵園，以《鳳凰涅磐》斐聲海內外的文壇泰斗居然在這里找到了已經不算安靜的長眠寓所。

我于是站在那個沒有標志的入口處想，這位文壇泰斗一生走過多少風光迤邐的山水，圍繞著他的步履在多少城郭田園發生了多少故事，何以對這個缺少浪漫的地方情有獨鐘呢?

望著那面曾經讓全世界的農民贊嘆不已的層層梯田，我不由得有些納悶，這位文壇老將是想幽默呢還是想聰明，執意要飄落在這里舒展休息，在這里聊天喝茶，在這兒吟詩作畫。果然，他感動了天地，經歷了滄桑風云的大寨人在郭沫若百年誕辰之際，在虎頭山上為文壇泰斗修建了紀念地，盡管這個小小的僅僅占地一百多個平米的陵園簡陋得讓人感到悲涼和遺憾，尤其是與旁邊那位村支書的氣勢相比，這位在中國文壇叱咤風云半個多世紀的泰斗，他的紀念地顯得有些萎縮和冷落，但是大寨人在這兒營造的氛圍卻是獨一無二的。那塊齊人高的青石紀念碑，一面刻著“郭沫若同志永垂不朽”，一面刻著被大寨人引以為驕傲的五言詩。我知道郭沫若一生寫過很多輝煌的詩句，他可能怎么也沒想到無意間草就的寥寥文字，會被人在這里格外珍重地供奉出來，對他在文學史學文字學方面的成就也沒有觸及只言片語。更有象征意味的是，旁邊兩棵寬闊的松樹被修剪成托盤狀，似乎盛滿了濃濃的墨汁；一棵高聳的松樹挺拔向上，象征著如椽巨筆正等待蘸墨潑灑碑石后面依山崖修砌成的一面白墻一墨不染，恰似一張剛剛鋪展開的白紙，是為作家揮毫著述準備的，似乎也容易讓人想到武則天墓前的無字碑。這些人為的形式多少有些匠味，但大寨人想的周到啊，他們用鄉間的思維表達著對詩人的敬重和懷念，盡管有很多人對作家的這些詩句不以為然，更對他最終的選擇頗多責難。

不知何時起風了，陵園里的大樹小樹嘩嘩作響，似乎有雨點要落下來。但我沒有躲避卻依然在思想，作家其實對安息地的選擇無論如何是他特立個性的張揚。那年他在遺囑上簽下名字的時候，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了，那時的大寨已是風雨欲來，而老人家睿智的大腦做出了一生最大膽的決定。他來了，是駕著云鶴飛來的，他要遠離京城喧喧囂囂的紛爭，來擁抱在文人筆下被賦予了各種意義的虎頭山，來與他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農民們四季為伍，以擺脫充盈在官場和文壇的煩惱而悠閑度日，用這里濃郁的精神對他的內心給予一個舒適的補充。果然，大寨人給予了作家所能給予的最高禮遇。

我依在一棵手臂粗的樟樹下，透過面前亂紛紛的樹葉，隱隱望見遠處新蓋的一排排整齊的農居，似乎還有幾幢板式樓房在粉飾外墻，依稀露出大寨生活今昔的變遷。有關這首頌詩的各種議論便也紛至沓來，我的目光又定格在那面刻得曲曲折折的橫豎撇捺上，似乎那石碑上的筆畫很快演化成了一位老者在嘲笑我們的幼稚。老先生真是聰明過人啊，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筆下的形象是一種什么狀態呢?但他更知道在那個惡劣的年代里，任何真實的字符都可能給人帶來滅頂之災，任何文學的浪漫都會產生難以擺脫的指責，任何神奇的想象都會把高尚引向歧途。這一切讓大文豪不寒而栗，而他是經歷了腥風血雨的文化人啊，要體面地生存便不得不對許多艱澀的難題進行表態，于是他便揣著文學家的狡猾對嚴酷的現實發表由衷或不由衷的感言，于是那一篇篇標語般的詩句便見諸于報端了，那意思清晰得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點遐想的空間，而這種只有大手筆才敢去擺弄的手法既可以讓老百姓明白，又能讓高層的朋友和低層的對手知曉，一代大家心臆如此曲折，不由得令人扼腕長嘆!

我摘下面前兩片樟葉放到嘴里，微微有些清苦有些枯燥，秋風更讓我們的大寨之旅變得艱難起來，同行的游人們在肆無忌憚而又自以為是地議論著大寨人與文化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想爭辯也不想茍同，九泉之下的詩人沒有在詩作里為世人設置想象的空間，卻不容置疑地預留了思索的曠野。我似乎進入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狀態，幾乎體會到腳下微微起伏的老者之呼吸，便隨手摘了一把樟葉輕輕地放到墓碑旁，慢慢地繞過那面雪白如洗的大墻，從綠樹環繞的虎頭山上朝下走，走過那位老支書倔強的墳丘，走下那傳統意味的一百一十八個臺階，走到那灰墻黃瓦挺著脊梁的大院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