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會想到,當人們吟唱起“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這首千古名詞《臨江仙》的時候,它的作者楊慎,昔日大明王朝的狀元郎,也會與遙遠的邊地云南聯系得那樣密切。然而,熟悉楊慎,熟悉云南歷史的人卻知道,當楊慎得罪了朝庭權貴,在京城再無立錐之地的時候,這位從蜀中升起的文曲星,便沿著他曾經北上謀官的路途,一路南下,繞過了四川老家,渡過了滾滾金沙江,深入云南,在他的流放地永昌(今云南保山)停下了腳步,從此老死異土他鄉。在云南,正這是樣的江湖旅客,使得云南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典雅,在歲月滄桑之后,逐漸顯示出了幽遠的文化氣息。在滇緬驛路上的騰沖,也就成了一個讓人經歷過后便過目不忘的地方。
翡翠之城的光芒
從昆明出發便開始一路向西而去,在大理稍作停留,兩輛越野車在大理至保山的高速公路上翻山越嶺。滇西此起彼伏的群山阻擋著車輪前進的速度,讓我們真正感覺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山。在滇西,沿著抗戰時期名震海內外的滇緬公路的遺跡,我們所經過的路,穿過密林,爬過山腰,從沒有到過山頂,卻許多次經過高懸在半空中的高架橋,往車窗外一望,便產生一種讓人深感恐懼的眩暈。從大理往保山一路南下,緯度越來越低,氣溫也便越來越高,熱流撲進車窗里來,讓人忘記了季節已經迫近了深秋。而車窗外一晃而過的景物,更多在顯示出闊葉林、甘蔗林、芒果樹之類的熱帶植物。
高速路與保山城擦肩而過,我們沒有停下來看看這座昔日的明朝狀元楊慎被流放過的千年古城,直奔騰沖而去。
中國古代蒙學經典《千字文》里說:“金生麗江,玉出昆岡”,說的是,金子產于云南麗江一帶的金沙江,玉石產于高高的昆侖山。滇緬交界的金三角地帶,除了盛產惡名昭著的罌粟,那里的玉石卻也是世界上最令人羨慕得頭暈目炫。千百年后,滄海變成桑田,騰沖卻成了舉世聞名的翡翠之城。很久以前,東南亞最古老的商貿通道“蜀身毒道”(南方絲綢之路)經騰沖,再由騰沖經密支那到印度。500多年前,騰沖人就活躍在這條商道上,最早進行翡翠的開發與經營。早在半個多世紀以前,騰沖這座翡翠之城,全世界90%的翡翠都在這里集中交易,然后才流向世界各地。
深秋時節的騰沖,被滇西的陽光溫暖地照耀著,在群山之間,在河流的波光里,安靜得像一塊翡翠。蓉樹寬大的葉子遮蓋了街道兩邊的人行道,行人們悠緩的腳步也暗帶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綠色。他們三五成群地走在這個古老的縣城里,講著一種與典型的云南方言有著明顯區別的溫軟的方言,倒讓人感覺仿佛置身于江南、江西。在騰沖縣珠寶玉器交易中心一家翡翠店里,姓董的老板告訴我們,在明朝初年,一場叫做洪武調衛的大移民,使得他們的先祖從江南湘贛之地遷來騰沖,他們因此也至今保持著祖籍地的口音。其實騰沖是一個驛站,數百年前,洪武調衛使得成千上萬的中原移民來到這里,在滇西熱氣騰騰的這片土地上,開始他們的生活。但是,與此同時,騰沖作為茶馬古道上的一個中轉站,很多騰沖人剛剛在這里站穩腳跟,便又收拾起行囊,沿著怒江和瀾滄江南下,進入緬甸,泰國、越南、印度。天長日久,騰沖便成了云南聲名顯赫的僑鄉。據說,騰沖人在全世界50多個國家,都有商號、工廠。董老板告訴我:“自明朝騰沖的先民們首先發現和加工翡翠,到20世紀40年代初,騰沖幾乎成為翡翠進入中國的唯一通道,交易量占世界的90%,翡翠交易輻射到五大洲30多個國家,涌現出了“三盛號”、“源盛號”、“寶龍號”、“洪盛祥”、“茂恒”等對外貿易商號,造就了緬甸國師尹蓉、翡翠大王寸海亭、張寶廷等一批名震東南亞的人士,培養出了一大批能工巧匠,塑造出了段家玉、綺羅玉、官四玉、振坤玉等美玉、名玉,成就了當時世界上翡翠集散地和加工交易中心。經歷代無數儒商不懈的努力和多年的歷史積淀,形成了底蘊深厚的騰越翡翠文化。最近,被亞洲珠寶聯合會冠名的“騰沖·中國翡翠第一城”。董老板所說的這些,都是騰沖的陳年往事了,我也不清楚他說的關于騰沖玉石中“寶石綠、鸚哥綠、蔥綠、瓜皮綠、青蛙綠、菠菜綠、淡豆、陰豆、水豆……”之類的掌故,眼前的琳瑯滿目的玉石,卻是讓美得讓人炫目的事實。我隨手指著玻璃柜里一枚指甲大小的玉佛,問他值多少錢。董老板讓我先猜猜。我說五十元。他的眼睛里閃現一種很奇怪的神色。我又說:五千。董老板輕輕地說:二十三萬。我不知道,指甲大小的黃金值多少錢,但是,現在我知道了,眼前這塊指甲大的玉佛,值這么多錢!這,就是號稱極邊第一城的騰沖。
國殤墓園:
骨氣與正義的靈魂棲息地
我不能以一個旅游者的身份踏進那片墓園。
人死了,總是要進入墓地,什么樣的人應該進入什么的墓地?在中國這個把死看得與生同等重要的國度里,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而在中國,以“國殤”兩個字來命名的墓地,恐怕是絕無僅有。那么,棲息在騰沖的“國殤墓園”里的靈魂們,應該是具備了足夠的份量,讓我們用凝重的心情去屏心靜氣地去景仰與膜拜。
歷史的記憶重新返回到抗日戰爭,半個世紀前的那場戰火,從東北開始,燃遍了大半個中國,最后在云南結束了它的蔓延。云南作為中國抗戰的大后方,因為日軍的鐵蹄從南洋進入緬甸、印度,駝峰航線與史迪威公路如果中斷,日軍將切斷國際社會對中國抗戰的支援,對中國形成合圍之勢,試圖改變亞洲戰場格局。于是,中國政府派出遠征軍,出兵緬甸,與英、美在印緬之間展開激戰,隨后日軍侵入云南,一路北上,到達騰沖。大敵入侵,騰沖城曾經一度淪為廢墟。被槍炮聲籠罩的騰沖人,這一群善于遠走他鄉經商,靜處故土讀書的騰沖人,隨后便組織了自己的抗日武裝。這時候,一個叫張問德的讀書人,作為淪陷區的國民政府縣長,在日軍的威逼利誘下,寫下了凝結著騰沖人骨氣與正義的《答田島書》,說:“……余為中國之一公民,且為騰沖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責任與良心,對于閣下所將提出之任何計劃,均無考慮之必要與可能。然余為使閣下解除騰沖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張,則余所能貢獻于閣下者,僅有請閣下及其同僚全部返東京,使騰沖人民永離槍刺脅迫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鄉,于斷井殘垣之上重建其樂園。……茍騰沖仍為閣下及其同僚所盤據,所有罪行依然繼續發生,余僅能竭其精力以盡其責任,他日閣下對騰沖將不復有循良醇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義之壓力, 將使閣下及其同僚終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騰沖人民之前……”,中國抗戰,云南是最后一片被日軍染指的土地,云南抗戰,騰沖大概也是最后一個被占領的縣城,經過中國遠征軍與英、美兩國盟軍在這片原本應該生長糧食與花朵的土地上浴身奮戰,數以萬計的遠征軍戰士倒在了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數以萬計的美、英盟軍將士與日軍一樣,也把生命丟在了滇緬戰場上。
眼前的國殤墓園里,躺著在收復騰沖的大小40余次戰斗中獻出生命的遠征軍將士9000多名。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國殤墓園里早已恢復了天籟一樣的寧靜,松柏已經長得很高,把墓園遮蓋得嚴嚴實實,連同那墓碑上的字跡,也因為歲月滄桑而被石苔所覆蓋,漸漸地變成了黑色。只有野草和花朵,才會在歲月的腳步聲里,陪伴著這些曾經為了國家和民族而浴血奮戰,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的生命,在每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呈現出叢生的綠意和花香。當然,為國捐軀的人總是要被人們銘記的,墓園里蔣介石、于右任、何應欽、衛立煌、李根源等國民政府要員的題詞還在,每年清明節也還有許多人,從昆明、重慶、西安、南京、廣州等地來到國殤墓園憑吊。也有很多人,從香港、臺灣、美國、英國,坐著飛機,繞道昆明,千里迢迢來到國殤墓園,為的就是能夠每年的清明節,與騰沖的當地人一起,在某一座墓碑前,灑下一杯薄酒,獻上一束鮮花。
戰爭早已結束了,騰沖城里開始熱鬧起來,一座嶄新的城市,從它厚重的文化和光榮的歷史里,越來越清晰地走到時代的前沿,滇西的陽光照著騰沖的土地,這個云南邊地城市,正散發出炫目的神采。
和順的文脈
在去和順之前,曾經聽央視一個叫做崔永元的家伙提起過,他說:“和順有很多不足,第一點是歷史太少,和順小鎮只有600年的歷史,第二是開放太早,和順早在400多年前就已經開放了,當時鄉里人就走出了國門,有一次我到一個鄉親家里串門,他當時正在喂豬,我一看泔水桶上有外國字,是美孚洋行的字,他們對文物不太珍惜。建筑上也太零亂,建筑不太更新,到目前為止還在原封不動,原樣保留著。第三是和順鎮的人都不務正業,這個地方是以農業為主,大家應該種田,但是經常有老人放牛,把牛放在山上吃草,自己跑去看書。家家都有文房四寶,有游客在和順吃完飯非要把菜單拿走,他認為這也是書法。上世紀20年代和順就有圖書館,上世紀30年代就有了音樂社、話劇社、足球隊和籃球隊,上世紀40年代他們演出了曹禺先生的《日出》、郭沫若先生的《孔雀膽》,大家愛看閑書是因為1928年在鄉里就建了圖書館,胡適先生題了字,圖書館很奢侈,圖書館的大鐵門是從英國專門定做的,用馬幫通過山道運過來的。圖書館也沒有多少書,只有七萬多冊書,也沒有什么太好的書,基本上都是老書、古書,每一個農民和游客都可以到圖書館去看?!蔽∥业倪h不止小崔這些牛X的話,但是,剛從騰沖城出發,我的心里便涌出一種沖動,急切地想去看看中國最大的鄉村圖書館和艾思奇童年時期生活過的地方。
深秋的正午,陽光把從騰沖縣城通往和順的田野照成了一片金黃色。田野里還有沒有收割的水稻,那沉甸甸的稻穗,在暖烘烘和微風里輕輕地晃動著,不遠處的草坡上,幾頭牛正在低頭吃草。零星的層舍,被幾棵村遮掩著,青色的瓦欞被滇西的陽光照耀著,泛著明亮的黛色。這時候,我已經忘記了騰沖城里神秘的翡翠。和順的寧靜,仿佛是一杯毒酒,讓人漸漸地進入了一種奇異的如夢似幻。車子飛快地向著和順飄去,所有的人都不說話,只是靜默地看著車窗外,野草和泥土的味道從窗口彌漫進來,它們讓我釋放出一個龐大的空間來,往日里被塵世的生活沾染過的喧嘩與騷動,都灰飛煙滅了,我的內心里是一片沉靜的空白。
空氣里有一種氣息越來越濃。對,是荷香!它讓我在沉醉里漸漸清醒過來的時候,車子停了下來,和順就在眼前了。雖然時節已經是深秋,但是這里地處亞熱帶,池塘里的荷葉還是那樣的亭亭玉立,彼此簇擁著的葉子,把池塘鋪得滿滿的。風吹來的時候,高高地指向天空的荷花,擁抱著它淡黃色的蕊,搖蕩著,仿佛在吹奏著一首來自遠古的梵歌。據說,和順距離佛國緬甸只有70公里之遙,在這山遙水遠的地方,荷花,象征著華夏文明的花朵,在和順這個地方,旁若無人地綻放著。池塘的旁邊,是所有進入和順的人必須從下面走過的去的一座牌坊。堅實的石頭,牌坊,這又讓人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國粹文化。它的靜立,在邊地騰沖的陽光里,靜靜地訴說著一段往事。是的,在牌坊下面,就是一條曲折的小河,清澈的水緩緩地流淌著,水面上游蕩著悠閑的鴨子、白鵝,水光里倒映著垂柳和白云。還沒有走進和順的深處,我就在門口看到了一個塵世里未經雕鑿的水鄉,它,正是我們曾經深愛著的,在農業文明里,因為歷史而變得異常厚重的鄉村水澤。
一腳踏進和順的大門,迎面就看到了那個中國最大的鄉村圖書館,在密林掩映的小山坡上用屋檐與枝葉的交融,告訴我,那里一個可以靜休的地方。身為一介白衣書生,自然會生出一種迫切感,快步迎上去。拾級而上的時候,猛然間感覺到了一種安靜,于是不由得放輕了腳步,生怕打擾了在圖書館里面伏讀的人。石臺階是用青灰色的火山石砌成的。在騰沖,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火山石,那是一種輕巧的,遍體密布著細小氣孔的石頭,踩在這樣的石頭上面,你不會感覺到漢白玉的浮華、花岡巖的沉實。幾級臺階后,仰頭便看到了胡適題寫的館名了。胡適作為那一場影響了中國歷史進程和民族命運的新文化運動最為活躍的人物,他為什么會給這個地處滇緬交界處的鄉村圖書館題寫館名,我不得而知。
圖書館安靜得可以聽見風從樹枝上經過的聲音。窄窄的院子四周,都是收藏圖書的展室,玻璃柜里存放著各種書報,可以隨手翻看。報紙是國內各種最新出版的,書是各個時期的舊書,甚至還有豎排的石印本。我看見人們低著頭,安靜地貼近紙張,貼近飛舞著的筆劃,他們的頭顱,隨著閱讀的目光而緩慢地轉動著,極像正在啃食桑葉的蠶。甚至,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我看著一個老者,穿著本地要特有的舊式服裝,留著長長的胡須,面色沉靜地看一本繁體字的線裝書。這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也許在這個小小的圖書館里,看了大半輩子的書,隨著歲月的流逝,他還可能要在和順圖書館里繼續看下去,直到他的生命如同風中的燭火,在最后的時刻消然逝去。所有進入和順圖書館的人,無論是懷著好奇心闖進來的旅行者,還是通過閱讀消磨時光的本地人,都幾乎屏住了呼吸,盡量地不去打擾別人。這樣的情境使得我翻閱書報的動作也顯得極其輕緩。正是因為翻得緩慢,看得仔細,我竟然在一張舊的《保山日報》上,看到了我的一篇散文。在這個中國最大的鄉村圖書館里,看到自己的文字,也可以被別人看到,我心里有一種連自己的不易察覺的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