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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低地

2007-01-01 00:00:00
延安文學 2007年3期

張德才死的時候,張挺十五歲,正在水庫邊跟小蕊約會。他聞到小蕊頭發上有一股好聞的蜜桃味。張挺手伸進小蕊的衣服里,游走了片刻,又縮了回來。這時他聽到有人喊,殺人啦,殺人啦。他站了起來。遠處有一些人在跑動,朝向一個方向,然后人群就團團圍了起來。

是傍晚的時刻,張挺覺得夕陽很美,帶著一絲血紅,血紅在張挺的眼中慢慢褪去,然后只剩下了黑。街上漸漸安靜了,小蕊說要回家吃飯,張挺送她回去。在街道的拐角張挺看著小蕊推開家門,還朝他笑了笑。他聽到小蕊父親的叱罵,你死哪兒去了。小蕊的母親說,快吃飯,飯都涼了。

張挺慢吞吞朝家走去,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殺人事件跟父親有關。張挺記得張德才死前睜開了眼,還朝他笑了笑。大家卻說,張德才半路就斷了氣,只不過出于良心,才把張德才送去了醫院。護士用余光瞥了眼張德才,輕輕巧巧地說,死了。醫生扒開張德才的眼皮,照了照,一揮手,說,死了。這下無可辯駁,張挺的父親張德才確實死了。

那一刀扎穿了張德才的肝臟,醫院的走廊上流了一地血。血干了,發黑。張挺一陣反胃,沖進廁所,吐了起來。鄰居趙叔叔拍著他的背說,你真沒用,還不趕快替父報仇去。張挺又沖回了案發現場。

事情是在小賣部前面發生的。據說張德才幾人打麻將換不開零錢下到小賣部,因為喝多了,跟老板范嘀咕吵了起來。出小賣部后暗地里突然殺出兩個人,張德才這邊的四個分作兩隊跟那兩人搏斗,張德才先沖了上去。那個跟張德才一隊的老曹呢,手中當時還握著酒瓶子。老曹把酒瓶放下,等他放穩了酒瓶,趕到張德才身邊,張德才的對手已經跑了。老曹猶豫了半秒,追還是不追。他剛剛拔腿,張德才說,別追了。怎么?老曹還要去追,張德才說,真別追了,我被捅了。張德才好好地站在那兒,身子筆挺的。老曹以為張德才在開玩笑。只聽張德才又說,我不行了。老曹說,你真的不行了?借著路燈,老曹看見血從張德才捂著肚子的手指縫里淌了出來。張德才要老曹叫車,老曹一摸口袋,錢都輸在牌桌上了,最后一圈翻了本,錢還沒拿到。在車上他跟張德才說沒帶錢,那時候張德才基本已經斷氣了。

情況基本上就是這樣的。

打牌的幾個都說是范嘀咕指使人干的。去派出所報案。范嘀咕說不認識那兩個,也從沒見過。殺人犯跑了。警察找不到證據。

那是個郁悶的夏天。張德才死了。不知道是誰害的。趙叔叔從他家門前走過時,也不再讓他替父報仇了。大家都知道那是句空話。

張挺跟小蕊吹了,為什么他說不好,他把小蕊氣跑了。張挺的初戀在那個夏天結束了。

不顧母親的以淚洗面,張挺從家鄉跑了出來。他在攀枝花晃過了冬天。從攀枝花走那天是二月多,張挺在市中心的廣場上以毛主席像為背景讓過路的兩個女孩給他照了張像,很誠懇地留下了老家的地址。女孩很詫異,張挺不光讓她們給照相,還要她們給他把照片寄過去,不過她們還是照他說的辦了。很快,張德才的妻子看見了兒子在攀枝花的照片。半年里,張挺個子高了,身體壯了,仿佛青年張德才,他的母親看了很欣慰。

張挺還去過成都、上海,掙了些錢。十八歲時他回了老家,開了當地第一家成人用品商店。就在小賣部對面。

老曹下崗了。如果張德才還活著,也是這個命運。

他們在毛紡廠同事十年。張德才死后,風言風語很多,雖然張德才的死跟老曹沒有直接關系,可唾沫多了淹死人,老曹被從工段長的位置拉了下來,調去干最苦最臟的清潔工。清潔工負責清理下腳料毛渣,工作倉里常年高溫,羊毛滿天飛。老曹每天頭頂草帽、嘴捂口罩,脖子上纏條毛巾,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才走進漆黑窒息的工作倉。永遠渾身精濕,粘著一身碎羊毛。

即便如此,老曹還是成了毛紡廠第一批下崗職工。毛紡廠的職工對誰先下崗誰后下崗看得很重,為了晚下個一年半載,四處找人托關系。老曹對這事倒看得開。老曹說,走肯定是要走,早晚而已。大家認為他在指桑罵槐說張德才。

這些都是張挺回家后,陸陸續續傳到他耳朵里的。張挺好幾次看見老曹路過他的店門前,要跟他說話的樣子,在門口磨磨蹭蹭。張挺故意躲到后面去了。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終于有一天,老曹走進了張挺的成人用品店。這回,張挺沒來得及閃。

老曹跟張挺打招呼。在張挺看來,老曹是在跟張德才打招呼。

好久不見,老張。

張挺仿佛聽到老曹這么說。其實老曹說的是長這么大了,才一晃的功夫。

張挺不想跟老曹廢話。你看看我這里有新到的貨色,從廣州剛進的。張挺指著個充氣娃娃。說完,他覺得自己底氣足了,有了跟老曹平起平坐的資格。

老曹到這來不是要看這個,張挺叫他看他也不得不看。

你媽好吧。老曹很突兀地問。

當然好。

剛進門老曹是迎著張挺的目光來的,后來頭就一直低著。他從左至右又從右至左把貨品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挑了一樣。張挺收了他雙份的錢,老曹沒說什么。

小賣部的老板還是范嘀咕。范嘀咕人老了,皮皺了,變化很大。只有嘀嘀咕咕的毛病還沒變,你不跟他說話,他跟自己說,嘀嘀咕咕的,整天見他嘴動。老板娘倒是換了個,又年輕又漂亮,長一對桃花眼。大家都說范嘀咕命大福大,這回又走了桃花運。

桃花眼話不多,在柜臺后面穩穩地一坐,小賣部里就進了一堆人,有換零錢的,有買火柴的,有打電話的,進進出出的,把門都堵上了。門一堵上,對面的張挺就看不見桃花眼了。

張挺的女朋友是丹鳳眼,也漂亮,可比桃花眼還是差了一分。丹鳳眼每天等張挺下班跟他出去吃宵夜,把一頭烏黑的長發散開,跨在摩托車后面。

丹鳳眼問過張德才的事,她最近幾年才來鎮子上,對以前的事好奇得很。張挺幾次想跟丹鳳眼說,丹鳳眼問完又忘了似的跟張挺扯起別的,三岔兩岔,張挺就忘了。半夜里想起來,張挺生上了氣。張挺叫丹鳳眼的名字,丹鳳眼醒過來,問,你是在叫我?張挺假裝從夢中驚醒,我做夢叫你了嗎?丹鳳眼罵,神經!

這下丹鳳眼睡不著了,瞪著眼睛等天亮。早上張挺沒事似的從床上爬起來,擦兩把臉,騎上摩托車去上班。這個男人總有那么點摸不透。

來張挺店里的女人不多,桃花眼算一個。桃花眼是直奔這個柜臺來的,指指里面的東西,像來過多少遍了。她的臉色一向很好,紅艷艷的,看不出半點害羞的樣子,又像是整天都在害羞。

這個?張挺故意指錯了。

桃花眼將錯就錯,就這個吧。

張挺說,這是事后用的。

桃花眼唔的應了一聲,說你開票。

直接交錢,不用開票。

桃花眼掏出了張整錢,用吊眼梢瞅著張挺。張挺翻了半天錢箱,沒找到零錢,又摸摸衣兜,還是沒找到。桃花眼默不作聲把東西放回柜臺上。

張挺說,沒關系,下回我去你那買東西你就別收錢了。

桃花眼說那怎么行?說著從兜里掏出把零錢來。張挺數夠了的錢,把剩下的退回去。桃花眼把錢放進衣兜,按了按,扭搭扭搭走了。

晚上丹鳳眼加班,張挺一個人。張挺睡不著,想了很多,攀枝花成都上海上海成都攀枝花。十八歲前他就去了不少地方,在當地也算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物,可他找不到人說這些,心里覺得悶。攀枝花那座黑黝黝的山,像頭怪獸蹲在他的房子對面,他每天在怪獸的腳邊睡過去。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覺得怪獸在慢慢地朝他這邊移,怪獸沉悶的足音從地底下傳過來,能感到床在顫。

早起張挺遺了精,粘乎乎粘了一褲子。他沒急著起床,脫下內褲擦了擦,光著身子在床上點了枝煙。張挺想起張德才。張德才在他十三歲還戴著紅領巾時就告訴過他,不要穿緊身內褲,不要整天想女人。張挺青春年少,怎么能不想女人呢。他整天逃課,在家手淫。

那時家里只有一間屋子,父親母親和幾個姐姐雞啄米似的來來回回地走。姐姐們常為了一塊布料一個發卡吵個不停。張德才不耐煩了就是那么一句,媽了個逼,滾,都給我滾。至今張挺都記得。張德才說滾的時候圓著嗓子學電視里的腔調。母親在旁邊念經似的,翻來覆去就一句話,作孽啊作孽。張挺覺得他們都在作孽。他悶在被子里詛咒,他們都死了才好。什么時候他們都死了這個世界該多清凈。

幾個姐姐陸續嫁了出去。逢年過節才花蝴蝶似的飛回家轉一圈,吃頓飯,起身走人。大姐二姐沒多久就懷了孕,隔年帶回兩個孩子。全家人圍著孩子,你逗一句我逗一句,說孩子長得跟家里人像。

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張挺想。

張德才死前三年,替最小的女兒操辦完婚事,屋里就剩下三口人。常住兩口。白天張德才上班,晚上跟老曹幾個湊上一桌麻將。

那三年張挺不得不單獨面對母親,聽她嘮叨些陳谷子爛芝麻。母親嘴里的張德才跟張挺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個人。母親說張德才年輕時模樣還中看。母親夸一句張德才說一句作孽。

有那么一個來月張挺常跑到水庫邊,坐一個下午。也不知什么蟲子在嘶嘶叫,像誰啞了嗓子伏在草叢里。張挺看水里的漩渦著了迷,漩渦轉啊轉啊,他童年最好的朋友潘曉死在水庫里。一個猛子扎下去,撈上來時脖子都快斷了。

張挺離開小鎮后,小蕊嫁到了深圳。她本來就比張挺大。張挺跑了,她立馬嫁了人。張挺覺得她走的對,一來水庫的蓄水位要升高,這一帶早晚要移民,二來張挺也不可能跟她結婚。

七八年過去了,小蕊帶了丈夫郝強回來省親。郝強黑黑瘦瘦,胳膊長,腿短,夾著膀子走路,看上去很拘謹。小蕊說他在深圳混得不錯。小蕊請了同學朋友,擺了兩桌。張挺故意沒跟小蕊他們坐一桌。趙云帆正打算去深圳,跟郝強很快混熟了,隔天拉他出去玩。正巧小蕊的女同學們去找她,小蕊把郝強放了。

在歌廳里,郝強不再拘謹了。看不出這個黑瘦的小個子還有這么大的能量,他愛唱美聲。一唱起來震天動地的。脖子拉得老長,暴著青筋。趙云帆還替郝強點了女人。郝強就那樣一只手放在小姐的大腿上,一只手握著麥克風,扯著嗓子一點點往高音區爬。張挺想起十五歲的夏天,他把手伸到小蕊的衣服里,又縮了回來。正在打算下一步該怎么辦的,這時傳來了“殺人了,殺人了”的喊聲,他隱約聽到郝強唱的俄羅斯民歌里就有這句。

等郝強唱完了,張挺起勁地鼓掌。鼓完掌,他的胳膊越過小姐,拍了拍郝強,說,兄弟。你唱的是什么。我怎么聽見你說殺人了殺人了。連小姐都跟著笑起來。

小蕊根本不是張挺記憶中的樣子。他的記憶永遠定格在十五歲的夏天,夕陽如血,映得水庫通紅。血絲在張挺的眼里慢慢褪去,只剩下了黑。紙人一樣白而單薄的小蕊推開家門,明黃的燈光泄出來,他在暗處聽到小蕊的母親說該吃飯了。

張挺想起那天晚上他根本沒吃飯。醫院的走廊上流了一地血,他沖進廁所吐了個干凈。吐完了他覺得飽了,像剛吃完三大碗米飯。

張德才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身上蒙了層白色的床單。風從窗戶里吹進來,床單微微抖動起來。是風,不是張德才。張德才已經斷了氣。

那之后張挺的書包里總是裝著板磚、彈簧刀,去小賣部和老曹家門口轉悠。他們看見張挺都躲得遠遠的。好在張挺很快跑到外地去了。

張挺覺得老曹老得很快。老曹不僅下崗了,還離婚了。孩子給了女方。離婚后,他頻頻光顧張挺的商店。跟張挺有話沒話說上幾句,談足球談國際形勢。漸漸的,張挺也不覺得他討厭了。老曹駝著個背,整天嗓子眼呼嚕嚕痰響。才五十,看上去像六十多的。老曹除了打麻將也沒別的嗜好,如果到張挺這里聊天不算嗜好的話。老曹不白聊,每回都買點東西。他一個人過,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呢。張挺沒見過老曹另外有女人。終于熟到了可以開口問老曹的時候,張挺是開著玩笑說的。

老曹似乎早就打了腹稿。一點沒猶豫,你怎么就知道我沒有呢。

操!

這個話題就這么過去了。他們什么都可以談,老曹一天不來張挺還覺得寂寞,可都避免談自己。他們只談無關緊要的。

小賣部老板娘桃花眼又過來買東西。張挺故意裝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好端端的你怎么就嫁給范嘀咕的了呢。桃花眼跟張挺也熟了,說起話來不饒人。那嫁給你啊,桃花眼說,順便拋給張挺一個媚眼。這女人比張挺大了十歲,風韻尤存,每天坐在對面店里,跟張挺遙遙相望。張挺要桃花眼把耳朵湊過來,跟她說句話。桃花眼回頭看外面沒人,果然把側臉遞了過去。張挺對著她粉嫩的耳朵,吹氣似的把話說出來,范嘀咕他殺過人。

桃花眼打開張挺。我還當你要跟我說什么呢。你可真沒勁。

自從張挺跟老曹提了一回女人,他們之間也放開了。下一次是老曹主動跟張挺提起來的。剛開了個頭不知怎么又扯到兒子身上,老曹一說兒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說那個白眼狼,就因為我和他母親離婚要殺了我。離婚之前我在外面躲了好一陣。婚也不是我要離的,我有嘴說不清。自家的事沒法說清楚。老曹痛罵了一頓兒子,反倒把女人的事忘了。張挺一直悶頭沒說話,這時突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我不喜歡張德才,誰叫他是我父親。

老曹楞住了,想了半天說張德才是個好人。

這下張挺不知怎么接了,低頭給丹鳳眼發短信,叫她晚上過來。丹鳳眼還沒回信,老曹把話題一轉,提起他在毛紡廠干清潔工的事。

他們不想讓我干工段長,不干就不干,沒什么大不了的。整天跟碎羊毛打交道也比跟人打交道強。接著又抱怨,衣服穿得再怎么嚴實,羊毛也要鉆進來。工作倉里那叫一個熱,等于天天蒸桑拿。一天下來,活像一只披著羊皮的狼。

張挺笑了。

老曹,從工段長到清潔工,可是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什么天堂地獄,還不是活著?老曹故作輕松地答。

晚上丹鳳眼來了。她很聽話,叫她來她就來。張挺脾氣壞,要是丹鳳眼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準不給她好臉色。丹鳳眼跟小姐妹說了她愛的就是張挺這股霸道勁,還遭到小姐妹的嘲笑。那天張挺半夜里叫她名字,她起來了,張挺又裝著說夢話。鬼才說夢話那么清醒。丹鳳眼也知道張挺父親死得冤,張挺不說她不敢問。張挺要說的時候她又怕,幾次都糊里糊涂地搪塞過去了。

張挺把今天老曹說的話跟丹鳳眼重復了一遍,除了老曹說張德才是個好人那句。張挺又說,你后來才來的,你不知道,他們都在看我們家笑話。

十八歲回來后,張挺就單過了。鎮子不大,回趟家不過十五分鐘。張挺還算孝順的。每個禮拜回去,順便干點體力活。他母親身體不錯,就是愛抱怨。心情一不好,就對張挺說身體好有什么用,我不想活那么久。那句口頭禪還是掛在嘴邊上,作孽啊作孽。張挺聽慣了。他們家就是作孽啊作孽啊的氣氛。

幾個姐夫都發達了,姐姐們回去的也勤了,時不常跟張挺碰上。姐姐們有了孩子以后身上添了一份母性,讓張挺覺得舒服多了。如果姐夫們不跟著回來,家里就幾個女人和張挺。女人的話張挺插不上,她們也不忘了照顧張挺談點他的事。自從他離家,出去漂了幾年,她們對他的態度就變了。不再把他當個孩子。他也不是孩子了。

母親操心張挺的婚事,問他跟丹鳳眼怎么樣了。姐姐們把各處打聽來的丹鳳眼的事告訴張挺。丹鳳眼是個挺本分的姑娘,除了剛來鎮里跟趙云帆談過戀愛,沒什么花邊新聞。趙云帆已經去了深圳,跟郝強混。深圳是個多好的地方,他不可能再回來了。

就算趙云帆還在這兒,張挺也不在乎。他覺得自己一向就是個滿不在乎的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也不記仇,小時候跟人打完架轉臉就忘了。丹鳳眼也說他對她不在乎。這個事情他想不清楚,至少現在他還沒跟丹鳳眼結婚的意思。丹鳳眼身家清白,挺好的一個姑娘,母親和姐姐們都勸他結婚。要不開著個成人用品商店,也不結婚,光棍著,算怎么回事呢。這兩件事有什么關系?這下,張挺才知道家里對他開這個店還是有看法的。這是她們第一次說。

張挺跟幾個姐夫的關系還可以,姐夫們要什么,直接去他那兒拿。二姐夫來的特別勤,他不問這些東西都用誰身上了。他二姐身體不好,整天病著。

開成人用品商店不光是在當地,在附近的八個鎮子都是首屈一指的。張挺掙了不少錢。跟哥們出去,介紹他時總是說大老板。要是對方再問一句,您在哪發財。張挺笑而不答。

張挺的店改了格局。剛開店時他愛琢磨顧客,有人進來了就盯著人看。顧客都挺羞澀,看的多買的少,不懂也不問。尤其女的,匆匆進來,又三步并作兩步走了。

在趙云帆那兒,張挺看了本國外畫報,于是照著樣子重新裝修。新店超市格局。門邊就是收銀臺,收銀臺周圍一圈板子,搭得很高。這樣站起來可以縱覽全局,貓在里面,客人根本看不見他。店里有攝像頭,張挺躲在里面看監視器。

改了格局后顧客輕松自在多了,明顯在店里轉的時間長了,買東西的人也多了。

值錢點的貨都放進上了鎖的玻璃柜里。每樣東西旁邊都有詳細的說明,張挺字不好,讓趙云帆代寫。趙云帆沒跟他要錢,他給了趙云帆一堆東西。

貨基本上從廣東進,這幾年多了不少新鮮玩意。

范嘀咕的小店沒什么起色。多少年了,還是破破爛爛的。范嘀咕把時間都花在了麻將桌上。店基本上是桃花眼看。有人說范嘀咕是張德才死后才迷上麻將的,那以后鎮子上刮起了一股麻將風。老曹也越來越上癮,把老婆孩子都玩丟了。張挺厭惡那東西,他從來不沾。

張挺想過勾搭一下范嘀咕的女人。可自從桃花眼打開張挺,說我還當你要跟我說什么呢。你可真沒勁,張挺就不怎么惦記了。他印象中桃花眼話不多。怎么一旦說話,一句就頂得上一萬句。也許是桃花眼適應了老板娘的生活,范嘀咕越是把店撒手給她,她越是話多。她跟每一個來買東西的男人都打情罵俏。按理說小賣部的生意不錯,難道范嘀咕把錢都輸在了麻將桌上。

老曹愛逞能。自吹麻將打的多好多好。一次跟來店里的一個老麻將聊,哪兒啊,老曹就知道送錢。范嘀咕那才是行家,摸牌的時候順勢一捻,就知道是什么。大家都懷疑范嘀咕跟東子聯手搗鬼,誰也沒看出門道來。反正錢是進了他們倆的衣兜。

張挺的母親在家沒事干。輪流去女兒家住。她把自己的臉盆毛巾搪瓷碗都帶上,堅決不用姐姐家的東西。她吃不慣姐姐家的飯菜,非要自己做。他們坐在一張桌上各吃各的,都三心二意的。母親牙不好,可她偏喜歡硬的,蠶豆嚼的嘎蹦蹦響,讓人聽了直擔心。母親在一家住不了多久就搬出來去另一家。姐姐們攤開手,沒辦法,她一張口就是作孽啊作孽的喊。不住在一起還好,住在一起整天就是嫌我們。要不你試試看。張挺姐姐再多,半年下來也輪了一圈。張挺勸母親單過,保證自己常回家看看。母親說,還不是張德才死得早,作孽啊作孽。

丹鳳眼聽后倒干脆,說,沒問題,咱結婚了就跟你媽住一起。

鎮上出了件案子。王順的傻兒子王小順和周風英的傻兒子栓子同時失蹤了。都在傳他們倆想結婚,嫌傻兒子累贅,把他們從水庫橋上推了下去。張挺路過水庫老是發呆。他蹲在樹蔭下,用小木棍去掏螞蟻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下午,他看漩渦著了迷。再往前十年,潘曉在他身邊一個猛子扎下去。

母親犯了回心臟病。幾個姐姐又開罵了,罵來罵去,都說對方不好。幸好母親犯病犯在自己回家的路上,她們不知道該罵誰,輪著互相罵了一遍,也算扯平了。姐姐們火氣大也有原因。二姐正在辦離婚。一向趾氣高昂的銀行會計三姐夫被懷疑貪污,暫時隔離審查。母親的病好過來了,也不說作孽了。話變少了。

老曹突然對張挺的生意感起了興趣,說有個朋友搞成人用品批發,肯定比張挺進的貨便宜。張挺還以為老曹是在說笑。隔了幾天,老曹帶來了一個大包,給張挺看貨色。貨品很糙,一看就是鄉里的小作坊做的。品種倒很新,張挺還沒見過。他正猶豫著,老曹在旁慫恿,你沒看你的店越來越紅火。就是因為你有眼光,敢于領風氣之先,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才是牛人。這一帶第一家成人用品商店就是你開的。這東西擺出來,頭一個月大家來看看,第二個月起大家就會瘋了似的買。這玩意在國外賣得好著呢。再說我給你一個好價錢。

老曹說了一堆話,嗓子眼里呼嚕呼嚕的,像是突然被痰卡住了,急忙跑到門外捶著胸咳出一口。張挺說好吧,先就這些。老曹說了個價。張挺蹙了下眉頭,我從沒進過這么貴的貨。老曹貼近張挺,樣品是趕著做的,好價錢當然有好貨色,過幾天他們那邊就做出來了。不過要先付定金。

張挺討厭老曹跟他討價還價。他也受不了老曹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馱著背,一雙糙手在樣品上摩挲著,皺紋堆出討好的笑。要不是張德才的事,他不會再次注意老曹。要不是老曹三天兩頭來他的店買東西,他也不會跟老曹混到這么熟。

他小時候見到的老曹可不是這樣,那時他還當工段長。在毛紡廠的車間里,老曹穿著熨過的工作服,派頭十足地給工人開會,分派任務,張德才在下面傻乎乎的點頭。張挺再也不想去毛紡廠,張德才太讓他丟臉了。

老曹低眉順眼地瞧著張挺。差點說,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看在我和你父親是十年同事的份上……

張挺拍了幾張鈔票在老曹手上。本想留下樣品,轉念之間,張挺揮了揮手,讓老曹盡快把貨拿來。

鎮上又開了幾家成人用品商店。獨一份的事被別人分了去,張挺不甘心。他早有再開連鎖店的念頭。這個店基本上是他自己打理,要擴張就要找合伙人。這個事張挺犯了難。想想身邊的朋友,沒一個信得過的。丹鳳眼如果好好學學,興許可以幫他一把。可如果這樣,公私攪到了一起,他們早晚要結婚。想想結了婚,夫妻經營成人用品商店,這是不是有點滑稽。

十一

王小順回來了。被姑媽送回了家。王小順不僅傻,還又聾又啞。到底怎么回事誰也問不出來。

他姑媽說他有一天突然渾身精濕地闖進了他們家,一氣睡了一整天。叫他回家,他不愿意,暫且在姑媽那住了下來。后來姑媽的女兒要回家生產,顧不上他了,才把他送了回來。

王小順見王順就跑。王順叫了幾個鄰居才把王小順制住。王小順被關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后他又沒事兒似的在大街拿棍當馬騎,被孩子們追著扔石頭了。

范嘀咕開了個地下賭場,更照顧不到小賣部的生意了。桃花眼跟鎮上文化館的一個干事走的很密。這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張挺。一看文化館的干事來,桃花眼就整整衣領,擺出一副端莊的樣子,嘴角掛著兩彎笑。干事還送過她照片,桃花眼沒事就把照片拿出來左看右看,見人來了才藏起來。

一天,桃花眼又來了張挺的店里。自從上次張挺告訴她范嘀咕殺過人她再也沒來過。這回桃花眼不是來買東西的,像是專門來跟張挺來聊天的。

桃花眼坐了一會兒,突然掏出手絹捂著眼睛說,我害怕。

張挺一怔,繼而笑了,你是怕范嘀咕殺了你吧。

別亂說,我是說王順。

王順和王小順的事有好多說法,張挺沒接話。

王順和周風英的傻兒子同時失蹤,大家都在懷疑。他們最近打得火熱,可倆個傻兒子凈給他們搗亂,栓子說他爹還沒死的時候周風英就跟王順勾勾搭搭了,王小順一見周風英就扔石頭。有人說,看見他們四個在水庫橋上站著,周風英在王順的兒子王小順身后推了一把,王順把周風英的兒子栓子一腳踹了下去。沒想到王小順沒死,周風英氣不過,為了這個天天跟王順要栓子。

見桃花眼還在那兒抹眼淚,張挺就說了一句話,你防著范嘀咕就行了。

十二

老曹失蹤了。他欠了一屁股錢,鎮上的債主到處找他,還來問張挺。張挺早有預感,知道自己的錢是回不來了,只是沒想到老曹做事這么絕。老曹家被債主撬開,屋子里早就空了,沒留下任何值錢的東西。房子歸在老曹前妻名下,債主也奈何不得。老曹在鎮上呆了一輩子,這么大年紀了,能去哪兒呢。張挺想起老曹說他干清潔工時的樣子,沾著滿身的碎羊毛,黑處冷不丁一瞅,沒準真被人當成一只羊。

水庫的水位要提高三十米。早就風傳這一帶要移民,說了多少年了,沒想到真到落實會這么快。大家的心思都在以后的安置問題上。移民辦的每天上門動員。母親為了這事整天哭哭啼啼,作孽啊作孽啊口頭禪又回來了。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以后的事,勸母親放寬心,倒是比以前親熱了幾分。張挺受不了女人們的嘮叨,躲在屋子里翻張德才的遺物。

張德才有一套解放初期的郵票,以前鎖在箱子里,過年時才拿出來。他從來不讓張挺摸,郵票一共五枚,四小一大,是中國人民共和國的開國周年紀念。繁體字,價錢從100圓到2000圓,還是當時的貨幣單位。其中有一枚錯票。張德才搬個凳子放在床邊,長腿斜在一邊,用鑷子小心地把郵票一枚一枚夾出來,平放在床上,舉著放大鏡讓張挺過來看。張挺要搶放大鏡,張德才說,要長大了才能自己看。張挺記得張德才用放大鏡照了又照,幾乎趴在郵票上。喜滋滋地說,這是錯票,千年難得,值大錢呢。看完,又把郵票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鎖上箱子。

時間過的真快,轉眼就是張德才的十年忌日了。不知為什么,張挺當初根本不想留在外地。他在成都上海都干得不錯。只要再努力一陣,就能在那兒買上房子,住下來,在那呆上一輩子。可他掙夠了開店的錢馬上回了家。回家不久,就聽說要移民的事。總覺得還很遙遠,沒想到一下子就到眼前了。

過不了多久,水將淹沒整個鎮子,鎮子將從地圖上徹底消失,而張挺將帶著張德才的郵票走,雖然他看不出哪張是錯票。

張挺一個人悄悄出了門。他穿過無數次走過的鎮子,夏天的路面泛著亮光,像嵌著無數水晶。多少年前這兒還是泥地,下雨天他脫了鞋光腳踩在泥上,踩出一個個腳印。鎮政府門前有個廣場,幾年前修的,夏天的晚上大家都愛在這兒乘涼聊天。城隍廟里燒香的人排了長隊,香火和燒餅鋪的味兒混到了一起。愛在公園照相的人現在都在老屋前留影,連門前的樹屋后的草都不放過。有人家門前停著卡車,等著運家具。

這些年來,張挺第一次去給張德才上墳。墳地沿著山坡層層向上,張挺記著母親反復跟他念叨的位置,十九排東三號。張挺讀著墓碑上的名字,沿著山路繞了好大一圈。一路上黑蚊子蓋滿了張挺的腿,用手一抹,腿露出一截白,霎時又密密麻麻蓋滿了黑。找到張德才的墳時張挺的腿都腫了。

在這里可以遠遠地望見水庫,張挺似乎又回到多年以前的那個夕陽天。蜜桃般的小蕊坐在他身邊,夕陽把水面映得紅紅的,然后化作幾縷血絲,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

水庫在張挺出生的時候就有了。他在里面洗過澡游過泳,小時候張德才常帶他去水庫耍。那時候張德才還是個壯實的漢子,張挺從沒想過不知從何而來的一刀就結果了他。而現在張德才靜靜地躺在墳墓里,即使水淹過來也無動于衷。

墳邊停著幾只烏鴉,張挺把烏鴉趕開,點上香,跪下,給張德才端端正正磕了一個頭。

責任編輯:秦 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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