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與小品（組詩）

富縣

那里曾是杜甫安頓妻兒的地方

現(xiàn)在成了石油會戰(zhàn)的工地

附近的山里據(jù)說有黃羊出沒

但他一次也沒有看見

槐花開放的五月香氣襲人

也從來沒人在談話中提及

黃昏捉迷藏的時候躲進(jìn)玉米地

一蹲下就只剩肥大的綠葉在頭頂搖晃

那會兒他經(jīng)常穿著塑料鞋走進(jìn)小河中

能感到蝌蚪在他的小腿上一滑而過

發(fā)洪水的時候必須站在吊橋上

粗大的圓木在渾濁的河上漂浮

母親買到過重達(dá)二十斤的鯉魚

好像就來自上游決堤的水庫

有一天下午上學(xué)大家都跑了出去

原來是運(yùn)煤的卡車出了事故

家屬區(qū)

福利區(qū)的格局大略如此

離開廠房三四站左右

直對著的就是機(jī)關(guān)大樓

兩邊依次是文化宮醫(yī)院和學(xué)校

另一側(cè)則有商店食堂和理發(fā)店

照例也還會有一些樹和草坪

后面即是一模一樣的住宅

窗戶里傳出無線廣播的聲音

我們曾偷過副食廠的冰棍

也曾躲在倉庫的后面抽煙

保衛(wèi)處長瘦削戴鴨舌帽

電影放映員騎摩托亦是名人

開水房偶爾會有人吵架

這樣的地方我曾住過多處

后來經(jīng)常在夢中把它們混淆

實習(xí)

在山谷里巨大的井架旁邊

正午的陽光垂直射向地面

信天游歌聲依稀可聞

其實牧羊人離得很遠(yuǎn)

我們把頭盔倒扣過來用餐

沙子和米粒兒混在一起

但青春的胃口把這些忽略不計

大家低著頭顧不上說話

睫毛上都是土我的牙根發(fā)酸

而在晚上熱氣騰騰的小房間

每個人都在噴吐的香煙

讓燈光更加昏暗他們在打牌

我在墻角翻開一本《薩特研究》

電廠

那時候我呆在一家發(fā)電廠

幾十臺大功率柴油機(jī)一起轟響

山坡上的石頭和樹葉都微微震動

理論上我知道電的產(chǎn)生原理

但我很難跟這些活兒聯(lián)起來

實際上我也沒想把它弄清楚

我只做那些規(guī)定我做的

比如手指點擊控制油門啦

走上懸梯抄寫氣缸溫度啦

用棉紗把儀表臺擦干凈之類的

冷卻池的水剛冒出熱氣

一群老鼠正列隊橫穿廠房

我用圓珠筆在工作日志上寫下

今天無事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正常

陜北

我還記得那寂靜的高原

那條小石子鋪就的簡易公路

野戰(zhàn)軍部隊浩浩蕩蕩開過

步兵和裝甲車走了一天一夜

我曾解剖了一只不知名的昆蟲

原來它和人一樣也有一顆心臟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在山坡上打鬧

大喇叭里廣播了北京的會議公報

說山西話的黨主席被撤換了

稍一楞神還接著玩

很多人的命運(yùn)也將隨之改變

這一點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

蘭州

蘭州高原上灰蒙蒙的城

原以為只是臨時客居

誰料一呆就是二十年

我開了存折辦了戶口

很多事物都改變了

但是我的心沒變也不想變

我曾在白塔下憑欄遠(yuǎn)眺

也曾坐羊皮筏在黃河上漂游

可是還有許多隱秘的小巷

我至今也不曾涉足

我的學(xué)生里有一個公安局的

他答應(yīng)送我的匕首終于沒辦

有天晚上酒桌上有人唱起藏歌

我覺得不錯于是也欣然朗誦

后來朋友介紹此人就是

本地黑道的老大大名鼎鼎

真是有點失敬當(dāng)然話說回來

我不是魯迅他也不是杜月笙

檔案

應(yīng)該感謝某種特別的恩準(zhǔn)

我提著自己貼著封條的檔案

現(xiàn)象和本質(zhì)在此刻合二為一

我是否該歡呼唯物論的勝利

如果哪位小偷奪走我的提包

那么本人的情況就將變成

活著但不存在

或者是不存在卻還活著

純屬僥幸此事未曾發(fā)生

讓我抹掉額頭上的冷汗

要知道其實類似的遭遇

共和國歷史上雖不常有

但也并非罕見

小城

從盤山公路蜿蜒而下

綠樹掩映一個安靜的小城

那是我少年時熟悉的地方

晚上通常有露天電影

那時廣場上聚滿了人

孩子們在到處跑動

我喜歡坐在銀幕的反面觀看

有時候下起了小雨或者小雪

故事還在繼續(xù)進(jìn)行

大家也都舍不得離去

雨中的街道遍地水泡

我從沒有踩上過一只青蛙

而在水霧彌漫的公共澡堂

成年人的裸體真是難看

想到這也多半是自己的未來

成長的確是件可怕的事

詩會

最后我們趕到的是一家小酒館

我們撞上的似乎是一場鄉(xiāng)村婚禮

只是沒有一位紅臉的新娘

大家互不相識但都興高采烈

每句話都得扯著嗓子喊出來

每句話也都不必當(dāng)真

看起來他們都餓得不輕

同時也憋得夠嗆

這些貌似土匪的流浪漢

據(jù)他們自稱至少他們自認(rèn)為

就是來自全國的詩人

夏夜

晚點的列車終于到站

他反而不急了重新坐下

又點著一支香煙

曾經(jīng)碰到過類似的麻煩

他深吸一口氣活動著手腕

小時候他安靜地坐在考場

考題跟他猜想的一模一樣

上百年的濃蔭匝地

他在明朝的城門洞里納涼

一顆流星在天際劃下

他抱出地窖里冰鎮(zhèn)的西瓜

畢竟在小學(xué)里讀過高爾基

眼看烏云逼近暴風(fēng)雨已不可避免

他在心里喊道來吧那就快來吧

感謝青海

我在金銀灘草原撿到藏民的風(fēng)馬旗

幾年后我才知道它們的名字

我把它們夾在倉央嘉措活佛的集子里

安靜的上午我們來到塔爾寺

這必定是佛在向我展示他的神跡

我還沒有碰到它已開始旋轉(zhuǎn)

高處的風(fēng)高處的云世界一望無際

聽到自己的呼吸我充滿感激

公元1999年我的處女詩集在此問世

寫作

擰緊了藥瓶但還有藥片

滑落在他的手中他是魔法師么

不他是詩人指揮著精靈

想到今天算是他的紀(jì)念日

他坐在湖邊看著荷花

長得都挺像又不很像

沒有人逼他寫作沒有

即使他不寫也沒什么嚴(yán)重

地球肯定不會停止轉(zhuǎn)動

“我只為了把我的心上人取悅

但她只是潦潦草草翻了翻

說還行吧嗯那就還行”

早晨

卷心菜黃瓜土豆西紅柿

穿過不同的田野來到這里

抖落掉滿身的泥土

在盤子里列隊把我歡迎

我則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干掉一個不剩

捍衛(wèi)人權(quán)我的每一根汗毛

都神圣不可侵犯當(dāng)然我自己除外

有了我的出生世界就不太一樣

今天的太陽為了我還有你

還有好人壞人麻雀老鼠而冉冉上升

感恩的詩句涌向心頭就讓它留在心頭

因為一旦表露含義就有所不同

我不止是宇宙間的一粒微塵

只有在此刻我才敢自稱為萬物之靈

我的道德和燦爛星空遙相輝映

家庭故事

從來沒有一個長久的故鄉(xiāng)

沒有池塘樹林秘密的小路

總在遷徙遷徙只有我的家

可能最讓我掛念和熟悉

母親電話里的聲音穿越千里

她說父親昨天夜里睡得踏實

我頭頂?shù)臑踉祈暱涕g散去

今天是晴朗和安寧的一天

母親和佛祖的生日相同

這便是一種少見的緣分

退休后她逢初一和十五吃素

但是原因她從來沒有作過解釋

我父親連中醫(yī)也都不大相信

但他同樣很少表示什么

過年燒紙時他用遒勁的毛筆字

寫上已故親人的名字

我總算也還有了妻子有了女兒

也還有間小屋和幾本舊書上天恩賜

夜里我摸著后腦勺那兒凸起一點

被稱為反骨暗叫一聲慚愧

老友重逢

甚至都沒有寒暄和詢問

老同學(xué)說的還是從前的話

似乎我們并不曾各奔東西

似乎多年的時間可以忽略不計

但我不敢說我還是從前的我

過去的事情好像已經(jīng)忘了

又好像還依稀記得

從前我還有些饒舌

現(xiàn)在我已習(xí)慣沉默

還不到回顧往事的時候

其實我也沒有什么往事

可以回顧但我還是

喝過一些啤酒紅酒和黃酒

間或也喝過一些烈酒

而我年輕時認(rèn)識的幾個朋友

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大人物

辨經(jīng)

有一個黃昏在寺廟

落日西沉高原上的小廣場

我看到過他們的經(jīng)典辯論

據(jù)說涉及一些精密又繁瑣的哲學(xué)

要是我能受得了酥油的味道

在這兒住上兩個月倒也不錯

一個喇嘛說完另一個喇嘛

跳了起來身體前傾

紫紅色的袈裟飄然欲舉

清脆地拍了一下手掌

緊接著是又一篇鏗鏘急促的演說

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舞蹈動作

責(zé)任編輯：秦 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