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團火,一團火會走路嗎?
會,因為那火在人的身體之中。
黑暗中,蚊子飛來飛去,嗡嗡地叫,叫得陳東文心煩意亂。蚊子很囂張地叮陳東文的肉,吸陳東文的血,陳東文不時坐起,啪啪地打蚊子。他的手上沾滿了粘粘的血。可蚊子是打不完的,陳東文除了忍受,無可奈何。
他睡不著。
他想,自己真的是一團火就好了,那樣蚊子就不敢欺負自己了。他越是這樣想,心里那一團火就燒得越旺。心火燒得越旺,他就越睡不著覺。
因為家里面人多,地方狹窄。在家中過暑假的陳東文每天只能搬著一張小床睡在村后的草河邊。草河是沙潁河的支流。從大平原的重要城市周口西邊分流南下,穿村越鄉,匯入汾河。
大陳莊是草河邊上的一個大村莊,村上種地的多,打工的多,實實在在的人物只有一個,還不姓陳。大陳莊的老少爺們很希望村里能多出幾個姓陳的體面人物,這樣大家出去也好榮光一些。陳東文高考歸來,他自然就成了村中的焦點人物。可是高考成績不下來,他的心里也沒有底兒。由于人見人問,弄得他白天都不敢往當街里站。
實際上,陳東文已經參加過一次高考。那一次如果正常發揮的話,他上線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可老天爺偏偏給這個農家子弟開了一個大玩笑。考英語那場他的頭突然就疼得厲害。他昏昏沉沉地做完卷子走下考場,到無人處猛捶自己的腦袋。這頭什么時候疼不行,偏偏在考試的時候疼,這不是要他的命嘛。那一年他差三分沒有上線。就三分把他擋到了命運的這一邊。
陳東文是一個不認命的人,復讀一年,他再次上陣,很順利地考完了。為了保險起見,陳東文的第一志愿報了鄭州大學新聞系。鄭州大學新聞系很出名。陳東文喜歡文科,也一門心思地想做記者。記者雖不是什么官兒,但身份特殊,一出校門就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人啊,只要有社會地位,就會得到他人的尊重。陳家什么都缺,但最缺的就是別人家的尊重。
一到夜晚,河岸就是陳東文的天堂。它覺得那河比娘親還親。母親給了他身體,但是那條河給了他思想與身心的自由。另外,他還有一個重要的秘密,那是藏在心底、爛在心底也不會對外人道的秘密。他要在河邊等玉珠。玉珠與他,曾經青梅竹馬。玉珠與他,曾經海誓山盟。但這事兒,還擺不到陽光地兒里,所以,他們只能在夜里見面。
2
幾場暴雨下來,草河里便盈滿了水。
大陳莊的女人最喜歡夏天的草河。整年累月被生活壓得抬不起頭的女人們一到河里便忘了所有的煩惱。
年齡大的女人給家里面的老老小小準備好晚飯,自己嘗也不嘗便會叫上三兩個同齡人先下河洗澡。那時候夜色才剛剛罩住河面。她們穿著做飯時穿的長衣褲沿著河沿滑下去,不過她們也不敢走得太遠,她們大多不會水,要是出點事兒,誰也幫不上誰,這一些深深陷在生活中的女人只好在離岸不遠的淺水區清潔自己的肌膚,彼此訴說著居家過日子遇到的歡喜事和煩心事。算著家里的人快吃過晚飯了,她們就上岸了,涮鍋、洗碗、喂畜牲,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她們做呢。
晚飯后一直到深夜,草河是少女們和小媳婦們的天地。她們簡直不是在洗澡,而是放縱自己的欲望。
她們不像自己的長輩那樣拘謹,穿著長衣長褲下水。她們呀,有的穿著短褲,戴著小胸罩,有到城里見過世面的穿著她們偷偷買回來的比基尼泳裝。這下就更熱鬧了,穿比基尼的總是被人攻擊,被人罵為臭美。罵歸罵,說歸說,可是穿比尼基的女兒們心里頭還是美滋滋的。她們說:“我們到過北京,到過廣州,那里的女人們去洗澡全穿這個。我們穿這個是時尚是潮流。你們要是見了那一些穿泳裝的城里美人,不恨得牙癢癢那才怪呢?人家那生活才真叫生活。”
玉珠就是她們中的一個。玉珠是第一個在村里穿比基尼下水的女兒家。
玉珠高中畢業以后,沒考上大學,她在省政府當處長的哥哥在一家大賓館給她找了一份工作。玉珠工作很努力,上班不到一年就被提拔成了經理,一個月掙一千多塊錢的工資。一千多塊,在鄉下,有的人家一家老小干一年也掙不了那么多錢,小姐妹都很羨慕玉珠。
玉珠喜歡夏天回村里來。她忘不了村后那條河。在那條河里,她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她想做什么動作就做什么動作,沒有人笑話她,更沒有人阻止她,她可以盡情地放縱身體內積郁的情緒與欲望。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她忘不了她的東文哥。在家鄉,陳東文是她最能說得來的一個人。他什么地方吸引著她呢?是他擁有豐富的知識,還是他英俊的長相讓她動心?她說不出。總之,她覺得東文與村里所有人都不一樣,就連與自己在省政府當處長的哥哥也不一樣。
又一個夏天了,她回來了。
在家的日子,一到夜晚,小姐妹們便輪番來約玉珠去草河里洗澡。不管是誰來約,她都很爽快地答應。她喜歡水,她喜歡在水中嬉戲。還有,東文哥哥就睡在小河邊上,洗過澡,她還可以與東文哥約會呢。
是誰用手拍打著水面,發出啪啪的聲響,那聲音在夜空中傳得很遠,連在村口乘涼的男人們都能聽得見。
“這些女人們,一到水里簡直成了精了。”
“說女人有什么勁?咱們合計合計,干啥能多掙點錢。”
村口風大處,一個男人剛把話頭扯到河中女人的身上便被另外一個男人給強橫地打斷了。鄉村里的男人,腦子里永遠想著掙錢的事。孩子的書本費,種子錢,化肥錢。干啥都得要錢啊。這一切都在男人們的肩上壓著,誰能掙來錢誰就有本事,鄉村里的男人不比別的,就比這個。誰能找到地方打工掙來錢,誰能做生意弄點零花錢,誰就是英雄。
“嘻嘻,我的腿里有兩條魚鉆來鉆去,捉又捉不住。”
“不好啦,有一條小魚鉆到我那里面去了。嘿嘿,癢,嘿嘿嘿,癢死了……”
女人笑著叫著,她們的身子不像泡在水里,而像沉浸在酒里,連那心兒也都醉了。天上的星星也被她們吵醒了,它們在天上呆得寂寞了,有那么幾個竟生了思凡的心,情不自禁地打個滾兒就沖凡塵來了。河里的女人們就更興奮了,她們大聲地嚷嚷著:“看哪,看哪,流星,流星,好美的流星雨喲。”
流星雨,真的很美。
陳東文也被那漂亮的流星雨給迷住了。可是流星雨過后,那天又恢復了寂靜,還是一幅陰沉沉的面孔。在黑暗中,陳東文的心里燒著一團火。他渴望誰提來一桶水,嘩地一下潑到他的身上,潑到他的心窩里去。他會感到特別的快慰。
一滴水,兩滴水……
下雨了嗎?
陳東文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小床邊站著一個人。他坐了起來。
那是他盼著的那個人,那是可以提水澆滅他心頭之火的人。那個人,本身就是一盆如玉一樣的水。
“玉珠……”
“東文哥……”
醒過勁兒來,陳東文一下子把玉珠抱在了懷里。玉珠的身體,頭發濕漉漉的,可是這一切要算得了什么。他要的就是她身上的水,她身體內的水,她心里的水。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天上的星星一顆也不見了,遠遠的天邊還打起了閃,閃亮的光照在玉珠臉上,那張臉像水晶一樣亮。陳東文用手撫摸著玉珠的臉,心里很滿足。心想,一輩子都過這樣的時光該多好啊。
下大了。天大一個盆,盆里滿滿的水,盆倒了一個個兒,那水就倒了下來。爽啊,這樣的夜,這樣的雨,這樣的兩情相悅,一輩子,一輩子也難以忘記啊。他們開始在小床上,后來就滾到了泥里,滾到了水里,他們成了兩條自由自在的魚。
“陳東文,今天晚上,我就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你以后要是敢把我忘了,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我會懲罰你的。”玉珠的臉上、身上都是泥水,陳東文的身上、臉上也都是泥水。
“玉珠,我要是忘了你,我還是人嗎?我自己都不會放過我自己的。走,我們去水里,我不想做人了。我要做一條魚。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陳東文摟著玉珠的腰,玉珠踉蹌著,跟著他向草河里走。河水很快就淹沒了腰際,天上落下的雨是涼的,河中的水是溫的。幸福的氣息淹沒了他們的身體,淹沒了他們的知覺。
草河中間,有一個葦臺子,葦臺子的周邊與中央長滿了豐美的葦草。那是女人洗澡時最喜歡的地方,累了可以躺在上面休息,在那里她們可以把所有的衣服脫掉,從容裸對天空星月。
陳東文把衣服脫下來,鋪在葦臺子上,輕輕把玉珠放下。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把葦臺子照得通明,玉珠的嘴唇哆嗦著,不停地喊,冷,冷。
“東文,你抱緊我。東文,我要,我要啊。”
天上響著雷,亮著電。
陳東文摟著玉珠的頭,這個時候,他把一切都忘記了,什么高考,什么前程,什么人生路,他只要眼前的一切。
“東文,把我的衣服全脫下來。我不要一絲一毫掛在身上。”玉珠說。
陳東文就把玉珠身上的衣服全脫了下來。在閃電下,玉珠的身體呈獻在他的眼前。玉珠躺在那里,就像圣女一樣。陳東文的嘴唇也哆嗦起來,這哪里是一個女人的肉體,這分明是女神來普渡他啊。
“玉珠,我多想這雨不要停啊。我多想這夜就是一生一世啊。”雨停了,雷聲也跑到天際去了。
“傻瓜,你不是就要到省城去了嗎?到那里不就可以經常見面了嗎?”
“可是高考成績還沒有下來啊。我有些怕。”
“東文哥,我相信你。你一定會成功的。”
“玉珠,回吧。讓你爹知道了不好。讓人家看到了也不好。”
陳東文雖然不想讓玉珠走,可又不得不放她走。玉珠的父親是支書,要是讓他知道,他不把陳家的祖墳刨掉才怪呢。
“東文哥,你也早點回吧。雨淋多了,會傷身體的。”玉珠大聲喊著。她走下葦臺子,趟著水向岸上走。
“你快點回吧,我會回的。”陳東文看著玉珠上了岸,向她大聲喊。東文蹲下身子,兩行淚熱熱地流了下來。
3
高考的分數下來了,可是陳東文卻不敢去看。他央了弟弟西文去替他看分數。陳西文剛過完十五歲生日,可個頭已快攆上東文了。他很討厭家里的生存狀況。為了讓哥哥復讀,爹讓他退了學,可他是不情愿的啊。農村的娃娃,只有讀了大學,有了工作才能過上好日子。
陳西文騎著一輛到處亂響的破自行車,一扭一扭地就出了家門,一到街上就碰上了玉珠。
“西文,你干啥去啊?”玉珠會說普通話,可是她入鄉隨俗,在老家還是說土話。
“去給哥看成績。你去不去?”西文把一只腳支在地上說。
“你等一下,我去家里騎車。”玉珠轉身就回家去了。一會兒,她騎著一輛摩托車出來了。
“玉珠姐,你騎摩托車,我騎這破車怎么能攆上你?”西文說。
“你把自行車推回家,坐我的摩托車。”玉珠說。
“那感情好,我正不想騎這破車呢。”西文把車隨便往一個墻角一扔,“就扔這兒吧,沒有人看上我家這破玩意的。”
他坐上摩托車,聞到玉珠頭上的香水味兒,身體就起了微妙的變化。畢竟,他已是十五歲的人了。
“西文,聽說你不上學了。你是想在家里面打牛腿啊。”玉珠發動車,那車到大路上顛了兩下,西文一驚,用手攬住了玉珠的肩膀。
“你這樣扶住我就行了。”玉珠說,“你怎么不應我的話啊?”
“我怎么不想上學?誰不想上大學到大城市生活啊?可我爹他偏心,不讓我上了。不過,他可能也真沒那個力了。誰知道呢?”西文說。
“西文,你盡管去上。姐供你。”玉珠說。
“真的?要是玉珠姐供我,那我一定會努力的。哎,玉珠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不要生氣啊。”
“什么話,你問吧。”
“我什么時候能喊你嫂子啊。”
“西文,你可別胡亂說。要不然我把你扔到溝里去。”玉珠佯裝生氣,嚇西文。
“玉珠姐,我不說了,可你也別嚇我了。”西文裝出害怕的口氣說。
“你坐好了,我要加速了。”玉珠說。
“知道了。”陳西文變了一個姿勢,手指觸到了玉珠的胸,嚇得他趕緊收回了手。不過,一種別樣溫暖的感覺還是傳遍了他的全身。西文閉上眼睛,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地響。他多想讓玉珠姐就這樣帶著他跑下去,一直跑到生命的終點。
“嘖,這小妞長得不錯嘛。”
“不錯,是不錯。”
到縣城,人多了,玉珠把速度放慢了。路邊幾個流里流氣的家伙,巴嗒著嘴不懷好意地調戲玉珠。
“這妞兒,竟然找了個小男人。中看不中用,要不讓哥哥陪你。”一個留著板寸的家伙說話酸溜溜的,耍起了流氓,另外幾個家伙則放聲大笑。
“你們,你們……”西文的心頭騰地下躥起了一團火。他產生了拼命的念頭。
“西文,甭理他們,我們走。”
玉珠一踩油門,那車就箭一樣向前躥。
“玉珠姐,我以后要當警察,有誰敢欺負姐,我一槍嘣了龜兒子。”西文的心頭窩著火,怒氣沖沖。
“好,西文,就沖你這句話,這學期你就復學,姐一定要把你供出來。”玉珠心中很是快慰,她把聽到的污言穢語拋到了九霄云外。
縣高中院里,到處都是人頭,大都是來看分的人。在一面大墻上,五六張紅紙高懸,那便是高考榜了。
玉珠停好摩托車,和西文擠進人群。他們看了半天,西文突然驚叫一聲:“玉珠姐,那兒,我哥的名字在那兒呢。”
玉珠順著西文指的地方一看,果然,陳東文的名字赫然在榜,他被鄭州大學新聞系錄取了。
“真的,西文,真的是你哥。”
玉珠叫出了聲。她心里暗喜。她能和東文生活在一個城市里了。
4
交完書費與雜費,陳東文口袋里只剩下二百多塊錢。家里己經指望不上了,怎樣才能把樹葉一樣稠的日子過下去呢?他的心里一籌莫展。這時候,玉珠來了。
望著玉珠入時的裝束,他產生了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心里想,這是那一個讓他魂牽夢縈的玉珠嗎?
跟著玉珠出了學校門,走在生疏的街道上,看著陌生的人群像水一樣在身邊流過去,他無所適從,連手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玉珠領他走進了一處麥當勞餐廳。到二樓一個角落里找到地方,玉珠讓他坐著等,他便老老實實地坐在那里,動也不動。一會兒,玉珠回來了,把兩杯加冰可樂,兩個漢堡包,幾只雞腿還有薯條什么的擺在桌子上。陳東文看到小票上面的費用是六十元。陳東文的心都揪起來了。這玉珠,花起錢來大手大腳的,簡直不像農家妹子了。
“東文,你吃,這些是我請你的。為你能到這個城市里讀書,我們慶祝一下。”玉珠端起可樂遞給陳東文。
學玉珠用牙咬著吸管,一口可樂喝下去,冰涼冰涼的,陳東文的身體打了一個顫,心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像翻開一本新日歷,他的新生活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從喝下第一口可樂開始了。
“東文,你知道我為什么請你到這個地方吃飯嗎?”玉珠抿著嘴,微微笑著。
“我,我不知道。”陳東文囁嚅道,他的臉有些發熱。
“我在給你上課呢。”看著陳東文憨厚的樣子,玉珠笑了。她面前坐著的這個男人,是命中屬于她的男人。她要教會他適應城市的生活。她要教會他在城市里討生活。
“你給我上課?”陳東文瞪大眼睛問。
“城市里有很多好東西,可是如果沒有能力,那些東西就不屬于你,你會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東西像夢一樣在你面前消失。簡單地說,就像我們手中的可樂,有了錢,才可以得到它,才可能享受它的清涼與舒心。”玉珠說。
“你的話,我懂。”陳東文咬著嘴唇說。
從“麥當勞”餐廳出來,臨別,玉珠硬是把二百塊錢塞進了陳東文的口袋里。陳東文頗有點不好意思。玉珠說:“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你以后有本事了,要還我的情,養我一輩子的。”
望著玉珠消失在人流中,陳東文站在路邊,有一種無力把握自己的感覺。
5
陳西文如愿以償地考上了省司法警察高等專科學校。
高考之前,發生了一件事兒,差一點改變了陳西文的命運。
因為有玉珠的資助,陳西文的高中生活基本上沒有受什么委屈。比及三年前,他的個子又往上躥了將近一頭,面孔長得角有楞,喉結也起來了,嘴唇上方長出了一層毛茸茸的胡子。許多同學開他玩笑,建議他報考北京電影學院。陳西文對此不以為然,他的心中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報考省城的司法警察學校,他要兌現跟玉珠姐的承諾,做一名優秀的警察。
在小女生中,陳西文是一個偶像。有幾個漂亮妹妹經常向他放電,有時候,陳西文也會動心。可他總能把這些私心雜念壓制在心底。他明白,如果不把命運抓在手里,一切不過是空中樓閣而己。見偶像表情冷漠,一些小女生知道沒戲,便收斂起了電眼。不過,有一個女生一直沒有放棄。她就是李衛紅。
李衛紅皮膚白白的,是班上公認的美女。美女有容貌,但卻無頭腦,李衛紅每次考試成績都是倒數。雖然如此,老師們對她還是另眼相看,李衛紅的爹是教育局局長,管著他們的飯碗呢。
陳西文知道李衛紅與他對視是什么意思。有時候他也會想入非非,當回過來神來他就用手掐自己大腿,心里罵自己沒出息。
一天夜里,陳西文做了一個夢,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向他走來,那女人既像玉珠姐,又像李衛紅。他一驚坐起,正是夜半,其他同學睡得正香。夜,靜得如死了一般。下邊很濕,摸了摸,竟然有一大團,他的心里彌漫著濃厚的恥辱感。他悄悄起床,裝作去小便,把褲頭扔到了糞池里。
天還不亮,他就起了,到教室里自習。
他打開英語課本,一張紙條工工整整地躺在書頁里。
陳西文:明天是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嗎?如果你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到縣城廣場邊上見。我等到你晚上七點鐘。
李衛紅
就像平靜的海面上刮起颶風,陳西文的心再也無法安靜下來。他向李衛紅的座位看了看,空著。李衛紅沒有來上早自習。
怎么辦?陳西文的心里亂成一團麻。要是玉珠姐在就好了。她會給自己出主意的。
星期天,過了五點。陳西文來到了縣城廣場邊上。他藏在一個飯店招牌后面,他看到了李衛紅。李衛紅在最顯眼的假山邊焦急地踱來踱去。有一會兒,李衛紅向他藏身的地方掃了幾眼,他的心撲嗵撲嗵跳得厲害,心想,要是被發現就壞了。可是,李衛紅并沒有看見他。等了一會兒,李衛紅又轉過身去了,他就悄悄地離開了。
陳西文本想一切會無聲無息地過去,可事情并沒有他想的那樣簡單。那天晚上,他去教室里看書。李衛紅突然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陳西文,你為什么要戲弄人?”李衛紅一臉慍色。
“李衛紅,我怎么了?你想干什么?”陳西文裝糊涂。
“陳西文,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你以為我不了解你的底細啊,你個靠女人才能活著的東西,你有什么了不起。”李衛紅冷笑著,順手扇了陳西文一個大嘴巴
“李衛紅,你,你……”陳西文站起身來,他說不出話來。
“你什么,在這個縣城里誰敢讓我難堪,我就不會讓他好過。陳西文,我說到做到,有本事你就考到省城,考到北京去永遠不要回來。”李衛紅憤怒地瞪了陳西文一眼,恨恨地去了。
怎么會這樣,她怎么會這樣?陳西文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滋味。
靠女人活著,是,他陳西文是在靠女人活著。他要靠玉珠的供給才能讀書,可是自己是機會回報玉珠姐的。可如果答應了李衛紅呢?就永遠也說不清楚了。她家有錢,老子有權,答應她,以后不管自己付出多少努力,也逃脫不了依靠女人的名聲。而李衛紅的如意算盤一旦得逞呢,以后不管到哪里,她就多了一項可以炫耀的資本。想到這兒,陳西文又笑了。李衛紅的那個嘴巴子把他打醒了。窮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恥辱。窮人的孩子如果不能在恥辱中升華生命,那么生命只能在恥辱中沉淪。明白了這些,他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陳西文的高考分數超過了本科分數線,可是他十分固執地填報了省司法警察高等專科學校。他十分順利地就被錄取了。
6
陳東文到《東方家報》做了一名記者。《東方家報》是省城一份頗有影響的都市報,擁有二三十萬份發行量,就算是在省內,也有一定的影響力。陳東文在做記者的第四個月,被調到特稿部工作。特稿部負責重大社會新聞與焦點事件的調查,一般人很難勝任。陳東文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剛剛工作四個月就成了一名特稿記者。不久,他的一些報道就使他贏得了一些名聲。
春天來了,陳東文與玉珠同居了。一切來得那么突然而自然。一天,兩人在街上散步,珠要吃烤紅薯,陳東文就給她買了。
看著玉珠吃得很香的樣子,陳東文說:“大魚大肉的,也沒見你希罕,這勞什子你倒吃得香。”
玉珠說:“那你想不想吃,想吃,我分給你一半。”
陳東文說:“當然想吃,不但想吃紅薯,更想吃人。”
玉珠仰起頭說:“去你的,沒正經。”
兩個人吃完紅薯,到一處公園,在一條長椅上坐下。兩個人相擁在一起。
“東文,說老實話,你愛不愛我?”玉珠低聲說。
“傻瓜,盡說傻話。怎么不愛?你現在是我心里最親最近的人。”陳東文說。
“你看人家,成雙成對的,很多是大學生,走在一起很般配,多風光啊。我呢,只是一個高中生,又沒有什么才能。我覺得你也應該找一個大學生什么的。這樣對你以后發展有好處。”玉珠說。
“玉珠,你是試我的吧?”陳東文直起身子,端著玉珠的臉說。
“不,我試你做什么?我是真心話。”玉珠說。
“玉珠,我告訴你,以后不許說這樣的混賬話。我這一輩子就喜歡你。以后,我要讓你給我生一個白胖小子。等我們有些錢了,我們就到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安居下來,最好呢,再弄一塊地種種。每天呢,我帶著咱的白胖小子教他唐詩宋詞。你呢,做好飯,等著我們。如果那個白胖小子不好好背書呢,我就對他說,小子,你背不會書,你娘不但不讓你吃飯,也不讓你老子吃飯。何去何從,你就看著辦吧。那個小子呢,害怕極了,就使勁地背書。你說,這樣的生活,不是神仙的生活嗎?”陳東文逗玉珠。
“你啊,真是壞死了。”玉珠臉紅了。她把頭埋在了陳東文的懷里。
“玉珠,商量個正經事。”陳東文不再逗玉珠,而是一本正經地說。
“什么事,你說嗎?”玉珠說。
“我想和你一起住。有時候,寫完稿子,心里空落落的。總想有個人在身邊。”陳東文說。
“東文哥,其實我早就想了。可我是女孩子嘛,怕你說。我們在一起住,每天下班我給你做好飯,然后躺在床上給你發短信,告訴你飯在鍋里,我在床上。”玉珠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芒。
“好一個飯在鍋里,我在床上。說的好。這怕是城市人的理想生活了。”陳東文猛一下摟緊玉珠,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7
放暑假時,陳西文很想讓哥哥給他找個派出所去實習。可東文聯系了幾個人,沒有結果,事情也就擱下了。東文與玉珠租住的房子不大,他在,玉珠姐就得去住賓館。西文是個透亮人,住了兩天,就知趣地離開了省城,回老家去了。
從省城到縣城,長途大巴車走高速,只用了兩個多小時。到縣城,正是中午,太陽曬得地面滾燙。從空調車上下來,陳西文臉上身上一下子浸出了汗水。
“陳西文,陳西文——”
一個聲音在空氣中回蕩,他循著聲音望去,一個女人從一家小店里跑了出來。
“陳西文,我是李衛紅啊,你不認識我了?”
那個女人站在陳西文的面前,白晰的臉上很快浸出了汗跡。她拿著一塊白色的汗巾,在臉前來回晃動著。
“老同學,你好。”李衛紅說。
真是不想見誰,偏偏又碰上誰。陳西文有些尷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甚至想快一點逃開。她賜給他的那一個耳光至今還響在耳邊,疼在心里。
“你是不是還在記我仇啊,大學生。”李衛紅笑著,向陳西文面前又走了兩步,陳西文已能聞到她身上的汗味與肉味了。陳西文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看你,我又不是老虎。怕我吃了你不成,人家老同學見面,像親人,你倒好,陌生人一樣。虧得沒有嫁給你。”李衛紅上前一步,徑直拉住了陳西文的手,“你還沒有吃飯吧。走,我請你。”
陳西文想擺脫李衛紅,可是又怕她再做出格的事兒,那樣就更難堪了。他只好順從她,走進一個小胡同里。在小胡同里有一家門臉不大的飯店,兩個人進去,要了一個小包間。
“這是我們單位的定點飯店。你愛吃什么就點什么,我埋單。”李衛紅說。
“你上班了?”
“我沒有你的才氣,也沒有你運氣好,沒能考上大學。不過,說回來了,上大學不也是為了上班嘛,沒什么的。高考落榜以后,我爸爸帶我去黃山玩了幾天,回來就安排我上班了,在教育局培訓中心。我現在上了北京大學的函授班,再過兩年就可以拿到大專文憑了。我爸爸說,那文憑一樣頂用。我現在一邊上班,一邊上學,挺好。”李衛紅招呼服務員先上了一盤西瓜,她殷勤地拿起來一塊遞給陳西文,“西文,說老實話,我真的很喜歡你。去年放寒假時,我就在街上等,我就是想見見你,我在縣里干部子女當中也算是一朵花,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就不喜歡我?寒假那會兒,我沒有等著你。后來,我還去過大陳村,不過沒有敢登你家的門。那天,天很冷,我在村后面那條路上站了很長時間,盼望著你能出現,可是我一直沒有看到你。這兩天,大學都放假了,我估摸你會回來了,就在車站邊那個店里等你。我守株待兔,沒想還真被我逮住了。”
“你逮我做什么?”陳西文吃著西瓜,他以前很鄙視李衛紅,覺得她蠻橫,不講理,聽她講這一番話,對她產生了幾分好感。
“我不是已經說了嗎,想問問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房間里,電扇開著,可李衛紅仍然搖著那方汗巾。
“我現在肚子很餓,不想說。”陳西文想耍一耍眼前這個曾經戲弄過他的老同學。
“哎呀,你看看,說起來沒有頭了。上菜,上面。這一家店的撈面條做得特好吃。我經常來吃。”李衛紅招呼店家。
沒有多大一會兒,菜與面就上來了。拍黃瓜、大拉皮、回鍋肉、糖醋魚,還有一捆六瓶裝的啤酒。
“天太熱了,我們就喝點啤酒吧。”李衛紅打開啤酒,也不用杯子,順手遞給陳西文一瓶。
“你也喝酒?”陳西文說。
“喝,怎么不喝?上班就是開會,工作就是喝醉。今天碰上你了,就更得喝了。”李衛紅與陳西文碰了一下酒瓶,仰起頭就往口中灌。這兩年,陳西文也經常喝酒,他覺得喝酒可以找到男人的感覺。
面也上來了,陳西文邊吃面邊喝酒。半瓶酒下肚,他覺得面前的李衛紅越發可愛起來。李衛紅把一瓶酒喝完了,又打開一瓶,酒一使勁兒,她的臉變成了三月里的桃花,白里透紅,甚是耐看。
“你一個老爺們,怎么還不如我痛快,今天我要與你一醉方休。”
李衛紅用話激陳西文。陳西文心想,六瓶啤酒還不夠我一個人喝呢,他把面放在一邊,一仰脖子就把半瓶酒干了。
“靠,真爽快。陳西文你告訴我,當初你一個窮小子怎么就看不上我呢。我們倆要是在一起,你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你個傻小子,真是的。”李衛紅把瓶子蹭在桌面上,那白色的汗巾也被丟到了一邊。
“李衛紅,不是我看不上你。是因為我太窮了,我根本就配不上你。”陳西文不想讓李衛紅太傷心。
“你騙人,我知道你家很窮。可是你哥就與一個做官人家的妹子走到了一起。你為什么就不能與我走到一起?”李衛紅簡直是在質問陳西文了。
“你不明白的,我哥與玉珠姐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況不一樣的。”陳西文說。
“我們是什么關系,我們可是三年的同學。比青梅竹馬也差不了多少。”李衛紅繼續逼陳西文,“我問你,你現在談女朋友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學習訓練太苦太累,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再說了,警校男生多,女生少,也沒有什么機會?還有,我也不喜歡警校的女孩子,打打殺殺的,沒意思。”陳西文說。
“那,那我還有機會嗎?”李衛紅揚起臉,望著陳西文。
“你還沒有男朋友嗎?”陳西文說。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自從我爸調到衛生局做局長以后,這一年多,不斷有人提親,我見了一百多人。可是沒有一個人能比上你。”李衛紅說。
“你爸不當教育局長了?他又沒有學過醫,怎么當衛生局長了?”陳西文說。
“你真是個傻子,在基層做官,有什么懂不懂的,不都是外行領導內行。”李衛紅說。
“你還是讓你爸小心點,衛生口不出事則已,一出事人命關天。”陳西文故意差開話題,他不想讓李衛紅再說感情問題。
李衛紅不傻,她單刀直入地逼陳西文,陳西文顧左右而言他。她明白,她與陳西文已經沒有多少希望了。
那一頓飯,他們吃了很長時間,從飯店里出來,太陽已經偏西了。李衛紅不知是真喝醉了,還是裝醉,走起路來踉踉蹌蹌,陳西文只能扶著她走。
“你叫一輛人力三輪車,把我拉到我家,我叫我爸的司機送你回家。”李衛紅說。
陳西文站在路邊,沒過多長時間,過來兩輛人力三輪車。他叫住了,扶李衛紅坐上其中的一輛。
“師傅,這是五塊錢,不用找。她是衛生局局長的千金,你知道衛生局在哪兒嗎?”陳西文對拉三輪的說。
“李局長,縣城誰不知道啊,人家是百萬富翁。小伙子你放心,我一準送到家。小伙子,有出息,能掛住這等人家的閨女,你真是有本事。”那個三輪車師傅收了錢,蹬著車,飛一樣就往衛生局的方向去。
“陳西文,你好好在家等著我。我改天一準去你家找你。”
天近黃昏,起風了,風吹過,李衛紅的頭發飄揚著,她高高地舉著那方白色汗巾,那方巾也飄著。
“師傅,快走,拉我去車站。”陳西文跳上另一輛三輪車,像坐了什么壞事一樣急促地催三輪車師傅。
“那小子,命真好,一下子就掙了五份的錢。”
拉陳西文的師傅并不著急,口中嘟囔著,慢慢騰騰地蹬著車。原來,在縣城,三輪車是一塊錢滿街轉,保送到地方。一趟車的生意給五塊錢,對于蹬三輪車的無疑是天上掉下一塊大餡餅。那拉西文的師傅怎地沒有情緒。
“師傅,你快點吧,我要趕車去鄉下呢。到地方,我也給你五塊錢。”陳西文催促道。
“好嘞,年輕人,你坐穩了,我們走。”有錢掙,那三輪車師傅來勁了。蹬起車像飛一樣。
8
幾封舉報信同時擺在了記者陳東文的辦公桌上。
胤川縣衛生局局長李發茂上任以后扒掉辦公樓重建,把工程包給沒有建筑質資的親戚,他還強行作廢全縣衛生院與診所的營業資質,讓人交錢重新考試,巧立名目大撈其錢,激起了很大的民憤。
陳東文把線索上報以后,很快,領導批復讓他去采訪此事。
回家收拾完東西,陳東文給玉珠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要出去幾天。玉珠問他去哪里,他如實告訴了玉珠。聽說是回老家采訪,玉珠才放下心來。
陳東文到達胤川縣城,天已近黃昏。他找了一家賓館登記完房間,就走上了街頭,他要去拜訪一個人,他的同學鄭家寶。鄭家寶高考落榜以后在五彩城做服裝主意,已經五年了,不知道他還在不在。
找人問了問,鄭家寶還在五彩城。出于禮節,他買了一袋水果拎在手里向鄭家寶的服裝店走去。
“鄭家寶在嗎?”天黑了,鄭家寶的店鋪前,一盞燈亮著,照得四周通明。
“你是誰?”一個年輕婦人瞇著眼睛,一臉的迷惑。
“我是鄭家寶的同學。來出差,看看他。”陳東文把水果放在店鋪門前一張小桌上,這一舉動贏得了那婦人的好感。
“家寶去打牌了,我打電話喚他回來。”那婦人說。
等了一會兒,一輛摩托車在店鋪前戛然而止。鄭家寶回來了。
“哎呀,老同學,你怎么來了。你還記得我?”走到近前,鄭家寶抓住陳東文的手使勁搖晃了好大一會兒。
“店里訂有《東方家報》,我經常看你寫的文章,我告訴我老婆你是我同學,她還不相信?”
鄭家寶在老婆面前神氣活現,在他的心目中,陳東文儼然成了一個大人物。
“老同學,什么大記者不大記者的,不要這樣說,我們是兄弟。”陳東文說。
“好,好,老同學,夠意思。我說兄弟,你不是專程來看我的吧?是不是有什么事啊?”鄭家寶是一個精明人。無事不登三寶殿,況且他的小店鋪也不是什么三寶殿。
“我想向你打聽一下衛生局局長李發茂的事情。”
“噓,這里哪是講這等事的地方。你想讓人砸我店鋪啊。”鄭家寶向四周看了看,止住了陳東文。
陳東文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他更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從鄭家寶的舉動可以判斷出,這里面有大新聞。
“老同學,我在賓館登記了一個房間,要不然你跟我到房間里去談吧。”陳東文說。
“行,就這么著。”鄭家寶站起身來。
回到賓館房間,陳東文打開燈,燈光很暗,屋子里飄浮著曖昧的氣息。
“縣城賓館的條件都這樣,沒有好地方,不過,洗腳、按摩什么的,大地方有的服務這里都有,只需要打個電話,就有人過來給你安排。”鄭家寶不懷好意地笑著說。
“不要,咱不搞那些玩意。”陳東文尷尬地說。
“就是,你都做記者了,什么陣勢沒見過,還稀罕這?”鄭家寶說。
“咱們言歸正傳吧。”請鄭家寶坐在床上,陳東文拿出采訪機,打開了,放在桌子上。
“我說的話是不是被錄起來了?李發茂是跺一腳整個縣城都顫悠的主兒,他要是知道了,能捏死我。”鄭家寶說。
“今天的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陳東文說。
“我再問一句,你真能搬倒這個人?”鄭家寶說。
“只要他做了違法亂紀的事,只要有證據,就一定會受到處罰。”陳東文說。
“要是這樣我就說了,要說這個李發茂吧,一個字,貪。我聽說,他這個衛生局長是掏三十萬買來的。有一次,他與幾個人喝酒,喝高了,大嚷嚷著,他為了當衛生局長花了三十萬。酒醒了,后悔失言,又請人吃飯堵口,結果沒有堵嚴,這事就傳出來了。
“說起扒辦公樓的事兒,這事兒他也做得很邪乎。這個家伙上任一個月后就把老辦公樓扒了蓋新樓,而且把工程包給了他的親侄兒。蓋新樓沒有錢,他就作廢全縣衛生機構的營業資質,重新考試。我有一個表弟。開有一個診所,這事兒,他門兒清。什么考試啊,只要交了錢,全都是走過場,有許多人都沒有去。這人不去卷子不能空著不是,他們也害怕出事啊,就雇人填卷子,填一份卷子給十塊錢。這下好了,去考試的人爭著填卷子。我表弟一個人就填了二十份卷子,寫字磨得手都腫了。領了錢,從考場出來,他痛痛快快地吃一頓好的。錢沒有花完,又買了一只烤鴨給我送來,我也幫李局長的光享了一次口福。”
鄭家寶眉飛色舞,講故事一樣,痛快淋漓。
“家寶,我能不能見見你表弟?”陳東文說。
“能啊,當然能見了。他們現在啊都恨死李發茂了,恨不得他被汽車軋死。你想想啊,這一次收的錢要是不夠用,他不知又生出什么法子呢?你說說開診所能掙幾個錢?就算掙點錢,誰沒有一大家子啊,誰不要吃喝拉撒啊。誰家小孩子上學不要交書本費學雜費啥的,都捐給姓李的,他們怎么活啊。我告訴你,我表弟的診所在西關那兒,你有工夫就去看看,他那個的診所里現在還掛著兩塊營業牌照呢,一塊老的,一塊新的,你可以拍一下照,當證據。現在做什么事都講證據不是?他們還寫了一份控告信,有一百多個人簽名,正準備找人往市里省里遞呢。你問問他,讓他給你弄一份。看報紙多了,我也懂新聞,做記者,就像玩蛇一樣,玩好了,啥都好說。玩不好被蛇咬著了,那可比害眼厲害。一些人,要是惹毛了他們,他們可敢玩真的,弄出人命事兒都有可能。”鑼鼓聽聲,說話聽音,陳東文聽出鄭家寶的話里透著擔憂。
“老同學,你放心,這種事兒,我也不是做過一次兩次了。沒把握我也不做。”為了采訪能夠順利推進,陳東文給鄭家寶吃了一顆定心丸。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有你有這話摞這兒,我就放心了。”鄭家寶說。
兩個人一直聊到深夜,直到把事情弄得有些眉目了,陳東文才放鄭家寶走。第二天,他找到了鄭家寶表弟的診所。
鄭家寶的表弟叫馬玉斌,比鄭家寶小一歲,行醫也有十幾年了,在西關小有名氣。他一早就接到了表哥的電話,說是有一個位記者要采訪他,要他好好接待,剛放下電話,陳東文就到了。畢意是見省城來的大記者,他的心情很激動。他把陳東文引到一個獨立房間里。
“陳記者,我表哥一大早打電話說您要采訪我,一再叮嚀我要說實話,看來他和你關系不一般。你說吧,你要采訪啥,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馬玉斌說。
“我主要想證實一下李發茂蓋新辦公樓那些錢是從哪兒來的?”陳東文說。
“哪兒來的?當然是搜刮民財了。你看看,我的診所里掛著兩塊牌子。老牌子還有三年才到期呢,可是又讓換了一塊新牌子,一塊牌子收了三千多塊錢。我們還好,大一點的鄉鎮衛生院要交十幾萬呢。不交就得關門。記者同志,你說說,我們要靠這個吃飯的,哪能關門呢?就只好花錢消災了。大家都說這個李發茂不是好東西,以后要是沒錢花了,還不知要想出多少孬招呢?”馬玉斌一打開話匣子,情緒就上來了。
“你們不是想告李發茂嗎?聽說還寫了控告信。”陳東文問。
“是有控告信,但是誰敢往法院送啊。縣法院,那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就算是問案,也只能問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法官的也是人,也想過太太平平的日子,誰想引火燒身啊。寫控告信,說是要往市里往省里送,那也得有路子不是?陳記者,我跟你說實話,寫控告信,那也只是為了大家能出口惡氣。大家破了財,心里憋屈得慌,聚到一起,喝喝酒,罵罵娘,寫一寫,這心里頭啊會好受一些。真要是論真格的,誰敢出頭啊。那告狀可不像喝涼水,咕咚一下,下去了。告狀可是系著身家性命哩。”馬玉斌無耐地搖了搖頭。
“那你能不能給我搞一份聯名信?”陳東文問。
“能,我給你復印一份。”鄭玉斌說。
鄭玉斌出去后,陳東文也到了外間。他看到診所里果真掛著兩塊份營業牌照。他拍了照,留作證據。一會兒,馬玉斌回來了,給了他一份復印件,一再叮囑他不可外傳。他一再作了保證,馬玉斌才放他去了。
9
月亮都皎潔在半空中了,人們的身上還掛不住衣服,熱啊,吃過飯,人們便四處走動。女人們自然離不開那一彎草河水了。夜晚的草河是屬于女人們的河流。男人們便只有站在街里侃大山的份兒。
東文參加工作以后,不時寄回家一些錢,家里人舍不得花,攢到一起,蓋了三間門面平房。在鄉下,門面房是主人家的臉面呢。
西文從省城回來,在平房上放了一張床,只要不下雨,夜里就睡在上面。夜里有風,他覺得比睡賓館還舒服。起了點風,人們身上感到舒服了許多。大街上,突然傳來幾聲汽車喇叭聲。
“是東文回來了。”
“東文,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街上的乘涼的人熱情地與突然回鄉的陳東文打招呼。
平房上,西文一骨嚕爬起來,一眼看見哥己到門前了。他急急地就往下走,踩得樓梯騰騰響。
“哥,哥,你回來了。怎么這時回來了?”
陳東文從縣城回來時,專程買了兩箱好酒,幾條煙,還有其他一些吃的用的,租了一輛車回到了大陳莊。他除了要對父母盡孝心,還有去看看玉珠爹。其他人該應酬,他也要應酬。東文突然回來,最高興的是西文,他有說話的伴兒了。
第二天晚上,村里放電影,本想著兩個人一塊兒去看,可玉珠爹求東文辦事,硬拉他去喝酒了。玉珠爹捎著請西文,西文沒有去。
西文在電影場子里轉了一圈,大人笑,小孩哭,熱鬧。他忽然想起,女人都在看電影了,那條草河也就被騰出來了。何不去河里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他很快就到了河邊,果然,月光下的河流安安靜靜。河中央,大朵大朵的藕花開得正艷。葦臺子被藕花荷葉包圍著,像一張寬大的床。西文把衣服脫下,掛到樹上,站在岸邊,吸了一口氣,一下子撲到清凌凌的水中。水微溫,舒暢的感覺在身上彌漫開來。他游到葦臺子旁,縱身上去,躺在一團青草之上,仰著頭,看著一團月亮,他的思想開始漫游。
“嘩,嘩……”
傳來了水響聲。
陳西文心里一驚,這時誰會來洗澡呢?若是男的還好說,要是女的那就壞了,自己可光著身子呢。
月光之下,一個女子向葦臺子游過來。
“誰,不要過來。”
陳西文向那女子喊。
“西文,你是不是西文?”那女子喊。
“是我。你是?”
“西文,我是李衛紅。”
“李衛紅,怎么會是你?”
“我一直在找你。我剛才一直在跟著你。”
“你找我有事?”
“有事。”
“那你先上岸。等我穿上衣服再說。”
“不。我不會讓你穿衣服的。”
“為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讓你要了我。你只有先要了我,我才會說。”
月光下,李衛紅表情堅毅,像一個為達目的而不惜付出所有的俠女。
“衛紅,你不要過來。”陳西文用青草把身體蓋起來。可是他擋不住李衛紅,她到了他身邊。
“衛紅,今生今世,我們只能做普通朋友。你不要逼我。”陳西文幾乎是在求李衛紅了。
“西文,你誤會我了。我現在己經不渴望愛情了。我只想用我的身體換一條命,換回我父親的命。”李衛紅的眼里含著淚水,“而現在只有你能幫我,幫我去救我父親。你必須先要了我,然后去幫我。西文,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只有這樣做。如果你拒絕我,我就喊你強奸。我父親的司機帶了人就在岸上藏著。如果我一喊,他們捉了你就走。西文,你是大學生,我無所謂的。”
“李衛紅,你父親到底怎么了?你為什么要做這樣下流無恥的事情?”陳西文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他覺得李衛紅瘋了。
“是,我是下流,可我沒有辦法啊。你那做記者的哥哥要曝光我父親。我父親就要完蛋了。我父親做的事是很出格。可很多人都這樣,為什么要曝光我父親呢。他一被曝光,就完了。他完了,我們一家也就完了。”李衛紅哭著說。
“不可能啊,我沒有聽他說啊。”陳西文說。
“明天稿子就要見報了,我家的天就要塌了,你看在我愛你一場的份兒上,你得幫我啊。”李衛紅說。
“衛紅,我明白了。我現在就去找東文。”陳西文說。
“西文,你不是騙我的吧?”李衛紅望著陳西文,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陳西文就這樣輕易地就幫她?
“衛紅,騙你我不得好死。”陳西文發了一個毒誓。
“西文,你不要這樣——”李衛紅撲上去,緊緊地抱住陳西文。陳西文一用力,翻過來,赤裸著身子站起來。
“衛紅,你等我。”他跳下水,激起一片潔白的水花。
到岸上,陳西文三下兩下套上了衣服。他正要去找東文,沒想卻被三個壯漢攔住了去路。
“你們想干什么?”西文拉開相搏的架式。
“華哥,你們不要攔他。讓他去。”李衛紅從河里爬上來,看到她帶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攔住了西文的路,她心里十分焦急,嗓子都嘶啞了。
那三個人見李衛紅發話,就讓開了一條路。西文回頭對李衛紅說:“你們不要亂走。就在這里等我。”
陳西文撒開腳丫子跑到玉支書家,酒席早已散了。
“我哥呢?”陳西文喘著粗氣問玉支書
你哥喝兩杯酒就走了。你找他做什么?”玉支書說。
“那我去別處找他。”陳西文轉身就走。
出了支書家門,陳西文站在那里想了想,覺得哥不會去電影場子里湊熱鬧。如果哥不去看電影,就有可能在自家平房上睡大覺呢。他向家跑去。
“哥,哥,你在嗎?”
跑到家門口,西文朝著平房上喊。
“西文,怎么了?”東文果真在平房上。他探出腦袋向下望。
“當然有事。”陳西文推開大門進入院子,腳步咚咚地沖上平房。家里面其他人都去看電影了,他的腳步聲驚得豬兒叫,雞兒鳴。
“你是怎么了,身上這么濕?到底出了什么事,這么急?”東文望著西文問。
“哥,你是不是寫了衛生局李局長的批評稿?”西文問。
“你問這干什么?”
“我問你寫了沒有?”
“寫了,怎么了?”
“那能不能不發稿子啊?”
“為什么?”
“李衛紅求我。”
“李衛紅是誰?”
“李發茂的女兒。”
“她怎么認識你?”
“同學,我們是高中同學。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能不能不發那篇稿子。”
“西文,你糊涂。你知道不知道他父親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哥,你不要給我講這些大道理。現在的貪官糊涂官多了,你怎么不去揭露別人,怎么就去曝他的光啊?”
“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曝他的光?這是報社交給我的任務。就像以后你做了警察,上級讓你抓一個人,我不讓你抓,你會不抓嗎?你不抓行嗎?“
“哥,你不要說了。你不要給我上課了。你說吧,你幫不幫我。你是記者,稿子是你寫的。只要你愿意,你打個電話就能把稿子撒掉是不是?哥,你往報社打個電話吧。就算我求你不成嗎?”
“西文,哥不能。”
“你這個不講情義的混蛋。”西文扯住東文的衣服搖晃著,他的眼睛紅了。
“西文,你干什么?你瘋了?你松開手。現在就算我想幫也幫不了,現在是什么時間了,報紙已經進印刷廠了。”
“好,好一個幫不上。”西文松開手,高高揚起左手,照著東文的臉使勁打去。“叭”地一聲,東文的臉在瞬間腫起了幾個指頭印子。東文愣了,他沒有想到親弟弟竟然會打他。
“好,你打得好。”東文癱坐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語。
想起李衛紅還在等他。西文回轉身,慢慢下了平房,出了庭院,向村后走去。
“西文,怎么樣?他答應了嗎?”李衛紅正靠在一棵梨樹的樹身上,見西文走過來,忙迎上前去。
“衛紅,我幫不了你。他說報紙已經印出來了。”西文有氣無力地說。
“完了,一切都完了。”李衛紅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要死一起死。我們去滅了他全家。”華哥招呼另外兩個壯漢。
“華哥,你不要亂來。扶我起來,我們走。”李衛紅止住了華哥。
華哥扶起李衛紅,李衛紅示意陳西文到她跟前。西文走過去,李衛紅揚起手,陳西文明白她要做什么,只要他輕輕一躲,李衛紅的巴掌就會落空,可是他沒有動,任由李衛紅的耳光打在臉上。他的眼前冒起一片火星,臉像被火燒一樣難受。
李衛紅領著三個男人走了。陳西文跪倒在地上,發出狼一樣的嚎叫:“老天爺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10
陳東文的報道引起了有關領導的高度重視。由省紀委、省檢察院等單位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很快介入了此案。李發茂在巨大的壓力面前跳樓自殺。案件自然終結。陳東文沒有因為報道的成功而感到快慰。
因為這個案子,西文不再與他聯系,甚至不再與玉珠聯系。玉珠隱隱約約感覺兩兄弟之間出了問題。在玉珠的心目中,西文比她的親弟弟還要親,甚至有一種超越親情與愛情的感情。
“玉珠,你要是有時間,去看看西文。”有一天晚上,吃過飯,在看電視時,陳東文對玉珠說。
“你不去?”玉珠問。
“我這一段工作多得要死,哪里那么容易脫開身。你去吧,多給他買點營養品。他訓練起來是個不要命的主兒,體力消耗大,要多補補。”陳東文拿起搖控器搜索節目,其實想看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到底要看什么節目啊?我怎么覺得你這一段時間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啊?”玉珠問。
“不看了,不看了。”陳東文扔下搖控器,起身回了臥室。
他躺在床上,拿起一本書,看了半天,愣是沒有看進去。
玉珠進來,躺在他的身邊溫柔地說:“你們哥倆是不是吵架了?”
“我們能吵什么架啊?”
“那你為什么不高興啊?是不是又遇上什么好的女人,嫌我了?”
“你看你,越說越離譜了。”
東文坐起來,可是坐起來,又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事。
“你看你,沒做虧心事你急什么?給我躺下。”
玉珠一拉,他順勢就躺在了床上。玉珠明白他身邊這個男人一定是遇到了解不開的心結。作為他的女人她要想辦法讓他快樂起來。玉珠把燈熄了,溫柔地撫摸這個心中裝著錦繡文章的男人。可是東文一動不動,他望著黑暗中發白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也仿佛有一雙眼睛在與他對視,那是誰的眼睛呢?他的心中積著一種情緒。那情緒讓他很是煩躁。
玉珠感覺東文把自己藏了起來,這個與自己青梅竹馬的男人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來呢?是他成長起來,眼界開闊以后,覺得身邊的女人與他不般配了嗎?玉珠心亂如麻。她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玉珠到賓館前臺看了看定單,見當天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接待任務,便給老總請了個假,坐公共汽車到了省司法警察高等專科學校。西文所在的班級正在上體育課。她走到操場邊上,遠遠地看見西文正在單杠上做引體向上。陳西文穿著一件單背心,粗壯的胳膊在秋天的陽光中閃著光澤。她心想,當年這個一心想當警察的孩子己經長大了。
“玉珠姐,你怎么來了?”陳西文做完規定的動作,從單杠上下來,一轉身正看到玉珠站在不遠的地方。
“我來看看你。你看你,一身的汗。換季了,當心著涼。”玉珠掏出手帕給西文擦汗,卻被西文躲開了。玉珠只好把手帕遞給西文。
“玉珠姐,沒事。我身體壯。”西文接過玉珠帶著香味的手帕在額頭上抹了抹。粉色的手帕上留下了一片汗跡。
“不好意思,玉珠姐,弄臟了。”西文搖著手帕說。
“沒事,賓館里多的是,送你了。”玉珠說,“西文,你要有時間的話,陪姐到街上走走。”
“好,你等我穿上衣服。”西文回轉身,一溜小跑到放衣服的地方,拿了自己的運動服穿在身上。
兩個人出了校門,到了學校邊的一個超市里,玉珠買了許多營養品。
“玉珠姐,你是不是要看什么人啊?”西文說。
“不看什么人。這些是給你買的,你每天的運動量這么大,不能虧了身體。”玉珠說。
“不行,這多費錢。”西文擋住了玉珠說。
“有什么不行的。這是你姐的心意,以后你掙錢了再還姐不就行了。”玉珠推開西文,到結賬臺刷卡。
服務員把東西裝好,玉珠拎著就往超市外面走。見玉珠己經結過賬,西文就不好再阻攔了。況且,玉珠也不是第一次給他買東西了。他只是覺得欠玉珠太多,在心理上過意不去。看玉珠提著東西很吃力,他上前把東西接了過來。
“西文,你這些日子怎么也不回家了?”玉珠問。
“課多,沒時間。”
“騙姐。”
西文沉默。
“有什么事不能給姐說說。是不是與你哥吵嘴了?”
“沒有。”
“那是怎么回事?你哥也不說。你也不跟姐說。把姐當傻子不是?”
“姐,在我面前,你不要提他。”
“還嘴硬?說沒事,為什么一提他你就急。”
“他,他自私。”
“說說,他怎么自私了?”
“他只想出名,不講兄弟情誼。”
“是嗎,他怎么不講兄弟情誼了?昨天他特意交待讓我來看你的。”
“原來是這樣,玉珠姐,對不起,這些東西我不能要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想沾他什么光。”
西文把東西往地上一扔,自顧走了。任玉珠怎么喊,他都沒有回頭。
11
因為西文,玉珠與陳東文發生了爭吵。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比兄弟情誼更重要呢?陳東文說,這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情,與玉珠沒有關系。這讓玉珠很傷心。那天,玉珠說要值班住到了酒店里。陳東文則約人一起去了酒吧。他幫過那人,人家一直在找機會回報,陳東文主動約,人家哪有不應的道理。那晚他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過來,發現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空氣中飄著脂粉味。我這是在哪里啊?陳東文坐起身,發現身上一絲不掛。
“陳記者,你睡醒了?我給你拿衣服。”從客廳里傳來一個曼妙的聲音。一位個子高挑的姑娘走進來,坐在床頭,手里拿的正是陳東文的衣服。
“你是誰?”陳東文兩個胳膊抱成一團。
“你緊張什么?你叫我曉虹好了,昨天晚上你喝多了,你的朋友安排我照顧你。你蠻厲害的嘛,怎么一睜眼就不認賬,不會也是一個下床無情漢吧。”那個自稱曉虹的姑娘說。
“犯罪啊,讓人知道了這可是要判罪的。”陳東文抓過上衣,套在身上。
“你看你說的,什么犯罪不犯罪的,這個世界上誰沒有罪?人活世上,不能想得太多。”曉虹說。
“你出去,我要穿衣服。我要回家。”陳東文把她攆了出去。
太陽照紅了城市,但是離上班還有一些時間。陳東文走到小區門口,突然看見西文迎面而來。
“西文,你怎么在……”
話還未完,西文上前揚起右手就是一掌,陳東文的臉熱辣辣地痛。
“西文,你聽我說。”
“陳東文,我聽你說什么?我以前用左手打你耳光,是為了李衛紅。我今天用右手打你耳光,是為了玉珠姐。玉珠姐懷了你的孩子,懷了我們陳家的血肉你知道不知道,你不但不愛護她還傷她。你說,你一夜不歸跑到哪里鬼混去了?”陳西文義正詞嚴地質問陳東文。
“什么鬼混?說得那么難聽。”陳東文心里有鬼,囁嚅道。
“你拿面鏡子照照,看看你那臉上那口紅。難道是你做了票友,到戲曲茶樓掙外塊了不成?”陳西文冷冷地笑道,“玉珠姐就在樓上,今后,如果你對玉珠姐不好,就休怪我拳腳無情。”
陳西文冷冷地扔下一番話,就往外面走。陳東文想喚住他,又止住了。他走進小區,到花圃水管處,擰開,雙手捧了水使勁地洗,直到把臉皮搓得痛了,才住了。有上班的,看見有人在花圃里,以為是搞破壞的,警告了幾聲,待陳東文抬起頭,才知是誤會,徑直去了。
陳東文慢慢騰騰地上了樓。打開門,見玉珠正坐在沙發里發呆。
“你看見西文了沒有?他剛下樓。”玉珠問。
“昨天你去找他了?”陳東文問。
“我心里悶,就去找西文了。他現在脾氣大,我怕他會對你動手,傷了你們兄弟情誼。”玉珠說,“東文,我現在心情不好,已經請了長假,想回家去住一段。”
“玉珠,你真的要走?”陳東文不安地說。
“分開一段時間對我們都有好處。你去上班吧,我坐長途車走,到中午就到家了。”玉珠說。
見玉珠己經拿定了主意,他便幫著收拾完東西,打車送她到汽車南站坐車。車開時,玉珠的臉貼在車窗上,淚珠兒噗嚕噗嚕往下掉。陳東文搖著手大聲說:“我會回去看你的。”
車開走了,陳東文的心里悵然若失。
12
在城市中,做基層民警十分辛苦。李從容是一個辛苦了一輩子的基層民警。
再過兩個月,李從容就退休了。
李從容年輕時做刑警、年齡大一點就做交通警、等上了年紀連交通警也做不了了,就被調了去做戶籍警。
從警四十年,李從容惟一欣慰的是帶了許多出色的徒弟。他們有的已經做了分局領導,有的成了英雄。逢年過節,家里熱鬧得很,工作在各個崗位上的徒弟都來看他。他的心里很充實。更讓他高興的是,臨退休了,他又碰上一個好苗子。陳西文的到來,給他孤寂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
陳西文是警校分到所里實習的大學生,機智靈敏,身上充溢著青春的氣息。這使他想起自己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時的情景,那時候,他意氣豐發,每天下夜巡邏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勁兒。
派出所戶籍室里,有兩個女警,一個叫周青青,一個叫馬曉藍。兩個人都很喜歡陳西文。周青青是剛參加工作一年的大學生,她的喜歡有愛的成分。馬曉藍已經結過婚了,她的喜歡如姐姐愛弟弟。她們經常支使陳西文干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情。可不管是什么事情,陳西文都認真對待。這讓李從容發現這個伙子與眾不同。很多大學生到基層實習時不愿意做雞毛蒜皮的事情,他們都想做大事,做英雄。李從容看到那些空有志向的年輕人都不禁暗自發笑。從對一些小事情的處理上,李從容發覺陳西文具備做刑警的素質。
陳西文起初并沒有把李從容放在心上。看著他每天上班后在派出所院子里抽煙、喝茶,悠哉游哉,陳西文認為他不過是憑著資格混事的老油條。可時間一長,他也發現這個老警察不簡單。
轄區內大白天發生了兩起入室偷竊案。兩案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案子雖小,但影響很壞。分局責令派出所在規定時間內破案,可是現場留下的線索很少,負責辦案的民警一時之間無處著手,大家被難在了那里,只好請教李從容。李從容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說:“你們給所長申請點經費,去泡泡檔次稍好的澡堂子。”負責辦案的民警就照他的法子做了。結果在第三天在一家澡堂子里抓住了兩個入室盜竊的家伙。這件事情讓陳西文大開眼界,這抓賊與泡澡堂有什么關系呢?教課書上可沒有這一招啊。一天上班后,他出于好奇就向李從容請教。李從容說:“什么人敢在白天作案呢?慣偷。為什么會在同一時間發生兩個案子呢?合謀。”陳西文想想有道理,但是他還不明白李從容怎么會知道竊賊會在澡堂內出現呢?李從容笑道:“這兩個賊得手后要交流技藝。既然是交流技藝,他們當然要找輕松自由的環境。還有,慣偷往往認為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料他們會在轄區內檔次較高的洗澡堂子里出現。”
這么一說,陳西文覺得這個老頭兒很神。但同時又覺得自己淺陋至極。想到這兒陳西文的臉紅了。李從容見他受窘,開導他說:“書上的東西與現實結合有一個過程,要不然你們也不需要實習了不是?”陳西文說:“是,是。不過我想找個好老師指點指點。”周青青在一邊說:“陳西文,我說你傻不是?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個好師傅,你還要到哪里去找師傅?實話告訴你,許多人想拜師還跟不上趟呢。我們作證,你就趕快拜師了。”
馬曉藍接過話茬說:“就是,就是。西文,青青說的沒錯,在市里,李老師徒弟上百,有許多都是響當當的人物了。你趕快磕頭吧。”
陳西文一聽,有點慌亂。他不知以哪種方式才可以拜眼前這個老警察為師。他結結巴巴地說:“李老師,我給你磕幾個頭吧。”
李從容說:“不磕頭,不磕頭。你從今兒開始改口叫我師傅就行了。你可是我最后一個徒弟啊。”
“師傅,既然你不讓我磕頭,我就給你倒杯茶吧。”陳西文拿起李從容的茶杯,把殘茶倒掉,倒了滿滿一杯茶,雙手捧起說:“師傅,你請喝茶。”
李從容受了陳西文的茶,收下了這個徒弟。老頭兒很高興,當天上午,他打電話給老伴,讓她割了肉、買了菜,請陳西文到家里吃了一頓包餃子。春節,兩個人值班,也是老伴把煮好的餃子送到了所里。兩個人很快超越了一般的師徒關系,成了一對忘年交。
當夜統治城市,值班室內里,兩個人談話成了最為愜意的事情。一天夜里,天很冷。茶壺在火爐上發出唧唧的響聲。陳西文問李從容做警察最光榮的事情是什么。李從容說:
“做警察,最光榮事情當然是成為英雄。但我不主張警察都去做英雄。”
陳西文很納悶,問:“為什么?”
李從容說:“做警察的,英雄在一定意義上是犧牲的代名詞。警察也是普通人,每個人的背后都有家庭,每個人都有責任。做警察不能輕言做英雄,更不能輕言死亡。警察是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多一分,社會就多一分安寧。”
陳西文說:“師傅,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李從容抽著煙,慢聲慢語,不過他很快轉移了話題,“西文啊,你也不小了,有沒有女朋友?”
西文說:“師傅,還早呢。”
李從容說:“我看也該談一個了。以后工作了,一忙,就顧不上了。我看出來青青對你有點意思,你要是有意啊,我給你牽牽線。青青這姑娘,人不錯,家庭條件也好。”
西文說:“師傅,在我心里,我只拿青青當姐姐。沒有想過別的。”
一談起敏感的事情,陳西文就借口上廁所,離開了值班室。他走到院子里,看著墨黑的夜空,他想起了玉珠,他想起十五歲那年,玉珠用摩托車載他去縣高中為東文看高考成績。他坐在摩托車上,身體燥熱,心里也熱乎乎的,那個時候,他心里就滋生了愛的芽。還有李衛紅,那是一個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她家的電話停機了,她的手機也換了號,真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這兩個女人占據著他的心靈空間,其他女性己很難走進他的內心。
進入五月,天氣暖了起來。晚上,街上散步的人多了。人多事就多,為了防止惡性案件發生。分局開會讓各派出所加強夜巡力量。李從容帶陳西文、周青青、馬曉藍組成了一個巡邏班組,負責紅專路一帶的巡查工作。
一天晚上,月亮在云間穿行。天空時明時暗。李從容帶著巡邏組在路上巡查。行至工商銀行附件,發現有三個人形跡可疑。
“西文,那三個人交頭接耳的,上去問問他們是干什么的。”李從容說。
李從容在前面走,陳東文跟在后面,兩個女孩子呆在車里觀察情況。
“干什么的?”見有人來,三個人要走,李從容攔住了他們。
“不干什么?在街上轉轉也犯法?”為首一個瘦子見來的是警察,很慌亂。
“西文,這三個人有問題。”李從容回頭對陳西文說。
就在李從容回頭的一剎那,陳西文看到瘦子后面一個剃著光頭的家伙往口袋里摸。
“師傅,他們有槍!”陳西文迎面沖了上去。
那三個家伙一見陳西文沖上來,慌了,都掏出了兇器。李從容一見,忙掏出槍,向天鳴槍示警,大呼:“放下武器!”可那光頭的槍己經響了,陳西文身子一震,向地上撲去。
“西文,你怎么了?”
李從容往前闖,向那光頭射擊。光頭腿部中了一槍,他拖著傷腿往暗處跑。三個家伙躲在暗處向李從容射擊。李從容胸部中了兩槍。周青青與馬曉藍一聽見槍聲,知道事情不妙,她們一邊向所里報告,一邊下車參戰。
兩個匪徒見勢不妙,丟下中槍的同伴倉皇向一小巷里奔逃。周青青來到陳西文身邊,見他胸口開一個大洞,直往外冒血,她用手堵陳西文的傷口,哭喊著說:“陳西文,你可不能死啊,你可不能死啊。”
陳西文喘著粗氣說:“青青,你不要管我了,我不行了。你快去救師傅,你們快去救師傅啊。”
周青青大叫:“陳西文,你個蔫蛋,你給我撐住。你不能說自己不行了。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要你活著。”
陳西文苦笑:“青青,對不起。對不起了。我有一冊日記,在的枕頭下,如果我活不過來,你將他交給,交給我哥……”
還有話呢,但他說不出了。他只是喘著粗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槍聲使整個鄭州震驚了。持槍襲警,事態嚴重。很快,市公安局,省公安廳的高層領導便得到了報告。公安局布置警力包圍了事發地帶。李從容與陳西文被送到醫院救治。
一夜過去,包圍事發地帶的民警沒有找到那兩個逃跑的匪徒。據中槍的光頭匪徒交待:他們都是信陽人。那個瘦子是帶頭大哥,叫李保五。與李保五一起逃走的是他的堂弟李保平。他叫張午正,與李保五是拜把子兄弟。他們做夢都想發財,李保五在鄭州打過工,說省城有發財的機會,在他的煽動下,三個人便到了鄭州找財路。他們想搶銀行,可沒等他們動手就被巡邏的警察發現了。
審訊時候,從醫院傳來了不幸的消息,陳西文與李從容經搶救無效雙雙身亡。市公安局局長發出命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抓捕在逃犯罪嫌疑人,以告慰英雄的在天之靈。一場聲勢浩大的追捕行動開始了。
13
玉珠給陳東文生了一個胖兒子。可是弟弟的死又把他從初為人父的喜悅中拉到悲痛的深淵。一天,周青青找到了他,轉交了西文的遺物。遺物中有一本日記。夜里,他睡不著,便打開了日記。西文的心跡在他的眼前清晰起來:
日記一:
今天從鄭州回家,在縣城里,我碰見了李衛紅。她竟然是專門等我的。她請我吃飯,還喝了酒。我沒有想到,她的心里還記著我。看來,就像東文在玉珠姐心中的分量一樣,我在她心中的分量也很重。如果當初我與她來往,會是怎么一個樣子呢?我與她結婚在縣城里生活,還是繼續上大學?但是不管是什么樣子?我肯定不再考司法警察學校了。考司法警察學校是為了回報玉珠姐。玉珠姐不但是我經濟上的支柱,更是我精神上支柱。我做夢都想做警察,做了警察就可以保護玉珠姐了。玉珠姐長相好,心也好。哥哥真有福氣。我簡直嫉妒死他了。如果他不是我哥哥,我會與他爭玉珠姐。我會的。
那一天,李衛紅直爽地問我,我們兩個人還有沒有可能發展關系。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不能回答她。
日記二:
昨天,我打了哥哥。
哥哥突然回家是有原因的。他是完成了一項特殊的任務以后回家休息的。他曝光了李衛紅的父親,他的一篇報道將給李衛紅的一家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李衛紅來求我了。李衛紅想用她的身體來救父親。這樣的事情,我只在小說里讀過,在電視劇里看過,沒有想到竟然活生生在我面前上演了。主人公是向我求過愛的李衛紅,而我是男主角。李衛紅的精神打動了我。她可以為親情獻出自己,那么她更會為愛情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她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她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她更是一個讓敬服的人。人生在世,路道漫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幸可能隨時降臨到一個人的頭上,如果有這樣一個敢恨敢愛的女性為伴,那也不失是幸福的事情。就在她對我以身相許的那一瞬間,我的心里對她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那是愛情嗎?也許是吧。當然,還有其他的成分,很復雜。
想一想,人是多么復雜的動物啊。可以在一瞬間產生愛,也可以在一瞬間產生恨。我請哥哥撤稿。可是他竟然不給我面子。不就是一篇稿子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他不愿意撤稿。我打了他。我覺得他變了。變得讓人不認識了。
看著李衛紅懷著慘痛的心情失望地遠去,我痛苦極了。我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無足重輕。
日記三:
今天,玉珠姐來看我,我很高興。
可是她提到了東文,我惱了。他一篇文章逼死了李衛紅的父親,也把我逼到了生活的死角。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后,無論我做什么事情都沒有信心。我在郁悶中熬過一天又一天。我無處發泄自己的情緒。把玉珠姐給我買的東西扔到地上,我扭頭就走。雖然我一直沒有回頭,可我知道玉珠姐一定很痛苦。我的心里也很痛苦。我不回頭就是不想讓她看到我臉上痛苦的表情。
人生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苦呢?或許,一個人來到世間時,上蒼已經準備了許多苦難,他只有經歷這些苦難才會成熟。可是如果一個人的成熟要以破壞親情與愛情來換取,那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對于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
日記四:
有一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一直沒有結論。一個人是否會因為生存環境的改變而變了自己的本性?通過努力,東文的社會地位變了,但是我覺得他的本性也改變了。玉珠姐等了他這么多年,他卻與其他女人鬼混。他在感情上背叛了玉珠姐,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再一次打了他。兄弟之間的感情再次受到了傷害。
我為玉珠姐感到不公,她苦苦等了那么多年,她等來了什么呢?我不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為什么如此善變?如此脆弱?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感情依托,那他還怎么生活得下去?哎,人到這個世界上真是受苦來了。要受生活的苦,受思想的苦,受感情的苦。
日記五:
今天,我拜了一個師傅。這是我到派出所實習以后的重大收獲。他是一個老警察,很神。轄區內同時發生了兩起入室搶劫案,他居然算準了劫賊在什么地方交流經驗。拜師非常具有戲劇性,我給他端了一杯茶,就算拜師了。
日記六:
大年夜,我沒有回家與家人團聚。
我打電話給玉珠嫂子。她已經懷了孩子。已經很久沒有見了,她的肚子是不是像小山一樣挺著。真的很想見見她。她是一個能夠安撫男人靈魂的女性。在很長時間里,我曾經企盼著我的生活里能夠出現一位像她那樣的女性,看來已經是不可能了。樹上的樹葉雖然有千片萬片,但是每一片都不會相同。人也是一樣,相同的人是沒有的。我只能把玉珠姐當成我心中的神靈。
日記七:
快要畢業了,何去何從,我的心里一點兒譜兒都沒有。以前,我想靠東文給我聯系工作。現在,我根本不想再與他說什么話。我試著與師傅談了一些想法,師傅說會想辦法幫我。在警界,他的弟子很多,說不定真能幫上忙。
“西文——”看完日記,東文哭了,他再也看不見他的兄弟了。
14
玉珠生過孩子以后,身子很虛弱。西文犧牲的事情一直瞞著她。可是直覺告訴她,家里出了大事情。要不然東文也不會這么長時間呆在家里。
有一天晚上,孩子睡去。她坐在床上問東文:“東文,家里是不是出事情了?”
東文說:“沒啥事?你別亂想。”
東文如此說,玉珠明白,一定是發生大事了。她把孩子蓋好,轉回頭望著東文說:“東文,我們是夫妻啊。你告訴我,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西文出事了?他很長時間沒有給我打電話了。”
東文愣了,他沒有想到玉珠一下子猜到了西文身上。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應對玉珠。
“東文,你說話啊?你們有什么事情要瞞著我,我是不是你們陳家門里的人啊?”玉珠提高了嗓音。
“玉珠,你小聲點。”東文說,“是西文出事了。”
“他怎么了?他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被學校開除了?”玉珠說。
“玉珠,西文,西文他死了。”陳東文的聲音哽咽。
“什么,死了?東文你開什么玩笑,西文怎么會死呢?不可能。”玉珠不相信丈夫的話。
“真的,他死了。他在巡邏時被想搶銀行的壞人開槍打死了。”陳東文扶住了玉珠。
“死了。這好好的人,怎么會死呢?”玉珠呆住了。
“玉珠,你要挺住。”東文抱住玉珠淚如雨下。
“西文,我的好兄弟。你怎么不給姐吱一聲,你就走了呢?”玉珠的眼淚流下,她咬住衣領,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痛苦如一座山一樣壓過來。
“你哭幾聲,就算是送西文了。你還要照顧小孩子。”陳東文說。
玉珠就哭了。孩子被驚醒了,玉珠又止了哭。
“東文,西文他埋在哪兒了?”待小孩子又睡著了,玉珠輕聲問丈夫。
“他是為公家死的,是烈士,由公家埋在了縣城西面的烈士陵園。”東文說。
“呆幾天,我的身子好些,我想去給他燒燒紙。”玉珠說。
“行,到時候,我陪你去。”陳東文的心里很復雜,兄弟在心底里愛著嫂子,那么嫂子的心里呢,是不是也愛著弟弟?
陳西文五七那天,從省城傳來消息,殺害西文的兇手被抓捕歸案了。東文決定回省城去。在回省城之前,他帶了玉珠來到縣城烈士陵園。古樹參天,太陽光漏下來,點點斑斑映在地上,如夢如幻。有風,空氣很涼爽。西文墓前工工整整地放著一束絢麗的玫瑰花,地上有一大堆紙灰。已經有人來給西文燒過紙了。是誰早早地來給西文燒紙呢?是他的同學還是朋友?突然,陳東文想到了一個人,難道真是她嗎?如果真的是李衛紅,說明她真的愛著西文。
“西文,我苦命的兄弟,我來看你來了。”玉珠把孩子遞給東文,蹲下來,點著了燒紙,“西文,我聽人說陽間的紙是陰間的錢,姐多給你送一點,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要委屈了自己。西文,你侄兒也來了。可憐你都沒有機會看他一眼。我也替他給你添一份紙。他長大了,我會叫他年年來為你燒紙的。”
玉珠垂淚不止,陳東文心亂如麻。
15
日子在沉悶中過得飛快,兒子己斷奶了。回奶時玉珠覺得胸部隱隱作痛。起初她沒有放在心上,后來越發痛了,乳房里還生起了硬塊塊。
“東文,這一段我的胸口一直痛,你能不能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玉珠說。
“胸口痛,我以前怎么沒有聽你說起過,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陳東文一聽,緊張了。他把玉珠拉到懷里,用手去摸她的胸口。
“你摸摸我的乳房,里面有硬塊塊,一碰就痛得厲害。”玉珠說。
陳東文一摸,兩個乳房里都有硬塊塊。他的心里升起不祥的感覺:
“你這個人,怎么不吭一聲,時間長了小毛病也會熬成大病了。”
“你不是忙嘛,孩子也小。我想熬一熬就過去了。”玉珠說。
“走,咱這就去醫院。”陳東文起身就換衣服。
“還有孩子呢?孩子怎么辦?”玉珠說。
“帶上孩子。一塊走。”陳東文說。
玉珠聽從陳東文的話。帶著孩子就到了市第五人民醫院。
五院里,陳東文認識一個主任醫師。找到他,人家很幫忙。檢查完,當天沒有出結果。兩個人帶著孩子回了家。第二天,陳東文去醫院找到那主任醫生。那主任醫師一臉嚴肅地說:“陳記者,你要有思想準備。你愛人犯的是乳腺癌。你得趕緊安排她住院。”
陳東文一聽,就蒙了。
“癌癥?會不會弄錯了?”他拿著化驗結果問那主任醫生。
“這是什么事,我敢開玩笑。趕快住院治療。”那主任醫生果斷地說。
這一下,陳東文的心涼了。玉珠要有一個三長短的,孩子怎么辦?不到一歲的孩子,連個名字還沒有呢?
這怎么可能呢?醫生是不是搞錯了?為了得到一個真實的答案,他去了一趟腫瘤醫院,他抱著一絲希望請一位腫瘤病專家看玉珠的片子。那專家看了,也認定玉珠患了乳腺癌。陳東文心中殘存的希望破滅了。他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
“東文,檢查結果怎么樣?”他一進門,抱著孩子的玉珠急不可耐地問他。
“有點小毛病,醫生說最好住院觀察一段。”陳東文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我還帶著孩子呢。我住院了,孩子怎么辦?”玉珠一聽,急了。
“通知家里來人照料一下。你準備一下,他們人一來,我們就去醫院。”陳東文說。
“那也好這樣了。”玉珠說。
陳東文便打電話通知家里人。天快黑時候,陳東文聽到了敲門聲,開門一看,玉珠的父母與自己的父親站在門前。
“玉珠,你怎么了?得了啥病要住院?”玉珠娘一見閨女,心疼,眼淚都急下來了。
“你這個老婆子,胡言亂語什么?我們家玉珠人好心好,能得啥大病。不過是小毛病,治治就好了。讓你來是幫著帶帶孩子。就是沒有啥事,你也該來不是?那可是你的親外孫。”玉珠爹訓斥老伴。三個人中,女婿只給他說了實情。他怕玉珠知道真情增加心理負擔。
有人照顧家了,東文就帶玉珠到了腫瘤醫院。
玉珠說:“怎么來這里了?我聽人說,只有得癌癥的人才住這醫院。”
東文說:“你聽誰說的,胡亂扯。”
辦完住院手續,玉珠就被送進了住院部616病房。玉珠入院一個星期以后,院方拿出了兩種治療方案:第一種方案切掉已經癌化的乳房;第二種方案是做化療。陳東文在聽完主治醫生的陳述以后,沒有表態。這種事情,他必須征求玉珠的與她家人的意見。
走出主治醫生的辦公室,他感覺身上有些冷。這些日子,他如在夢中生活,已經是冬天了,他還沒有知覺。
他在醫院的一塊空地上徘徊了很長時間才走進玉珠的病房。病房內,溫暖如春。病床上,玉珠閉著眼,白晰的臉透著緋紅,額頭稍有汗意。陳東文以為她睡著了,躡手躡腳走到床前,可她還是睜開了眼睛。
“我等你好久了。想睡一會兒,可是身上痛得厲害,怎么也睡不著。你告訴我,醫生怎么說。”玉珠欠了欠身子,半仰在床上。
“玉珠,我說了。你不要難過。”陳東文說。
“你說吧。我知道你一直在瞞著我。這些天過去,我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一天比一天痛。頭發也掉得厲害。你想想,我能不知道這是什么病嗎?可我就是抱著一些幻想,希望不是癌癥。可是這樣騙自己也不是長法子?你告訴我了,能治咱就治,要是不能治,咱就回去。就是死,我也要做個明白鬼不是?”玉珠牽著東文的手說。
“玉珠,你胡說什么?什么死不死的。我和孩子還等著你回家好好過日子呢。說老實話,你這一病啊,我什么都明白了。這人生啊,要是沒有健康了,什么理想、前途,什么都是空的。我現在一門心思地盼著你好。”陳東文說。
“咱們的孩子也該有個名字了。你有學問,你給起個名字吧。”玉珠說。
“你是孩子的母親。還是你來起。”東文說,
“有一個名字,我想了很久了,沒有敢跟你說,怕你不同意。你看叫他曉文怎么樣?你與他的叔叔,名字中都帶有文字。”玉珠說。
東文聽了,心里一疼,知道玉珠還沒有忘了西文。但他把心思深深地藏在了心里,擠出笑容說:“好,好,這個名字好。”
“這么說,你同意了。”玉珠拉住了東文的手。
“同意,同意。怎么會不同意。”
“謝謝,謝謝你。我們的孩子,他有名字了。你要是有時間,就找找人,把他的戶口給辦了。辦完了,拿給我看看。他可是老陳家的希望啊。我也算對得起你們老陳家了。還有,你帶孩子照一套寫真,也帶給我,沒事的時候,我就看看。有一星期沒見孩子了,也不知他是瘦了還是胖了?”玉珠放了東文手,她把目光投到旁邊的空床上。前幾天,同屋住著一個老太太,得了骨癌,天天痛得叫,家里也沒有人來探望。后來,病情加重就轉到重癥室了。
“東文,我現在算是明白了。這人啊,一怕病,二怕寂寞。前幾天在這兒住的那個老太太被轉到重癥室了。不知道現在還活著沒有?”玉珠的眼睛濕了。從那個骨癌老太,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將來。再過一段時間,她是不是也要被轉到重癥室呢?
“玉珠,你不要瞎想。你和她不一樣,你的病發現得早。醫生已經拿出了手術方案。我來,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見。”陳東文不想讓玉珠胡思亂想,可是他也知道,他根本沒有能力管住玉珠的思想。
“你說吧。我聽著。”玉珠閉上了眼睛。
“主治醫生說,你的病主要在乳房上。首選的治療辦法是切去乳房的病變部分;第二種辦法是化療。化療是保守方法,很痛苦,到時候你的頭發可能脫落。你要有思想準備。”陳東文說。
“東文,把乳房切掉我還算女人嘛?不行,第一種辦法不行。頭發掉了,只要病好了有補救的辦法。乳房切了,我就不是一個女人了。我就成一個怪物了,那我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玉珠睜開眼睛,望著東文,她笑著,很苦澀。
“那就化療。”陳東文臉上的表情極其痛苦。
“化療。東文,我已經想好了,化療萬一沒有效果,我死也要像個女人去地下不是?我要是被弄得怪物一樣,就是死了,先去的西文也認不得玉珠姐了。”玉珠說。
玉珠又提及西文。陳東文的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子。等玉珠閉上眼睛,他悄悄地出了病房。
從醫院回到家里,只有玉珠娘在。曉文睡著,他已經適應了沒有母親的生活。
“你去看玉珠了?現在怎么樣?”玉珠娘問。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哪能那么快就好了。”陳東文說。
“東文,我想去看看玉珠。自打住進醫院我還沒有見過她呢?”玉珠娘說。
閨女是娘的心頭肉。這種感情,東文明白。聽醫生說,一旦進入化療狀態,為防止感染,玉珠就會被轉入隔離病房。化療以后,玉珠的身體也會發生很大的變化。到那時候,老人們看到玉珠肯定會很難過。他想在化療之前帶他們一起去看看玉珠。
“娘,明天,帶著孩子,我們一塊兒過去。剛才玉珠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曉文。玉珠很想他。”陳東文說。
“好,好。一起去好。”玉珠娘擦著眼睛說。
過了一會兒,玉珠爹與父親一起從外面回來了。玉珠爹買了一幅祈福的鐘馗畫。
“東文,我和你爹去街上逛,撞見一位算命先生,許多人圍著讓算吉兇,我覺得怪靈驗,就讓他給玉珠算了一卦。他說玉珠是撞了鬼,讓我請一幅鐘馗掛在家里。”玉珠爹說。
“爸,那是迷信。”陳東文覺得玉珠爹簡直是在添亂。
“東文,怎么說話呢。只要對玉珠有好處,啥法子都能用。讓你掛你就掛上。”父親訓斥兒子。
“掛,掛。我又沒有說不掛。”陳東文找來一把椅子,站上,把墻上一幅書法作品取下來,把鐘馗畫掛了上去。
“我娘想去看看玉珠,玉珠也想孩子,我想明天大家一塊兒去一趟。”陳東文從椅子上下來說。
“行,大家一塊兒去。”玉珠爹率先響應。
第二天一早,草草地吃了點飯,陳東文領著大家到病房探望玉珠。玉珠緊緊地把曉文抱在懷里,好像怕誰搶走了一樣。不過,孩子一受驚,哇哇地哭了起來。
“你看這孩子,幾天不見娘都認生了。”玉珠娘從玉珠手上把孩子抱過來。那孩子一到姥姥的懷里,反倒安靜了下來。
“媽,孩子認不認我沒有關系。我呢,到了這個份兒上,什么也不怕,就怕孩子受罪。”玉珠說。
“這孩子前幾天也不認我。現在都離不開我了。看來我與這孩子有緣分。傻閨女,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小家伙受罪的。”玉珠娘說著寬心話,站起身,抱著孩子,晃著身子。
從醫院里出來,玉珠爹建議,快要過年了,大家都留在這兒也幫不上忙,他們決定回老家去。陳東文同意玉珠爹的建議。他們當天帶著曉文就回老家了。
16
玉珠的病突然就重了。
臘月二十八夜里,陳東文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讓他火速趕到醫院。陳東文到時,玉珠已被轉到重癥監護室了。
“醫生,我愛人怎么樣了?她怎么樣了?”陳東文忙不跌地問從監護室出來的一位醫生。
“陳記者,你妻子化療以后出現惡心、嘔吐、過敏等癥狀。現在已經在搶救了。”一位與陳東文相識的醫生說。
“那我妻子有沒有危險。你告訴我?”陳東文問。
“你一定要有心理準備,現在的醫學技術并不能包治所有的病癥。”那位醫生講完就走了,陳東文站在走廊上,如在夢中一樣,他愣了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他的眼淚流了下來。在他的人生歷程中,他從沒有像今天夜里這樣脆弱,他無法握住玉珠慢慢離去的生命。他與玉珠,雖然也有誤解,但相知,相守,相愛,一起經歷風雨,早已成了親人。如今,她為他生了兒子,他們的生命已經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動一動都有一種疼痛感,更何況生離死別。
半個小時后,兩個小護士走了出來。
“護士,怎么樣?玉珠狀況怎么樣?”陳東文伸出手,幾乎就要拉住一位小護士的手了,臨了才覺得失禮,把手又縮了回來。
“先生,你夫人已經清醒過來了。不過,她的情況很不妙,你可以通過電話與她說話。”那護士說完,與同伴一起去了。
陳東文站在走廊里,突然感到一陣一陣的冷。他的身體變得麻木,頭腦也混沌起來。
“玉珠,是我。”他走到重癥監室的玻璃門前,拿起了電話,“你,可好。”
“東文,我不好,我很不好。分手的時間到了。”玉珠的臉腫了,好像是另一個人,“東文,我好想回到從前,我們在村后的小河邊約會,那多么的好啊。可是,不可能,一切都不可能了。我們在一個熟悉的地方相愛,可是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永遠地分開。我不知道,我的魂魄能不能回到那里,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
玉珠流淚了。陳東文咬著牙,可是淚水仍然流了下來。
“玉珠,你不要說傻話。我剛才問過醫生了。他們說你能好起來的。真的,你一定要堅持住。玉珠,你知道,這一段時間,我是怎么挺過來的嘛,我天天都想著你能好的。真的,你能好的。”陳東文聽人說過,一個病人,如果自己放棄了,就算是神醫也無力回天。
“東文,我的身體我知道,我現在就像一枝蠟燭,已經到了盡頭。趁著我的神智還清醒,我想與你多說幾句話。我走以后,你要找一個比我好的人,過你們的生活。我們的兒子就交給兩家的長輩,不要影響你們。還有,我與西文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我永遠是西文的姐姐。玉珠永遠是你的玉珠。我死以后,你要把我骨灰埋在老家,我多想那條河啊。那條河一到夏天就屬于女人。”玉珠說。
“玉珠,你不要說了,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們的孩子,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他幸福地生活著。到適當的時候,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我一定要讓他記著你的美與善。我要告訴他,他有一個勇敢的叔叔叫陳西文。”陳東文盡力安慰玉珠,他的淚水像斷線珍珠一樣向下掉。
“東文,我好冷。我好害怕啊。東文,我想讓你抱著我。東文,你能不能進來啊……”
電話掉在了床下。玉珠的聲音被玻璃擋在了門里。看到陳東文在外面著急的樣子,她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下了床,打開了房門。陳東文進了重病室,把玉珠抱了起來。玉珠輕得像一片紙。他把玉珠放在床上,一只手挽著玉珠的手,與她一并躺在床上。
“東文,以前我很害怕死,現在看來,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情。東文,一會兒,我的呼吸沒有了。你就把我的臉蒙起來。我聽人說,人死了,只有把臉蒙起才能看見黑夜里的路。我去了那邊,我會去找西文,我會給他說,你永遠是他的哥哥。你們兄弟,一定要和解。就讓我當你們陰陽兩界的調解者吧。”
玉珠說完,閉上了眼睛,她的眼角溢出了兩行清淚。陳東文沒有為她擦拭,任其往下流。他明白,玉珠不是不愛生命,不是不愛生活,不是不愛兒子,也不是不愛她的親人。她是太累了,力氣愈變愈小,已經無力拉住向冥冥中奔去的生命,已經無力握住愛人的手。
她的手松開了,變得僵硬。玉珠已經去了。陳東文沒有出聲,任淚水狂流。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蓋在了玉珠的臉上。他要讓她在黑暗中自由地行走。讓她能自由地走到故鄉的上空。
天亮了。陳東文從重癥監護室里走出來。呆愣愣地站在門旁。一個小護士走過來,覺得他很是奇怪。
“先生,你怎么站在這里。你的愛人怎么樣了?”小護士問。
“天亮了,她自由了。你們送送她吧。”陳東文問。
“你的愛人,她去了?先生,你可要節哀啊。”小護士說著,往后退,她要去喚人護送玉珠到太平間去。
別了,永不再見。別了,就永不再見了。有的人可以,陳東文覺得他不可能不再見玉珠。她會出現在他的夢里。經常。
大年三十,陳東文給老家打電話,他沒有告訴家人玉珠的死訊。他想讓家人過一個快樂的春節。
除夕晚上,按照老家的習俗,他帶了燒紙到醫院太平間的院子里,畫了圈,寫上玉珠的名字,然后把紙發好,點燃了紙錢。冷風襲來,仿佛有人站在身后一樣。陳東文站起來,回頭看看,什么人也沒有。院子冷冷清清,只有他一個人。紙灰飄起來,糊住了他的臉。他用手把紙灰拭去。他懨懨地走出太平間的院子,失神落魄地站在街頭,一時之間不知道做些什么的好。家里,沒有人為他準備年夜飯;朋友與熟人那里,人家正在熱鬧地圍坐在客廳里看春節聯歡晚會,他去誰家都是不速之客。他去哪里都不合適。偶爾,同事發過來一些拜年的短信,提醒他還沒有被世界完全遺忘。可是他不看那些短信,也不回。那些熱情的言詞讓他倍感痛苦。
好不容易熬過了大年初五,陳東文給家里人打電話,告訴他們玉珠已經過世的消息。第二天,把玉珠火化以后,陳東文抱著玉珠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
埋葬妻子以后,陳東文回到了報社,很長時間做事都提不起神來。有好幾次采訪都誤了事兒。部主任對他很有意見。陳東文一氣之下辭了職,他想給自己放一個長假,人生路還長,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清明節,他回到了家鄉。兒子已經會走路了。看見他,還笑呢。他帶著兒子給妻子上了墳。然后一個人去縣城的烈士陵園去給西文燒紙。他剛燒完紙,看見一個女子抱著一束紅玫瑰來到了西文的墳前。紅玫瑰是愛情之花。陳東文看著那女子,突然想起了是誰。
“你是李衛紅吧?”陳東文問。
“你是誰?你怎么認識我?”李衛紅疑惑地問。
“我是西文的哥哥。”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記者。”
“我已經不是記者了。”
“不,你是記者。你應該繼續去做記者。我雖然恨你,但這個社會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李衛紅平靜地說。
“你真的愛我的弟弟?”陳東文沒有正面回答李衛紅。時間的力量太大了,時間在改變許多人的面目,時間也在改變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從前。
“是的,我愛他。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是我永遠的愛人。”李衛紅說。
陳東文聽了,無語。
李衛紅給西文獻上那束紅玫瑰。點燃了燒紙,然后默哀。
在熊熊火光中,那束玫瑰紅得耀眼,把人的心都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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