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耳

寺耳藏在北秦嶺的山根下，離縣城數百里，中間橫著一道嶺，一條簡易公路蚯蚓般的朝上爬，外地人膽子小，總害怕山上的風撲出來會咬人，一般輕易不敢走進去。本地人自打娘胎里生下來，就在兩山的夾縫中刨吃喝，覺得外面的世界就像變戲法，一晃就會走了眼，也就不愿走出去。云封霧罩的寺耳鎮，就如一個養在農家小院里的小女子，清清純純的，半嬌半羞的坐在山的秋千上，任風吹拂著一把長辮子了。

從北到南，高高低低被青一色大瓦房扭到一起的該是寺耳的小街了吧。街似一瓣平放的柳葉，兩頭尖，中間寬，尖的地方是出街進街人人都要走的石板路，寬的地方是一字兒排開的食品店雜貨店理發店還有炒著油潑辣子的小飯店。當中一條烏黑的主干是街道，東西脈絡般朝左右輻射的是小巷子。街道沒有土沒有泥全是一塊接一塊的青石板，晴天從東頭一腳踏上去，西頭就嗡聲嗡氣地響。倘若逢著陰雨天，青石板上積了水，倒還可以站在上面照影影。不過小鎮子上人習以為常了，全不把這當作一回事，倒是城里來的俊女子把這當成了西洋景，光了腳丫子來回在上面走著拓腳印。東邊開店鋪的西邊開店鋪的，就會從店里溜出來，你一個眼色從街這邊遞過去，我一個眼色從街那邊遞過來，全都站在青石砌的臺階上看。看那俊女子染成棕色的頭發，看那俊女子露出肚皮的肚臍眼。被看的人不覺得，看人的女人就覺得羞，看人的男人的眼睛就瞪圓了。等那俊女子的身影閃出了石板街，兩邊店鋪的女主人就會端著一碗沫糊面，碗邊臥著一堆漿水菜，各自坐在店鋪門口的石凳子上，隔著一條街，你一句我一句取樂般地說那城里來的女子有爹沒娘的失教養，不然就罵自己的男人剛才眼睛瞪得像銅鈴，八成又叫城里來的女人把魂勾走了。被罵的男人乖得就像喂熟的貓，涎著臉站在門邊只是嘿嘿的笑。街道窄，偏那脈絡般從主干上長出的四五條小巷子卻細長。朝西的一頭伸到了山坡根，朝東的一頭伸到了沙灘中，左右兩邊房脊連房脊，中間還要空出一線天，上面看星星，正面走豬走羊還走人。住在街道西邊的便在后墻上開了門，做了四間大門面，賣燒餅賣豆腐賣松籽賣柏仁賣女人戴的花頭巾。前院則換了位，作后院，栲木栽的籬笆上就有木耳朝出生，田字型的空地上就有綠盈盈的青菜朝出長。住在街道東邊的人家便也依樣畫葫蘆，后墻上便也安了四扇格子門，賣農藥賣化肥賣男人喝的柿子酒，前院便也栽籬笆種青菜種土豆，更讓街西人家眼紅的，還有幾個青石臺階伸到門前小河里。河是清澈見底的長流水，里邊游動著見人不驚的鯉魚鰱魚娃娃魚。來了客，錢是不用花，街是不用上，房前屋后轉一匝，護巾里就有了木耳豆角黃花菜，瓦盆里就有了嘴里吐著水泡的紅鯉魚，杯子里就盛滿了陳年的柿子酒，盤子里就堆滿了透亮的臘肉塊。客人酒足飯飽早都盡了興，主人還非要給你添上一碗長壽面，直吃得你站也站不直，坐也坐不下，臨走時，大包小包還要給你拿上板栗柿餅大紅棗。

從石板街到店鋪，就該是來來往往在這一條街討吃喝的街上人了吧。街不大，端一碗飯邊吃邊走，從南頭到北頭，街是走完了，飯卻還剩下大半碗。因而回頭算一算，住在這街上的人，連帶吃公家飯的、走村竄巷偶爾也來歇歇腳的小爐匠、收山貨的小商販，也就不過三四百口人。小是小，但也和現今的城里一樣，出現了兩極分化，富的富得流油，窮的卻窮得連孩子上學也供養不起。而這里的兩極分化卻不在錢財上，而是在長相上。女人長得俊，水靈靈的，差不多都有一雙見人骨碌碌一轉就會眨動的大眼睛，要多秀氣就有多秀氣。男人生得又黑又矮，三級殘廢似的，臉上還長滿了米粒般大小的紅疙瘩，說話帶鼻音，就像一輩子都在患感冒。故而當家作主在外張羅世事的，除了婆就是媳不然就是還不愿嫁出去的獨生女。男人自愧不如人，就只能當奴仆當伙計心甘情愿的給自己的女人去倒洗腳水。因了這點，城里干部的家屬就極不愿自己的男人到這里來蹲點來扶貧，更不用說在這里扎下去謀個書記鎮長光宗耀祖了。她們不是不想自己的丈夫有個好前程，她們是怕這里的女人前世都是山上的狐貍精，今世專來勾人魂，她們就守空房也不會有個好下場。縱使來了，她們也會哭哭啼啼地去求領導，去“活動”，多則一年，少則幾個月，非要把自己的男人“拖”回去不可。果真就有那么一個在縣上紅得發紫的副局長，掛職到寺耳去鍛煉，屁股下的椅子沒暖熱，就和當地一個開飯店的女老板有了染。群眾一起哄，霎時丑事就在縣上打了鑼。領導恨鐵不成鋼，只好又把他調到農林部門去坐冷板凳，眼看到手的縣團級也沒了影。出了這件風流事，以后想來的不敢來，不想來的更是不敢來了。

城里的干部不敢來，土生土長的干部卻也不愿走出去。所以，這街上吃國家飯，處理著百家事的要人、名人、闊人，除了當地人，便還是當地人。按他們的話說，他們從小生長在這里，鄉親們熟，生活也習慣，只怕一翻過天門嶺，路也不知該怎么走，腳也不知該怎么邁，萬一水土不服再落下個病身子，還得吃救濟靠國家養到老。說穿了，是他們舍不得那熱炕，舍不得灰堆里埋著的烤芋頭，更舍不得臉上一擰就能擰出水閑在家里沒有人照看的俏婆娘。倘若縣上某一個主管部門一紙調令將人調走了，被調的人還沒啥舉動，閑在家里沒事干的家屬就會坐車趕到縣政府，找書記找縣長，說哭就哭了，說鬧就鬧了，只求拿權的縣長、書記再把她們的男人調回去。縣長心里也明白，嘴上還要打趣地問，都一把年紀了，還怕半夜狼從山上下來，把你叼上走了。被問的人，只是哭，不說。但私下卻議論，不是怕自己被狼叼，而是怕縣城里的那些染了發的賊女子把她男人叼走了。當真還有那么兩個在城里干事的，原先在寺耳，對家中的老婆還疼是疼，親是親，可離開寺耳沒幾天，就跟上城里那些油頭粉面的男人，皮鞋也穿上了，領帶也系上了，黑皮包也挎上了。先前一月還回來一兩次，后來就三月兩月不見面。再后來，就有小道消息朝回傳，說她的男人在城里另有了家，就是那一年光了腳板在石板街上拓腳印的瘋女子。說得那女人眼淚就朝出溢，滿嘴的臟話丑話就朝出道，但哭是哭罵是罵，婚還得照樣離，家產還得照樣分。因而，這街上的女人，千不怕，萬不怕，就怕她家的丑男人到縣上干事變了心。縣上當領導的知道了，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順水推舟就提拔那些有用的當地人去當鎮長當書記當主任，差一點的讓他當文書當干事，帳頭清一點的，便也讓他去當會計當售貨員。果然，“用夷制夷”的方法一執行，寺耳街便人畜相望，雞犬相安，大家就都唱起了太平調。

由街到人，剩下的自然就是樹了。寺耳街在秦嶺根，故而就不能沒有樹沒有果，偏那樹都長在半山腰，白身白皮，當地人便把那樹叫做“白虎松”，煞是耀人的眼。因是白虎松，樹上就結滿了一個一個塔形的大果子，叫松塔。春上發了針尖般大的芽；夏天就長了身，青綠青綠的，摘一個在手中，手上就會沾滿松節油，洗也洗不掉。到冬天用一根竹竿打下來，松塔就一層一層地裂開了一道道的縫，藏一個小小的松仁在里邊，吃一顆，油油的，吃兩顆，香香的。就有一個好事者，專門捎了一個拿回去掛在書房里，朝也看暮也看，便想那寺耳，雖然只有那么一條咚咚作響的石板街，但它管轄的范圍卻十分大，南北縱橫百十里，東西交界少說也有兩三個縣。還據說兵敗潼關南塬的李自成，就在這小街上藏過幾十天。于是認定那寺耳街，就如一棵盤根結錯的白虎松，山梁上一道道泛著白光的朝前延伸的路，就是這老樹生出的根。山下那一條騰著細浪的胭脂河，就是這樹身上一條流動的血脈。四周綿延起伏的山梁和土塬，就是這樹的冠，它在擎著天也在護著地，更在滋養著它腳下一代一代在街上行走的山里人。只不知幾十年后，這里的人是否愿意走出去，外邊的人是否愿意走進來，只是地球在轉動，寺耳街也會被地球帶著在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