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爺留著辮子長大。祖居在山坡上的外爺的父母生了幾個孩子我不得而知,但存活在這個世界的僅有他和他的哥哥。依靠祖傳的幾畝薄地,加上租種族里周員外的十幾畝坡地,男耕女織,基本可以溫飽度日。外爺16歲娶妻后,家里的人口開始興旺了起來。
外爺20歲時,他的父親因病去世,他母親就喚來族人把微薄的家產一分為二,讓外爺兄弟倆自立了門戶。
在重復著父輩耕種生活的外爺和小腳的外婆膝下有了兩子一女,享受著天倫之樂。在他29歲的那年冬天,外婆因脖頸生瘡,病情一天天加重,出現大面積潰爛,頭和兩只胳膊疼的幾乎無法活動,外爺便四處尋醫問藥,以全家的口糧為代價換回了幾碗無效的黃連湯。外婆整天氣息焉焉地睡在炕上,一會兒昏迷一會兒清醒,瞅著炕上灰溜溜的三個兒女,無數的淚水浸透了枕頭。那年的冬至日,她從昏迷中慢慢醒來,說不出半句話,用呆滯而渴望的眼神看著外爺和孩子,嘴唇在不停地上下抖動。全家人緊緊圍攏在她身邊,眼看著外婆的呼吸和脈搏停止了。她最后織成的那塊素布蒙在她沒有閉合的眼睛上。
外爺在無助和無奈中送走了朝夕與共的外婆。用淚水浸濕了的袖子擦干眼淚,撫慰三個兒女。
外婆匆忙地走了之后,老外婆不顧年邁多病便一頭扎進外爺的家包攬了全部家務。老外婆像一盞孤燈照亮著這個殘缺的家。
沒幾年功夫,大舅要娶妻了,外爺又一次喜上眉梢,他在忙亂而熱鬧的筵席上再次看到了家庭的生機。大舅結婚的喜氣未散,門窗上的紅對聯顏色還未褪,一場不經意的破傷風奪走了大舅的生命。外爺卻因接受不了這個晴天霹靂而昏倒在大舅的遺體旁。我的外爺和老外婆爬在地上嚎得暈了過去,老外婆被眾人抬離了現場。郎中掐外爺的人中,又把冰涼刺骨的冷水浸在外爺的頭上,他才慢慢蘇醒過來。
老外婆和外爺母子倆的精神被徹底擊垮了,從此老外婆一病未起。當全家人還未從失去大舅的陰影中走出時,外爺的心里突然開闊了許多,他覺得活著的人更重要,就借著早飯時間,寬慰老外婆節哀保重;勸慰大妗子回娘家并早日改嫁,愿她今生能幸福;同意我母親把裹腳放開,輕松自如地行走;叮囑二舅振作精神,待到第二年也提親娶妻,早日傳宗接代。
大妗子依照外爺的囑咐回娘家改嫁給后山溝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兩年后因難產而母子慘死在血泊中。那個男人以不祥為由把她推給娘家,娘家人又找到我的外爺,外爺便帶著人馬把大妗子的尸體拉回來,合葬在大舅的尸骨旁,讓這一對可憐的小倆口在陰間重逢。
喪父、喪妻、喪子、掩埋大妗子等一系列的白事把他所有的夢想都打碎,使他烏黑茂密的頭發全白了,高大魁梧的身材彎曲了,英俊端正的臉龐也鑲刻了幾道深深的皺紋。他完全向命運屈服了,一切都聽之任之。等到老外婆過逝、二舅娶了、母親嫁了,外爺才總算松了一口氣。他好像所有的任務都完成了。那天,是他第一次睡的踏實、香甜、安靜的一次。
就在外爺夢中與外婆一起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刻,一陣飛機的轟鳴聲和炸彈聲把他驚醒,從此陜北大地就再也沒有安寧過。我的父親也正是在國民黨大舉進攻陜北時應征入伍的,家里留下了我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哥哥及一個剛滿周歲的姐姐。于是,外爺從此也就常常出現在我家的田間地頭。
我記事的時候是在文革動亂之中,外爺雖年歲已高,但也常常會匐在我家門口國道旁的那塊自留地里。每當我給他送水去,外爺總要放下手中的活計,弓下腰用胡子扎一下我的小臉,然后張著掉了半口牙的嘴憨憨地笑,笑的那么真實、那么憨厚、那么純樸。
沒幾年的光景,外爺就老的行走都困難了。母親常讓我和三哥請外爺到我家小住,可短短十里路程他都要歇上幾次腳。后來,我和三哥就常用架子車去拉外爺。
我常常傻坐在外爺的懷里催著他給我講故事,外爺就順從地講起“木碗”的故事,演繹一些《三國》、《水滸》中的段子安頓我。我雖聽得似懂非懂,但他最終都能歸結出幾句教育和規勸的話來。我不知有多少次是枕著外爺的大腿,從外爺的故事聲中進入夢鄉的。
往后,外爺老的再也不能出門了,我們也無法再接外爺來住了,于是每過一段時間總要過去看他,有時給他拿些吃的東西,再看著他吃下去。一次,母親做了些餃子,煮好后裝進罐里讓我送給外爺。外爺吃完餃子,從棉襖里掏了半天掏出六毛錢,他顫巍巍地拿出兩毛錢給我,讓我到鎮上買個果餡吃,我怎都不要。推讓中,一滴老淚滴到我的手上,我深感再不能推辭了,就接過來裝進了口袋。待我回去把外爺的情況告訴母親后,母親哭了,哭的那么傷心,哭的那么無可奈何。之后,母親又讓我看過外爺,可外爺已是靠聽聲音才能辨出人來,牙齒也快掉光了,吃東西顯得十分艱難。一次,他從炕角摸出一副古典式石頭眼鏡對我說:“外爺再沒有什么可以給你的,這是我年輕時用三斗米(120斤)換的,留給你用吧”,我說:“外爺,我不要,你的心情我理解,心意我領了,我拿走會給你帶來麻煩的?!蓖鉅斠捕宋业囊馑迹辉傺哉Z。臨行時,外爺要我抽空兒再來看他。
1989年的除夕,小鎮上辭舊迎新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外爺連年糕都沒吃,一句話都沒說就在那間冰冷的小棚子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已是第二年的元宵節了。
很多年以后,我時常想起外爺,想起了他悲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