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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灣紀事

2007-01-01 00:00:00
延安文學 2007年1期

這一場雪從冬至的入九開始一直沒有稍息的停止,直到一九完畢,整整下了九天。年前的雨季一直沒有爽快地下過一個墑雨,入冬倒是一場好雪,漫山遍溝都堆積著雪,山野中白樹銀枝,平地的雪也竟有二尺來厚,村莊像沉睡了一樣,偶爾有誰家的雞狗鳴叫一兩聲,于是圈里的驢也跟著哄吼不已……太陽出來的時候農民們伸著懶腰吐著惺忪的暖氣扛著掃把和木鍬將院子里的雪堆成一座座小雪山,然后從家門口到坡洼底下的簡易公路上鏟出一條窄窄的小路各自回家。炊煙青黃的煙柱裊裊升起,村子里散發著暖暖的煙火味和飯香,這時,誰家的婆姨就站在鹼畔上扯開嗓子喊著自己掃雪的男人和孩子的名字,惹得驢圈里的毛驢又是一聲聲的干嚎……高原上的農民大多已不在種植越冬的作物了,也不會擔心地里的小麥什么的經過這一場雪會不會帶來來年的好收成,在冬天,他們是清閑的,像過冬的動物。

將軍灣的村民將各自門前的雪掃清后,很快地鉆進自家的暖窯熱炕頭,吃飽喝足后就去忙各自的事情。男人們盤算著到誰家去看看電視,或者去夢和,女人們拿著鞋幫去常去的寡婦家拉閑話,做針黹活計,孩子們則背者冰車到冰灘上溜冰耍雪……將軍灣坐落在一條簡易公路旁,五六十戶人家,前有三十里路程可以到達牛尾鎮,后面的村子更多,溝溝岔岔沒個完,村民們便風趣地說將軍灣前能到達北京后也能到達北京,但并不知北京到底在哪兒。老漢們聚到一塊除了農活的話題外,談論最多的是這將軍灣的歷史,就說著將軍灣是真的出過將軍,爭者說不然,互不相讓,又說將軍灣的將軍姓張還是姓李,大多是各持己見,爭論不休,都說姓自己所姓的姓,于是不同姓者各成一派面紅耳赤都不罷休,又說出這將軍灣在各個朝代出現的有名字的秀才、將才、土匪,大多張冠李戴……

本縣縣志所載,在牛尾鎮附近確實曾出現過一位將軍,但筆墨很少,大約是漢代的事情,那位將軍曾一度鎮守邊疆,與匈奴人有過數次的交戰,其它的事情一點也沒有記載,將軍灣的人就自認為他們是那將軍的后裔,總是說這將軍灣的風水如何的好,他們的老祖先立過功,做過官,如今的將軍灣定然會興盛起來的,說者不免又添油加醋,越說越離譜,好像那個不知名的死人真是他們的先人,他們要沾上莫大的光了。前些年就有本村熱心的好事者在村里選出本村的會長,專門籌集資金,走鄉過村聚財修了一座將軍廟,立了將軍的泥塑和神龕,將每年的正月初八定為將軍節,組織廟會,召集一班秧歌隊扭秧歌,以示對祖先的敬重,使他們的老祖先保佑他們兒女繁盛,莊稼五谷豐登。過年的時候,會長就買了紅、黃、綠、紫四種顏色的紙做成“吊子”,上寫“祈保平安”四個字,家家戶戶垂吊于大小門的門楣上,前后各村的人們都心甘情愿在過年的時候走老遠的路來將軍灣買去兩角錢的“吊子”,像對聯一樣貼上去,門戶多的人家就多買幾幅。會長于是將這些賣“吊子”的錢全用在舉辦將軍節廟會的花銷上。

近年來,將軍節廟會的會長一直都是由南老六擔任。快過年了,他就叫村里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到他的窯里去做“吊子”,這些紙都是在將軍廟里祭過的,“經過將軍允許的!”。于是南老六的窯里就紅火起來,大家的折紙的折紙,會寫字的就用毛筆寫“祈保平安”,一邊忙一邊拉著閑話,“這將軍廟還真靈驗,春上的時候,我的侄子在廟上打掃了兩回廟院,最后燒了香磕頭卜了一卦竟是‘上上大吉’,秋后他就娶了媳婦。”“我看不一定,今年夏上,咱們不是向它祈雨么,反倒旱得連莊稼也長不起來!”,“大概是他老人家不管天上的雨吧!”“即使不管他也該看在咱們的份上給龍王爺說個情吧。”“他老人家也許太忙了吧!”這時,南老六就說“反正這將軍廟是靈的,咱也不能背地里胡說,逢年過節的都要敬一敬它的,就一定會靈驗。”有人問“將軍到底姓誰?”南老六瞪著眼說“當然姓南了!”“說不定姓韓呢。”南老六就急了,嘴里直冒唾沫星子“將軍常托夢給我哩,怎能跟他韓宗貴一個姓哩!”“可是韓宗貴是咱將軍灣的村長,將軍保佑他!”南老六就罵“放屁!將軍讓我當會長就是相信我,為什么相信我南老六?還不是因為我和他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事就不能用外人,這都是我們南家人的事……”眾人見他急了就不在與他答話,只顧做手里的活。

買“吊子”的人陸續從南老六家的鹼畔上多起來,南老六忙得幾乎招呼不過來了,踏出門就站在鹼畔上向路邊的三孔窯洞喊道:

“南河!南河!你死了么?上來幫幫忙!”

窯里一會兒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披著頭發,像是剛睡起來的樣子,院里的雪還沒有掃,她將手里的塑料尿盆隨手扔在院子里,尿水灑了一院。女人就是南老六的大兒媳婦,南河的老婆,聽到公公喊,沒有好氣地回道:

“南河讓狼吃了!大清早你喊什么魂哩!”

南老六轉身回了窯口里嘟囔著:“這龜孫子,多少天了還沒回來!老子忙活為誰家兒子呢!”。眾人見他沒有叫到兒子,就說“人手不夠就在村子里叫幾個幫忙,再過兩天上川來買‘吊子’的人來了就更忙不過來了。”就有人多嘴道“南河這會兒大概贏了幾十萬了,等你去背呢,還能顧上這種活。”

雪消融了三天,太陽暖融融地烘烤著陽處的雪,山坡上照陽的地方雪都消成了濕地,溝底的簡易公路上的雪也消開了。南河面容黎黑,裹著羊皮襖子,不住地打著哈欠,踉踉蹌蹌地朝前走著,一雙舊皮鞋里滲進了水也顧不的,忽又鬼鬼祟祟地朝公路望了望便站在一棵柳樹下灑了很長時間的尿,突然一輛小四輪從他背后駛過,南河認得是賈平,就喊:“賈平,你球往哪里朝哩!連你老哥也不認得么?”開小四輪小伙子看到是南河也停了下來,南河一縱身就坐在賈平的駕駛座旁邊“這么冷的天還去拉么?”“水泥廠要料要的緊,歇不下來!”又說“耍了這許多天,大概贏了不少錢吧!”“唉,手氣不好,十來天輸了三百多塊錢,還不如回家過睡覺哩!”賈平沒有言傳只顧弄方向盤,南河見沒有話說又問“你這機子多少錢?”“加上辦證兩萬三。”又問“本錢大概掙回來了吧!”“差不多了。”南河見他沒有興趣說話就低了頭說“有了錢我也買這么一輛耍耍!”賈平瞅了他一眼一本正經地說“這可不是耍的,不會弄就會出人命哩!”南河說“你不信么?不信就讓我給你開一會兒看看。”賈平沒有理會他。小四輪開到將軍灣在南河家鹼畔底下停下來,南河跳下小四輪招呼賈平上家里去喝水,賈平推辭了一句,不屑一顧地開著小四輪向將軍灣的將軍谷里駛進去,南河看著賈平開著小四輪的背影心里悵然了很久,想著自己也有一輛小四輪坐在駕駛座上,多么威武,心里美氣了一陣,又涼下來懵懵地向鹼畔上走去。

八十年代中期,牛尾鎮上辦起了全鎮第一個工廠——牛尾鎮水泥廠。先屬國營,到九十年代中期就倒閉了,后來鄉上調副鄉長錢金龍去去管理,錢金龍就在縣里貸了款將水泥廠承包了下來,經過兩年的奮斗使水泥廠又興盛起來并改名為金龍水泥廠。水泥廠所用原料都來自附近的農村,一種含碳酸鈣的礦石,農民們把這種礦石叫埢,通常用它來燒白灰勾墻粉壁。牛尾鎮一帶的埢礦非常豐富,先前農民們各占一塊地方平地開炮挖埢,用毛驢車拖到水泥廠,每車可賣到幾元錢,后來鄉政府規定埢礦屬于國家資源,由集體管理,于是各村的埢礦都禁止了個人的買賣,村委會將埢礦收回后又承包給個人,再由個人開采,將軍灣的埢礦全分布在將軍谷,將軍谷有三里地深,埢礦很豐富,由一個外村的后生賈平承包的——原因是,首先埢礦每年的開采費是四千元,將軍灣的人沒錢,只有忍痛割愛讓一個外村人去承包,另一個原因賈平是將軍灣村長韓宗貴的小舅子,金龍水泥廠廠長錢金龍又是賈平的姐夫的哥哥,這樣,賈平就承包了將軍灣的埢礦,將軍灣的人雖然都有所不平,可有這兩個原因又沒奈何。

南河推開門時女人潤花臉就一白,滿口唾沫濺了南河一臉,把姓南的祖宗八代罵得東倒西歪。南河一聲不啃,兩個兒子一個三歲一個五歲,在炕頭上撕打,南河就朝每個人屁股上踢了一腳,兩個就同時哭起來,潤花罵他沒出息,整天賭博,羞先人哩!還不如去上吊死了了事,又說要離婚。南河仍是不說一句話,跳上炕伸手從鍋里找飯,鍋里什么也沒有,拉了一條破被子蒙頭睡下,潤花怎么罵他他都不理。潤花一氣之下領了兩個孩子去了娘家。

南河雖然困倦得厲害卻怎么也睡不著,小四輪的影子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盤旋,他一閉眼就看到自己駕駛著自己的小四輪在將軍灣神氣、威武,在牛尾鎮出風光。

“南河!南河!你死了么?老子忙得吃不上飯,你就不能上來幫忙么,你這十幾天都死到哪里去了?”又是他大南老六在鹼畔上呼叫,南河聽見了就跳下炕來反插了門,又蒙了頭一聲也不應,南老六跑下來,推門敲門里面仍是不應,再一聽卻是呼嚕聲大作。南老六口里罵著又回去招呼自己“吊子”的事了。

賈平的小四輪在鹼畔底下又發出“突…突…突…”的聲音,南河區在炕上,其實并沒有睡著……

將軍灣的南河睡在炕上一直合不了眼。賭博掙不了錢反倒輸得他連這個年也過不了。錢,如果他有的話——他沒有錢,過年的三百塊錢全送在了這十幾天的掙扎中,“掙錢,掙錢!”這個念頭不住地在他的腦海里閃現著,像是老柳樹的無數毛根一樣吮吸著他的腦汁,折磨著他。如果他有錢的話,他就可以有小四輪,有自己的埢場,還有潤花和孩子……他突然意識到沒有錢,他就什么也沒有了,他甚至在將軍灣抬不起頭。將軍灣啊,將軍灣,他不斷地尋思著,他想到了那句“要想富,盜古墓”的歪諺。這個想法他已經很久地計劃了,而且南瓜的盜墓工具放在他家已很久了,他一直沒敢動過。南瓜是牛尾鎮的二流子,和他一個姓,南瓜是他的外號。南瓜沒老子沒娘,也沒老婆,半生走南闖北跑江湖,時不時收集些古錢幣,聽說最近發了。他和南瓜雖然不是深交,可是經常在賭場上見面,彼此很照應。南瓜說他發財全沾了老祖宗的光,南河心里明白他說的意思,先是很緊張,后來覺得并沒什么,偶爾向他試探著討教一點……“啥事情不是人做出來的!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自言自語道。想著就一骨碌爬起來,從偏窯找出一根細鋼釬——這就是南瓜借給他探墓用的探條,他找出其它的一些工具,卷了一支煙等著天黑。

……

南老六每天都要站在鹼畔上扯開嗓子叫南河幫他賣“吊子”,每次來敲門門都是插著的,只聽到里面南河的鼾聲如雷,就又氣咻咻地折回去,口里不住咒罵著。

半個月后,牛尾鎮的南瓜騎著摩托車來到將軍灣的南河家,手里提著兩瓶西鳳酒敲開了南河家的門,南河仍像沒有睡醒的樣子,口里不住地打著哈欠,將南瓜讓進門然后插了門閂。

“南河,你小子速度真快呵!”南瓜詭秘地說。隨手丟給他一根紅塔山,南河好似沒有聽懂一樣“誰有你南瓜快啊,你騎著洋馬,屁股上一股煙就跑幾百里路了。”南瓜笑了笑環顧了一下窯里道:“嫂子呢?”“回娘家了。”“是不是又鬧離婚了?女人都是這德性,和狗一樣,有錢就跟你沒錢就甩你,也沒人稀罕你。”南河就慘淡地笑了笑,南瓜接著說道:“兄弟今天是特別來請你喝酒的。”“無緣無故請我喝得甚酒哩。”南瓜打開酒說“是不是嫌棄我的酒不好?”南河只說“連啥下酒的菜也沒有。”“酸白菜就行么。”南河于是跳下去從菜缸里撈了棵酸白菜盛在碗里。兩個人一口氣喝了半斤,南瓜突然說“兄弟,咱是爽快人,給你直說吧,你到底挵到多少東西?我給你牽線做這個生意!”南河滿臉通紅低著頭又笑道:“咱哪有那個命哩!”南瓜一仰頭飲了一杯說:“咱都別繞彎子了,實話實說吧!”南河低了頭就不言傳了。南瓜見他喝了一杯自己又斟滿了一杯要喝,忙止住笑道:“兄弟,咱兩情義不淺,我這個人在這個世上沒親沒故,說多凄惶有多凄惶,我一直將你看作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看待,你咋瞞我哩?”南瓜隨手從南河席子邊下摸出幾枚漢五銖,掂了掂,又從自己的兜里掏出兩枚同樣的漢五銖說:“你還哄我么?”“你稀罕就拿走吧!反正也不值錢。”南河仍然很鎮定,南瓜突然大笑道:“不值錢!?哈…哈…到了現在你還不承認?我只不過比你遲一兩天而已,否則就是我南瓜的生意了,你不怕我給你宣揚出去讓將軍灣的人開除你?別緊張兄弟,前天我在后村收了三十多個銀元,是一個老漢在挖洋芋坑時挵出來的,人家名目張膽地賣給我,你怕個球哩!”。南河見無法搪塞過去,就只是低著頭喝酒“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哩?我的老板剛好現在就住在咱縣城,人是絕對可靠!”南河盯著南瓜小聲說:“你答應絕對不給外人說!”“好!今天我回去就給老板打個傳呼,明天你帶上貨我來接你。”“一言為定!”“一言為定。”兩個人一直喝到下午。

南瓜的老板是一個很有派頭的外地人,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帶著墨鏡,手里不住地把玩著手機,身邊跟著兩個高大強壯的保鏢提著密碼箱。進門時摘下了墨鏡,雙眼直鉤鉤地盯十秒鐘南河,南瓜點頭哈腰請他們入坐,南瓜早準備好了一桌飯菜“人來了么?”那人用很難聽懂的南方口音問南瓜。南瓜應了一聲就將南河指給他,他復又看了一眼南河,南河覺得自己有點緊張,坐在一旁不知說什么好。南瓜把他拉過來,挨著那老板坐下來,那老板輕輕地拍了拍他的羊皮襖,溫和地說道:“我們都是作生意的,你放心我們不會騙你的——先看貨吧!”南河看看南瓜露出一點難色,那老板似乎看出了一點什么,就朝提密碼箱的小伙子“嗯!”了一聲,那人會意地將箱子放在南河的面前打開,露出一打一打的百元大票,南河看得驚呆了,那人又收回箱子,南河這才回過神來,那老板又道:“貨呢?”“我這就去取,這就去取!”南河很討好地笑了笑,南瓜有點生氣地說“要你將貨帶上!你怎回事么!”那老板又說“沒什么,我們在這里等著,你去與他取來。”南瓜應了一聲,扯著南河騎了摩托車將他送到將軍灣。冬天的夜色深深。南河說,你在這里等著,我馬上就來。說完一躍身上了鹼畔。

回來的時候南河背著一個破麻袋,身上一股豬糞的味道。南瓜說“怎這么臭?”南河嘿道:“在豬圈里埋著了!”只一轉眼又回到了牛尾鎮南瓜的破窯里。

南河帶的是三件東西。一件是銀頭盔,做工并不細膩,但足有五六斤重;另一件是龍鳳金筆,毫頭已經風化,只留筆身通體金黃,并刻有龍鳳圖樣,非常清晰;最后一件是蓮形玉硯,硯底一條紅色的小金魚,并不見奇。這是那老板將半杯水倒入硯中,那金魚就搖頭擺尾地游動起來,甚是活潑。倒盡水后,那金魚依舊在原來的位置上。在場的人驚嘆不已。那老板說“還算上等品,是有些年代了,此行也沒有白跑一趟。”說完就招呼大家吃菜喝酒。南河只吃菜并不喝酒,推說自己胃潰瘍,再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那老板就直接道:“開個價吧!”南河正自盤算著這將軍老祖先是武將卻為何留些筆硯之類的東西。聽說開價,反倒沒了主義“你給個價吧。”“你不怕我騙了你么?”又笑起來說南河是個爽快人“我們這次走了好多地方,并沒有找到一件看得過去,你的東西還算入眼,我給的肯定是最合理的。”頓了頓道:“一萬。”南河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這下一定要涮他一把不可“你是說一件一萬嗎?”“當然!”“我雖然是農民,可是多少也知道這金銀的價格,況且又是些古物。”那老板正經著臉,沉思了一會兒說“好!我最后給你定個價——六萬!”南河像做夢一樣,低了頭用冰涼顫抖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腦門。這時南瓜急道:“六萬。兄弟,這是我們老板以前從來沒有開過的價錢,老板念在你是個窮農民,全當扶貧學雷鋒哩,你別把屁股當萬佛洞呵!”南河仍低著頭點了點但心里已笑開了花。那老板又道:“六萬我只能付你一半,另一半要等半月后我們進一步鑒定后才能付你——這是規矩。”南河心里又咯噔一下又看到他不住地賞玩那玉硯就說“若只給一半我只好另外找人賣了。”一只手就奪了那只玉硯,其他人都受了一驚,南瓜見他要走的樣子急拉了他道:“有話好商量么,為甚要把生意做成這樣呢?”才見南瓜已按住了南河。那老板就笑道:“這位兄弟還是不相信咱們,那好,有南瓜作保,你就在這三件東西中間選一件,這三萬元只作定金,另外三萬元我們到時一定當面送上。”南河這時才穩了心,坐回桌旁,南瓜說“怎么樣,我們老板今天是一再破例,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南河又尋思了一會兒,就揣進了那只玉硯,那老板也是一驚,原想他一個土里土氣的農民最多識個金銀,不想竟揀了這個最好的拿去,只好默不做聲。南河說“這件好帶,我就拿這件好了。”那老板就讓將箱子里的錢數給他,南河接過錢,顫著手端詳了很久認定是真正的人民幣,心想從娘生下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多錢。將玉硯重新揣進貼身的兜里,噴了口唾沫數錢。老板和兩個保鏢裝好另外兩件東西說了聲“后會有期。”的話,就轉身出去了,南瓜送出來,那老板隨手從兜里摸出兩張票子給南瓜,低聲嘀咕了什么,只聽到南瓜不住地說“好,沒問題!謝謝老板,謝謝老板!老板走好!”一會兒就消失在這冬天的夜幕里。

南瓜回來的時候,南河還在數錢,南河邊說邊問:“他們帶那么多錢為甚不全付呢?”“每一行都有規矩,你以為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么?他們又不是開銀行!”又說“兄弟,我不妨告訴你,那箱子里的錢除第一張是真的,其它都是白紙,唬人的!你以為他真的有那么多錢么,不過你把那硯保存好了,老板一定還會來的,他說話可是絕對算數!”南河就說“那我的——”“放心吧,你的錢全是真的。”南河連忙笑道:“那謝謝你啦,要不是你——”南瓜就搶著說:“就這樣空口謝么,可惜我這一大桌子的好酒好菜。”南河就立即抽出一張票子遞給他說“這錢給哥哥買酒喝,千萬別走露了一點風聲,等那硯賣了我再好好地酬謝你!”南瓜口里說著辭謝的話,可手已將錢揣了進去。兩人又喝了一會兒酒,南河就醉醺醺地被南瓜送到將軍灣,南河口里不住地喊著“小四輪,小四輪!”

南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太陽暖烘烘地照進窯里,他的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褲襠,醒來后從褲襠里取出三萬塊錢,媽呀!好像做夢一樣,他高興得流出了熱淚“老天有眼!”他說。于是,小四輪的影子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但這一次很近,就像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地方。想到昨天他還是一個窮小子,今天他就是一個擁有三萬元的人了,將軍灣的老小從此不敢低瞧他了,潤花也不會再辱罵他了,韓宗貴也不敢小看他了,他的心里涌起一陣一陣的激動和甜蜜,整整齊齊三打票子,他每瞧一次就禁不住流一次眼淚。“天啊!”他說。

他突然又記起了什么,趕忙從內衣里去取那塊玉硯,卻早已不見了,炕上翻騰了三遍地上又翻騰了幾遍仍然找不到,冷地一想自語道:“南瓜!”于是急忙藏了錢直奔牛尾鎮南瓜的那孔窯洞去。門鎖著,他用腳踢開,又翻騰了半天并沒有找到,又到鄰居家打問,才知道南瓜已經偷了他的玉硯不知去向了。他灰塌塌地回了家。想到小四輪就干脆將丟玉硯的事情忘了,“狗日的南瓜,幸虧老子早有準備,不然這三萬塊錢也泡湯了!”復又將南瓜的十八代祖宗都罵盡,突想都是同姓可能同祖,就有些后悔。又想到另外的三萬塊也泡湯了又是一陣哭泣,吃了個啞巴虧,只好自己咽了。

南河的小四輪買回來了。南河開著小四輪在將軍灣前后溝不住地跑,吸引了將軍灣所有的人來看情景。看南河駕駛小四輪的人就站在鹼畔上喊:“南河,把你狗日的活成人了,這么凍的天你成什么精哩!?”又喊“你是從哪里借來的小四輪,讓咱們也耍耍么!”南河就停下小四輪從駕駛座上跳下來,抹下一只白手套從兜里掏出一盒“金絲猴”給每個人發一支,發完了,又掏出一盒,再發,發遍了轉身說:“你們小看我南河么?這是咱自己的小四輪!你們不信就看么——”說著從懷里掏出紅紅綠綠的本本翻開說“看見了吧!這小四輪姓南,是我南河的!”眾人都驚異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之后就立即喚了村里的幾個后生將鹼畔修開一條寬路,使小四輪可以停在自己的院子里,幾個后生看到南河已今非昔比,情愿南河使喚。南河拿著搖把掘著屁股搖晃著發動起小四輪,又在村里的前后溝開出開進,小四輪的“突…突…”聲將村里的雞狗驢驚得叫個不停。

晚上,村里的很多后生被請到南河家中喝酒,中間就有人問南河怎么有了錢買小四輪。“咱遇到一個老拜識,情愿借給咱的!”眾人都說南河遇到了好朋友,一時間佩服的五體投地,就又說“我今天請大家來是請大家幫忙的。”大伙就立即應道:“有什么事你盡管說,能用得著的,就是看得起咱這些窮兄弟。”南河自飲了一杯,就將自己對賈平承包埢場的不滿說了一遍,大伙一時被激憤起來道:“這沒什么,我們早就看著那個外村人不順眼了哩!他韓宗貴算老幾!你若有本事我們一定幫你這個忙。”南河一聽就高興得放下心來,連連招呼大家盡情喝,又說有的是酒,只要事情辦成了,一定再請大家喝酒。一直鬧到半夜。

將軍灣的高吆喇叭響起張俊功三弦說書聲的時候,各家各戶就動身陸續向村長韓宗貴家走來,韓宗貴在高吆喇叭里喊道:“開會了,開會了!今天咱開個社員大會,吃完飯立馬就來,立馬就來!”社員會的會場就在韓宗貴的家里舉行。人都到齊了,社員們大都站在腳地上,或者貼在一旁,窯里煙霧大罩,韓宗貴坐在炕頭上押著茶和幾個其他的小首腦低聲商量著什么,然后就要眾人肅靜——他咳嗽了一聲潤了潤喉嚨,然后開始宣念本年度村務收入和支出,每念完一項就讓大家算一算是否有出入和差錯,他念的聲音很洪亮,末了,又講了很多話,都是一些大家不太懂的大道理,這一套是他從電視里學來的,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又講“大好形勢”“改革開放”等等,突然在這個時候,有人說“我想提個意見!”韓宗貴一看是南河,就有些不屑一顧,顯然他對南河打斷他的講話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仍然帶出一點大村長固有的微笑。眾人的目光都轉向南河。南河就直截了當地說:“將軍谷的埢場我要承包下來!”“你——”韓宗貴失聲驚道。南河說:“我不能么!?”韓宗貴回過神來道:“能么,只要你有錢承包,大家都可以商量。”南河買小四輪的消息韓宗貴也已經知道了,他突然意識到今天的南河是有備而來。南河沒再說話,其他的村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咱將軍灣的埢場就應該讓咱村的人承包么!”“就是!這是欺負咱將軍灣的人窮哩么!”“我同意南河承包埢場!”“我也同意!”……窯里一時吵成了一鍋沸水,韓宗貴已經看出來這一定是南河的把戲,就故作自若地說“這事情要研究哩!”南河緊接著說“還要研究甚哩么!?”隨手就從懷里掏出一打錢放在韓宗貴的面前,韓宗貴就有些為難地說“那我也得給人家賈平打聲招呼么!”眾人又嚷道:“咱村的事還輪不上外村人說話哩!”“就是么,賈平是你小舅子也不能這樣么!現在將軍灣的人有能力承包,就不必商量了!”韓宗貴頓了一會兒,見眾氣難平,就說“好,既然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咱們表決決定吧!同意南河承包的就舉手,如果過半的話就定下來,如果不過半的話咱們完了再商量。”他的話音剛落,一雙雙手就齊刷刷地舉了起來,看看周圍的人——只剩南老六蹲在那里抽旱煙,再就是他和南河沒有舉手,他喝了一口茶,無可奈何的說道:“將軍灣的人自己管理埢場也是發揚民主嘛!”就立即讓會計抽了賈平的合同,同時給南河辦理承包合同,南河則不緊不慢的又從懷里掏出一打錢說“兩年,行不行?”韓宗貴就露出厭惡的口氣說“那就改成兩年!”南河就簽了個歪歪扭扭的名字,按了手印,然后是村里的公章,各證明人的簽字……

會開完后,南河就請大家去喝酒,多是上次的后生們,酒至半酣時后生們便說:“南河,你現在是埢場的老板了,埢場若需要人手,可千萬不要雇外村人啊。”南河就說“沒問題,只要開了場,用人的時候,我一定會用咱將軍灣的兄弟。”一直喝到深夜。

南老六知道兒子南河買了新的小四輪又在昨晚承包了村里兩年的埢場,第二天也顧不得賣他的“吊子”就站在鹼畔上喊:

“南河——南河——”

南河應了一聲一會兒就走上南老六的窯洞。來買“吊子”的人很多都是外村的人,由于需要量太大,一時趕不上,買的人就都等在窯里,忙得南老六和其他幾個老漢手忙腳亂;南河一進門就給大家發煙,樂得大家夸贊了他半天。南老六就把他拉到偏窯里劈頭就問:“你哪來那么多錢又買小四輪又承包埢場,今天你就給老子說得清清楚楚了!不然這門也別想出去!”南河知道南老六的脾氣,笑著說“是我的一個拜識借給我的。”“你哪來那么好的朋友!敢哄老子,你欺負你大什么也不知道么?你可別做下虧人的事!天打雷劈哩!”南河說“真的是我拜識借的,他在城里發了財,說等什么時候有了錢再還,人家有的是錢也不在乎這點;你若不信我就明天把他找來你去問一問么。”南老六話一時軟了下來說“你有本事和人家賈平一樣么?唉,人家有后腿哩,你非吃虧不可!你那個家不亂包才怪哩!快過年了,潤花還在娘家,你還不把他找回來,難道讓她在娘家過年!?”南河說“大,我曉得了,我剛準備去了,你不是叫我么!”就轉身嘻嘻哈哈地出了門。

剛出門就看到賈平開著小四輪在公路上過去,只見韓宗貴攔住他,賈平就進了韓宗貴的家。南河就在鹼畔上抽著煙等著賈平出來。過了一會兒,賈平就將小四輪開進將軍谷,又過了一會兒又開出將軍谷,車上沒有拉埢,而是擱著一些采埢用的工具,灰踏踏地開出來。南河就故意扯開嗓子說“賈平!賈平!上來喝口水么!”賈平沒有理會他,開著小四輪出了將軍灣。南河看著賈平的小四輪的背影高興得唱了兩句流行歌曲“妹妹你坐船頭——”一不小心一個球吃天摔了一跤,滾得渾身是泥……

南河開著小四輪回來的時候,車上坐著潤花和他的兩個兒子,都買了新衣服。南河就將小四輪徑直開到自家的院子里。潤花嬉笑著左一聲南河右一聲南河,左鄰右居的婆姨就跑來扯住她的衣服尋長問短,又說“潤花真有福氣,以后南河是司機了,在牛尾鎮捎買個東西啥的就方便多了。”潤花就說“沒問題,我們南河的小四輪還能把你們拉到縣城里去逛哩!”大家都笑著。

南河去了金龍水泥廠,廠里的人說快過年了,廠里放了假,明年正月十五以后才生產。南河就每天在村里將小四輪開得“突…突…”響,每天都在操練著,就連吃飯的時候也端著碗各就在小四輪旁邊琢磨著什么,每天至少要擦洗兩遍。牛尾鎮二、七逢集,南河就清早將小四輪停在路旁,潤花逢集就去牛尾鎮,他的小四輪上載滿了村里去趕集的人,回來的時候又是滿滿的一車。小四輪在村里攪和得村子雞犬不寧。在家里收看“新聞聯播”的韓宗貴就在窯里罵南河“黑天半夜也不怕碰死!吵得人連電視也看不成!”于是就將電視的聲音放得極大,南河則跑得更歡,早上又起得早,晚上停得遲,韓宗貴就氣咻咻地站在鹼畔上喊:“南河!你熊能不能歇一歇?那聲音把人聒得心里直慌!”南河就裝作沒有聽到,只顧把弄方向盤,他的女人和女兒韓小蓮就趕緊跑出來將他拉進窯來,女人怨他多事,女兒韓小蓮則不屑一顧地說“你兇人家南河干嗎?還是看電視多學學吧!”,再打開十四英吋的黑白電視時,節目還沒有來,滿電視里盡是雪花點子,他就關了電視機去吃飯,就又氣咻咻地說“他南河的錢來得不明不白,早晚有天上的龍來抓他的!”女人顛怒道:“你不要隨便咒人!好歹還是村長哩!說話怎么這么不著邊邊!”韓宗貴就不言傳了,拿起一只高腰罐頭瓶子的茶瓶獨自喝起茶來。

韓宗貴的兩個兒子都在縣城里工作,三個女兒兩個已經出嫁,惟有這最小的韓小蓮,前年在市里的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牛尾鎮的小學教書。韓宗貴是將軍灣的“掌門人”,自然認為將軍灣的將軍姓韓,兒女們都有了出息,而他自己卻老了,但總是閑不住,將軍灣的村長他已經當了二十多年,他似乎也丟不下,他每天看“新聞聯播”了解國家大事,他不喜歡與大家爭論將軍到底姓誰,心底卻只認為姓韓,他坐在自家的炕頭就好像坐在了中南海,他能從電視上一眼就認出各國的首腦人物,時不時還評論一兩句……他尊重將軍灣的每一個人,雖然他如今有錢有糧,兒女都有出息,但他從來不以為傲,他對國家元首們的行動總是抱以欽佩的目光。村里的人也同樣尊重他,尊敬這位有頭腦的人物。他說他現在老了,要是在年輕三十年至少已經是縣長了,這時的韓宗貴已經六十多歲了。他希望將軍灣的每一個人都富裕起來,但是,這又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就嘆息,他希望將軍灣有能人出來——于是南河站出來了。他看到南河趾高氣揚的樣子心里卻不舒服,南河兄弟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南河從小就是個調皮搗蛋的人,看不出是個干正經事的人;南河結了婚,南河有了孩子,南河不安分,南河賭博成性,而且,南河又莫名其妙地有了錢,買了小四輪,承包了埢場,他就總覺得南河的錢來得蹊蹺,他南河肚子里有多少花腸他心里很清楚,除非他虧人,除非他會造錢——那次社員大會上南河與他明目張膽地作對,他并不覺得南河不給他面子,而是有些擔心。他又想到南河的弟弟南城,南城從小與小蓮一起長大,一起上學,他自小沒了娘,南城上學到高三的時候沒有考大學就輟學打工去了,他對南城抱了很高的期望,他看準南城一定能夠考上大學,不想南城卻走了,他總也想不通,南老六窮得叮當響,整天只會拜那將軍廟,兒子輟學還不是因為沒錢!兩年多了,南城一直沒有回家,“這娃娃真可憐!”韓宗貴說,小蓮就說:“你又憂國憂民說誰了?”韓宗貴嘆了口氣道:“南城么,這娃娃兩年多在外,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哩,南老六是個老糊涂蟲!”韓小蓮聽到父親說南城,就紅了臉一聲不吭地轉身做飯去了。

南河在牛尾鎮的街頭等著將軍灣趕集的人置辦年貨,他守著小四輪看著公路上一輛輛汽車從眼前晃過。

“哥,你蹲在這地方干什么?”南河抬起頭看見一個后生背著鋪蓋卷,大包小包掛了一身,冷風卷起他額前的頭發,這個又高又瘦的人型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凄然。

“城娃!?”南河興奮地叫起來,跑過去一把扯住南城:“你怎么回來的?連一封信也不寫,急得大在家里常跟趕集的人打問你哩!”南城笑了笑,眼里含著淚水問:“大好么?”“好著哩,好著哩,天天盼你回來,快!把包放在小四輪上一起回家吧!”南城就問“這是誰的小四輪?”“是我的,剛買的,新家伙,一萬多哩!”南城就愣在那里。“怎么,不相信?”南城說“不是。好么,成了司機了。”南河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南河說“油箱大概快涼了,你冷了吧!怎穿得這么薄!?”就笑著從路旁邊抱了一捆黃蒿和玉米桿,先給南城打了一堆火,又在小四輪的油箱底下燃了一堆。

“城娃,回來了就不要走了,咱村的埢場我承包了,咱兄弟兩個干!”南城就笑著說“我自己有打算哩!”“你這一去兩年多,一點消息也沒有,大都那么大年紀了,你怎么放心哩!?”南河又故意怒道。然后掏出煙給了南城。“村里出去攬工的后生都回了家,大逢人便打問你的下落……”南城抹著淚說:“這次回來我就不打算走了!”

故鄉啊,故鄉,這生我養我的黃土地,這數不完的山峁峁,走不完的山梁梁,這望不盡山溝溝……這就是思念的黃土地,這就是我日夜牽掛的將軍灣,我的親人!

南城走上南老六的鹼畔,聽到窯里有人說話,似歌似謠,他記得小的時候大就是這樣教他說話的。

一個老人的聲音問:“活下來為了甚?”

一個孩子的聲音答:“活下來長大埋老人。”

又問:“長大埋老人為了甚?”

又答:“長大埋老人為了好良心。”

又問:“攬工人為了甚?”

又答:“攬工人為掙錢。”

又問:“掙錢為了甚?”

又答:“掙錢為了戀婆姨。”

又問:“戀婆姨為了甚?”

又答:“燒火做飯養兒抱蛋!”

……

門被推開了,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音。

“大,我回來了!”坐在炕頭上抱著兩個孫子邊唱邊說的南老六愣了一下,似乎才聽出是南城的聲音,就跳下腳地老淚縱橫地說:“城娃!?是城娃么?是城娃么?”南城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跑過去說:“大,是我,是我么!”南老六就哽咽著說“城娃呀,你還記得回來啊!?老子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不回來了。”就嗚嗚地哭起來,南城就挽扶著他上了炕,放下鋪蓋和小包袱,抹了淚,坐在炕頭上尋常問短,又掏出糖果,分發給兩個小侄子,又掏出餅干和酒之類的東西,南老六只說:“唉!早起就聽到喜鵲在鹼畔的槐樹上直叫哩,做飯的時候火星子直往灶火外跳哩,我就猜想你一定回來,果然是應驗了。你還記得大哩,買這東西做甚!?”南城就笑了笑,南老六也笑。

村里的后生們聽說南城回來了,都跑來看他。南河也提著兩瓶酒上來一起喝酒拉話,各自都說些攬工的見聞,又不住地問南城“你還走么?”南城說“不走了。回來和我大戳牛屁股!”眾人一聽也都笑起來。“你走了把你大可要急瘋了,每次回來都拉著我們問你回來沒有,又問見過你沒有。兩年多了, 你咋連個信兒也沒有。”南城不免又落淚,一直喝到半夜,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各自的家。

南老六的“吊子”已經賣完了。過了年就要忙著去組織秧歌隊過將軍節。清早,他就拿了香紙在將軍廟上去焚香燒紙,將軍廟在將軍谷的谷口,廟門是新刷的紅漆窗戶,門柱上寫著一副對聯:一闋小廟容神仙,四座青山拜將軍。廟里粉白的墻壁用油彩畫了將軍的大小畫像,正中是一尊泥塑的將軍全身像,披著戰袍,全身著金鎧銀甲頭戴銀盔,一手持長界,一手搭著弓箭,滿臉紅光圓目雙睜,頗威武神氣,腳下是一盞銅香爐,神位,旁邊是許多牌匾,紅布,寫著“有求必應”之類的話。南老六將油饃和黃米饃饃、餅干之類的東西祭上,跪下來念念有詞道:“將軍老先人,南老六一輩子敬你,為你效犬馬之勞焚香燒紙不斷,望老先人念我,保佑我的兩個兒子平平安安!”說完磕了三個響頭,恭恭敬敬地插上香,燒了黃紙,抬了頭好像看見那泥塑的將軍正善意地向他點頭,他就安心地出了廟門,廟外是一個很大的舊打谷場,將軍廟會的時候在這里“轉九曲”,秋天的時候,將軍灣的人就將莊稼背在場上曬打。南老六在場上站了很久……

南老六一生在將軍灣摸爬滾打,靠著勤勞的雙手在這黃土地里生存,他惟一敬畏的就是這將軍——老婆二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丟下兩個兒子,那時,南河和南城都還很小,他辛辛苦苦將兩個兒子養大,他不盼望他們都有多大的出息,能夠活下來吃飽飯就行;南河長大了就托了媒成了家,并用生平所攢的錢全拿出來箍了三孔窯洞給兒子,盡了一個善良的中國式的父親最大的責任,讓他們住在新窯里,自己和上中學的南城仍住在破舊的土窯洞里。南城從小就很聰明,不像南河調皮搗蛋。他自己的脾氣又很壞,為此,南河并沒有少挨他的牛鞭子,有時候南河在村里闖下了禍,他會將南河打得沒處跑,鉆進鄰居的豬圈一夜不敢回家。南城則相反,他從沒有打過他,南城做事總是順著他的脾氣,上學學習又好,南老六掙著命供他上學,直到高中時他實在支持不住,南城也看出大的難處,咬了口牙考上大學,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外出打工去了,兩年多了,他到處打聽南城的消息,每天盼著他回來,村里的人說南城考上了大學,他不知道,心里卻自覺欠了兒子南城的一筆無法還清的帳。南老六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向自己的家里走去。

“叔,‘吊子’賣完了沒有?”上了鹼畔看見門口站著韓小蓮。忙笑說:“小蓮,清早就來買‘吊子’么?快回窯里,外面這么冷!”韓小蓮紅著鼻子捂著耳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南老六想說,你恐怕是來看我城娃的吧!你家的“吊子”早就拿走了。但又怕羞了這女子,心里一笑就忙說:“你先等等,我去把城娃叫起來,昨晚鬧了半夜,現在睡得像個死豬一樣。”就推門進去。

南城還在沉睡,南老六掀了他的被子照屁股用冰冷的打了一下說:“還睡哩!人家大姑娘在外面等著哩,你還睡。”南城就咪咪忽忽地問是誰,南老六就說“韓宗貴的女子,小蓮么!”南城趕忙穿起衣服,南老六就走出來說“你們說話,我給你們炒雞蛋去”于是就溜進了偏窯。小蓮進去時,南城正手忙腳亂地收拾鋪蓋,聽到南老六說“小蓮,你上炕坐,看這兒亂的!”,盡不知收拾哪兒好,酒瓶酒盅臟衣服丟得滿炕都是,韓小蓮沒有說話,走到灶火旁燒火。

收拾了半天才見模樣,小蓮就坐在炕沿上,一會兒,南城過來,卻不知坐哪兒好,又不知說啥好,就一句話不說沉默著,偶爾就相視一笑,南城說“聽說你在咱鎮上的小學教書?”“教書匠,兩年了。”又是一陣沉默。南城說“人都變得認不出來了,嘿……”“小蓮也笑道“眼高了么!”南城趕緊說“不是!不是!我走的時候,最后一次見你還是個師范學校的學生娃娃,現在——”“現在咋么了?韓小蓮還不是韓小蓮?”“現在是大姑娘了,又洋氣,又俊,走在街上也認不出來!”韓小蓮臉一紅,恐怕南城上取笑她,又想說,卻找不到適中的話說,只好又沉默。

“什么時候走?”小蓮問,“不走了,我就在這里上‘炕大’,保衛黃土地哩!”小蓮就笑他,笑得南城不敢看她。又說“你能受了這種苦?”“怎不能?都是黃土地里爬出來長大的人,吃苦受罪算甚哩!”

這時南老六走進來說飯好了,讓小蓮留著吃飯,小蓮就說還要趕回去做飯,又說“有沒有‘吊子’?”南老六就說“你家的‘吊子’已經拿去了。”又說“過了年又要鬧秧歌,小蓮可是這幾道川里跳得最好的,明年可要好好露一手哩!”小蓮就紅了臉應了一聲道:“南城,有時間來串門呵!”南城也應了一聲看她慌忙出了門。

“小蓮來做甚哩?”

“看你么。”南老六笑著說“真是個好女子!人又俊,又勤快,韓宗貴的老婆怎就這么會養娃娃!”

“不是說來買‘吊子’么?”

“憨孫!你連這個都不明白,‘吊子’他娘早就拿走了!”南城就不言傳了。過去的一些影子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小時候,他們一起玩耍,甚至在小伙伴中間發生沖突的時候,她也不會站在她的哥哥姐姐一旁,總是向著他,他們上學時是同學又總是同桌;后來,他上了縣高中,而他則 考上了中專師范學校;她在學校的時候就以唱信天游,跳秧歌舞小有名氣;雖然在一個城市上學,她卻每個星期給他寫兩封信……像是很簡單的經歷,卻用盡了他所有的情思,他一時理不清,后來呢?后來他離開了所有的親人,去了他也不知道的目的地尋求更多的東西,也離開了她,但他并沒有忘記她,即使在他最艱難最無奈最困苦的時候,即使這短暫而又漫長的兩年多時間里,可是思念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在變。”他曾這樣想,他一直很自卑——將軍灣,將軍灣以外,將軍灣以外的以外,他奮斗過,他努力過,雖然這種自卑感慢慢地被他內心逐漸成熟的人格占據,但在韓小蓮面前,總是有說不清的感受,他一想起她,觸動她的影子就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東西擊打得心疼……他一無所有,過去是現在還是。而她怎么樣了?他為何來看我?他……南城想不清楚。

“吃飯吧,還想甚哩?”南老六端著一碗白面條,上面蓋了滿碗的炒雞蛋,自己卻拿起一個包著紅棗的黃米饃。

“大,你也來點吧!”就向南老六的碗里挑過去,南老六連忙說:“不要,不要!看你瘦成這個樣,肯定在外面受了不少苦!你吃了補身子。”南城也拾起一個拳頭大的黃米饃吃起來。

過年了。陜北人家糊起新窗紙,貼對聯。

南老六依然每天早晚到將軍廟上焚香燒紙,為將軍廟打掃衛生。回家吃過飯后,又將放在倉窯里的鑼鼓之類的家當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看看有沒有要添置的家伙,將旱船糊起來,把鑼鼓搬到院子里曬一曬,南城則被村里的后生招呼到各家去喝酒。閑了也來幫南老六收拾這些他最珍貴的“家當”,南老六每日里春風滿面,開口閉口不離“我們城娃”。

南河在鎮上買了硝胺,對著比例加上鋸末炒成炸藥,又買了導火索,準備在新年放“開場炮”,并且修理好許多挖埢用的工具,把他們修理了許多遍,年三十那天,南河先提著酒和豬頭肉送到南老六的窯里,又說“還不如到我們家里去過年方便。”南老六說“我和城娃在這里也滿好。”南河知道他不愿意去,又問南城南城也推辭,就悻悻地回去了。

新年的第一聲炮響從將軍谷傳出來。隨后又傳出幾聲,將軍灣的畜生一經驚咋都亂叫起來,慌得將軍灣的老幼都跑出來責罵:“誰家兒子的炮?咋這么響亮!將軍灣的天也快被震塌了!”就見將軍谷塵土沖天,才知道是南河在炸埢,就說“南河缺德,胡成精哩!”南河灰不溜球地奔出將軍谷,站在鹼畔上的婆姨就喊:“南河!你放炮也不給你干媽喊一聲,把你干媽的耳朵差點震聾了!”南河看見韓宗貴也緊張兮兮地站在鹼畔上張望,心里偷偷一樂,就放大嗓門說:“高興么!大家都高興么。這將軍灣的第一聲炮我南河放了!代表開門紅么。”韓宗貴就洋咳了一聲回了窯,那婆姨就喊“那就回家找潤花好好放去吧!”南河就笑著縱身跳上鹼畔。

將軍灣新年的鞭炮聲徹夜不斷。

過完小年一眨眼就是初八,將軍灣的人第一件事就是看秧歌,這也是將軍灣正月最紅火的一天,南老六清早就將一面牛皮鼓敲得響亮起來。男女老少都穿上體面的衣服。扭秧歌的人都是南老六預先挑好的,男女二十幾個人,雖然隊伍不是很龐大,但都是將軍灣最好的人手。當然年輕人居多,將軍灣沒有一個人不會扭秧歌,從小耳濡目染,也不用預先排練,只要鑼鼓聲響起,就不由自主地扭起來,心兒早就飛到鑼鼓聲里去了。

南老六敲完鼓,二十幾個后生女子早就急急忙忙走上鹼畔,在南老六的窯里換衣服,隊伍分成男女兩隊,男隊頭裹白手巾,身挎腰鼓;女隊一聲紅衣,一一打扮得漂漂亮亮,腰挽紅綢。鑼鼓由幾個老手擔任,再有一個搬水船的婆姨(有的地方叫跑旱船,但有別,一般是那些想求兒求女的婦女擔任。)水船被南老六糊得花里胡哨,有點像轎子,卻并不沉重,一個婆姨在里面拉在肩上,跑得既快又歡,兩個即老又丑的“船夫”各持大木槳,前后擁簇著,打傘頭的依然是往年的南老六,穿紋邊的白衣服,裹著他的舊羊肚皮手巾,一手搖著傘,口里噙著哨子。最顯眼的是領隊,男隊的領隊是南城,女隊的領隊則是韓小蓮。兩人各自準備好時,發現了自己的位置,并沒有說什么,相視一笑,都又聚精會神地聽著南老六的指揮和鑼鼓的響聲。

鑼鼓先行。南老六領著秧歌隊徑直向將軍廟走去……將軍灣一年中只有這一天人最多,不光是本村人,上下川道里的人都來湊熱鬧,,鹼畔上,大路上都擠滿了人,就有誰家婆姨叫這兒子的名字,生怕掉下鹼畔摔了,又有誰的鞋被踩掉了,口里罵著,擠著,說著,笑著,喊著,碎腦娃娃們跟在秧歌隊后面,也學著,也有上了年紀的老太婆老漢子跟在后面,準備過過癮,也跟著準備跳一跳,扭一扭。

第一項是拜將軍廟,沒有祭過將軍廟是不能扭跳的,這也是將軍灣秧歌隊的規矩。將軍廟的周圍已經圍滿了觀看的群眾。南老六領頭首先跪在廟前,口里念道:“將軍老先人,老神仙在上,將軍灣的草民們現今為你扭秧歌,希望老人家來年保佑你的子孫們有吃有喝,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然后焚香磕頭,后面的兩隊人看到南老六跪下來也跟著跪下來,見南老六念完了,一連磕了三個頭,也跟著磕頭。末了,南老六就高叫道:“起身!”口里的哨子也一響,這時鑼鼓聲大作,男隊跳打起來,女隊也同時扭起來,第一場表演是獻給將軍神,大家都格外賣力,先是走場,鑼鼓聲也比較緩和,步踏十字,看似混亂卻是井然的很,然后只留男隊的腰鼓,女隊退在一旁,腰鼓隊在南城的帶領下,一個個精神抖擻,生龍活虎,南城更是瘋了一般,展出生平的本事,跳得比誰都高,打得比誰都歡。站在一旁的韓小蓮目光隨著南城的起落而起落,心也隨著南城的起落而起落。最高潮是男女合跳,先是男女一起上場,隨著鼓點的加快,場上就只剩四對了,都是其中跳得最優秀的搭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間的南城和韓小蓮,他們一個扭得像綢,一個跳得像虎;一個扭得如癡如醉,一個跳得得意忘形,似乎忘了周圍所有吵鬧的人們。隨著鑼鼓的進一步加快他們跳得更歡,更自如,更投入了。最終只剩他們兩個人在場上扭打,但是他們似乎根本沒有覺得累,在場的人頓時都停了吵鬧,張著嘴瞪著眼,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有激烈的鑼鼓聲,好像都生怕吵醒了場上的一對人兒。就有人看得發呆,光棍爬趴在了誰家婆姨的肩膀上;后生的手無意間緊緊捏著旁邊女子的手,直到鑼鼓緩下來,南老六把大家又叫起來走十字,那家婆姨才發現那光棍沾了她的便宜,罵那光棍不正經;那個女子才意識到誰將自己的手捏得生疼叫了一聲,后生一看捏到了女子的手,手心滿是汗,就一溜煙跑掉了。婆姨們都用嫉妒的目光看著韓小蓮,心想再年輕二十歲也比不上人家;外村的后生就問那扭秧歌的女子是誰?“有說是韓宗貴的女子韓小蓮。”就說“早就聽說了,才見……”說時眼睛仍在人群中尋找著……

南老六就握著傘笑瞇瞇地唱道:

將軍先人顯神靈,

有求必應大家敬。

眾人就呼應:“有求必應大家敬!”

又唱:

將軍先人顯神靈,

保佑萬民不害病。

眾人又呼應:“保佑萬民不害病!”

……唱過了,第二項是“演門子”拜年。秧歌隊要從將軍灣的將軍廟開始一戶一戶地演完全村。每戶人家都根據自家的情況犒勞大家,過去,有錢的人家常擺一桌酒席招待“演門子”的秧歌隊,而沒有錢的人家則端一升黃米給掌管的人。現在將軍灣的人雖然窮,“演門子”的秧歌隊來了,仍要放幾個鞭炮,給掌管的人幾角,幾元不等,南老六也不論誰窮誰富一戶戶認認真真地唱著,祈呼著。

“演門子”的秧歌隊到了韓宗貴家,往年的韓宗貴總要擺上一桌簡單的酒菜,今年也不例外,他笑容可掬地等在門口上,鄰居的娃娃們拿了他給的鞭炮放得響亮,知道秧歌隊來了,他的女人連忙搭起門簾。第一個敬給酒的是南老六,雖然在平時,兩個人在背地里對將軍的姓屬都各持己見,但這時都滿臉笑容,南老六一仰脖子喝了個盡,人精神了幾分,第二個敬得是管帳的老漢,依然喝過,然后是鑼鼓手。秧歌隊里第一個敬酒的是南城,南城雙手接住,就說:“謝謝叔叔。”瞅眼看到韓小蓮正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一飲而盡,韓宗貴滿意地笑了笑,韓宗貴的女人則端了一篩子花生糖果和棗分給扭秧歌的女子們。韓宗貴就掏了二十元錢給管帳的老漢,那老漢就記上,喝了韓宗貴酒的后生們在南老六的帶領下跳得更有了精神,南老六就唱:

上了你的鹼畔喝了你的酒,

韓宗貴你實在是個好人手。

眾人應道:“實在是個好人手!”

又唱:

子孫滿堂誰不夸,

壽比南山不老松。

又應道:“壽比南山不老松!”

唱得韓宗貴心里暖洋洋的,又招呼大家喝酒。

南河聽說韓宗貴給了秧歌隊二十塊錢,就早早地回家打點。

隊伍來到南河的院里,看到不僅門楣上貼了對聯,就連小四輪上也貼了一副對聯“路通八方,車行萬里。”南河見秧歌隊上了鹼畔,就噼噼啪啪放了一串鞭炮,復又跑到桌旁倒酒,桌上擺了一大盤豬頭肉,一碗炒雞蛋,一碗豬肉板粉,滿臉堆笑,把一瓶“西鳳”酒舉得老高,又掏出四十塊錢遞給管帳的老漢。眾人喝過,南老六就唱:

好酒好肉燒喉嚨,

難把好曲唱成調。

眾人應道:“難把好曲唱成調!”南河一愣。

南老六又唱道:

老老實實勤耕種,

世代不做虧心人。

眾人也愣了,知道他是南河的大,只好低聲應道:“世代不做虧心人!”南河一時呆在那里,眾人就散到另一家院子里。南河說:“大,你怎么能這么唱哩么?”南老六就問“老子看見你掏了四十塊錢,想和人家韓宗貴比富哩!你不心疼?老子還看不過去哩!”說完抓了一塊豬頭肉吃了,潤花從窯里鉆出來,剛要說什么,已見南老六紅著臉已經轉出了院子,就說:“大的脾氣越來越不像話了!”潤花就說:“都快要入土可人了,脾氣還這么大!”南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潤花就說:“怎?都六十歲的人了還和年輕人一打混,也不嫌臊!”南河就被嗝住不言傳了。

“演門子”直到天黑才完,大家散去回家吃過飯就進行最后一項:“轉場”,場地就在將軍廟前,滿場的小燈籠,用四種顏色的紙罩著,燈與燈之間用麻繩連著,用木枝撐起,像瞇陣一樣在寒夜里閃爍著,南老六領著秧歌隊在前。鑼鼓先行。隨后就是將軍灣和外村虔誠而來的人們,魚貫而行。

南城和韓小蓮并排行著,韓小蓮就問:“南城,你知道這‘轉場’是什么道理?”南城說:“這‘轉場’又叫轉九曲,源自黃河兩岸的民間,意義大概是為了消災免貨,乞求神靈保佑四季平安,比如這入口就叫龍門。”小蓮又問:“你知道這場中共有多少盞燈?”南城說:“一共三百六十五盞燈,代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還有這罩燈紙,共綠、紅、黃、白四種顏色,依次代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燈的大小有別,大燈共二十四盞,代表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小蓮轉了一會兒說:“這場轉得有點像迷魂陣哩!”南城笑了笑說:“確實,這九曲黃河是九十九個彎,不是有民歌唱道‘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大概就是這樣衍變過來的,也是黃河流域人民對于人生的深刻領悟,解釋和對美好未來的愿望。”小蓮就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呢?”南城說:“其實老百姓看上去很粗俗,但他們的任何事情都有道理,這也是一種文化,并不迷信。這都是我大說的。”小蓮就說:“你知道這‘轉場’中的道理,但你知不知道這‘轉場’還有一種很離奇的傳說?”南城就說:“不太清楚。”就說“傳說這‘轉場’是三國諸葛亮在征魏時由八卦陣衍變而來的。”南城說“這倒沒有聽過,但是三國時,黃河兩岸住著其他民族,又于諸葛亮聯系在一起,恐怕不可信。”小蓮笑了笑,已到了出口,兩人看到后面的人群擁擠著,像一條長龍一樣順著九曲黃河九十九道彎緩緩走來……

正月十五剛過,南河就去忙活他的埢場。時不時就在將軍谷中傳來他喊聲:“放炮了!放炮了!”,人們聽到了,就捂住耳朵,摒住呼吸驚恐地望著將軍谷,半天不見炮響,就松懈了,正在這時,炮聲就響了,震得自家的窗戶嗡嗡作響,就有婆姨又怪聲怪氣地站在鹼畔上罵:“南河,你把你干媽都快怕瘋了!你這驢駒子!”

一會兒,南河戴著白手套開著小四輪滿載一機子的埢開出將軍谷,聽到罵聲既不惱也不說話,像沒有聽到一樣,向牛尾鎮的金龍水泥廠駛去。

小四輪開到水泥廠設在廠門口的過磅機器上,就從旁邊的小房子里伸出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問道:“你是哪個村的?你把小四輪開到這里干什么?”南河認得他就是金龍水泥廠廠長錢金龍的的兒子錢偉,就忙說道:“我是給長廠里送埢的!”錢偉就生氣地說:“我認不得你,誰讓你送了?你到底是哪個村的?”南河就跳下來遞過一支煙說:“我是將軍灣的南河,是來送埢的。”錢偉沒有接煙,就說:“將軍灣的?你就是南河!?”南河笑了笑,錢偉連抬眼看他也不看一眼就說:“將軍灣的靠后,后面的過磅!”南河急道:“人家的埢是埢,我的埢也是埢,為甚不收?”錢偉并不理他,后面等著過磅的小四輪司機就罵:“不過算球哩,不拉屎占住茅坑干什么?”南河只好把小四輪又開出來,停在路旁。直到都過完了,就又開著小四輪停到磅上,錢偉看見了就說:“你這人怎這么不識眼色!不要你的埢就是不要,你賴什么!?”南河說:“為甚要別人的埢就不要我的埢?一樣的埢疙瘩子,人家的就繡了花不成?”錢偉不耐煩地說:“不要就是不要,再賴的話我就喊保衛科的人了!”就急問:“是誰不讓收這埢的?”錢偉就說:“我大,錢廠長,怎么了?”南河就灰了。又將小四輪停在路旁,他各就在小四輪旁一邊抽煙一邊無助地望著別人的小四輪把埢送進廠里,又高興地拿了收據開出水泥廠的大門。

南河坐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思謀了半天,就悄悄地溜進水泥廠,被一個保衛科的人攔住:“做甚哩?”南河趕忙掏出煙遞上,那小伙子接著,南河說:“錢廠長在哪個辦公室?”小伙子看到他并不是小偷,又找錢廠長,就指給他,他走到門口,了見里面一個胖子坐在那里,南河認得他就是牛尾鎮的副鎮長、金龍水泥廠廠長錢金龍,就徑直走進來,錢金龍正在看報紙,并沒有發現他進來,南河咳嗽了一聲,笑著說:“錢廠長,我是將軍灣的南河,是來送埢的。”錢金龍“嗯!”了一聲,看了他一眼,再沒有說話,南河再不知說什么,站在那里像是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不知道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又說:“錢廠長——”錢金龍不耐煩地說:“將軍灣的埢礦我們要進一步考察,現在你回去吧,等有了結果我們會通知你送埢。”南河就說“你們什么時候考察?”錢金龍說“說不準。”南河就沒有說得了,回踏踏地開了小四輪回了將軍灣。

南河的小四輪回了將軍灣,他就站在鹼畔上面向韓宗貴的窯洞,高聲嚷道:“日他媽的!誰家兒子在背后地做鬼,不讓錢廠長收我的埢,真是心眼子也瞎了!”韓宗貴聽到了,知道他是沖著自己來的,并沒有言傳,韓宗貴的女人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走得端不怕鞋歪,一個男人家站在鹼畔上罵人也不怕村里人眼黑!”韓宗貴“嗯”了一聲繼續看他的電視。

潤花就哭著說:“你鬧下這么大的亂子,如今水泥廠不收咱的埢,小四輪不是成了廢鐵疙瘩了,花了那么多錢這輩子也別想還清,跟上你這號沒本事的人,我還不如上吊哩!”南河說:“一定是韓宗貴在背后地日鬼哩!”潤花說:“養不下娃娃怨炕板石的過,你自己沒本事,怨人家什么了?”南河就說:“誰不知道他韓宗貴和錢金龍是拜識,你能懂個屁!再說人家也只說考察,還有希望哩!”潤花說:“考什么察?咱兩個娃娃都是政府批準讓養的,又沒違法,肚子上也挨了刀子,還考什么察?”南河說:“不是考察你,是考察埢場!”潤花就不說話了。南河就在家里等著金龍水泥廠的人來考察他的埢場。等了幾天仍不見人影,心里更慌,就又到水泥廠打問,就說廠長到外地考察去了,南河就又氣咻咻地回來。

打問到錢廠長回來了,南河就買了兩條“紅塔山”和兩瓶“西鳳酒”溜進錢金龍的辦公室,他從窗口上看見錢廠長正與賈平喝酒,心里一緊,又趕忙退回來, 然后鉆進廁所等著天黑,過了很久,他望見賈平紅著臉開著小四輪出了水泥廠,趕忙溜進去。錢金龍背著臉沒有看到他,南河從羊皮襖里掏出煙和酒放在桌子上說:“錢廠長,你看我的埢場什么時候考察?”錢金龍就醉紅著臉說:“不考察了,應該沒問題。”南河一聽高興起來,復又聽到他說“只是,只是廠里這段時間還用不著你的埢,再過兩天再說吧!”南河一聽又失落了,知道這人心黑了,就悻悻出了門,轉了頭朝錢金龍的辦公室方向狠狠地吐了口痰,又向那個保衛科的小伙子問清了錢金龍平時最愛玩什么,吃什么,問得小伙子很惱火。就又返身到鎮上買了兩瓶好酒和一副麻將,又溜了進來,錢金龍辦公室的門已經鎖了。

天已經黑了,南河打問到錢金龍的住處,敲了黑油漆的鐵大門,門上有個小洞露出一個老女人的一只黑眼眶,南河嚇了一跳,“黑眼眶”問他找誰?南河說,找錢廠長。“黑眼眶”說:“錢廠長死了!有事明天再說。”“咣”的一聲將小洞關了,南河只好又走了,他在牛尾鎮上轉了一圈感到又冷又餓,他就進了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碗羊肉和老。吃過后付了錢就坐在一旁烤火,老板娘厭惡地說:“關門了!”南河只好出了小飯館,懷里死活抱著那兩瓶酒和麻將盒子。他從牛尾鎮鎮的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春寒的夜很冷,月色凄涼,好似又加了幾分冷色。南河走出正街,在路旁的廁所旁避風,一會兒手腳都凍麻木了,不敢多呆,就挽了一抱黃蒿和玉米桿,在廁所旁邊點燃,一邊烤火一邊想著心事,一夜并不曾合眼。

第二天清早南河又溜進水泥廠,把東西東西放在錢金龍的桌上,錢金龍的態度卻與前大不相同,讓他坐在沙發上,南河就一口氣說完情況,錢金龍說:“不是不收你的埢,只是廠里的事太忙,顧不了你,聽說你們將軍灣的埢礦儲量不少,你就盡量拉來吧,回頭我給錢偉交代一聲!”南河就高興得坐不住了,立即說:“我現在就回去把埢拉來。”轉了身回了將軍灣。

南河的小四輪一次能拉兩噸多的埢,每噸都能買幾十元,每次都要送兩次。自此,搞得紅紅火火,有聲有色,每天挖埢送埢,時常聽到他在將軍谷用炸藥炸礦,又匆匆忙忙跑出來喊:“放炮了!放炮了!”村里的人也不再害怕, 自然習以為常,他的小四輪也開得“突…突…”響,村人多是羨慕得要死。潤花便時常站在鹼畔上扯開嗓子大聲叫道:“南河——南河——吃飯了!”鄰居的婆姨就問:“又給你老漢吃甚好的了?”潤花笑嘻嘻地說:“還不就是白面條子,白面饃饃,我都吃夠了。”鄰居婆姨聽說炮回家罵自己的男人:“沒本事的貨!看看人家南河家,頓頓都是白面條子白面饃,人家潤花吃得白白胖胖,跟了你這號男人就倒了八輩子的霉了!頓頓就這米湯玉米窩!”那男人就說:“南河好你就跟了南河去!”女人就不說了。

韓小蓮晚上來到南老六的窯洞,南城正在看書,小蓮就說:“看的是什么書?讓我也瞧瞧吧!”南城就忙招呼她,看到滿炕全是那些《農村致富通》《全國百位優秀農民》等等,還有其它技術類的書籍,“你要做農民企業家呀!?”南城笑了笑。南老六在偏窯里還在修補那些鬧秧歌的家當,問是誰來了,南城說是小蓮,南老六就沒有過來,躲在偏窯里。

小蓮說:“真的不走了?”南城說:“這是我的家,我能走到哪里去哩!”小蓮說:“不走也好!”南城說:“好什么哩?”小蓮沒有回答,又說:“你哥承包了埢場,你就不如到他那里去幫幫忙,他不會不答應吧?”南城說:“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哩!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埢場有他一個人也夠了。”小蓮就急道:“那受苦你能受下么?”南城笑了笑看了她一眼,看見小蓮正專注地看著他,自己倒有些感動,就說:“其實在外比家里受苦還苦。人家說‘攬工人難’其實一點不假,。”小蓮說:“那你一定受了很多苦,能給我講一講么?”南城深情地看了看著韓小蓮,就看得小蓮不好意思地說:“你說么。”南城一時也紅了臉低了頭,小蓮就說:“不想說就算了。”南城忙說:“不是,不是。”就頓了頓回想著說:“高中畢業后我拿到西安一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我已經決定了不去報到;我和我的兩個沒有考上大學的同學搭了南去的火車,我們也不知道具體要去哪里,只是一心想出去做出個人樣再回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我們就下了車,到處打問附近的工地是否需要攬工的人手。第一次我們做了三個月,三個人受得直叫喚,于是就向工頭要錢準備回家,工頭推說要等工程完工才能回家,我們只好干到冬天,工程停了,也快過年了,我們又去找工頭要錢,那工頭已經帶著錢走了,我們立即去找管理部門,他們就說他們只管工程不管這些事情,至此才覺得已經走投無路了,就到火車站去做裝卸工,他們倆掙夠了路費就要回家,我說我不想就這樣回去,于是就送走了他們倆個人,我仍然在火車站做裝卸工,每天風餐露宿,凍得實在受不了就掏點錢鉆進小錄像館,或者就睡在地上,第二天經常發現自己兜里的錢被人摸走。我再一次決定離開那里,偷偷爬上運輸貨物的火車,也不知道走了幾天,更不知道到了哪里,下了車一打問,才知道已經到了山東境內,我沒有住處,就到處亂走,想找點活兒干,可是已經到了年關,城里的店門都緊閉著,為了省錢,我天天餓肚子。有一天,我坐在路旁打盹,突然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盤問我是哪里人,干什么的;我如實回答了,他說他也是一個農民,在村子里辦了一個小飼料廠,告訴我如果我愿意的話,就到他那里去,還會付給我工錢,我就跟了那人去了他的飼料廠,廠里主要加工雞、鴨、豬的飼料,那廠長對我很好,我干活也很賣力;從他們那里我看到同樣的農村卻有不一樣的情景,他的飼料廠使我學會了很多東西,于是就覺得自己應該學習更多的東西,即便要回來也有個技術可依靠,而不是到處像流浪漢一樣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亂竄,三個月后,我就離開了他的飼料廠,那廠長苦苦相留,以為我是嫌棄他的地方,我說了我的想法,他才肯讓我走,臨走時還不住地叮囑我,若我有什么困難時可以隨時回來,我感動地流著淚離開了那里……從那時開始,我就常在那里的農村找活干,學習他們在農村致富的經驗。一年后,我又乘車去了南方,仍然找那些比較富裕的農村找活干,做什么都行,只要能夠學到知識,幾乎轉遍了半個中國,那時我已經決心一定要回到將軍灣也干一番事情。這近三年來,我受過的苦,流過的淚,侮辱、欺騙,一切的一切用這三言兩語是說不清的——其實,去年秋天我已經回到了咱們市,仍是一邊攬工,一邊思謀著……”南城說著,已看見小蓮的眼中閃著淚花,又笑了笑,小蓮抹了淚說:“你受了那么多苦,也能寫一本書了,連書名我也想好了,就叫《南城攬工》吧!?”又說“你現在想好了么?”南城說:“我一看到咱這里的農村人,都已經世紀末了,還是不能擺脫貧困,雖然祖祖輩輩受苦仍然落后,吃著小米酸菜,穿著破衣服羊皮襖,我的心里就酸酸的——想哭。”又說“很多地方都是因地制宜,可是我們將軍灣有的只是這些可憐的光禿禿的山梁梁。我想,先是不是開個加工廠,而且我對那些小機器都很熟悉……”小蓮沒有等他說完就興奮地說:“好!我第一個支持你!”南城很感激地看著她,她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光。“不過,做這樣的事在咱將軍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有時間和心理準備,你還要替我保密,我大聽到了一定會不同意的。”小蓮說:“沒問題,你不相信我么?”南城說:“信!當然相信!”。

韓宗貴的女人在鹼畔上喊著小蓮的名字,小蓮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二點多了,就說:“我該走了,我娘叫哩!”就沖南城笑了笑出了門,南城照著她走下鹼畔進了自己的門,才放心地回了窯看到南老六已經和衣睡著了。

韓小蓮回來聽說南老六老瞌了,且已經上了山,就要去看南城。韓宗貴說:“人家剛埋了人,你去哭喪么?”小蓮說:“我去看一看南城么。”韓宗貴說:“南城好著哩,我已經看過了,你去了頂什么用哩?”小蓮說:“看也不能看一下么?”韓宗貴說:“你們都是念過書的人,要注意影響哩!大不是反對你和南城好,村里的人早就議論上了,大也不在乎誰說什么,可你千萬別給咱這個家鬧下什么亂子!”韓宗貴的女人也跑出來說:“小蓮,你大說的對著哩!你二十幾歲的人了,做事要穩重,村里的人誰不是盯著你看哩!”

小蓮捂了耳朵,徑直出了門,朝南老六的三孔窯洞走去。

南城呆呆地坐在炕上,一句話也不說,連小蓮進來也不知道。小蓮看到腳地上、炕上都是亂七八糟,南城神情木然地看著她,眼里噙著淚水。

“南城,你想哭就哭吧,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哩……”南城沒有言傳,小蓮又說:“你吃過飯了么?”又說“飯總要吃,一個人以后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小蓮說著就動手拾掇起來,末了,又放了火,為南城做起飯來,一會兒功夫就端上一碗面條,南城沒有端碗,拉了小蓮的手,哽咽地說:“小蓮,你真好……”小蓮說:“快吃飯吧,生老病死是人一輩子都要經歷的,活著的人最重要,否則你大也不會高興的!”南城點點頭,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小蓮看得心里一陣難過,又說:“幾天沒吃飯了?看把你餓的,我不來你就想活活把自己餓死么?”南城說:“你吃過了么?”小蓮推說吃過了,就又給他盛了一碗。一邊看他吃一邊就落下了淚。

吃完后,兩個人就端坐著。南城說:“你來這里,你大知道么?”小蓮說:“當然知道。”南城說:“他們沒有罵你么?”小蓮說:“沒有。”南城就說:“你做的飯真好吃,以后能天天吃到就好了。”說完就拉了她,小蓮感到心在亂撲撲地跳。南城說:“我大老瞌了,我突然覺得空蕩蕩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好像一下子肩上沉甸甸的,好像一下子懂得了許多。”小蓮說:“你一定很難過,很寂寞吧?”南城說:“不僅是這些,有時間很絕望,可是,可是一想到你,我的所有這些念頭都沒有了,只剩下你了。”小蓮就激動地說:“你還知道想我么?”南城看到小蓮流著淚,小蓮說:“你不知道,自從你走了以后,我都在日夜想著你,不斷地打聽你的下落。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只要你能回來我就等,我要等你一輩子,哪一天我不是想著你活著?我完全可以不在這個小小的牛尾鎮教書,只是為了等你回來,因為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人,我的思念就是這山路,這彎彎曲曲的山路沒有了盡頭。當我知道你回來我是多么的興奮和高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哭著說著就擁進南城的懷里,南城被問得不知所措,這些年來,他不敢體會她對他的思念,他只感到心在顫抖,他看著小蓮哭得傷心的樣子,一陣陣心靈的觸動,緊緊地摟住她,為她揩干淚水……

“小蓮,我對不起你。”南城悲拗你說。小蓮就說:“現在你總算回來了!”南城連忙說:“我是將軍灣的人,怎會不回來呢?小蓮我們以后再也不會分開了。我一直都很愛你,你知道么?你是我的天!”小蓮說:“我也是,我相信你!”兩個人都流著淚,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南城說:“你給我唱首歌吧——信天游。”小蓮說:“你聽過‘梁山伯與祝英臺’么?”南城說:“我想聽!”小蓮就偎著南城低聲唱道:

走書房瞭書房,

書房外頭銀皮墻,

銀皮墻上栽花樹,

咱們二人天配舊,

唉,梁山伯哥。

走一道街又一道街,

哥哥呦,街上搭戲臺,

前晌唱的是梁山伯,

后晌唱的是祝英臺,

唉,梁山伯哥。

走一條河又一條河,

哥哥喲,河里一對隊鵝,

公鵝展翅飛過河,

剩下個母鵝叫哥哥,

唉,梁山伯哥。

……

小蓮唱完,看見南城流著激動的淚水,就動情地說:“你就是我的梁山伯哥哥!”南城再次擁緊她。

清澈的月光灑在高原的每個角落里,使這渾濁的土地像經歷一次又一次的純凈的洗禮……

初夏的第一茬莊稼鋤完后,南城就忙著在縣城打問情況,村里人看到南城總是每天打早背著小挎包,從簡易公路上向鎮子的方向走去,連南河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南河找到韓宗貴,說是要貸一筆款的時候,韓宗貴才明白過來,這個一向看重南城的老漢顫抖著手給南城開了介紹信,并主動給他作保人,人們看到,南城從韓宗貴家出來的時候滿臉的春風。

但是,南城在鎮政府并沒有貸到預想的貸款,他們認為他的計劃風險太大,何況這個鎮子也不是很富有,即使這些錢,也是看在韓宗貴的面子上從有限的扶貧貸款中勉強擠出來的。他并沒有灰心,沒過幾天,將軍灣就來了一輛大卡車,在車上卸下一些怪怪的機器,村里的人沒有見過太多的機器,都來看熱鬧,用手摸來摸去,又問南城這是些什么東西,南城忙著招呼送貨的人,也顧不上回答大家的問題。

后來的幾天內,南城喊了幾個后生在路旁蓋起了幾所大房子,將那些機器全搬里進去,拉了電線,那些機器在房子里“嗚…嗚…”地叫了起來。村里的人就站在老遠問南城:“你那玩意兒會不會想你哥的炮一樣爆炸了?如果要爆炸,就早點打個招呼,村里的人可不和你一起送命!”幾個后生就笑著說:“你們放心吧!城娃早就會弄這些機器了。這里還有‘說明書’哩,城娃一看就懂了!”也有上了年紀的人暗道:“南老六死了,剩下這么兩個龜孫子,鬧得將軍灣總不安心,雞狗現在都嚇得不敢叫了!”

由于資金無法到位,南城只好先在這里開了一個小型的加工廠,粉碎飼料、碾米等一些小作業。消息一經傳開,許多人來看熱鬧,想試一試,但又怕自家那點糧食讓這個他們自己還沒有弄清的機器給吃了,又不敢太靠近那加工廠,南城就讓幾個后生滿村子里喊:今天免費為將軍灣的人加工糧食!可是連嗓子都喊啞了也不見一個人來,幾個后生氣懨懨地蹲在廠房外,看著拉磨的驢子在磨道里繞圈子,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直到下午,才見韓宗貴扛著一口袋谷子從家里出來,幾個后生忙著幫他扛到廠房里,韓宗貴喘著氣說:“城娃,先給叔加工吧,我來嘗咱將軍灣里第一袋用機器加工的米。”說著眼中閃著激動的光,南城灰溜溜地說:“叔,這真不知道怎樣謝謝你哩!”韓宗貴抹了把胡子說:“你年輕人遇到一點困難你灰什么哩?好好干么,將軍灣我看以后還要全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哩!”南城聽后就心里暖暖的,一直以來他心里都很感激韓宗貴,韓村長、小蓮的父親,他覺得他很慈愛,像他死去的父親南老六,他又想到小蓮心里涌起一股幸福的感覺。他喊了一聲大家,將機器開動起來,大約一支煙的工夫,就將一口袋谷子加工成黃燦燦的小米,米是米糠是糠,各走各的路道,樂得韓宗貴只叫好,說下午一定要到他家吃飯,大家推辭了一番才罷。

給南城幫忙的幾個小伙子都是和南城一起長大的后生們,閑時就來幫忙,南城說,大家幫忙一定要有工資的,生意若好了,就會補發給大家,雖然大家只是來幫忙的,但聽了南城的話,依然感到聽暖和,覺得南城和南河就是不一樣,“一個娘生九種哩!”

到了晚上,就有人跑到韓宗貴家來問韓村長這用機器有沒有機器的味道。又問,聽說吃了機器加工過的米人要得一種非常厲害的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韓宗貴就耐心地講解給他們聽,根本沒有這回事。大家方才有些相信了,于是晚上,將軍灣的人們又蜂擁著將自家的谷子玉米等糧食扛來加工,加工廠突然之間人多起來,一直到深夜才完,沒有,加工的人就問南城明天機器還會不會再動了,這么長時間也不知道那玩意兒會不會累得爬下了!這些問題南城也總是耐心認真地講給他們。

南城的加工廠第二天就開始運作,這一天正逢牛尾鎮的集市,上道川里趕集的人們路過將軍灣時看到路旁多了見間房子,就打問情況,聽說后,就有返回去找糧食,想來試一試的人們,看一看這機器是否靈驗,忙得幾個后生滿頭是汗……

就這樣南城的小加工廠才算開始了,人們像接受南河買小四輪一樣慢慢接受南城的行為。至于價錢,南城總是算得很低,他希望人們能夠,也必須接受這一切,在這些過程中,他雖然受到了一些打擊,但是仍然堅信人們是完全能夠接受這些新事物。村里的人不敢再將南城看成一個窮攬工漢,覺得他是一個挺能的人——能讓機器不僅會碾米 ,而且還能加工出一些“鋼絲面”“掛面”之類的東西,真是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雖然在九十年代末的中國,許多地方已經習慣了“日新月異”這個詞,但是在依然貧困的黃土高原上,許多地方仍然是貧困落后的狀態,這是那些久居城市的人們永遠也想象不到的情景。他們習慣了毛驢的專業性,習慣了手工業的勞作方式,對于在南城身上發生的這一切,他們多數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能給他們帶來新的思想觀念的就是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這一切讓南城看在眼里,悲在心里。

人們看到南城與南河的許多方面的不同,但具體在哪方面的不同他們也說不清楚,總覺得南城這個人挺實在,又有本事,又覺得這一年不是平凡的一年,總會有許多事情要發生,將軍灣已不在寧靜!

南城每天除了照顧南老六留下的幾棵莊稼外,就整日鉆在機器房中,不住地擺弄那些電線的線路和各種零件,夏忙的時候,加工的人少起來,或許是人們對這些玩意兒失去了新鮮感,或許還是做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最痛楚,半個多月下來,人又瘦了一圈,有時候,一整天都等不到一個人來加工,他只是一個人機房外和幾個后生拉閑話。但總是在這種黃昏落日的時候,一個人的影子盤旋在他的腦海里,使他感到無限的安慰:那就是韓小蓮。

韓宗貴也是在這一年夏天得了一場大病,人們快速開始議論著:是不是韓宗貴吃了南城加工的米得了病,于是人們又開始在磨道里,碾道里忙碌著,聽到婆姨們的趕驢聲。韓宗貴一病不起,自然覺得自己老了,他的女人整天守在他的身邊端茶盛飯,韓宗貴整天躺在炕上呻吟,只有晚上“新聞聯播”的時候他的并才顯得好了幾分,他堅持著爬起來,神情凝重地看著聽著,時不時又問女人:“南城的機器這幾天怎聽不到響動了?”女人嘆息了一聲說:“夏上,人都忙,大家都顧不上做他的生意。”這樣一說他也就安心了,韓小蓮每逢星期便跑回來一邊幫母親照顧父親,一邊又在不住地安慰南城,在愛情的支點下,這個柔弱的女子,用她一顆善良的心支撐著生活的信念。

鎮政府在這其中也來看過他幾次,與韓宗貴談過話,韓宗貴知道自己已不能勝任村長的職務,就主動辭去了村長的職務,干部們根據這些情況改選了將軍灣新的村長,南河自然春風得意,在“最先致富起來”的優越條件下當選為村長,神氣的南河將高吆喇叭搬在自己家里,每天早晚都播放那些三四流的流行歌曲……

夏末,南城加工廠的生意幾乎沒有了,多數人忙于最后一茬莊稼的鋤草,供電所的人來了,不由分說就抽走了南城加工廠里的電線,原因是加工廠沒有按時上繳電費。南城整日里哭喪著臉,蹲在廠房門口神情木然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第一次失敗的打擊在他的心中涌上說不出清的酸楚,他不住地問自己,我南城到底在哪里出了錯?紅紅火火地鬧了一場,而后帶來的卻是同樣沉度的冷落,他時刻感到將軍灣的人在看他的笑話,似乎他成了將軍灣的騙子,將軍灣最沒有出息的人,他就想到他死去的大——南老六,想起他,他就想再大哭一場。

他默默地走向將軍谷,夏夜的熏風吹佛著他濕透的衣衫,他坐在南老六的墳頭上面的小山頂,他看到夜色中星辰閃耀的清輝,與在這些清輝照應之下隱隱約約的山巒相互輝映,一直伸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面對這一切,面對南老六的墳塋,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這種愧疚在他的心中不住地糾纏、回蕩,折磨著他,讓他的每一聲呼吸都帶著苦澀的味道。當一個失敗者站在這樣的山頂上,面對這廣闊的天地,他心中原有的信念一下子更加堅定起來。他需要成功,難道我南城一輩子都要失敗么?他抓起一抷黃土——這讓我深深思念過的黃土地呦,難道你待我的永遠是失敗,永遠是苦難和難以言盡的愧疚嗎?他不相信,他開始又一次回想著這四年來走過的坎坷道路……

“南城!”南城聽到小蓮的聲音,回過頭,看見小蓮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他的身后,安然地沐浴著清靈的月光,月亮似乎就在他的頭頂,她離月亮是那樣的近,他想到西方有個月亮女神,或許小蓮就是這月亮女神吧!有時他就真的覺得小蓮像神一樣,他在心中已不知多少次默念他的名字,只要想到她,他的心中就充滿無限的幸福感覺!

“我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有找到你,一個人在這里不害怕嗎?”南城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先前那種被困苦圍剿的愧疚一下子全被小蓮的一句話解圍了,他說不清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感覺,或許是那蘊籍在心底真摯的愛情,每看到她就全忘卻了,這個讓他日牽夢繞的女子,這個他思念了多少時光的愛人,在他的心中從沒有改變過,過去是,現在還是。

他抱緊小蓮,他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他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他是靠著這種支點走過來的,從黃土地走到遠方,又從遠方走進這黃土地。我的愛人啊!她用這樣一顆摯熱而善良的心,撫平我一路的創傷和苦痛,使我堅強地面對自己和自己以外所有的一切。他親吻著她,像是光著腳丫在春天里走在雨后的黃土高原的山梁梁上奔跑;像是恐怕一下子失去了這個世界一樣,他緊緊地抱緊她,親吻著她……靜靜的將軍谷中沒有一絲聲響,好像整個世界都為他們祝福和沉醉。小蓮不知為什么要流淚,這是甜蜜的淚水,愛的深度的淚水,這是愛情的洗禮,這淚水為他們的愛情而流。這淚水應該是她對他的宣告,宣告她的心將永遠屬于他,屬于這個離他心靈最最貼近的人兒了,她感到無限的欣慰和幸福!

“南城,你會一直這樣愛我么?”

“會的,一定會的!只要我們永不變心!”

“我不會變心的!我的心早就屬于你了。你是我的天,我怎么會背叛我的心呢?你呢?”

“我也是。”

小蓮微笑著,南城揩干她臉龐的淚痕。

“加工廠沒有人來,你是不是很難過?”小蓮問。

“嗯!”

“那你為什么不讓你哥幫忙呢?”

“他是他,我是我。”

“可你們是兄弟啊!”

“是親兄弟!我哥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希望自己富起來,這一點應該是咱將軍灣的榜樣,但我不是這樣想的。”

“那你是怎樣想的呢?”

“我說不清,但是我希望咱將軍灣的人都富起來,咱這道川里的人都富起來。每當我看見咱這里的人為生計、為溫飽掙扎、受苦的時候,我心里就很難過、很酸楚、很愧疚,我一定要讓咱將軍灣、咱這道川里的人都富起來,像電視上別的地方的人們一樣過上富裕的生活——即使現在不行,將來也一定會行,你信我嗎?”

“信,我一直都相信你!所以你現在遇到這點困難是不足為道的,或許將來還要遇到很多比這更多的困難,我相信你一定會成功的……”

“嗯。”

小蓮看到他高高的額頭上那種堅毅的神情,好像真的成了帶領大家走上了致富路,忍不住笑道:

“南城,如果真的有錢了,你第一件事做的是什么?”

“讓將軍灣和這道川里的人和我一樣有錢……”

“還有呢?”

“還有…還有…”南城看著小蓮又說“還有娶你。”

做了一村之長的南河,像他的小四輪一樣整天忙得轉個不停,身上每個細胞都似要加油的樣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頭;又像是擰緊的發條或者要最后沖刺的短跑運動員一樣,整天忙得團團轉,埢場讓他修葺了一番,人們依然可以清早就聽到他站在將軍谷谷口,扯著嗓子喊:“放炮哩!放炮哩!”一聲巨響后,人們才從睡夢中被驚醒,毛驢們依然會滿村子叫,將軍灣的村才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也不再抱怨南河,倒是覺得他的炮聲成了他們起床的號角。

對于南城,人們還是議論紛紛,他的傳言一天比一天多,關于他的加工廠,關于他和韓小蓮都有,南城只有默不作聲。閑時,依然擺弄他的小機器。韓宗貴病在炕上,也不在過問窗外的世界,甚至不在過問韓小蓮的事情,村人說,南城與韓小蓮如何如何,他的女人就急噪地說給他聽,他卻總報以一笑,像個植物人一樣。

村人就說,這世道要變了,今年的天氣又旱,一定是南河的炮炸的!要不就是南城的機器給鬧的!說是“改革”哩,還不就是革命,革命就是要死人哩!越說越起勁,似乎要第三次世界大戰了,都處于一種惶惶的臨戰狀態。驚恐的將軍灣的人在默然中,各自感受著自己的心跳。

過了一段時間,這些各種各樣的傳言又突然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自然又有新的言傳……南河的小四輪拉回一些煙酒,以及日用品,學生娃娃的紙本、鉛筆之類的貨物,潤花喜笑顏開地竄上竄下,好事的人們又去看熱鬧,聽說南河要把他家改成供銷社哩!又有人說這早就叫小商店、小賣部了。過些日子還要安裝公用電話哩!就有些人羨慕得不的了,張著嘴巴看著他們忙乎。潤花趾高氣揚地對眾人說:我家開這個小賣部完全是為了方便大家,誰要是買什么針針線線的都來吧!我不會賺大家多少錢的,最多也是個運費的油錢。南河也來了個即興的演說,將這小商店的作用說了一大堆,好處也說了一大筐。過后,生意還挺不錯,潤花每天沒事干的時候就帶著小兒子坐在家里一邊看電視,來了買東西的人就拿起算盤一邊吃力地算起來,其實也是裝裝樣子,等買主等得不耐煩了,說出了價錢,才尷尬地反應過來,笑著說:“你說的對,算得對,我不會虧了你的,像你這樣的精明人才是考大學的料哩!”

供電所的人和鎮政府農經站的人幾次找到南城來催帳,南城硬著頭皮全給頂了回去,一而再,再而三,只好再拖。

人們又看到南河的鹼畔上,明晃晃地寫著“小賣部”三個歪歪扭扭的大黑字,他的女人潤花像個七十年代的售貨員一樣活靈活現,衣服一天換三次,或是穿起裙子,光著滿是汗毛的腿,站在鹼畔上給過路的人打招呼,或是穿著黑色的健美褲,將褲子提得老高,露出她那圓溜溜的小腹,口里磕著袋裝的瓜子,自以為是地與過路的打趣。過路的村人就說:“看把你活得像個十八的,站在鹼畔上是不是瞭你的兄弟南城哩?他現在正在苦惱著哩!”一句話說得潤花不敢再囂張,一溜煙跑了進去……

南河送過埢就將小四輪停在路旁,自己脫了汗津津的襯衣,蒙了頭在一棵柳樹下準備午休,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他聽出是錢偉的聲音,就一骨碌爬起來,跑過去問是什么事情,錢偉說:“我大說你的埢的質量越來越不行了,以后要注意些哩,我先給你說一聲,反正咱都是兄弟,別說我沒有給你打招呼!”南河想,這錢金龍的龜兒子又不知搗什么貴哩,這鎮子雖然不大,可是這錢金龍卻是個大人物,他這個兒子又是個有名的小霸王,沒有人敢惹他。前時就聽說一個司機與他犟了幾句,他就將人家打了一頓,鎮上的人他都不愿抬眼看他,人們對他厭惡得很,卻不敢怒形于色,自然他心里也清楚錢偉是怎樣的人,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經常將他們這些司機罵得狗血噴頭。聽說他在學校里就是個經常惹是生非的人,沒有考上大學,閑了兩年,在縣城里差點將一個售貨員打死,錢金龍知道他這個小崽子是個沒有多大出息的人,在外不是打人就是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就讓他回來在廠里干活,過枰的事既清閑又沒有危險,也出不了什么亂子,就以為可以栓住兒子,但沒事的時候他仍然不改本性,在鎮上時不時就出了亂子,讓這個牛尾鎮的大人物頭痛不已。平時,送埢的司機們隔一段時間就去給他送點煙酒,使他給他們方便,南河也不例外。就說:“你說,缺什么,就直接了當一點吧?我知道你肯定又有什么事哩。”錢偉顯得很不在意的樣子,用一把小梳子去弄他的頭發,南河又說:“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說吧!我這個人腸子直,經不起急!”就立即拿了煙遞上然后又忙著點上。

“昨天在這路邊打招呼的那個女子是你們村的吧!?”南河一聽是問這個,心里就多少有了數。就回答說是,“就是韓小蓮吧?”“咋?看上人家了?”南河為自己這一點名主題的話心里興奮不已。錢偉則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說:“我能看上她!?”口上不,但他為何要問,但他的笑聲里,南河已經看透了八九分,又說:“有什么話要我給你捎上,我看你們挺般配的!”又問:“她有對象么?”南河并不是不知道他兄弟南城和韓小蓮很好,只是在錢偉面前卻顯得很膽怯和局促,就干脆說:“哪有啊!大女子了,村里像她這么大的女子早就出嫁了,愿意的話我給你做這個媒人,怎么樣?”錢偉不好意思地說:“你別給我瞎摻和,有事我會找你。”說完就轉身走了。

南河自從聽了錢偉的話以后,心里其實一直忐忑不安的狀態,覺得很慚愧,他不知道為什么,曾經為了能買到一輛小四輪,他去盜挖祖先的墳墓也沒有這種慚愧感——一邊是他惹不起的錢金龍的大公子,一邊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他動搖了。對于南城他一直抱以很大的期望,希望有一天南城會像他一樣能在將軍灣翻身。但是,也只有這一點他最不滿意,鬧什么加工廠,一個攬工漢能鬧翻了天?其實他在心底記著他大南老六臨終時的話,但是兄弟只是兄弟,各人的道路還要各自走,自己顛倒要自己爬起來,靠我南河,我也是個平頭百姓而已,雖然這樣想,但又有一種愧心的不安,他不知道心該向著誰,但或許向著錢偉多一些,無論如何,這關系到他的切身利益。

韓小蓮每次回家或去學校上班都要經過這個水泥廠,自然近來,她已經發現有一雙讓她厭惡的眼睛在盯著他,這讓她躲閃不及,只要每次走過這里,他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雙眼睛里閃出的光,一再說明這是個既霸道又蠻橫的人,她認識錢偉,像這種人,連牛尾鎮的每一棵黃蒿也認識他,何況韓小蓮。

韓小蓮想繞道而行,但又沒有別的路可行,每次她總要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聽到,只顧走自己的路。

過了幾天,錢偉對南河說:“這次是我真正用的時候了,你可一定為我辦好!”

南河硬撐著臉說:“我一定盡力。”

自然是南河去找韓小蓮。南河開口就說:“小蓮,我有事問你哩!”小蓮說:“你說吧,都是一個村的人,有什么事就直接說,別不好意思,我能幫上忙的事情,一定會幫你的。”南河就厚著臉皮說:“你真的和我城娃好上了?”小蓮就紅了臉低聲應了一聲。南河聽到這里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在那里哼哼了半天才說:“你們兩個最好別在好了!”韓小蓮以為自己聽錯了,南城的哥哥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讓她難以置信。愣愣地看著南河像是不認識似的“你說甚?”南河知道小蓮生氣了,這個犟女子,他趕忙說:“不是,不是,我是說,南城現在很窮,你難道不怕他是一個窮攬工漢么?……而且,比城娃好的人很多,比如說,錢廠長的兒子錢偉……”沒等南河說完,韓小蓮急說:“南河,我一直把你當人看,我還想你是將軍灣里的一條漢子,沒想到你連你的親兄弟也出賣!你還是不是將軍灣的人?我和誰好不用你操行!有本事叫錢偉自己來說。現在我才明白,你為了討好別人去昧良心,你還是不是人?”話說得很尖刻,每一句都刺得南河無地自容,哭喪著臉,悻悻地離去……小蓮驀然覺得自己有一種恥辱感涌上心頭,她之所以這樣尖刻地說出這一切,只是想說清她是愛著南城的,這種愛是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和改變的,此刻,她只想讓南城在她身邊,只要在她身邊,一分鐘一秒種都可以……

最后一鋤莊稼后,南河在加工廠外看到了南城,南河從小四輪上跳了下來,與南城一起各就在,兄弟兩人抽完半支煙,南城說:“哥,有事么?有事就說么。”南河有點拘謹地說:“你大概知道了吧?”“甚?”“聽說錢廠長的兒子錢偉和韓小蓮好上了。”南城驚奇地看著南河不解地說:“甚?哥,你聽誰說的?這不可能!哥!你別騙我。”南河見他一副要急壞了的樣子,心下不舍,又說:“城娃,你先別著急,我也只是聽說,是不是真的我還沒有弄清楚。”南城又急道:“不可能!”“憑什么不可能?人家錢金龍有錢有勢,還有什么不可能?哥勸你還是別和韓宗貴的女子瞎攪和的好,咱斗不過人家,天下的好女子多的是,那韓宗貴的女子咱咋能攀得上呢?過段時間我再找個媒人給你找一個……”

南城沒有聽完南河的話就轉身走了,一種被羞辱的感覺在他心中又復升起,他最愛的人真的背叛他了?他可以承受一切苦難,只有這種背叛讓他無法忍受。他如果失去了小蓮就真的一無所有了,他一股腦地吸煙,煙吸完了,又卷起南老六剩下的一些旱煙絲吸起來。在煙霧中,他覺得自己已經醉了,小蓮的影子不斷出現在他腦海里“小蓮啊,小蓮,你為什么要背叛我,這難道是真的么?不,她不會背叛我的!不會,決不會!”他這樣默想著,他的一切突然失去了重心,他無法讓自己有絲毫的平衡感。一瞬間,他想到死,不,死亡是弱者的逃避,死亡是最卑恥的解脫!或許只是謠傳,小蓮沒有親口告訴他,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但他哥南河的話又該怎么解釋呢?他說得對,他自己一個窮光蛋,一無所有,甚至還欠了一屁股的債,這樣的人能給小蓮幸福么?而小蓮要的幸福會是什么呢?一個窮光蛋擁有富貴的愛情,他應該幸福還是悲哀?她會感到幸福么?即使現在是,將來會是么?他迷惘了,他在這種迷惘中不斷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我鞭笞和自責。

十一

就在南城聽到消息的第三天,將軍灣里開進一輛小轎車。這引起了村里人的不小躁動,村里人都會將這種新鮮事當作閑時唯一的談資。從小轎車里走出兩個人來,許多人一眼就認得是錢金龍和他的寶貝兒子錢偉,錢偉一身西裝革履,受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走進了韓宗貴的院子。整整一個下午,這個院子里發生的事情被將軍灣人們的猜疑包圍著,愛打聽消息的人們早已將各種消息從四面八方傳進南城的耳朵里,自然是錢金龍是給他的兒子錢偉來提親的,許多人說是成功了,只有少數人持不同意見。這種用主觀來判定事情發展的習慣一向是將軍灣人最出色的本領。

南城最后的一點希望也落空了,剩下的時間里,人們又開始偷偷地將南城作為議論的焦點,說南城沒本事,將小蓮讓給了人家;又說韓宗貴愛錢,看上了人家錢金龍的家彩禮,更有甚者還將彩禮的數目也說得一清二楚,分哩不差……

南城已經無心關注這種傳言,每個傍晚都蹲在鹼畔上看著夕陽慢慢地落山,余輝灑在山梁梁上,灑在鹼畔上,棗樹枝上,灑在將軍灣的每一個溝溝洼洼里,好像是一種沉重的慰籍。他想到小蓮,這幾天他總是做夢,又總是夢到他死去的大——南老六,夢到南老六又在打掃將軍廟了,又在舉著傘頭和一群村里的年輕人一起扭秧歌。他面對夕陽的沉沒落淚了!他原本滿腔的熱情都在這一場殘酷的打擊中塌陷了,毀滅了。他一瞬間覺得自己被徹底打垮了——我深愛的黃土地啊!你埋藏了多少希冀,多少夢想,多少期盼,多少苦楚卻都這樣一去不復返地失落了,我遭受了多少苦難和無奈,為了你,獻上青春和愛,而今這一切都將遠遠地棄我而去;有多少次在夢里,我的高原,我多么希望回到你的懷抱,又有多少次默默起誓,相信我一定會回來,因為我的根在高原,我的愛在高原,我的愛在那遙遠清貧的將軍灣。這高原寬闊的胸懷,而后接受了我的一次次希望與失落、痛苦與歡笑、煩惱和困苦……

“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

……

近晚時,雷雨大作,一場瓢潑大雨從天而將,這一場雨好像是專為他一個人而下的,他沒有躲避大雨,他讓雨點砸在他的身上,讓雨水沖凈他的痛苦,讓這雨水濕透他的每一個失落的毛孔,在雨中,他體驗到那種因為痛苦而煎熬的快感,他像是進行著一場無情痛苦的洗禮——

韓小蓮沒有想到錢偉會去她家提親,這些天來,學生們要統考,復習很忙,她一直趕不上回家,更顧不得去看南城,她想著她,想著等學校放了假,他就可以天天看到他了。她根本沒有想到此刻的南城已經陷入一種近乎絕望的掙扎中,更沒有想到會有更復雜的事情等著她。

那一天,錢偉磨蹭著找到她,她沒有理他,坐在一旁蹺著二郎腿,吸著煙,她和錢偉沒有多少話可說,而錢偉卻不住嘴地問長問短,這讓她厭惡之極,但又沒有找到和他撕臉的理由,他在她的面前顯得緊張和局促,時不時會說出一兩句很蹩腳的普通話來,這使她覺得很可笑!

后來的幾天里,錢偉自然是經常跑來找她,一坐就是幾個鐘頭,韓小蓮對此很冷漠,每到他來的時候就拿了學生的作業去鄰居家,學校的老師也有些微言,如此,韓小蓮自然受不了這種讓她惡心的惺惺作態,耐不住就說:“錢偉,你這樣找我一定是有話說,你說吧,否則我就要下逐客令了。”錢偉自認為這是個絕佳的機會:“是,我錢偉雖然在這牛尾鎮算不得什么,但我不能不說出我的想法,在這滿牛尾鎮上,我見過的女人唯有你是令我最心動的人,再也找不出比你更俊的女人,我相信你在是我這些年來一直牽掛的人,我不得不說出我的心里話,我愛著你——從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直到現在,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值得追求的愛人,所以我今天一定要說出來,如果一天憋在心里我的心就一天天不得安寧,我是真心真意的,請你接受我的愛,我會一生一世對你好!”韓小蓮雖然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依然說:“我很感謝你!不過我的回答恐怕會令你失望,因為我早已經有了意中人,心有所屬了!”錢偉笑了笑說:“你真會騙人。”“我沒有騙你!這是真的。我的心里已經只能夠容納他一個人,我只能這樣告訴你,而且我同樣很愛他,我永遠不會背叛他!”錢偉有點氣惱你說:“我不相信!你騙我,你說,他是誰?我比他差到哪里了?我要心服口服!”韓小蓮說:“你錯了。他哪一點都比不上你,你更沒有必要問出他的名字,愛情不是商品交流!只是因為我愛他,難道這一點還不夠明白么?”

錢偉那天是氣咻咻地走的,臨走的時候丟下一句話:“我一定要將這個人找出來!”一句話一時擱在韓小蓮的心里不知所措,她開始為南城擔心受怕起來,當然南城不在的時候她也擔心卻不是這種提心吊膽地擔心,如果南城落在了錢偉的手里恐怕要吃虧,她后悔自己做的太鹵莽了,他只有一天天地為他祈禱。

十二

南城覺得他在臨走之前無論如何也要見一次小蓮,就當告別,這是他最后一個心愿,無論如何也要實現。他打點了一番,他打算看完小蓮后回來取了東西,在給他哥南河交代一聲,就可以了,但他怎么能夠放心得下呢?

他走上這條坎坷的簡易公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之路,也像這簡易公路一樣坎坷不平,充滿了艱辛,每走一步都會有無數的高低不平的石子掂他的腳!甚至沒有盡頭,他拖著疲憊的步子,一直走到中午才到牛尾鎮。在牛尾鎮小學的門口,他徘徊了很久,他猶豫了很久,他怎樣進去呢?他要和小蓮說些什么告別的話呢?他又覺得自己應該悄悄地離開。他這樣想著就生出許多失落和傷感,這時,他看到錢偉和幾個他不認識的人從這里經過,錢偉看見了他就主動與他打招呼,他和錢偉是高中時的同學,雖然沒有多少交情,但錢偉今天似乎特別熱情,讓他今天有些以外。錢偉拉著他走進一家牛尾鎮算是較體面的飯館,說著就叫來些酒菜,南城要推辭,錢偉一臉的誠懇,南城就不在說話。兩瓶白酒過后,大家的臉色都變了。錢偉說:“聽說你在將軍灣辦了個加工廠,生意怎樣哩?”南城一臉晦氣地說:“完了。”錢偉又問:“聽說你和韓宗貴的女子韓小蓮在談戀愛!?行么,想找牛尾鎮最俊的女子,有魄力!”南城自然喝了不少,但他心里還是清楚得很,就說:“沒有的事,咱一個平民老百姓哪能配得上人家,怕是你聽錯了吧!?”錢偉的那些小兄弟自然也聽出了錢偉的話外之音。一會兒又多灌了他幾杯,南城就覺得頭腦暈糊的厲害,眼前的東西也模糊起來,只聽到錢偉說:“南城我告訴你!你以后少在背后與小蓮摻和,我不允許!小蓮是我的!你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問問我錢偉是什么人!想和我斗,姓南的老墳里還沒有這個人哩!”南城雖然自覺醉了,但還是聽清了錢偉說的話,一種從未有過的恥辱感涌向心頭,借著酒興這種恥辱感變成一種蠢動的仇恨。他終于抑制不住這種蠢動,拾起一只酒瓶向錢偉扔過去,他不知道有沒有砸到別人,但覺得自己在有了這個想法的時候,已經被別人按在地上,有無數的腳和鈍物向他擊來,他感覺不出一點的疼痛,他倦縮在地上再沒有反抗,任他們在他的背上踐踏,他希望自己有一點疼痛,但是怎么也感覺不到,錢偉和那些小伙子打夠了才罵罵咧咧地撒開,飯館的老板收了錢偉的錢后并不敢多言傳,只聽得錢偉突然又折回來,踩了他一腳罵道:“小子,滾出這牛尾鎮!否則就別想好活!”南城沒有看見錢偉的嘴臉,但從他那嘶啞的聲音中,他感到錢偉的痛苦,他覺得挺有意思的,心里掠過一絲的快感,竟然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他爬出小飯館,踉踉蹌蹌地向將軍灣走去,天早就黑了,他吐了幾次,覺得稍微清醒了一些,但又不時摔進路旁的水渠里,他先是看到錢偉那猙獰的面孔,而后就是小蓮,他喚了幾聲她的名字,她沒有答應。過了好久,似乎好些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一個把紅旗插在敵人陣地上的勝利者,他覺得那紅旗正在迎風招展在無數死去敵人的尸體上,他自己已經變成一個傷痕累累的戰士,一個勇敢而堅強的戰士。他摸著自己的血,然后不以為然地繼續向前走,胸中充滿了豪氣。

南城摸爬著走進將軍灣已是深夜,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條回家的路,好像路很多,他分不清哪條是通向南老六三孔窯洞的路,他只好憑著感覺摸著路走過去,看見了門,他用力推門卻怎么也推不開,好久才聽到似乎似乎是韓宗貴的女人叫了一聲,而后他便一頭栽倒下去……

第二天早上太陽從白窗紙上射進來的時候,南城才知道自己卻躺在韓宗貴家,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已經不很清楚了,頭痛脹的厲害,手腳也同樣疼痛,到處是被人打傷的青腫,蒼老了許多的韓宗貴坐在他的旁邊,他邊抽煙邊神情木然地望著電線上老燕子喂小燕子快活的嘰咂聲!

“城娃,你醒了?不要擔心,好好睡著,小蓮他娘給你去叫醫生去了。有什么難處就給叔說吧!怎能把個人弄成這個樣子,是不是跟人家打架了?你小時候從來不和人大家的啊!”

南城這時才想起昨天一幕幕的情景,聽到韓宗貴的心中一陣酸楚,一下子全涌上來,忍不住淚水說:“叔啊,我心里難過啊——”抱著頭就哭起來。

韓宗貴又安慰了他幾句就問:“你難過甚哩?年輕人遇到困難就難過成這個樣子,恐怕還有原因吧?”其實韓宗貴一直不解南城為何弄成這樣。

“叔啊,別得我不說,我只要你帶一句話:小蓮這一出嫁,我就起身不會再回來了,如果她回來,請你告訴她,我永遠祝福她!”

韓宗貴被這莫名的話振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南城回說出這樣的話。又覺得他傻得可愛就反問:“誰說小蓮要出嫁?嗯!?你想走啊!?你是將軍灣的人,你想到哪里去?你欠了一屁股債就想走,你還有沒有良心?憨娃娃,叔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給叔說,是不是和錢偉那壞小子打架了?惡人會有惡報的!”

南城疑惑地說:“錢金龍不是到你家提親的么?”

韓宗貴笑呵呵地說:“是啊!可是你和小蓮的事我不能不顧念。如果你真的有話要說,也等她回來再說吧!”

十三

走書房瞭書房,

書房外頭銀皮墻,

銀皮墻上栽花樹,

咱們二人天配舊,

唉,梁山伯哥。

走一道街又一道街,

哥哥呦,街上搭戲臺,

前晌唱的是梁山伯,

后晌唱的是祝英臺,

唉,梁山伯哥。

走一條河又一條河,

哥哥喲,河里一對隊鵝,

公鵝展翅飛過河,

剩下個母鵝叫哥哥,

唉,梁山伯哥。

……

“南城,你真憨!以后不準你再胡思亂想,否則我再不和你好了!”小蓮偎著南城,南城有點后悔地說:“都怪我,我以為你真的和那個錢偉……”“所以就準備丟下我一個人自己遠走高飛么?”

兩個人相視而笑。

經過一場愛情的磨礪后,他們感情的基石更加堅固了。南河仍然每天在將軍灣進進出出,埢場的埢礦逐漸少下來,他不知道沒有了埢后,自己還會去干什么,但至少這埢場現在已經為他掙回了不少收入。他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只有走著瞧了。

秋忙后,南城就忙著重新打點加工廠,上下道川里的農村人,在秋忙后,最要緊的就是磨面、碾米,他想乘著這個機會將加工廠再打鬧起來。他不知道小蓮是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將電線從供點所要了回來,南城的加工廠又“嗚…嗚…”地叫了起來,上道川下道川里十幾個村子每天都有來加工米面的人們,等待著加工的人在加工廠外擁擠著,小蓮每到下班和周末都回來幫助南城,南城的生意一天天紅火起來。錢偉自從打了南城后,總覺得自己很不光彩,這也許是他有生以來做得最不光彩的一件事,每次看到南城和小蓮,總是老遠就躲避起來……

入冬后,南城在縣里不斷地奔走里幾次,準備再爭取一些資金在將軍灣里辦一個專門加工紅棗的小工廠。紅棗在這一帶普遍種植,很適合這里的土地和環境,同時也是外人常常贊揚的,而牛尾鎮的紅棗又不同于其它陜北地方的紅棗,此棗果實肥大,甘甜可口,顏色紅里透亮,而且產量極高,一直以來,牛尾鎮的人們只將這種棗樹種植在惱畔上和鹼畔下。有民諺道: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牛尾鎮的紅棗留神仙。說的是牛尾鎮的紅棗只有牛尾鎮才有這種味道,而同樣的棗樹種植在其它地方就不同于這種味道,縣里早有將牛尾鎮棗樹做開發的打算。南城將自己開發牛尾鎮紅棗的方案反映到縣政府,方案包括對紅棗的深加工,生產,包裝等等多有具體非常具體可行……縣政府對南城的方案進行了多方論證,并召開多次會議最后進行了批示,列入了下一年度的工作計劃,按照南城的方案,縣里同時在牛尾鎮召開了動員大會,各村都與南城的加工廠簽訂了種植棗樹的合同,許多人參加了工廠的入股,其中將軍灣的人占大多數……

第二年的正月初八,南城的加工廠連帶銷售合并成為:將軍灣紅棗股份有限責任公司。第一批機器和資金已經到位,這一天,將軍灣里來了一大批縣里的領導,將軍灣的秧歌又扭了起來……

讓南城難忘的是,縣長站在村里的土臺上,高聲喊道:“將軍灣的人有出息!我相信你們,幫助你們,支持你們!我們自己的富裕路還要我們自己探索,將軍灣的路,就是我們要走的路,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將軍灣一定會成為全縣、全市、全省、全國的富裕鎮……

臺下是一片掌聲和鑼鼓聲……

尾聲

當將軍灣的農民們正興奮地沉浸在南城將為他們創造的每好未來,憧憬著將來幸福的生活,并為縣長的講話激動不已后的不久,將軍灣里又突然駛進幾輛警車,警車在春天的第一場細雨中飛馳,又停在南河的鹼畔下,人們始終猜測不出是怎么回事。從警車里走出幾個警察走進南河家。

“你叫南河?”南河從未受過這種驚嚇,見這么多的警察來到他家,一下子癱道在地上。

“是哩……是哩……”南河喃喃地說。

“你認識這兩個人么?”其中的一個警察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南瓜,一張是先前買他古器的外地人。

“認識……認識……”南河知道紙包不住火,也明白了他們的來意,只好低了頭。

“那好,我們有一件重大的文物盜竊、盜賣案件需要你配合,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不由分說,給他戴了手銬,推進警車,又極快地駛出將軍灣……

沒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潤花和兩個孩子被嚇得說不出話來,等南河被帶走后,才大聲哭起來:“天吶!南河,你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走了,讓我們娘三個可咋過哩!天吶……”

聽到消息的南城和村人趕到時,警車已經望不到了,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勸說了一會兒嫂子,將他們安撫在窯里休息……

南城找到小蓮時還下著濛濛小雨。

小蓮說:“下著雨你咋跑來了?”

南城說:“我哥讓公安局給抓走了,說是和文物有關,我想去看看他!”

小蓮驚問:“你哥?南河?他害過你,不把你當親兄弟,你去看他,他早該讓抓走了!害得咱倆差點……”

沒等小蓮說完,南城就說:“可他畢竟是我哥啊,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親人了!”

南城說完推了小蓮的自行車轉身就走,小蓮忙說:“還沒有帶傘呢!?……我和你一起去!”兩個人在雨中一直朝通向縣里的公路行去。

雨霧中,牛尾鎮的滿山梁梁山峁峁上全是開始抽芽的棗樹,他們正沐浴著春天的第一場好雨的澆灌,泛著淡淡的新綠……

責任編輯:秦 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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