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正午陽光是白的
未成年的某一個遙遠的正午
我走進小縣城的一個錄像廳
這是一生的首次
我還不知道什么是黃帶
我還不知道我會走不出那個門
那個正午,街上的人很多
漫長的黃帶結束后
門外的陽光全是白色的
世界也整個變了顏色
我完全可以斷定
那是我一生淫蕩的開始
在深夜的雨中獨自穿過教導隊的大操場
雨聲。腳步。秋蟲低吟
我的一只腳踩在雨上,而另一只
則無可挑剔地成為
孤掌難鳴的一半翅膀
深夜。靜脈。空曠的大操場上
我看到遠處的金屬花
正掛在黑暗的枝頭
它的閃爍不定顯然可以定義為嘆息
后裔心情
雨從空中落下
音樂在暗夜中升起
天氣涼了
睡夢中
重復的動作終將結束
穿過秋天
穿過時代的后街
我又一次在雨中
悲哀地舉起了雙手
夜游神
想起從前
無所事事地游蕩
而又若有所思地坐下來
像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我提起了精神
卻聽到了槍響
我睡著了
卻聽到了哭泣
在夜晚的海風中
我越漂越遠
孤島十四行
根本無需解釋
永遠歌唱的是翅膀
永遠天才的是世界
你無法把螞蟻踩死
健康的。感動的
我說的是日日夜夜的流逝
我錯了,我舉手加額
我糾正了我的眼睛
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理由是多余的
笑聲是無所不在的
難道你忍心折斷枝條嗎
高貴的植物
將一如既往地培養女兒
那個老婦人
在清掃落葉,在爬行
在寒冷的早晨趕走霜降
她每天打掃
正如她每天低頭
枯黃的葉子掃走
路面變得干凈了
那些葉子堆積在了她的體內
她清掃了落葉
舊瓶廠現場記
海邊的小房子,在陽光下
顯得更加矮小和破敗
老父親在午休,收音機還開著
光著上身的小男孩
一邊走動,一邊把舊瓶子
摔碎在地上。這時我看到
他是赤腳的,又黑又小的腳
踩在地上,也踩在玻璃上
晴朗的一天
午后一場雨
沒有持續很久
太陽出來了
松樹的顏色變暗
再變暗
在四樓的陽臺上
我看到五象嶺的松樹
看到地面變亮
也變得干凈
憂傷
現在,冬天來了,周圍
有許多青煙在冒
這更增加了冬天的氣氛
我在風中去海邊散步
看到了荒涼的潛水中心
突然想到,王順健和花槍
在島上的時候,曾經想去
這個潛水中心潛水
但最終沒有成行
今天,我又看到了它
已經廢棄了
我聽說,那個來自福建的
潛水中心老板,被認為是
臺灣的間諜而抓走
我又去坐在中心的椅子上,想起
有一次,我偶然去聊天
那個老板,他說
其實,人的需要少得可憐
這是春秋筆法,微言大義
所以我記住了
那個,曾經是國家游泳隊隊員的
現已退役,成為
潛水中心老板的人
家鄉洛南
我幾乎是不動聲色地收斂了我的暮氣
一個純粹的不在場者
沒有絲毫資格來見證
神靈的出現。在我的家鄉
那條河叫洛河
長帶飄飄,華屋美車
我在洛水之南迷失已久
在固定的氣象和風水之中
我說出了虛妄之語
洛水之南謂之洛南
一個秘密在四處流傳
一個人將無法安置游走的魂魄
洛南,洛南
我說出你就看見了無可逃遁的宿命
宿命公園
他們都在暗夜里干了些什么
窗外月光很白,而室內,腳步聲
很雜。有人無休止地彈奏高音
有人正把黑夜叫醒
遺忘,要么是修改閃電
已使某人罪惡深重。他們集體暴動
撞到了歲月的高壓電線
但是他們一無所知。同樣他們
毫發無損。這是致命的
不斷地有人鳴響鞭炮
醒來,或者睡去
不斷地有人進入或者出去
其效果都是一樣的
他們加重了魔鬼的喘息
而又給天使穿上了花衣裳
在暗夜,他們
讓人無法可知。我觀察了他們
發現每人胸前都有
上帝獎勵的小紅花
面帶微笑是一貫作派
他們都在干什么?想想看吧
我特意披衣起床,懷著野心
是他們讓我陷入僵局
面對突如其來的情況
是他們讓我悲哀地低下頭
舉起投降的雙手
我已完全變成一個沮喪的孩子
此時,想到結束是必然的
從不平等到絕對平等
路途迢迢,但必將昭現
從平等到絕對不平等
每一個人都會看見
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必須干的
窗外也有了沙沙的腳步聲
幾何圖形
標準。藝術。這是必然的
動搖。靜止。這是一定的
一次演算,不同的路徑
都直接深入了核心
幾何圖形。我說過的
它們都實現了
凡是在這個地方呆死過
它們就在那個地方活過來
我內心的沖突
影響了它們的布局
而它們卻左右不了
我眼前紛紛降落的大雪
火車晚點
我想這都是由于粗心造成的
失去了節制,被延誤的
不僅僅是每一個渴望到達的人
冬天被延遲
寒冷也多盤旋了些時日
通常,司空見慣的伎倆
就是讓人們在寒冷中
把眼睛都望出血來
而火車晚點,我不說
你也知道,人們忍受
火車。忍受火車的內涵
通常,在冬天結束的時候
人的焦慮還沒有結束
而火車晚點,焦慮才開始
這一切僅僅是一個開始
剩下的事情還很多
除了把救世主放在體內
難道還有其他好辦法嗎
火車站候車室里的孩子
可以叫他們臟孩子、黑孩子
或者臭孩子。甚至叫他們
天不收地不管的野孩子
在火車站候車室里,這些孩子
是一些王者,他們行在樂園
走在樂園。一群快樂的王子
可以這樣定義,也可以這樣劃分
候車室里人多勢眾,聲音喧嘩
在人、行李和椅子之間
他們或走或爬,他們
自由穿行。這些孩子
有些任性,有些不講原則
在火車站候車室里,他們的
世界多么廣闊,他們的裝束
多么有趣。本來的痛苦事件
一點兒也不能導致乘客的壞心情
或者旅途的勞頓和絕望
這些孩子,散落在人群里
分布在椅子之間。他們
曠日持久地存在于其中
這其中的一切都是他們的玩具
整個世界都是玩具,包括人
五丈原
正月好天。如此多的盛情
使如此多的婚喪嫁娶
在它體內安放。秦地之聲
祥和的消息在流傳
我究竟應該
報告哪一件?我的車子
在五丈原的地面上飛翔
我知道的哪一個方向才是
幸福的方向?紫氣東來
人都是這么說的,但是五丈原
每一個方向都是好氣象
我迷路的原因不在于我的車子
而在于五丈原荒蕪的興奮
我知道了,從秦地出發
不去印象中的家,也要
經過家門
在雨中
雨穿透前半夜和后半夜
它在柔情蜜意之中幸福地呻吟
在雨中,你要么醉倒:不醒人事
要么清醒如燈。這都是必要的
我完全可以斷定
喝醉的人是敏感的
來自身體內外的消息均被他收到
他說:痛快。他說:盡興
他喝了吐,吐了再喝
喝了再吐
他見識了雨的家族的待客之道
雨又一次穿透了胃,穿透了
光明與黑暗的百般刁難
妹冢
一個地名。我偶然而遇的驚奇
一個地名,在山東大地
在繁華之中,我遇到的悲戚
與它有關。濟南長途汽車站
我在大巴之上透過玻璃
看到中巴的人群和面容
妹冢。從妹冢來的人
讓我想到,一個妹妹死了
一個哥哥或者一個情郎
的良苦用心。用一種命名
及時地挽救了一種失落
用一種紀念來保存了情感
這在世界并不少見,妹冢
也讓我滿懷脆弱

與顛仆之中的溫暖
地獄一圈又一圈
有一天晚上
我喝醉了
靠在座位上
睡著了
地鐵2號線
轉了整整一圈
我處于迷醉狀態
只是感覺到
地鐵
一圈又一圈
越來越向核心深入
地獄不是向下的
而是向中間的
蒼老
我的蒼老有了形狀
它是圓形的
我的蒼老有了顏色
它是灰色的
我的蒼老有了觸覺
它是軟的
我的蒼老有了物理特性
它是向下的
我就是這樣不可遏止地
蒼老了下去
在兩個影子中溺死
我以為事情完結了。其實
僅僅這是一個玩笑,它才剛開始
一件開始發生的事情
我不能用某類幼稚的想法
將它放置在窗臺以外的地方
“鑰匙在窗臺上。”我看見了
但我夠不著。我夠著了
鑰匙已經不知所終
總是在這個時候
兩個影子不離我左右
總是在這個時候
我在兩個影子之間溺死
像在水中一樣。像我
踩死我,影子出賣我
我以為事情完結了
我前進,后退,迂回
沒有事情是簡單的
沒有完結的事情
坐著,站著
改變了的地圖
放慢了的腳步
不斷變暗的臉
其實在深夜
一個忙碌的人
也照樣無事可干
春天
先是院子里的玉蘭花
都開放了
接著隔離帶上的無名花
也開放了
漫長的一條路
走也走不完
看過去,都是花
在揚塵的天氣中
顯得更加嫵媚
尤其是在車上
朝外看
漂流的風景
容易造成普遍的錯覺
那是關于春天的錯覺
窒息
首先從死亡開始說起
墻有時節節變矮
有時又層層提升
不變的是前提
是方式,是被用來遺忘的
過程,還有眼睛
所能達到的絕對高度
外婆的喪事
紙錢亂飛。
我的舅舅在細雨中手端著紙花一步三回頭。那時候我幼小無知,在干凈的屋檐下笑瞇瞇地看著泥濘中的舅舅,而舅舅并沒有帶來糖果。他的粗制濫造的衣服這時候已經有些濕了,就更顯得陳舊。在他的腰間,纏著一條發黃的草繩。通常情況下,他走得很慢,并且這次又刻意地搖晃,親人們對他說,你要慢些,慢些,再慢些。這是葬儀的規則所要求的。這些恰恰成為我的笑料。周圍的人都表情沉重,過去的時間里他們剛剛哭泣過,我可以從他們灰色的臉龐上看到淚痕。現在他們都收住了聲,各自在尷尬中忙碌著,顯然他們無所事事。這時候除了我以外,還有人笑,只有少數的幾個年紀比較大的,也在笑。我可以覺察出,我和他們笑得不一樣。他們邊笑邊用一種輕松的口氣說著話,哎,終于完成任務了,不容易啊。說的是剛剛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有一些坦然,有一些豁達。我還在笑,我弄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把死去叫做完成任務。終于完成了任務,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長久以來的包袱也解開了。
這時候喇叭響了起來,還有鑼鼓也響了起來,中間還有細碎的聲音是梆子。我的母親走過來,神秘兮兮而又不無嚴肅,她俯下身子悄悄地對我說:好娃哩,你咋這么不懂事呢?人都不在了,你還笑,看以后誰來疼你?說完就走了。
我聽懂了母親的話,我知道,不在了的意思就是人死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外婆不在了。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哭了起來。周圍的人大吃一驚,也有人說這娃咋一下子就懂事了,懂得哭外婆了。
其實根本不是死亡教育了我。
最直接的人不在了,我哭她的不在,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對我的疼愛甚至比母親更直接。
很顯然,那時候,我除了會哭,就是會笑;除了會笑,就是會哭。
喜鵲
我老家的門前有一大塊麥地,麥地中央有一棵很大的核桃樹,他豎在那里總是很顯眼。他的樹冠很龐大,枝繁葉茂。
那時我可能還沒有上學,整天瘋玩,快樂得不得了,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悲傷。直到現在我還奇怪,這樣一個滿世界瘋玩的人,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悲傷的哭泣與門前的一棵核桃樹有關。這可能還是不大確切的,應該是說,與核桃樹連同它上面的一只鳥有關。
那是我能記起的最早的悲傷。這絕對是一個事件。
有一年冬天,天氣干冷,好久都沒有下雪。周圍的大地一片奇瘦。除了寒風把周圍的干樹枝和電線刮得嗚嗚直響以外,基本上就沒有什么聲音了。人都躲在家里,反正也無事可干。我卻坐在臺階上。現在,穿透幾十年的時間和空間,我感覺到的,還是周身的寒冷,那像是給我種的寒冷的病根兒。我坐在臺階上,就我一個人,可能是我的母親坐在房間里打毛線,我的弟弟也在房間里不敢出來,他怕冷。我的父親不在家,他在幾十里以外的一個廠里上班,大約一個月回家一兩次。
我坐在臺階上看寒風中的一只喜鵲,那絕對是喜鵲,我沒有記錯,我也認識它。況且我的母親說喜鵲早上在門前的樹上一叫,那就是報喜,說明我的父親快回來了,這往往應驗。因為我的父親回來就會給我和弟弟帶回來許多好吃的,所以我對喜鵲認得更死了,可以說,它與我的切身利益相關。
風很大,一陣一陣地抽。那只喜鵲在天空中飛行,它企圖鉆入到核桃樹上它自己的窩中,但是它被狂風抽旋到了另外的地方,不能準確進入,往往是快到跟前了又被風吹遠了,就是這樣若即若離,反反復復。風還在抽。我看得入神了,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冷。
那個冬天是最冷的。
那只喜鵲最終還沒有鉆入到它自己的窩中。風不甚大的時候,它終于接近了窩,剛要進去,這時候,從窩中鉆出了一只龐大的烏鴉。這只烏鴉沖喜鵲大叫了兩聲,喜鵲就悄悄飛離自己的窩。我聽大人們說過,老烏(我們那里把烏鴉叫老烏)不搭窩,天冷了就搶別人的窩。我知道,那只喜鵲的窩是被烏鴉給搶占了。那只喜鵲重又飛回到了天空中,半是飛行半是依靠風的力量在我的視野中漸行漸遠,灰色的天空不一會兒就淹沒了那個黑點 。
我從開始觀看到結束,一直都希望喜鵲能回到窩中,但是它回不去了。我坐在臺階上眼前一片茫然,喜鵲不見了,我又感到了寒冷,我感覺到我幼小的身體在收縮,在下沉。
那是最為徹底的一次悲涼。我莫名地感到喉嚨有些腫脹,然后我開始哭了起來。我的哭聲驚動了我的母親,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了出來,她蹲下來給我擦眼淚,她說好好的你這是怎么啦?我無法回答,還在哭。她就抱起我回到屋子里。我的母親她可能認為我是受到了什么東西的驚嚇,她一直在我的頭發上邊撫摩邊說,別怕別怕,大白天的有啥怕的。我已忘記我什么時候停止了哭泣,可能是我睡著了就停止了。
我一直沒有說過這件事。我的母親也不知道,她大概早已忘記了這件事。
許多年后,我從南方之南的廣西小島回到了北方,又專門回了老家,我又看到了麥地當中那棵似乎沒有變化的核桃樹,又一次感到了寒冷。只是,樹上的喜鵲窩已經沒有了,我估計,經過了這么多年,那個用樹枝和茅草搭建的喜鵲窩要么是腐爛了,要么是被狂風暴雨摧殘得散了架子。
自動提款機
立冬的第三天,我跟隨一個會議團,從北京出發,去天津開會。在京津塘高速公路上,我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有人說,已經到天津了,目的地到了。然后一起下車,然后進了一個酒店。其實,那是一個叫做某某度假村的地方。
晚上,我沒有參加主辦方舉行的歡迎宴會,一個人走出度假村。在一條寬闊的馬路上,我發現,路確實很寬,而人實在很少,也許是因為晚上的緣故吧。
我感覺自己是被突然拋到這個地方的,因為我的身體好像還在北京。在霧氣很濃的晚上,我根本分不清方向,況且我的方向感本來就很差。
我攔了一輛三輪車,對那位大哥說,您能不能把我拉到一個離這里最近的有自動提款機的銀行,隨便什么銀行都行。
我以為三輪車很快就可以到達天津市區的繁華地段了,但是那位大哥說,這里還不是天津市,這里是天津的武清縣,距離天津大概還有三十公里。但是自動提款機還是可以找到的。

到了自動提款機的地方,我看到是中國銀行,我的中國銀行卡里的余額已經無法取出了。我又拿出中國農業銀行卡,卡都可以通用的,但是跨行了。好像是因為跨行了,那張中國農業銀行的卡半天插不進中國銀行的自動提款機里去。這時候來了一個穿著破爛軍大衣的年輕人,他站在機子跟前半天不動,很近地看著我,也很近地看著鍵盤。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面帶微笑而又虎視耽耽。我轉身不取了,退到了三輪車的旁邊。
開三輪車的大哥十分理解地對我說,你是不是怕那個人看到才不取的,我看出來了,也是啊,一個人在外地要小心。我說是。然后我十分感激地看了一下開三輪車的大哥,不看還沒事,一看我才發現他也是面帶微笑的,不是虎視耽耽,但是又居心叵測。
站在三輪車旁邊的時候,我看到剛才站在自動提款機旁邊的年輕人在死命地折騰那個自動提款機,半天也沒有取出錢。過了一會兒,他走過來了,對開三輪車的大哥說,能不能把我拉到衙門那里的農行的自動提款機?我不知道衙門在那里,我想怎么和我一樣啊,也要去農行。
只要是銀聯卡,跨行是可以取出錢的,我對三輪車大哥說,您再等我一下。
這一次我取出了錢。取錢的時候,那個要去農行的年輕人沒有再過來。
取出錢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上了那個三輪車,因為沒有其他車了,只有那個三輪車可以送我回去,并且還是免費的。那個年輕人也在上面,因為他要去找農行的自動提款機嘛。在車上,那個年輕人像我的大哥一樣關心我,還問寒問暖的,并問我抽不抽煙,我說抽。接著我掏出自己的煙,在他要遞給我一支煙之前先把我的煙遞給了他。他接了煙。在他要掏出自己的打火機的時候,我用我的打火機給他點上了煙。
他抽了幾口,我也抽了幾口。過了一會,他像吃了某種藥一樣軟綿綿地靠在車廂上。我翻出他的口袋,發現他既沒有中國農業銀行卡,也沒有中國銀行卡,他什么銀行卡也沒有。
我喊了一聲停車,車停了。我把錢給了三輪車大哥,說,那個要去農行自動提款機的人怎么睡著了,可能你拉他到能取錢的地方后他就醒來了。
我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三輪車開遠了。
確實很寬的馬路上,還是空空蕩蕩。剛下過雨,霧很大。
霧簡直是太大了,把空空蕩蕩的馬路整個都籠罩了起來,馬路兩邊的街燈,也變得很朦朧。
把懶惰的盲流統統餓死
波德萊爾著名的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郁》中,其中一則有一個驚世駭俗的題目,著名翻譯家郭宏安先生(另外一個翻譯波德萊爾的經典的翻譯家是錢春綺先生)的翻譯是《把窮人打昏吧》。無獨有偶,南京小說家朱文的小說集《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中,有一篇小說的題目是《把窮人統統打昏》。所以,當你看到這里這個題目時,千萬不要誤解,不要說我不講人道主義或者說我為了給文章叫一個驚世駭俗的名字而不惜下狠招,“語不驚人死不休”。天理良心,絕對沒有。當然,這里也不是有意要和以上所說的兩個人相比。
先說盲流吧,字面意思就是盲目流動的人。到后來,這個詞的詞義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變得帶有歧視性質了。如果盲流是懶惰的,是不勞無獲的,是寄生的,是無賴的,那就無法不讓人歧視。
我曾經遇到過一些盲流。
有一段時間,因為工作的原因,我經常走訪一些自發的或者有一定組織的勞務市場。說得形象一些,所謂勞務市場就是民工們的集散地,當然,它也是盲流們的“江湖”,等著被人叫走干活的真民工們和盲流們混跡其中,似乎也樂在其中。當我多次去那些地方都看到同樣的面孔時,我便確信盲流們真的把勞務市場當成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掩蓋自己的“秘密樂園”。他們整日坐在那里,長時間地坐在那里,有的看報紙,有的看一些封面花里胡哨、五光十色的“拳頭加枕頭”類小書,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看過往的“美女”,有的什么也不干。還有的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打撲克牌,或者用一副象棋擺一個不知所云的殘局等著別人去上鉤。甚至有時候招聘單位的人去招人時,他們連眼皮也不抬一下。
有幾次,我走到一些人的跟前,說:“給你介紹一個好的工地去干活你去不去?”(這是真的,并不是為了采訪而打的掩護)有的人不理,有的人說太遠了不去,有的人說工錢太少了不去,有的人問能管吃住嗎,有的人說工錢能不能一天一發。無一例外的是,他們的屁股都沒有挪動一下。而這個時候,他們可能好幾天沒有活干了,或者一天都沒有吃飯了,或者半天沒有喝一口水了。當然,他們可能會認為是騙子或者人販子在找他們,但是他們幾乎什么也沒有,騙子也懶得找他們,因為騙子還要看有沒有騙的價值;人販子可能只騙女人去販賣。難道他們的生命力真的很頑強,不會被餓死嗎?有一個用某種方言說的玩笑,大概是這樣的:你就是等著烏鴉拉屎給你吃那你還要把嘴巴張開呢。何況,根本就沒有這種類似“天上掉餡餅”的烏鴉拉屎的好事。
我曾經介紹過三個人去我的一個朋友公司的工地去干活。事先,我把這個工地的待遇、工期、制度、習慣等相關他們關心的情況都一一向他們說明了,可是他們到了工地后還是和工地的負責人討價還價,有一個人說能不能給解決被子和褥子的問題,有一個說能不能把工錢再提高一些,就是這些早已說明了的問題還是糾纏不放。過了一會兒,要求解決被褥的那位老哥看到桌子上的“玉溪”煙又死皮賴臉地要煙抽,另外一個問現在能吃飯嗎?此時,我又一次加深了對什么叫“爛泥扶不上墻”的直觀認識。因為是我介紹的,我和工地的負責人又一次十分認真地對他們說,這是一個制度很嚴格的大公司下面的一個工地,你必須知道,吃飯是有固定時間的,公司規定解決住宿但是被褥要自己帶,不可能為一個人破例去專門買被褥。正事還沒有談攏,飯是能隨便吃的嗎?煙是能隨便抽的嗎?況且,給不給別人煙抽,這完全出自個人的意愿,一個大男人給別人要煙抽是很說不過去的。這幾個人覺得話說得有些太硬(但這的確是硬道理),他們三個當時都沒有決定留下來。其實即便是他們要留下來工地的負責人也不想要他們了。第二天,這三個人中的兩個給我打電話請求說能不能再給工地的負責人說說,他們要去那里干活。我回敬他們說,已經不可能了,工地已經決定不要你們了,你們必須為你們的目光短淺和流氓習氣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你們將又要度過一個可能比較長時間的沒有活干的日子。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大約是一種很舒服的生活,過這種生活是有條件的,不是誰都可以過的,要看條件成熟不成熟,要看資歷夠不夠。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人、連煙都沒得抽的流氓無產者想要過這樣舒服的生活,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給我講過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有一次他在火車站等人,百無聊賴之時掏出指甲刀來剪指甲,這時候過來了一個四肢健全的中年乞丐,講故事的人說他只有一毛錢的零錢了,就給了這個乞丐一毛錢。這個乞丐十分流暢地回答說:“你太小氣了,才一毛錢,連買一個燒餅都不夠,我不要,你把你的指甲刀送給我吧。”給我講這個親身經歷的故事的人說他當場就想唾這個中年乞丐一口。
沒有尊嚴的人就是行尸走肉。是什么使他們喪失了尊嚴呢?主要應該問問他們自己。窮是有根源的(比如先天,比如大環境使然或者不可抗力因素),但是窮也是有理由的,這也應該問問他們自己。要我回答的話,那主要就是因為懶惰。我總認為,在這個經濟搞活的時代,一個四肢健全的人,只要稍微動一動,想一點點辦法,生活就會過得去的,至少不會餓著。
還有一個書上的故事。一個窮人在海邊曬太陽,一個富人看到了,就問窮人為什么不去工作呢,窮人說工作了怎樣呢,富人說工作了就能賺到錢啊,窮人說賺到錢了怎樣呢,富人說賺到錢后你就可以過上幸福生活當然就可以不用擔憂地在海邊曬太陽了,窮人說那我現在不是已經在這里曬太陽了嗎?窮人的話當然是沒有錯的,并且聽起來很不錯。他沒有錯,因為當時還有太陽可曬。問題是,明天呢?也許明天這個人就被餓死在沙灘上了。我們還必須知道的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是,陽光普照,只是一個詞語,太陽并不是普照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的,有些人就沒有太陽。
這些懶惰的盲流啊,懶惰已經深深地傷害了他們的生活和人格。
《世界》中的世界
在《世界》中,賈樟柯保持了他一貫的關注底層小人物命運的熱情,只是這次,他把故事發生的地點從山西老家搬到了北京。這也許是一個更有代表性的地方。
在電影的介紹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他們都來自外地,在這座城市里幻想、相愛、猜忌、和解。這是2003年的北京。城市壓倒一切的噪音,讓一些人興奮,讓另一些人沉默——在人造的假象中,生活漸漸向他們展現真實:一日長于一年,世界就是角落。”北京是一個大的背景,他們故事發生的場所是在北京的一個更小但是有著更大名字的地方——“世界公園”。
電影里面的人物都是來自外地,可能也就是來自山西那個地方的人。大約有兩個例外的人,一個是做服裝設計的廖,她來自浙江溫州。另一個是來自俄羅斯的中年婦女安。兩個主人公都在世界公園上班,男人叫太生,是世界公園的保安隊長,女人叫小桃,做歌舞團的演員,類似于吳文光的大棚歌舞的感覺,只是舞臺要豪華一些,看起來要好一些。還有兩個從山西來到北京建筑工地上干活的小人物,其中一個是王宏偉(此人和賈樟柯多次合作,在《小山回家》、《小武》、《站臺》中都有不俗表現)扮演的叫三來的人,另一個叫“二姑娘”。
說說“二姑娘”吧。這個“二姑娘”(陳志華)在一個工地上干活。為了多掙錢,就加夜班,可是在加夜班的時候纜繩斷了,他被摔了下來。他的同鄉太生(劇中男主人公)去醫院看他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根本無法說話。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言語是通過手而不是通過嘴巴表達的。太生拆掉了自己的香煙盒,把里面的可以利用的白紙遞給他。他寫的是:“欠,劉書和35元、志剛18元、王建軍7元、老邵50元、六子40元、麗玲15元、小學門口賣掛面的3元,陳志華‘二姑娘’。”總共168元,如果可以發揮的話,總錢數的諧音是“一路發”,做生意的人喜歡這個數字,因為聽起來很吉利。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情節。在以前的影視作品或者文學作品中,這樣的感人肺腑的情節往往是用來描寫革命軍人的,比如在戰爭年代,在槍林彈雨的前線,一個為國捐軀的軍人留給世界的最后遺言往往就是從胸前掏出的一小片沾滿血跡的紙,上面記錄著他的欠賬情況。
在《世界》中,賈樟柯將這一“招”用在了建筑工地的一個干活的小人物“二姑娘”的身上,這說明,在劇中,這一刻畫英雄的手法走入了尋常百姓家,或者說,賈樟柯將以“二姑娘”為代表的眾多干苦力活的人視為英雄。
再說兩個主人公。桃對太生說,我就剩這最后一點資本了。桃的意思的她的肉體。她在用處女潔凈的肉體對這個世界做著最后的抗拒。那個有兩個可愛的孩子的俄羅斯婦女最后也不得不向這個世界繳械投降了,在一個娛樂城里做了小姐。而桃還在抗拒。《世界》的最后,太生和桃中了煤氣的軀體被擺放在雪地上,很整齊。畫外音是:
“我們是不是死了?”
潿洲島札記
我在整理雜物的時候發現一封被夾在書中當作書簽的信箋。那是一封沒有發出去的信。那是一封寫給沒有地址的靈魂的信。
它被風干了。靈魂無處不在。
我在落日的余暉中往回走。我循著嘈雜聲看到一群人在草坪上踢足球。他們是輝煌的。我酒醉剛醒。
我蒼老地發現了健康和秩序。
也許是另外的。
我出口成章的對別人宣講不平和不安。他們面對我,別無選擇。我講的是不折不扣的真理。
我忘記了,我又一次制造了他們的不平和不安。
我低著頭逃離了現場。那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就在剛才。瞬間和超音速。
我想到也許罪證又要多起來了。瞬間已成永恒。
我們都在無一例外無以復加地制造罪證。
這也許是別人說的:“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但其中所矜夸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那么你還有什么說的。
我無話可說。
一個人對我說,我發現你這幾天比較憔悴。
我加以回絕,也許我不置可否。都是一樣的。子非魚。物理學上說: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韓東說,如果我這叫詩,你們的就不叫;如果你們的叫,我這就不叫。
我的意思是說,物理學上說的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那句話是真理。韓東是哲學系,不過朱文是動力系。
說到底,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你必須做的,沒有一本書是你必須讀的。
同樣,也沒有一個女人是你必須愛的,如果要的話,那只能是你的女人。
如果想活下去,那就活下去好了。
對一個男人來說,遷怒于女人是對自己無能的另一種說法。一個無能的男人能阻止追逐幸福的女人去同別的男人進行類似的火焰嗎?
我對男人的厭倦由來已久。并還將延伸。
真理的獲得有三條途徑。書籍。活著。死亡。
在這個時代,極為樸素的道理總要被言說千萬次,但效果依然不好。
我選擇了一個不痛不癢的時刻,結果自取其辱。
我要實驗我的堅硬與殘忍、仁義與公平、原則與姿態。而畢竟,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一個人必須為他的軟弱付出代價。現在,船沉下去了,這大概就叫做代價。你跳下去了,但是太晚了。
軟弱就是這樣定義的。
這一切難道真的有必要嗎?問題的可悲之處在于,你必須為無聊而鄭重其事地付出誠實的勞動。
也許你并不知道。但你也難逃其咎。
也許你是無辜的,
我衣冠楚楚地在日頭下走過田間。我在喊熱,我在罵娘。水田里勞作的人們無視我的存在。
我是無意的,卻侮辱了他們。而他們也對我構成了絕妙的諷刺。
一群人在津津樂道,口水四濺。他們無疑是驕傲的。他們所說的無非是怎樣用暴力去制伏軟弱者,而他們本身是一批最軟弱者。
結果:我們必須打掃衛生。原因:有人要檢查。
想方設法地金玉其外。常識一再被廢除。
結果:我們必須吃飯。原因:有人要檢查。
我無法不佩服無所不在地同意反復。它們優美絕倫。
到底是誰為了誰?一切的理由均來自派生者。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馬蹄子下無數的塵土在戰栗。
所有人都對我說,你就踏實干吧。
小說家呂新說:我對你們所有人的鑒賞力都表示懷疑。
就是這樣。
我給上帝打了電話,有些尷尬。我給魔鬼打了電話,局面相同。
就是這樣。
我接受指桑罵槐,也接受了旁敲側擊。我把問題簡單化了,而有人把問題復雜化。
我的錯誤不是很大,而有人的錯誤是把地球當成了自己的家。大了。
笛聲悠揚。林中響箭。我的古典幽境被營造。失敗的后裔收起了家譜。
如果你在傳說中看到了棉花,那一定還有鋼鐵,毫無疑問。
也就是說,鋼鐵和棉花是同在的。
他在貧窮中走向畸形。他無力回天。他一直是一個學生。
他說了,富裕是一所好學校,貧窮是一所壞學校。
關于學校我們知道的肯定很多。
夢見了一首詩,一字一句,字字逼真。以詩的流動感緩緩地沿著夢境的梯子向下滑翔。
像水一樣輕輕的溢出。我感到了驚訝。
他把頭探了過來,他是來探聽虛實的。他發現了真相。
我也把頭探了過去。我欲蓋彌彰。
我們的笑容像是兩只鴿子。
他在反復之中變得有耐心了。他一再出現幻覺。
在深夜的流放之地,魔鬼會出現。他草木皆兵。他知道自己錯了。不幸的是,他只聽到了魔鬼的嘆息。
有人在囈語,有人孤枕難眠。我把眼睛擦亮,錯誤卻出現了。
我是不可救藥的。這我打小就知道。當然,知道的不止我一個。
一只小蟲子的頭探出來了一下就回去了。干干凈凈。
那扇門打開了一會兒,接著關得更死。太徹底了。
從此,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消失了。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我看著它們:那些信箋。他們封塵已久,也有些潮濕。我晾干了它們僅僅是為了更容易焚燒,火焰大一些。
這樣,無處不在的靈魂就不會害怕。
“不,我們才剛剛開始。”
婁燁的電影《蘇州河》也有這樣類似的結尾安排。賈宏聲和周迅扮演的男女主角雙雙跳進了蘇州河,被人打撈上來后,也是被擺放在地上。那天,下著瓢潑大雨,雨水不斷地澆灌著他們已僵硬的尸體。這可能是賈樟柯和婁燁關注問題的視角比較一致。
看完電影,總的感覺是沒有問題的,一貫的風格,一貫的手法,拍出了一貫的好電影。我還在考慮的問題是,為什么用方言拍攝的電影幾乎總是給我們一種真實的感覺,而用普通話的幾乎總是很假。這也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最后,再說兩點。
一點是有意思的地方:那個在娛樂城里一再地想把桃引誘出娛樂城然后“兩個人單獨玩玩”的男人是導演王小帥扮演的。他的電影《青紅》也是關注小人物命運的。這個有意思的地方也可以說明第六代導演惺惺相惜,也精誠團結。
一點是不足的地方:技術(具體說就是電腦技術)好了,但是那種震撼的感覺減少了(相對賈的前幾部電影說的,相對眾多三流導演,震撼絲毫不差)。這也許是《世界》小小的不足。
幾條恐懼的槍
在陸軍學院當學員的時候,軍事地形學這門課是必須要上的,而且還是重頭戲。有一次,我和戰友們被拉到了離城市三十多公里的大山之中進行野外操課,這同樣是必不可少的。夜間按圖形行進是一件比較頭痛的事情,一個班和另一個班必須分開進行,我們班八個人按照教員所規定的路線前行,出發點是操課點,終點是學院營房。教員宣布后,十二個班的學員就各顯神通了。
我當時是班長。我們的路線全是山間小路。甚至沒有路。反正我們有地形圖和指北針,我們還有步槍。但是無論如何,班長的路都是要帶好的。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全班八個人,成一路縱隊,排頭是班長,排尾是副班長。每個人步槍一條,子彈袋一個內裝一個彈夾,手榴彈袋一個內裝四顆教練彈,防毒面具袋一個內裝一個防毒面具,軍用水壺一個,挎包一個,皮帶一條。每個人左手拿軍用地形圖和指北針,右手拿手電筒,八個人的隊伍在黑夜之中行進。
那個黑夜絕對是伸手不見五指,手電筒微小的光亮很快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那個時候,在大地上行走的人都是渺小的。
特別是,那個時候,在大地上行走的人都暗懷恐懼,但是不說話又是不行的。我于是帶頭給大家講笑話,每人一個。講完之后,我又沒話找話。我說同志們呀,你看我們這樣五花大綁(因為各種袋子的帶子都纏繞在我們的肩膀上和腰間)多么像古代的某一位勇士呀,我們天不怕地不怕,我們還怕什么?大家笑了一下又沒了聲音。我又說同志們呀,你看我們穿著燈籠褲多像黑暗中的舞蹈者呀(因為迷彩褲上寬下窄褲腿束口)!我們都是幸福的舞蹈者……這些短暫的話語絲毫不能緩解漫長道路上的恐懼。
我于是又有一個提議,那就是從前至后依次報數,隔三差五地可以大聲地喊出數字。這樣做一來是可以隨時知道人員的安全情況,防止人走失或有不測;二來是驅趕恐懼,讓恐懼在我們高亢的喊聲中遠走高飛。大家說不錯。我便開始大喊“一”,我聽著喊到“八”之后稍稍有些放心。走一截路,可以再報一次。如此重復,倒可以走一段距離。
休息的時候,我們坐下來喝水吃壓縮餅干,大伙的“興奮劑”小段這次沒有給大家講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而是說:班長,我看我們還是不要報數了吧,萬一報到“八”之后又有一個蒼老的似是而非似近而遠的“九”,那可怎么辦?我們都不說話了,一陣寒冷。這時狂風怒吼。我們這個數是報也不是不報也不是,大伙就那樣僵住了。
但是路還是要走的,我們把槍握得更緊了一些(手電筒已用繩子掛在腰間了)。那段路是一段艱難絕望的路。
我們的槍自始至終地掛在肩上,握在手上,而我們的恐懼是自始至終地“在路上”,不到終點誓不罷休。
看來有了槍也并不能驅逐恐懼啊。在路上,僅僅有槍還是遠遠不夠的。
當詩歌遭遇民工
幾年前,詩壇上“下半身”群體風頭正勁的時候(當然,現在他們也沒有消失,并且有幾個成員已經慢慢地在文學路上顯示出實力),其主力女成員、詩人、小說家尹麗川曾經寫過一首詩,是關于民工的。這首詩很短,七行,有著當時典型的下半身習氣和特征。全詩是這樣的:
經過民工
他們正在吃飯,蹲著,端著大碗
馬路一邊一排,我就要從中間經過了
手機響了,我步伐從容
我裹在超短裙里的下半身從容
我沒有穿內衣的上半身也從容
表情專注得過分。明明沒有人看我
大白菜、土豆、兩塊肥肉
在這首詩中,詩人寥寥數語就把民工的一些基本生存狀況概括出來了。從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出來以下幾點:(1)民工沒有餐桌,沒有凳子,飯打好以后,自己找地方“貓”起來吃;(2)民工都干苦力活,體力消耗大,一次吃很多;(3)他們的飯菜沒有營養,內容幾乎全是白菜、土豆,肥肉只是點綴,一次吃很多還是不行,甚至根本談不上營養;(4)他們會成為都市里的一道風景,戴著黃色的安全帽,“馬路一邊一排”;(5)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成為風景;(6)他們時間很緊張,只有吃飯時間才可以抽空看看外面的繁華世界;(7)他們的世界缺少異性,不要說接觸,就是看看也不是隨時都可以的。
不知道以上的幾點是不是屬于“過度闡釋”,但是詩中描述的民工的生存狀況是活靈活現的。這是個嚴肅的話題。對“下半身”的批評有很多,不從文學而從道德層面來批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批評,至少這首詩反映和關注的是嚴肅的話題。這是一首好詩,簡約而又蘊涵豐富。
幾年后,不是“下半身”群體成員但是和“下半身”頗有淵源的詩人花槍也寫過一首關于民工的詩。這首詩也很短,同樣的是七行。全詩是這樣的:
他們做不了一只鳥,連鳥人都不是
露宿街頭,黑鴉鴉一大片民工
按規定他們天亮前從祖國大地爬起來了
他們很聽話
收拾好棉被和草席那么骯臟
塞進編織袋,藏匿于樹杈間像個鳥巢
否則會嚴重影響市容損壞政府形象
否則城管會取消他們露宿街頭的權利
花槍的這首詩從一個比較單一的現象層面描繪了民工的處境。這個單一看似單一,其實正是因為其極度的、夸張的表述而達到了一個內涵并不單一的效果。作者的表達是比較冷靜的,雖然他的內心稍稍有些悲憤。讀完這首詩后,我們立即會有一種畫面的感覺,一幅現實主義的畫:他們像打游擊戰一樣晚上睡在大街上。我們可能也會有一種沉重的感覺,沉重于這個畫面的冷酷,雖然南方的氣候溽熱濕潤。短短的七行詩,幾乎每處都在“反諷”,民工的現實處境就是在“反諷”中被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來。花槍是一個追求詩藝的精益求精的人,他對待詩歌的語言也是一樣,雖然這首詩的語言還是有些拖沓,但是他的表達已接近完美。
“鳥人”這一說法大概來源于《水滸傳》,李逵經常說這個詞。現在,這個詞在罵人時也被廣泛應用。在這里,我們可以跟著作者夸張一把,他們沒有人的權利,也不能做鳥,做“鳥人”也不能。
那么,“鳥人”究竟是誰?
尹麗川和花槍一北一南,都是都市文學中里的先鋒人物,他們把詩歌的觸角抵達到了這個都市文學所漠視的地方,在這兩首不同質地的詩歌中,我們都遭遇了一個尷尬的存在——民工。民工進入行為藝術、進入影視劇、進入文藝晚會、進入紅頭文件、進入作秀現場,現在,民工也進入先鋒詩歌,這說明,他們不由分說地成為了這個時代的一個無法躲避的話題。
關于我的卷發
2005年夏天的一天,我匆匆趕到三元橋時,王順健已經站在路對面的街口上了,我沒有等綠燈亮起來就插空穿過了馬路。走到跟前,王的第一句話是,你的假發不錯啊,什么時候弄的。這話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二話沒說,我們先進房間,自然十分親切。
說假發是有原因的,但是沒有根據。當他知道我的頭發自然就是那個卷曲樣子的時候,就輪到他不好意思了。我們整整三年沒有見面,變化幾乎天翻地覆。
2002年夏天的一天,我站在北海潿洲島的碼頭上等待一艘慢船的到來。在海中央,這個小島的天氣可以用烘烤來說。不一會兒,船徐徐開來,人們早已不顧炎熱站在了甲板上,這其中就有我的朋友王順健和花槍。其時我穿著軍裝,留著光頭。上岸,花槍說,這是李江華。王說,和尚嘛。這是針對我的光頭說的。
三年不見,我由“和尚”變成了“假發”,顯然變化很大,以至他認為我戴了假發。但是我有必要戴假發嗎?一個天生禿頂的人,戴了假發又有什么用呢?
類似的說法我遇到很多。來北京后,經常有人問:“請問,你的頭發是自來卷嗎?”或者:“請問,你的頭發是專門燙的嗎?”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一臉真誠地解釋,自己長的,天生的,沒有辦法。后來,太多了,總是回答一樣的話,我都有些煩了。于是,我總結了一套十分管用的應對機制:“開玩笑,花錢專門燙頭發為什么不燙得好看一些呢,你見過有誰花冤枉錢嗎?你見過有誰燙這么難看的頭發嗎?”這是一種自嘲又安全的回答,但是對于好事者或許是一個好的回答。
還有一次,在一個地方,來了幾個客人。忘記了是什么類型的客人。到了會客室,問過好后,一個哥們兒問我說,你是美編嗎?我剛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但是馬上我就知道了,他是針對我的卷發。難道只有美術編輯能卷發嗎?我沒有正面回答說我是文字編輯,而是說:“我是少數民族。”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哥們缺根弦,問:“哪個民族的?”我說:“匈奴。”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說:“哦!”
多年以來,把頭發留得稍微長一些是我的一個夙愿。小時候,我的父親總是不由分說就把我的沒有長長的頭發扼殺在搖籃之中,他因此在他們工廠落了個“理發師”的稱號。長大后的一次,我從遙遠的南方回到家,開玩笑對父親說:“你的理發師稱號有我的大部分功勞,因為你都是在我的頭上操練出來的。”父親笑笑不置可否。后來成為一名解放軍軍官,我的頭發也是留不長的,我干脆剃光頭。
這次,我還是留起來了,即便越長越卷得厲害。
牛仔褲誰都可以穿,長頭發誰都可以留。但常常,我還是扭不過彎。說句實話,我十分討厭一個詩人、畫家、藝術家、導演、搖滾青年、廣告人等留著長頭發然后處心積慮地到發廊里燙一個卷發。一切自然最好。燙一個標新立異的卷發就牛逼了嗎?我看未必。也許那是對沒有才華的一種掩飾。
但是偏偏我又有一頭卷發。有時候我也很討厭自己。大部分情況下,我心里十分清楚,卷發天生,后天已無法篡改。既然天生,那就隨其自然吧。
又有一天,我看到心儀的詩人閻安在一首叫做《古代的一只瓷瓶》中寫道:“它上面的老虎和馬/尾巴高高翹起/精神飽滿/仿佛我試圖留成的一種卷發”。自此,我對我的天生卷發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