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出河北省康保和張北兩縣,展示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邊的蒼茫、曠遠,天地之間有一條光禿的緩和的曲線。既沒有樹,也沒有房,更沒有煙,只有漸行漸淡漸黃的衰微的荒草,那草也癩子頭上的頭發棗斑斑點點。走在旁側國道上,那筆直的路隨著丘陵在起伏,往往一二百里不見一輛車、一個人,幾十里相隔有幾間和泥土一樣顏色的房子被稱為村落,村落里往往沒有一棵樹,也就是沒有一絲綠色。看高天明凈、蔚藍、透徹,時有雄鷹翱翔,想是在尋覓狐兔?可是徒然望著久不落地的蒼鷹,我心凄然:我們廣褒遼闊的草原是何等荒寒、貧瘠而干旱:連兔子都不拉屎了!
這是我的北國呀!這是我祖國的河山!
面對祖國地圖,漢中、綿陽、武當這塊地方才是中國的心臟地區,對于這中心地區而言,以昆侖山、阿爾金山、祁連山、云盤山、呂梁山、太行山、長白山以北的地區才是真正的北國。東北三省的北國是綠色和白色的,那是中國的糧倉和林場:內蒙古大草原是綠少黃多的半沙漠化的丘陵地貌。去年我從江南回來到過東北三省游走,我寫下這樣的詩篇:
東北平原/一馬平川/和華北平原血脈相聯/只是多些血淚凝成的黑色/只是少些陽光照射的溫暖/這里沒有江南的秀麗/沒有江南的委婉/沒有小橋流水的韻致/沒有江南園林的雅典/沒有那么多才子婉約的詩/沒有那么多名媛柔媚的笑魘/向南三千里,一步一首歌一聲嘆/伴著燕語鶯啼/一步一朵鮮花/伴著女人的嬌艷/向北三千里/一步一聲喊/一步一座山的威嚴/一步一個粗獷/一步一個野蠻/在東北的廣褒土地上/很難找到婉妁/很難找到細膩/很難找到柔情/很難找到刺骨的依戀/但這里有的是廣闊/有的是悲壯/有的是雄健/有的是偉岸/有的是兩脅插刀的男人的情義/有的是不讓須眉的女人的強悍/有的是荒寒壓不倒的青翠/有的是白雪蓋不住的傲然/這里有吃了熊心豹膽的陽剛之氣/這里有驚天動地的激顫/
這是中國北方的詩篇。東北黑土地和原始森林孕育了努爾哈赤,他創造了267年的大清王朝。而我今天走著的這片近于荒漠的大草原曾產生過人類歷史上版圖最大的蒙古帝國,這大片草原產生了“拉過風箱的黃金家族”,這個家族經過十世的孕育產生了“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他創造了占地3000多萬平方公里的“風暴帝國”。我走過的路徑,都曾經踏過成吉思汗的足印。我不理解,這么荒漠貧瘠的地方為什么會產生過征服世界的雄魂、巨膽、奇謀!
走在內蒙古草原上,看四處微微起伏的茫茫草原,真有孤舟在海上航行的感覺,當這一感覺產生時,就把周圍的草場幻化成波浪,把蒼鷹幻化成海鳥,而遠處一兩間泥屋化為孤舟點點。遙見點點的白羊,是浪花斑斑。我想:生活在這樣蒼茫草原上的人他們的生活是寂寞還是充實,是煩躁還是安寧?他們與牛羊為伍,每日游走在草原上,趕著牛羊吃草,秋后為牛羊割草、曬草、跺草,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嗎?他們遠古的祖先連鄉鎮也沒有去過,只有簡單的物物交換,過著簡樸的日子。他們的日子缺少斑斕的顏色,缺少城市的豪華,最大的熱鬧也就是騎射和摔跤的比賽吧?那可能就是他們人生的盛宴,生命的瓊漿!正是這盛宴和瓊漿使他們雄心野心暴漲而產生渴望繁華的強大內驅力。
每隔幾十里就有一處簡陋的木架搭成的門框:×××度假村。里面或多或少散落幾個小小的蒙古包,這是為過膩了城市繁華的人準備的山野生活,其中不少攜小蜜和二奶來此消魂者,當他們感受了幾日草原的寂寥和荒涼后,就會盡興而歸,生活在城市的人如無特殊原因,一般很難生活在這里一周以上。我們同車而來的四五個人看到這個絕少人氣的地方,實在都不愿生活在兩天以上,而偉大的成吉思汗列祖列宗和他的子孫們至今還在這里生活著,放牧著,繁衍著,開發著,他們與我們有著何種不同的心境?
前兩年我到過赤峰北部的巴林右旗,走進巴林石產地雅瑪吐山,那丘陵一樣的雅瑪吐山和周圍的光禿小山毫無差別,可是里面卻孕藏著光潔、柔潤、細膩、斑斕的人間奇寶棗巴林石,這使我醒悟,許多珍奇的寶物就隱藏于平易平凡之間,當年的卞和手捧價值連城的“和氏璧”被盲目的國王砍去雙腿,后來見和氏壁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后又大動干戈。在這荒漠的草原之上竟有如此精美寶玉埋于地下,真是讓人驚嘆,更使人驚嘆的是這些遠離文明禮儀的近于荒野的人中竟有掃蕩人類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鐵木真)誕生于1162年,此前一年。中國北方為一個來自興安嶺的少數民族女真人統治,號稱親疏血緣。他囂張狂妄,已侵占了蒙古和滅亡了北宋,把荒淫無恥的宋徽宗和宋欽宗擄到北國。金國為什么能成氣候,以少數民族而吞并偌大中華?全由宋朝皇帝的荒淫腐朽造成。宋徽宗趙佶是個有杰出天賦的藝術家,他擅琴棋書畫,好踢球博弈,好嫖妓,好花石金玉、竹藤雕刻刺繡各種工藝品,好道教,在全國大城市盛造道教宮觀,設置道官二十六等。于是滿足他這些欲望的佞人就大受寵幸,奸邪之人蔡京、童貫、王黻、楊戩等是他倚重的親信,這些奸佞之徒公開賣官鬻爵大肆侵吞民脂民膏,掠奪土地和田園房舍,使天下民不聊生,光一個小親信朱某的田產即“跨連郡邑,歲收租稞十余萬石,甲第名園幾半吳郡。”凡任用貪佞之人奸邪之輩賣官貪污的朝庭,人民必然痛苦不堪,不堪的結果就是造反,造反這個內亂的結果就必然引來外患,遼和西夏接踵而至實在是一條萬古不移的歷史規律。處亂世之中倘任用民族精英和國之棟梁還能起死回生,如當年沙皇用庫圖佐夫抵抗拿破侖。中國宋代也有“庫圖佐夫”棗岳飛,可惜被趙構這個渾蛋皇帝和渾蛋大臣秦檜給用“莫須有”的罪名誅殺了,這是人類歷史上的悲劇。趙構殺岳飛不止是殺一個忠臣,是殺了大宋王朝,是殺他自己,是殺中華民族乃至人類的正直忠勇之氣!岳飛之死實質是給八國聯軍燒掠北京和日本侵華14年做了可悲的伏筆。岳飛死于南宋紹興11年,這年是1141年,岳飛39歲,他留下一曲《滿江紅》永遠是人類崇仰的振拔激蕩的剛健之曲。
大約在此時,狂妄驕縱的金朝大肆侵擾蒙古,成吉思汗祖父之兄巴兒合黑被釘在木驢上殘酷處死。金國北侵蒙古,南吞中原,這種極端暫時的狂妄種下仇恨的種子,在他漠視的地方,一顆有極大爆發力的復仇之心生長于荒涼的大漠之中,初步勝利的完顏亮像趙估一樣荒淫殘暴,他被叛將殺死之時,就是鐵木真誕生之時,性嗜殺戮八方樹敵的金國終于沒有滅亡南宋,反而在南宋與蒙古的夾擊之下,于1234年滅亡,金國統治的土地為蒙古占有,蒙古代替金國繼續滅亡南宋的戰爭,終于在1279年,以文天樣的丹心和陸秀夫負帝投海而死而徹底滅亡。
毛澤東曾把“唐宗宋祖”并列,其實宋祖趙匡胤靠陳橋兵變竊取了后周的政權后內憂外患,可它風雨飄搖中竟殘破支離的維持了319年,委實是個奇跡。在這三百余年間,科技文化藝術都有較快發展,亡國皇帝趙佶的長幅花鳥畫是迄今中國畫拍價最高的藝術珍品,而描寫汴梁市井繁榮狀況的‘清明上河圖》是世界無價的珍寶,中國的四大發明中的火藥、印刷、指南針有三項是在宋代發明,文學大師唐宋古文八大家有六家是宋朝人,史學巨著有‘資治通鑒》,哲學家有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陳亮,畫家李成、范寬、郭熙、趙佶、李唐、李公麟、顧閎中、張擇端、劉松年都是達到世界水平的藝術家,而科學家馮繼升、畢升、沈括、蘇頌、韓公廉、郭守敬都享譽世界。這么一個文化科學藝術繁榮發達的大宋王朝,怎么就先敗于西夏、再敗于遼、再敗于金,再敗于元呢?我們大漢民族又是中央正統,又是文化禮教濃郁軍政奇謀深邃的早慧民族,這些優勢怎么在那些處于文明初期的少數民族的鐵馬金戈中那樣的不堪一擊?這是我在內蒙古大草原上長久思索的問題!去年出版流行的姜戎的《狼圖騰》宣揚中華的進步和發展是狼血戰勝羊血、游牧戰勝農耕的原因,這是一種牽強附會的血統論。血統是遠遠弱于精神的,獨尊儒術的漢武帝大破匈奴之狼,是優質文化和剛健精神打敗野蠻游牧的證明。元朝創始人的強悍血統到元順帝時即敗給毫無狼血的濠州鐘離人朱元璋,而開創大清基業的努爾哈赤的狼血怎么傳到光緒、溥儀就變成貓血、兔血?血統假如可以弱化變質,就證明不可遺傳,毫無狼血接受西方文明教育的孫中山推翻了狼血的傳人,我們能夠崇拜狼嗎?
其實導致元朝滅亡的是政風腐敗,賣官鬻爵.賄賂公行,社會不公,管理無力。再加上天災頻發,黃河決口使饑民遍地民不聊生,遂致滅亡。明朝的滅亡和清朝滅亡也是如此,蔣介石滅亡也是如此。毛澤東和劉少奇周恩來身上沒有狼血,他們打敗蔣介石是內憂外患使其疲于亡命。而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滅金滅宋也是因為金、宋的腐敗已極。歷史昭示我們,凡是腐敗政權是不堪一擊的朽木,不管其祖上多么英武豪邁!
我來到鑲黃旗小鎮,正是午后陽光射眼的時光,小鎮一條小街,如北京周圍一個很不發達的小鄉鎮,甚至不如一個發達的村莊,但這是個縣級單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街上冷冷清清兩旁盡是簡陋的平房,人們悠悠閑閑的過時光,這里使人生思古之幽情的只有穿過小鎮的一段花崗石路,還顯示歷史的悠久和人世的滄桑。這路中的每塊花崗石都長60公分寬40公分,大約厚度也不會少于40公分,這些基本規矩但平面凹凸不一的石頭鋪了幾公里長,這在當時應當是個巨大的工程,表現小鎮曾經的繁榮和顯赫。在小鎮之南的一個荒漠處豎立一個“元中都遺址”,那里已平如荒漠,這個中都不同于金朝的中都(今北京城南),遙想當年,此地一定戰旗獵獵,戰馬長嘶,戰鼓金戈之聲不絕,說不定是成吉思汗發兵點將謀劃侵掠世界的策源地吧!歷史的代謝使這里如此寧靜,周圍幾十里沒有人煙,只有兩邊青山隱隱,飄著午后煙嵐之氣,我不知道這里人想著什么?他們之中還能產生成吉思汗嗎?難怪行走途中,遇到一大群羊,點綴在草原上,趕羊的是一個面目粗陋皴黑且衣裳破爛的老人,這是我們沿途見到的最大的一群羊,我們下車和羊群拍照,我給老人拍照一張,和老人拉家常,老人雖老相幡然,卻剛及六十歲,他說這群羊有800多只,每年收入八萬元,政府劃給他2700畝草場,由于水少只能養這群羊。我問他住在哪里,他遙指遠方若隱若現的幾間小房,不是蓬帳。我問他錢怎么開銷,他說:“都讓兒子、閨女上城里去買樓房了。”他們常回來看您嗎?“每年過年來一天就走,住不慣咱這羊窩了……”老人面容平靜無喜無憂,我卻心懷憂慮:這可能是草原上最后一批放牧者了,廣褒的大草原缺少牛、羊、馬群,一是天旱少雨水草不豐,更大的原因有點知識的人都到城市去謀生,草原的后代都不愿做狼的傳人在草原上游牧,而愿到繁華的城市去過寵物一樣的生活。姜戎推崇的“狼圖騰”還有多少身體力行者?同伴們說:你不用擔心沒有羊肉吃,羊總會有人養的,我相信這樣的話,可能有在城市呆膩了的人(像我們幾人一樣)看到養羊之利,用經營所得買下一大片草場,興修水利,引殖良種牛羊,雇傭城市失業者來牧放,那時,可能草原比現在草更綠、水更清、天更藍,也可能在這樣牧場旁邊就是大型的皮肉加工場和皮衣制做工廠,那時一個新興城市會在草原上出現,這是我心中的開發大西北的藍圖!
晚上住在賽漢塔拉,賓館設施與北京、天津、上海無異,只是餐桌上有奶茶。有奶烙,羊肉而已,服務員穿著蒙古服裝說著標準漢語,第二天住在二連浩特市,這個新建的國界貿易城框架很大,只有十萬人口,比內地有幾十萬人口的城市占地還大,帶有俄羅斯風格的望遠鏡和蒙古特色的刀具、皮具充塞大小商店,這些東西內地也有,只到國門的界碑處照個像片,算是不虛此行。
回來取路錫林浩特,住在草原明珠賓館,賓館的不遠處即是額爾敦路,往北直行直通貝子廟.晚上貝子廟前的廣場上,清水劃分成幾個區域,區與區之間有三塊木板搭成的小橋可供人行,廣場上只有離地面三十公分的地燈,供人選擇道路,中間大道直通額爾敦敖包公園,公園是在貝子廟后面的一個高丘上,有二百多個臺階,臺階兩邊也是地燈引路。這是我走南闖北唯一見到的公園夜景,既符合貝子廟和額爾敦敖包的神秘與謐寧,尤其為情人幽會輕談、散步創造了幽靜可人的環境。我想,不是夫婦的有情人攜手相擁耳語,在沒有月光的晚上,即使熟人也難以辯認吧!設計者真是有煞費苦心的人性化的善良!
我們拾級而上,直到額爾敦公園之頂,中間一個形如大蒙古包的大敦,兩旁各有六個稍小的敦,十三個額爾敦代表天、河、地、水諸神。蒙古人是祭天地自然的民族,這點與漢族相同,每個敦上都掛滿五顏六色的絲巾,不知是否“哈達”,總之是祭祀祈福之意。敦四周也是地燈照耀,許多青年男女耳鬢斯磨中享受青春生命,不少老年男女絮絮而談,無論是否是夫妻,他們是應敘當年情事的吧!
本來晚飯想上游樂園去參加篝火晚會,去看載歌載舞的人生歡宴,去吃烤全羊,吃手撕羊肉,可惜時至秋天,幾個游樂場都已關張裝修,只好盡興而回。
從錫林浩特取道巴音郭勒、哈巴嘎、太仆寺,經河北省的張北縣回京。從哈巴嘎開始,路兩邊即有了成行的綠樹,那樹粗壯而低矬,像蒙古的摔跤手,看葉子像楊樹,可從樹冠看分明像國槐的體形,下車一看,真是楊樹,真是茅盾禮贊過的挺拔而高高向上的楊樹。可是這里的楊樹不再高大挺拔飄逸瀟灑,而是如粗壯、丑陋天天干力不勝任的臟活累活的仆婦。原因是這里少水多沙多風,環境不充許它長高長美,這是楊樹的處于此地的悲哀吧!到了張北縣,那樹就慢慢的高大漂亮起來了,生態環境影響的作用可謂大矣!
一趟蒙古行,看了很多、感悟很多,為中國有廣褒的大蒙古草原而驕傲,也為這個草原過分荒涼枯敗而焦心,為產生過成吉思汗而自豪,又為他們的子孫心情焦慮、荒寒、平庸、難測而煩惱.他們離現代化太遠了,我們要使他們盡快趕上來呀,我的可歌、可泣、可感、可嘆的大草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