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永康,男,1963年生。甘肅文學院榮譽作家。甘肅省第四屆敦煌文藝獎、第五屆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首屆黃河文學獎獲得者。散文被多家刊物推介。并進入2002、2003、2004、2005、2006多家散文年選。《走著走著花就開了》、《多么好的一個下午》、《誰偷了村里的玉米》、《第三街呼喊第四街奔跑》等作品在讀者中產生廣泛影響。
嘭的一聲,衣服就碎了,接下來是椅子,椅子下來是我,坐在椅子里的我。一瞬間碎了。
是的全碎了。先碎了的是我的腿,我想沒有它我永遠站不起來了,奇怪的是,我一下就站起來了,還可以在書房里飄來飄去。從來沒有飄過,自然有點笨手笨腳。愛過我的人,都說我笨。我想是因為我的手與腳。君子不笨其手必笨其腳嘛。腿碎了,腳自然也碎了,碎了竟然還有點笨手笨腳,騙誰呢?碎了還隨著我飄來飄去,誰信呢?我想它們一下子還離不開我。這不見得是件好事,碎了就是碎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誰愿意跟我飄就飄吧!你別說,它們一個個都死心踏地的樣子。這年頭很難碰到如此死心塌地的東西了。沒有辦法我只好來點殘酷的,使勁地向一面墻撞去,哈這一招真有效,我的兩只腳自然經不起這致命的一撞,桶似的重重掉在地上。
我指的是那種木制的桶,我見過一只普通的木桶,許多年前嘭的一聲掉在地上,至今還散落在故鄉的一個院落里。我一直想揀起那些碎片,揀了許多年,至今都未能如愿。永遠無法如愿了。散了就是散了,碎了就是碎了。我的兩條腿,與木桶與我的兩只腳截然不同。在空中翻了一個小小的跟頭,掉在一個小小的花盆里。花盆一下子飛了起來,撞碎了書柜上的玻璃,玻璃飛起來,撞飛了一疊一疊的書。
我喜歡書,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書。真正的喜歡就是沒法離開。我最喜歡的一本正好距離我最近。我想在我的身體破碎之前再讀一遍。我想一邊飄一邊讀。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讀過書呢。比躺著讀書舒服多了。我年輕的時候喜歡躺在煤油燈下讀書,讀著讀著,我的頭發里就出現火星了。一旁做針線活的母親說她聞到了一種焦味兒。我說什么焦味兒?書里的幾個人正燒土豆吃呢。母親說,燒土豆你也能聞見焦味兒?我說能。母親說,不是土豆,是火星子!我說,哪有火星子?母親說,你頭發里。母親是對的,我的頭發被燒焦了一大片。
開始我以為我喜歡書里散發出的那種焦味兒。后來發現喜歡的不是那種焦味兒。喜歡的是那種真切。對,真切。一個手插在口袋里的人在一個臟兮兮的房間,真切地取出自己的手。你是布魯斯特?對,我是布魯斯特先生。其實你不像布魯斯特,我像誰?他的弟弟。不瞞你說我不是布魯斯特兄弟中的任何一個。那么你是潘趣?我是黑茲的父親。胡說八道,你不是,你是一個外國來的文稿代理人。她是我的孩子奎爾蒂。別亂來,讓我們把這件事推遲一下吧。我需要清凈。這場槍彈上膛的鬧劇已經變成了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最重要的是今天我的記憶力和我的口才都不處在最佳的狀態。亨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從口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嘭的一聲,椅子開始搖晃了。搖的那么帶勁兒,搖著搖著,椅子與椅子上的人就留下一堆紫色的花,徹底地碎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邊飄邊讀的是一本什么書了。實際上不是我忘了告訴你而是書名碎了,里面的人物好像也碎了。在這個早晨碎了。碎了就無法若無其事地把它重新插進自己的口袋了。怎么也插不進了。已經碎了。不過我的手與我的腳有點不同,碎是碎了,還在一頁一頁地翻那本書。更讓我驚奇的是,翻到某一頁竟然泣不成聲地停住了。我還從沒有見過一雙哭泣的手。我好奇地湊了過去。那一頁是這樣的:當讀者翻開這本書的時候,我們倆都已不在人世了。可是既然血液依然在我寫字的手掌里奔流,你就仍像我一樣受到上帝的保佑,我就仍然可以從這兒向在阿拉斯加的你說說話。務必忠實于你的狄克。不要讓別的家伙碰你。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我希望你會愛你的孩子。我希望你的那個丈夫會永遠待你好,否則我的鬼魂就會去找他算帳,會像黑煙,會像一個瘋狂的巨人,把他撕成碎片。不要可憐奎。上帝必須在他和亨之間做出選擇,我現在想到歐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顏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預言性的十四行詩,想到藝術的庇護所。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不朽事物,我的洛麗塔……
我發現它在顫抖,我的手在顫抖。我真想安慰安慰它,畢竟它曾經是我的手。我想拍拍它的肩膀,發現沒有用。它的周圍是空的,它是一只沒有肩膀的手。也許它只是一只手,我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就在我這樣想的一瞬,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它,我的手。我沖動的想抱抱它,它好像也想抱抱我,可惜做不到了。
就在我飄來飄去的時候,我的肩膀,我的耳朵,我的嘴巴,我的五臟六腑也開始碎了。不瞞你說,我的五臟六腑丑陋極了。碎就碎了,我只希望它們離我遠點。誰知我的五臟六腑與我的手與腳一樣死心塌地,都愿意隨著我飄。都泣不成聲地說離不開我。其實,真正離不開的不是我的腿,我的腳,我的五臟六腑,而是我的孩子。對,孩子。前幾天出去采訪,剛一上車,兒子的短信來了。上車了嗎?羊肉吃了嗎?路上注意,按時吃飯,小心中暑。這個世界上最牽掛我的人是我的兒子。他這會兒肯定還在自己的屋里睡覺。睡著最好,我怕我碎了的手,我碎了的腿,我碎了的腳,我碎了的肩膀,我碎了的耳朵,我碎了的嘴巴,我碎了的五臟六腑會嚇著他。好在我飄的聲音很輕。我一下就飄到他的床前。我想去親親他。又怕他醒了。我想在他身邊坐一會兒。可我已經坐不了了。我的身體已經碎了。我正難過的當兒,我的腳我的腿我的手我的嘴巴我的耳朵我的五臟六腑都希望表達他們對我兒子的愛!多好的主意啊,我舉雙手贊成。哈我又忘了,我已經沒法舉雙手贊成了。我的碎了的手給他蓋好了被子。我的碎了的耳朵與我兒子的耳朵蹭了好大一會。我的碎了的腿與腳有點焦躁不安,一個勁在床前踱著步子。好像床上躺著的是它的兒子而不是我的兒子似的。你別說,有一次我兒子發高燒了,我就這樣在他床前踱了一個晚上的步子。我的碎了的嘴巴未經我的許可就親了我兒子一口。我表示強烈抗議。我的嘴巴已經碎了,我的抗議只能是無聲的。無聲的抗議是無力的。其實無力的并非我的抗議。而是我,碎了的我。我再也無法完整的愛我的兒子了,我再也無法完整的愛任何人了。我一生的夢想就是完整的愛一個人。從左肩到右肩,從懵懂到耋耋。現在我做不到了。不知這世界上是否有人做到?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的兒子很快就會醒來。醒來他會看到真相,愛的真相——我給他的愛是不完整的。我希望他能理解,所有的愛都是不完整的。真正完整的愛是不存在的,就如同一個真正完整的人是不存在的一樣。
我之所以迫切地希望兒子看到真相,目的只有一個——希望他堅強。比我堅強,比愛堅強。比我與愛加起來堅強。不要一碰就碎。不要一掏就空。我最擔心的是善良的他會被另一個同樣善良的人掏空,自己變得一無所有。有的時候……別瞎扯啦,準確地說有多少次,伯特?你能想起四次五次,或者更多次這樣的時刻嗎或者就沒有人能經受兩次三次嗎?有的時候,洛麗塔偶然在家預備她的家庭作業,嘴里含著一支鉛筆,懶洋洋地側身坐在一張安樂椅中,兩條腿架在扶手上,我總不顧我們所有的爭吵,忘掉我所有的男性自尊——確確實實地爬到你的椅子跟前。你總看我一眼——陰沉、可怕、詢問的一眼:“當然不行,不要再這樣子”;你從來不肯信我會沒有什么具體意圖,而只是渴望把我的臉深埋在你的格子呢裙子里,我的寶貝!是你那兩只纖弱的光胳膊——我多么渴望抱著它們,抱著你所有的晶瑩可愛的四肢,像一匹給抱起來的小馬,把你的頭捧在我一無可取的雙手之間,隨后把太陽穴處的皮膚朝兩邊抹去,親吻你瞇縫著的眼睛,你總說,“求你了,別來纏我,好不好?看在上帝份上,別來纏我。”我總在你的注視下從地上站起來,你的臉還故意抽動,模仿我神經質的抽搐。可是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我只是個野蠻人。兒子,我之所以重提洛麗塔,是想說:如果你像我碎了的手我碎了的腿我碎了的腳我碎了的肩膀我碎了的耳朵我碎了的嘴巴我碎了的五臟六腑對我那樣死心塌地,你會被死心塌地掏空,被愛掏空。
又是嘭的一聲。我想是我的骨頭碎了。窗臺上的一只陶罐被震得嗡嗡直響。我有點遺憾,我想在我的骨頭破碎之前完整地看一眼我的骨頭。我還從未完整地看過我的骨頭呢。愛過我的人也沒有。不是我拒絕人看,而是我的骨頭拒絕人看。我了解它。我第一次與同伴去澡堂,他們都一絲不掛地跳下了池子,我磨磨蹭蹭脫了上衣,又開始磨磨蹭蹭脫自己的褲子。總下不了狠心,池子里的人看了急,就上來幾個幫我。我最討厭人幫我了,不,應該說是我的骨頭最討厭有人幫它。對于我的骨頭來說,只能是越幫越糟。一次隊列訓練,我怎么走也與同學們步調一致不了,老師說楊蛋蛋你怎么老與同學們步調不一致呢?我慚愧地低著頭說:老師其實我很想與同學們步調一致的,無奈慢了半步。老師說:同學們,楊蛋蛋的兩條腿不怎么聽使喚,誰幫幫他?說了三遍,沒有一個響應的,老師有點火了,先點了幾個男生,男生們都不愿意上來幫我的忙。老師只好點了幾個女生。隊列中呼啦一下過來四五個身強力壯的女生。有三個負責單獨訓練我的左腿,有兩個負責單獨訓練我的右腿。一個身體最壯的從后面把我給攔腰抱定了,以防我的身體晃來晃去的。沒多久,我的左腿就被搞定了,老師很滿意。我的右腿搞定的時間相對要長一些,兩個女生加三個女生,還搞不定,老師只好親自干了。我使勁地配合了,可越配合越糟。我說:老師你千萬別心慈手軟,你全當我的腿是你的腿得了。老師一聽噗嗤一聲笑了。你這個楊蛋蛋挺會說話嘛?老師說。我說老師我真的想早點與同學們步調一致呢。老師說:想進步就好!我說:老師我太想進步了。老師說:想進步就讓你的腿早日與同學們步調一致才行。我說:我的腿正努力呢,就是效果不夠顯著。老師說:老師給你來個顯著的你看看?同學們齊聲說:好!老師抖擻了一下精神,只走了兩步就腿一歪癱倒在了地上。我有點愧疚,想上前扶起老師,無奈怎么也扶不起老師來。老師嘆了口氣說:算了吧,我幫不了你,你也幫不了我。哈老師說的不全對,不是誰幫不了誰的問題,而是誰也別想幫我的骨頭,誰也別想靠近我的骨頭,誰也別想完整地看一眼我的骨頭。現在它碎了。碎了的骨頭在空中撞來撞去,窗子上的玻璃被撞得啪啪直響,有金戈鐵馬聲,有金石聲。骨頭就是骨頭。讓它撞去吧。反正它不可能永遠撞下去的,骨頭也會累的。你別說,它還真有永遠撞下去的意思。我想勸勸它,這樣鍥而不舍地撞下去,那些玻璃會碎的,碎了的玻璃很可能會與我的骨頭一樣晶瑩剔透的,我擔心的是沒有人能分清哪一個是玻璃,哪一個是我的骨頭。
有一個聲音這時候勸我說,別擔心啦,過一會兒,會有來人清理房間的,到處是塵埃。我明白它的意思,我碎了的手我碎了的腿我碎了的腳我碎了的肩膀我碎了的耳朵我碎了的嘴巴我碎了的五臟六腑會很快成為一粒塵埃。之間沒有任何停頓與間歇。那是我的聲音,多么親切。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