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殘月

劉玉林心里如同雷雨打擊了的芳草地一般，慌慌亂亂的。眼前的道路不安寧，搖搖擺擺，起伏不定。他緊握方向盤的雙手被汗水濡濕了，手指縫被粘粘的汗粘在一起。他右手把著方向，左手從兜里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然后拔下打火器對準煙頭將煙點上。前面車水馬龍，紅燈不知疲倦地瞪著劉玉林。他被一股莫名的恐慌糾纏住了。窗外，汽車的喇叭聲十分傲慢，一聲比一聲尖刻刺耳，汽車轱轆一個比一個辛勤。酷熱的高溫使劉玉林耐不住前面塞車，將頭伸出去，狠狠地罵：“日你媽。會不會開車?你跑那么快得是找死去呀?”一個賣報紙的女人見縫插針，抱著一摞摞報紙挨個敲車窗。劉玉林心里像貓抓似的，他等不及了，將頭又伸出去，唾了一口唾沫。綠燈亮了。他的腦子里亂亂的，幾個怪念頭死皮賴臉地纏著他，他驅走了一個，又陷進另一個糾纏中了。后面的汽車喇叭聲十分煩躁，有人將頭伸出來唾罵。他看見交警朝他的車走來，才回過神來，猛踩油門過了十字路口。

都市的夏天像一個大火爐，每個人都被毫不容情地炙燒著。空氣紋絲不動，樹木像被閹割了似的沒有一絲生氣。直插云霄的高樓像被曬化了似的搖搖欲墜。燠熱、郁悶、焦躁。汽車喇叭不甘示弱，制造著心煩意亂。劉玉林開著他的綠色捷達車，穿梭在來來往往的車流中。他今早晨將車開出來的時候，心情就不好。昨晚的“世界杯”足球賽著實讓他激動了一回。激動之后便是猛灌啤酒。早晨起來頭昏沉沉的，眼眶四周疼痛難忍。他不是很愛喝酒。妻子蘇婷婷出差去了，沒有人管他，他樂得自在。他將車上的“空車”牌子按下來，掉轉車頭，將車開向了回家的路上。

一下飛機，蘇婷婷和周俊明鉆進乳白色的奔馳車里向二環路駛去。周俊明是一家外貿公司的老總，他的公司就在南二環上。他和助理蘇婷婷剛去廣州參加了一個貿易洽談會。廣州的天氣又潮又熱，他們在那兒只呆了四天，熱得受不了，洽談會還沒有結束，他們就提前飛回來了。蘇婷婷白皙的皮膚上出了濕疹，又痛又癢。她坐臥不安，和老總在一起她不好意思抓撓，只是咬牙忍著。周俊明看著美麗的蘇婷婷緊蹙著眉毛，耷拉著腦袋，一語不言地坐在車里，他內心升起了一股憐香惜玉的愛意。蘇婷婷像熟透的櫻桃一樣，嬌艷欲滴，光彩照人。她的身材苗條而勻稱，線條飽滿，臉龐白凈秀氣。蘇婷婷精明能干，是周俊明的得力助手。此時此刻，她像一朵花兒一樣將綻放的花瓣收攏了，將嬌嫩的花蕊和可人的香味斂在內里，顯得沉靜端莊。連日勞累已使她十分疲倦，她只想好好洗個澡，美美睡一覺。周俊明回頭看了看蘇婷婷，吩咐司機將車向蘇婷婷家所在的南郊紫薇小區開。

下車之后，周俊明將蘇婷婷的行李箱從車后備箱取出來。他提著行李箱對蘇婷婷說，我幫你把這箱子提上去吧，你太累了。他們一前一后進了門。蘇婷婷說，坐一會兒，天氣太熱了。她換了鞋，轉身進了廚房，從冰箱里拿出水果和啤酒，對周俊明說，周總你先坐一會兒，吃水果還是喝啤酒你自便，我去洗個澡。午后的太陽肆無忌憚地從窗戶射進來，簡樸大方的家具躲不過強烈的光線，懶洋洋的，如睡著了一般。光線直接而凌厲地刺著蘇婷婷的雙眼，她頭腦發懵，順手將客廳的窗簾拉上。鵝黃色的絲質簾子上一朵朵梧桐葉整齊地排列著。軟綿輕柔的窗簾很溫情地將強光和燥熱擋在窗外。暗下來的房間似乎涼快了許多。房間里的陳設發著幽幽的光，一個個睜開睡眼望著女主人。蘇婷婷鉆進衛生間，頓時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周俊明環視著整個房間，他被書房里的一排排書吸引住了。他是酷愛讀書的。上大學的時候，他給自己制訂了讀書計劃，每天閱讀三本中外名著。為了看書，他晚上遲睡早上早起。夜晚宿舍里靜悄悄的，他趴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書，有時一整天呆在圖書館不吃不喝，游弋在文學的海洋里。他的散文筆觸細膩，格調優美溫婉。他的散文和詩歌見諸干校刊，被同學稱贊。作家夢時時誘惑他，知識的乳漿滋養著他，一個山區來的窮學生身上的寒酸被一掃而光。他大學畢業分配到省直機關當了一個小職員，性情耿直的他不會拍馬逢迎、見風使舵。機關關系中的玄妙使他摸不著北，得不到提拔重用、失魂落魄的他將文學夢扔到了爪哇國。就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時候，機會來了。他毅然決然地辭職下海搞起了外貿生意。如今他的生意已如日中天，繁忙的事務和應酬使他沒有閑暇讀書。但他對書籍的熱愛之情時時涌動在心頭。他看著這一排排書籍，其中有中外文學名著、歷史、哲學，古籍等各類書。這些書籍已表明了主人對書的酷愛和涉獵的廣泛。他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叔本華的著作翻了翻，幾乎每頁都有蘇婷婷的眉批。他合上書，對蘇婷婷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蘇婷婷是有才華的，卻沒想到她這樣一位職業女性卻擁有如此廣博的知識和出眾的才情。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里，有的女人恃貌而驕，貪圖享樂，生活消極靡廢；有的有錢無才，整日沉迷于麻將無所事事。周俊明的妻子就愛錢如命，整天就知道逛商場做美容一擲千金。蘇婷婷不僅有美麗的容貌，高雅的氣質，卓越的才能。她的閱讀面這樣廣泛，難怪她見地不俗，談吐不凡。他拿起一本《宋詞鑒賞》翻閱，正在咀嚼“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兩句詞，眼前剛剛浮現出一彎眉毛似的顯得有點憂傷的月亮，浴室的門響了。

穿著白緞睡裙的蘇婷婷從浴室走了出來。她在鏡子跟前站了一會兒，將潤膚霜往臉上搽了點，拿起毛巾把濕漉漉的頭發擦了擦，隨后用一個發夾將頭發綰上去別住。她見周俊明站在書桌前發愣，輕輕叫了一聲：周總。

周俊明從悠遠的境地中被拉了回來，他扭頭一看，眼睛像被電光照亮了一般。剛洗完澡的蘇婷婷如出水芙蓉，渾身上下婉麗清爽，散發著幽幽的體香。高綰的發髻襯得她脖頸愈發白，眼睫毛翹翹的，嘴唇紅潤潤的，更加豐滿了。白皙的皮膚光滑細膩，似乎發出白緞子一樣的響聲。吊帶睡裙將她的線條勾勒地愈發流暢圓潤，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周俊明的眼光將蘇婷婷從上到下捋了個遍。

他為蘇婷婷的美麗而驚愕，平時工作忙，連身旁的女人的美都無暇欣賞。

“婷婷，您真美!”

“是嗎?我怎么在您平時的表情中看不出呢?”

“太忙了，這也是人性的一種異化。”

“現在審美之神歸位了。”

“維納斯女神走進我的眸子里。”

“只怕是服君出塞，一路風光溢溢。”

“愛悔無邊，我們都是只櫓劃船的旅人。”

“您現在是事業有成，身價億萬，美女如云，哪能看上身邊的這些凡夫俗子呢?”

“話可不能這么說，您是天生麗質美女胚呀!過來，讓我好好欣賞一下”。說著，他伸出邀請的手。

蘇婷婷向他身邊走來。

忽然，周俊明聽見“嗒”的一聲，是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聲音。他渾身一顫，額上滲出細密的汗來，頭腦立即清醒了許多。蘇婷婷也聽到了響動，她趕緊用手在臉上搓了搓，快速將衣褲整理好，跑出書房一看，丈夫劉玉林正在門口換拖鞋。她問劉玉林：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隨后，她走進臥室去換衣服。周俊明走出書房，他尷尬地問道：小劉今天沒有出車嗎?劉玉林還沒有回答，周俊明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剛下飛機，將小蘇送過來。劉玉林一看，窗簾拉著，茶幾上打開一瓶啤酒，客廳卻沒有人。他感覺氣氛有些曖昧。從書房里走出來的周俊明，眼神閃爍不定。妻子穿著性感的睡衣，頭發凌亂地跑了出來。劉玉林心里一陣發冷，順手將窗簾拉開，外邊熾烈的光線被放了進來。客廳里寬敞明亮靜如銀針。劉玉林率先打破僵局：噢，是周總，難得來一次，快坐，吃水果吧。

蘇婷婷有一段傷心的往事。那銘刻在她心靈深處的記憶被時間割成一綹一綹，時不時牽動著她脆弱的神經。記憶是一把尖利的長錐，攘得她疼痛難忍，鮮血淋漓。蘇義偉的身影不時走進她的夢境：他遠遠地站立著。她冷冷地注視著那個面目模糊的人。他似乎是飄然而至，用拂過的衣袂向她扇來，繼而將她的長發糾結住，打成了死結。忽然狂風大作，蘇義偉凌空而舞。他那黑色的衣袂和她的長發糾纏不清，將她的頭發連根拔起，幾乎揭掉了她的頭皮。鮮血順著她的面頰滴落下來，頓時血流滿面。她被漫出來的鮮血淹沒了。她掙扎呼救，但是雙手綿軟無力，嗓子啞了，喊不出聲。她渾身冰冷，大汗淋漓。這樣的噩夢一次又一次讓她驚恐不定。從夢中醒來，她緊緊地擁著被子，坐在黑暗中。濃如墨汁的夜浸洇著她，寂靜的黑暗張大了嘴巴伺機等待。她摸索著從床頭上拿起煙點燃。火光在黑夜里一明一滅，就像夏夜里的螢火蟲。濃濃的煙味嗆得她流出了淚。于是淚水像擰開了的水龍頭，不斷地往下滴。香煙漸漸燃盡了。淚水打濕了衣襟，濡濕了被子。在她單身的日子里，漫漫長夜如同黃連一樣難以下咽，美酒和香煙是她的忠實伴侶。它們陪伴著她，麻醉著她。她在麻醉中消耗著青春和生命。和劉玉林結婚后，她改掉了酗酒的習慣，偶爾點燃一支香煙，陷入沉思。劉玉林見狀，將煙從她的嘴唇摘掉，用腳狠狠地踩。他凝視著她哀傷的雙眸，緊緊將她擁在懷里。然后撫摸著她清俊的臉龐和削瘦的肩膀，用舌頭輕舔著她眼睫毛上的淚珠和臉頰上的淚痕。他的嘴挪下去按在她的嘴唇上深深地吸吮她，使她一時喘不過氣來。

蘇義偉是蘇婷婷熱戀了八年的初戀情人。他們倆算是青梅竹馬，在一個村子長大的。蘇義偉清瘦俊逸，蘇婷婷亭亭玉立。他們同時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蘇婷婷是中文系，蘇義偉是計算機系。可以說蘇義偉是一個專心致志的大學生，一門心思讀書。他能考上大學，當然很自豪了。但他沒有將父輩們引以為自豪的得意寫在臉上。他神情淡然，不卑不亢，淡于交往，長于思考，整天出沒干課堂、圖書館、宿舍。他暗下狠心，一定要用成就來證明自己。他孤傲地行走于校園中，面容清瘦，目光炯炯，常年穿著剛上學時買的那身西服。他每天起得早，鍛煉完回來，將宿舍打掃干凈后，就將宿舍內所有的水壺提上去打水。當別的同學睡眼惺松地從被窩中爬起來之時，他已收拾停當，夾起書本準備去教室。同學們有什么難處告訴他，他能辦到的盡量去辦。星期天，宿舍別的同學有的去約會，有的去逛街，有的去看電影。他沒有閑錢去干別的，只是躺在宿舍看書學習。老鄉們一進大學，也各自有了自己的交往圈子。只有蘇婷婷每周都來宿舍看他。他們在外邊買了青菜掛面，拿回宿舍用酒精爐煮面吃。蘇婷婷能將青菜掛面煮出鮮美的味道。有時面底下臥個雞蛋，有時炒的菜油油的蔥花綠綠地飄在湯里。他們一塊兒做飯，洗衣服，到舊書攤看書。之后他們開始約會了。沒多久，他們倆陷入熱戀的漩渦里。

蘇婷婷的感情細膩而綿長，蘇義偉則摯熱而粗獷。在校園的林蔭道上，他們倆談學習，談抱負。稀疏而斑駁的樹影將夜色點染的迷濛誘人。月兒細如銀鉤，高懸在天空。空氣溫暖而干燥。蘇義偉拉著蘇婷婷的手。他們十指相扣，雙目凝視，眼神迷亂熱烈。蘇婷婷嬌羞地依偎在蘇義偉的懷中，將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男人的味道吸入肺腑。那種微妙的味道吸進她的胸腔，隨著血液而循環。在四年的大學生活中，他們形影不離，在同學們眼里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四年后，蘇婷婷畢業了。她在省城的一個科研單位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蘇義偉讀了四年計算機專業，依然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他想制作軟件，成為IT行業的精英就必須再深造。蘇婷婷毅然決然供他考研。功夫不負有心人，蘇義偉考上了研究生。他們在南郊租了一間房子，買置了一些日常用品。簡單布置過的小屋洋溢著溫馨和甜蜜。在同居的日子里，蘇婷婷買菜做飯洗衣服，她盡量地不干擾蘇義偉的學習。偶然她被油煙嗆得直咳嗽，但透過油煙，看著蘇義偉伏案學習的身影，倍感溫暖。她一心一意用自己微薄的工資應付著捉襟見肘的生活。為了給蘇義偉增加營養，她買來排骨燉湯而自己舍不得喝一口。為了給他買學習資料，她忍著剛做完痔瘡的劇痛，從南郊跑到西郊，又從西郊跑到北郊，疼得她身上直冒冷汗特別惡心。她的工資太少，便利用業余時間跑保險，星期天到大商場作推銷干鐘點工。她曬黑了，跑瘦了，但為了愛情，讓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為了供他上學她想盡了一切辦法，后來她想到了辭職。她摔掉了金飯碗應聘到一家外資企業作文秘、搞企劃。外資企業的老板是一位五十開外的臺商，他大腹便便，一臉精明。也許他開始聘用她看中的并不是她的能力。她努力工作，不斷得到提升。最后升任總經理秘書。她將日常工作處理得有條不紊。接待客戶時老板總是叫上她陪酒，她也照樣應付自如。在一次公司酒會上，老板讓她頻頻代酒，她不勝酒力，最后昏昏沉沉地被人架走了。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頭昏腦脹，眼睛痛得睜不開，只覺得身上被什么東西重重地壓住了，嘴巴被堵住差點閉過氣去。她努力睜開眼一看，是胖老板壓在她的身上，滿是酒味的嘴巴在她臉上亂啃，戴著幾枚寶石戒指的手解開了她的套裙的紐扣，一只手將她的裙子撩了上來，撕扯她的褲頭。她睜眼看見肥頭大耳的腦袋，順手在那臉上狠抓了一把。胖老板一聲大叫，從她身上滾下來。她匆匆將衣服扣好跑出休息室。她從那個外資企業跑掉后，又被周俊明聘為文秘。周俊明特別敬業，生活嚴謹。他的事業蒸蒸日上。蘇婷婷很賣力的工作，從此才開始了有秩序的職業生涯。她憧憬早日和蘇義偉走上紅地毯，過上幸福的生活。蘇義偉三年研究生畢業之后，去廣州發展了。他走時信誓旦旦，一定要讓蘇婷婷過上好日子。剛開始，蘇義偉每天都打電話，后來是一周打一次，再后來一月打一次。他總說太忙太累。創業是艱難的，是要付出全部心血的。況且在廣州這個經濟繁華的商業大都會。蘇婷婷守著他們的巢，等待著他邀她一同去打拼。一年過去了，蘇義偉銷聲匿跡了。隨后來了一封信，說他已經同合伙人結婚了，作為補償匯來了三十萬元，買斷她八年的感情。可悲可笑啊!有買斷工齡，有買斷產權的。有錢的女合伙人用三十萬買斷了她八年的苦熬?八年來，她付出的何止是心血啊!她將青春，夢想全都搭進去了。青春已不再，夢想已化為泡影。已經三十歲的她等來的卻是一個苦不堪言的結果。她跌入無底深淵，無人救贖。愛情是什么?是牽牽掛掛的心靈相交?是床上床下的兩性游戲?是飛來飛去的甜言蜜語?他們之間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句承諾。她在那句承諾的誘惑下苦苦熬了八年。在這八年中，蘇婷婷做了四次人流，身體越來越衰弱，各種疾病隨之而來，尤其是嚴重的婦科病和病毒性心肌炎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那句美麗的誓言成了不可期望的夢境。原來，語言是最靠不住的東西。語言可以書寫真誠也可以把虛假固定在紙上。作為一個女人，她需要的愛情是很具體的，愛情的內容里既有甜言蜜語，也有溫馨的家和溫暖安全的懷抱，這樣才可以安置她纖柔的心靈。三十萬元像一把利劍，將那一縷縷情絲斬斷之后，又刺向她的心靈深處，讓她痛不欲生。八年來，為了愛情她放棄了一個姑娘美好的青春整日為生計奔波；八年來，為了愛情她忍著撕裂的疼痛一次次躺在醫院的手術臺上落淚；八年來，她放棄了讀書寫作，放棄了物質上的享受而編織著一個美夢。八年之后，美夢破滅了，愛人離她而去，但烙在她記憶深處的種種情景時時浮在眼前，想要忘卻，除非失去記憶。蘇婷婷很屈辱地收下了三十萬元。既然蘇義偉無情，她也就不高潔了。蘇婷婷用這三十萬買了一套房。她孤單地守著空蕩蕩的房子回憶著過去的點點滴滴，心痛得受不了，她用煙頭燙自己的手腕，最后用刀片在手腕上狠割，鮮血和淚水一齊奔涌而出……肉體上的疼痛暫時掩蓋了心靈上的疼痛。望著手腕上的道道疤痕，她淚流滿面。她想死卻又不甘心。在人世間除了愛情還有許多事情她都沒有做。作為女人她不愿做一個逃避的弱者。但是，一股纖細柔韌的情感之線一頭系著她的心尖，一頭系在記憶深處。一旦生活中某一個情景與蘇義偉生活時的情景相同，那條細線就猛地一顫，心區繼而疼痛不止。每天下班后，她躺在酒吧里抽煙，喝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男人是怎樣一種動物?在她看來，男人是薄情寡義的，眼里只有金錢和權力。男人的骨子里流淌著冰冷的血。蘇婷婷搖搖晃晃徘徊在午夜的街道上，閃爍的霓虹燈詭譎迷亂，睜著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秋風四起，秋葉隨秋風四處飄落。蘇婷婷不知該在哪里安置她的肉體，一顆受傷的心漫無邊際地隨風飄零。停在酒吧門口的出租車司機劉玉林見蘇婷婷搖晃著走出來，邊走邊嘔吐，心里升起了些許憐惜。劉玉林走下車去，將蘇婷婷扶到車里。蘇婷婷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他看了看地址，將車開上了南二環。

蘇婷婷蜷在車座上一動不動。劉玉林將車開進紫薇小區A座。他打開車門，見她仍然昏昏沉沉，架起她的胳膊扶她上樓去。幾個月來，每天夜晚，她喝醉后，都是劉玉林送回家。她不停地嘔吐，難受得打滾，用雙手撕扯著頭發，眼淚橫流。她痛苦的情狀讓他心如刀絞。他用溫暖的言語安慰她、幫她清理穢物，端水喂她喝。她折騰得精疲力竭之后，沉沉睡去。劉玉林看著睡熟的蘇婷婷，將她凌亂的秀頭理順。她漂亮清瘦的臉上，兩彎柳葉眉緊蹙著，鼻梁筆挺，嘴唇飽滿性感。他怔住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卻如此痛苦地糟踐著自己的身體，他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寬敞的屋子里凌亂不堪，到處是方便面袋子和空礦泉水瓶子。床上，沙發上，亂放著臟衣服。她的生活紛亂不堪。劉玉林緊緊地握著蘇婷婷冰冷的手，蘇婷婷死摳住他的手心，喃喃囈語：義偉，義偉，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劉玉林給她掖好被子，將房子收拾停當，端來水盆，給她洗臉洗手，用熱毛巾擦腳。她睡得昏昏沉沉。劉玉林從名片上知道了蘇婷婷公司的地址，每天下班后，劉玉林的車準時停在公司門口。他邀請蘇婷婷一起吃晚飯，去喝咖啡。然后送她回家，幫她打掃衛生，洗衣服，做飯。蘇婷婷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冰涼的心里浮上些許感動。他胖墩墩的身體，圓圓的娃娃臉，留著板寸，給人一種溫和敦厚的感覺。她知道，他不善言辭，只是默默地忙活著，用很純粹的目光注視著她，眼睛里流露著真誠和善良。劉玉林握著蘇婷婷的手說，嫁給我吧，讓我來照顧你，我會對你好的。

不，不，我的心早已死了。已經沒有愛的能力了。這樣對你不公平。蘇婷婷拒絕道。

劉玉林一如既往地接送蘇婷婷上下班，給她做可口的飯菜，幫她戒掉了不良嗜好。她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健康。心臟的負荷減少了，心中疼痛明顯減輕。她恢復了精神和氣色，依舊光彩照人。生活上，她已經離不開劉玉林了。生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簡單的一日三餐，是洗衣服做飯。平淡的生活讓風花雪月黯然失色，平平淡淡才是真。她想了很久，悄然和劉玉林結了婚。

新婚之夜，蘇婷婷看著一臉幸福的劉玉林，心情平靜如水。冷清的新房里，劉玉林忙碌著洗漱、鋪床，蘇婷婷的眼睛漫過去，看著墻上那個鮮紅的大紅喜字，感到了隱隱的疼痛。那是一種細碎的無法言說的疼。她強迫自己鎮靜一點，低下腦袋，讓頭腦清醒一下。等一切安頓就緒后，她上床鉆進被窩，將被子拉到下巴處，靜靜地躺著。滿身酒氣的劉玉林帶著些寒氣揭開被子蘇婷婷偎了過來。劉玉林還沒碰她，蘇婷婷的身子就抖成一團，慢慢地縮成一只大蝦。劉玉林想掰開她，但她的眼神怯怯的，身子抖個不停。劉玉林心里一陣發冷，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順手攬過她瘦削的肩頭，在她的背上慢慢撫摸著。她知道這樣不行，就緊閉著雙眼，對劉玉林說，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劉玉林將手按在她鼓漲的乳頭上，她一激靈又像彈簧一樣縮了回去，拉得越開，縮得越緊。劉玉林翻身下床，抱了一床被子躺到沙發上，一整夜沒有合眼。大概，劉玉林的想象被擊碎了。新婚之夜，留給他的是一副殘缺不全的景況。

第二天，劉玉林眼里浸著紅血絲，他低著頭看了看睡熟的蘇婷婷。然后出去給她買來了早餐，在她額上輕輕地吻了吻，出車去了。新婚第一夜，蘇婷婷也沒有睡著，那絲絲隱痛使她頭腦清醒。她的腦海里如萬馬奔騰，心中百感交集。愛情帶給她的只有苦果了。這個苦果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發芽，開花，根系牢牢扎進她的每一個組織細胞和神經，不時抽曳著她的心。不僅她苦，那苦澀的滋味肆意彌漫，浸洇著善良無辜的劉玉林。她對不起劉玉林，可誰又對得起她?一個心如死水的人，要想死水微瀾談何容易?

第二天晚上，她抱起沙發上的被子放到床上。劉玉林戚然的神色有了些微的變化。他端來熱水替她洗手，洗腳，然后抱起她走向他們的婚床。她說服自己，接受著這個已經成為丈夫的男人。她皮膚僵硬，沒有因為觸摸和舔舐而起什么反應。她緊閉著雙眼，手緊緊地摳著床沿，腦海里是過去的一幕幕。那個人的皮膚是精致細膩光滑的，那個人的手指是修長的，那個人的熱吻是熱烈而綿長的，吻得她喘不過氣來，那個人是那樣優雅而纏綿。她的腦海里的往事一幕幕伴隨著劉玉林在她的身上騰挪跌宕。她感到身體深處陣陣疼痛，她被疼痛融化了。空氣中彌漫著沸沸揚揚的思緒的碎片，她的意識在碎片的飛揚中呼呼作響。

他們已經是夫妻了。她盡量承擔作為妻子的義務。半夜時分，她被弄醒。糊里糊涂中，小褲頭被扒掉了，胸罩被摘掉了，嘴巴被堵住了。她沒有掙扎，他要就給他吧。她叉開腿，由他去動作。就像蓋圖章一樣，她對這事已經習慣了，只是盼望早早結束。

然而蘇婷婷感覺到內心深處有著死死按捺著的、然而卻是狂瀾般的風暴，這種內部的力量不是消逝了，而是越積越強大，猶如久久地壓在幽黑幽深的枯井里，雖然井里已被磚礫填滿，但那暗流汩汩而淌，在她的耳邊是轟轟的響聲，但是沒有宣泄的出口。有時她用心感受著劉玉林對她的好對她的愛，心里涌動著那個聲音，但是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卻說不出口。她永遠說不出她想要什么，那股涌動的暗流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對象。生活的粗礪打磨著她細如螺紋的情感，活人過日子是一個真實的主題。她的婚姻就是這樣。水乳交融，魚水之歡的畫面已成過去，一去不復返了。她長期郁積著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而且越積越多，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內體要爆炸了，然而現實卻讓她渾渾噩噩地生活著。

蘇婷婷努力地工作，每次下班都是精疲力竭，回家早早上床進入夢鄉。她的眉宇間有深深的憂郁，臉上的神情淡淡的，正是這似蹙非蹙的眉毛引起了周俊明的注意。他注意到蘇婷婷身上十足的女人味。這種陰柔哀婉的氣質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他漸漸地喜歡上了蘇婷婷。下班后邀她共進晚餐，有時用車送她回家，出差時總帶上她。她默默地工作。但她神情中沉郁的氣質讓周俊明感到冰冷，一旦和她的目光接觸，就像冷水漫過了心頭。她用渾身所有的器官給周俊明輸送的是拒絕接受的信號。盡管她的身體也有沖動，但愛情已難發芽了，她不想再陷入感情的泥淖。然而，不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從周俊明的手在她身上游走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驟然而動。她明白，是要井噴了。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劉玉林進來之后，她竟然有點木然了。

周俊明走后，劉玉林靜靜地看著蘇婷婷，想從她的眼睛里讀出點什么。然而凄迷漫過那雙黑眸，她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

劉玉林問道：“為什么將窗簾拉上，制造這種曖昧的氣氛?”

“天氣太熱，外邊的光線太刺目了。”她說。

“來客人了，你怎么穿成那個狼狽樣?”

“我身上癢，剛洗完澡。”

劉玉林陰沉著臉，坐在沙發上抽煙。

“你不要抽煙好不好?”蘇婷婷皺著眉頭。

“我心里煩。”

“你煩什么呀你煩?你看到什么了?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你還想怎么樣?把人都領到家里來了。要不是我有預感事兒早就做了。”

“好，好。做了就做了。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了。咱們說好了，你別管我。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也隨便。”

“你這是什么意思?想離婚嗎?門都沒有。”劉玉林一甩門出去了。

砰地一聲門被關上了。蘇婷婷被這一響動嚇醒了。她捂著臉，撲到床上狠狠地哭，想將壓抑在胸中的那股力量宣泄出來。

她哭累了，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晚上十二點了，劉玉林還沒有回來。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墻上的鐘擺不知疲倦地搖擺。她打劉玉林電話，關機了，打到他媽家里去問，劉玉林的母親說，他沒有回來。那一夜，她失眠了，她想的很多很多。她知道，她不愛劉玉林，他們看似夫妻，其實是合伙人，像合伙做生意一樣過日子。這對劉玉林來說確實是太不公平太殘酷了。蘇義偉依然活在她的心里，不然她不會恨他了。女人往往愛的是不愛她的男人或者是壞男人。因為這樣的男人在她的追求之中，是她的“理想”所在。追求本身是愉快的，追求的過程大干追求的結果。原來，愛情只是一種理想，蘇婷婷似乎才恍然大悟了。她失眠了，天亮的時候，劉玉林還沒有回來。第二天，她下班后回家，劉玉林仍舊沒有回來。她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她仿佛需要做飯時才發覺鍋被砸爛了。她的眼前險象環生：她恍然看見，劉玉林的捷達車像醉漢似的在路上搖搖擺擺，突然，一輛加長了的大卡車尾追過來，像一只大手抓住了飛蛾似的將捷達車壓在下面了。蘇婷婷用手捂住了眼睛。黑暗中，劉玉林的面目十分清晰，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目光里的冷峻多于依戀。他只看了她一眼，叫了一聲婷婷，用力踩了一腳油門。在捷達的怪叫聲中，她聽見劉玉林大喊：再見了，婷婷!捷達從山頭上飛下去了……蘇婷婷不由得出了一身汗。她在腳地走了兩個來回，從墻上摘下了結婚照。她看著放大了的結婚照，結婚照上的劉玉林偏過腦袋朝她笑著，那張笑臉是甜蜜的，真實的。她對著結婚照說，玉林，你回家吧。你回來，咱們好好過日子。看在夫妻的情份上，你原諒我一回吧。她微閉上了雙眼。等她睜開眼再看時，照片上的劉玉林沒有了。她抱住他們的結婚照，伏在上面，放聲大哭了。

責任編輯 寇 揮

丫丫 原名賈亞紅，一九七五年生，在陜西省鳳翔縣某機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