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長得很帥,雖然已經六十,卻有好幾個情婦,最年輕的一個情婦只有十九歲,平時稱他干爹,他的妻子叫美麗三部曲,年輕那陣兒是西北有名的大美人。
因為文學的關系,我和老孔是好朋友,有時寫點東西,拿到老孔那兒去打印,老孔曾是一位詩人,也是西北有名的神算子。一九六九年,他在深夜用六十四根燈草,推算出大人物的垮臺,被判死刑。后改為無期徒刑。有趣的是,過了幾年,那大人物果然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摔死,老孔便被改判為有期徒刑十年。聽人說,把老孔送上斷頭臺的是他的妻子何美麗。
那天我打印一篇散文,老孔的座位上坐著一位老太婆,禿頂,只有耳朵邊還殘留著十幾根頭發。除了彎曲的骨骼,臉只是一張皺紋編出的網羅罷了。但一雙眼睛,卻閃著機警而迷茫的光芒。
“這是你母親吧?”我悄悄地問老孔。
“是我妻子,美麗三部曲……”
盡管老孔的聲音很小,還是被何美麗逮住了,她用顫抖的手指,撩了撩耳朵上邊剩下的幾根頭發,糾正老孔說:
“我和老孔只是表面上的夫妻關系。我的真實身份是……遠東特務局局長,勃列日涅夫的情婦?!?/p>
“對!對!”老孔不停向我使眼色:“美麗三部曲不但是克格勃遠東情報部的部長,還是克林頓的情人……”
“本拉登第一夫人?!?/p>
老孔畢恭畢敬,趕快把我介紹給恐怖組織的第一夫人。何美麗側了側頭,向我緩緩地伸出手來。我受寵若驚地上前一步,抓住了何美麗的手——立刻,一種冷冰冰的,比蛇還要寒冷的感覺,凍結了我的血液。人們為什么把老孔的妻子叫美麗三部曲呢?
下面是老孔的自述:
第一部
從小,我就同美麗三部曲上同一所小學。她是我們班最美麗的女生。大而黑的眼睛,金黃色的頭發,有個學習落后的同學,背后罵她是:“洋求日”的,為此,我還和那家伙打了一架。那時候我是班長,每次排座位,我都把何美麗同我排在一起。我沒有墨盒,可以使用美麗的墨盒,上二年級,六七歲的娃娃,都穿著開襠褲。我記得,有一位叫穆桂英的女同學,特別想跟我坐同桌,我沒辦法,就掏出“牛?!毕蛩齺y晃,穆桂英嚇得立刻跑了,我和何美麗一直坐到六年級。有一天午睡,我睡在桌子上,她睡在長條木凳上,那是第一次感到她身上有股地心般的引力。我身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渴望向她飛去。當時我們最愛玩的游戲叫“抓特務”。特務臉上用墨畫得五畫六道。不管偽裝得多么巧妙的特務,都逃不出何美麗的眼睛。五十年代也許特務就是多,農村抓,機關抓,學校抓,抓一個特務立刻敲鑼打鼓,把他押送到派出所或監獄去,那真是大快人心。抓特務的人,立刻成了英雄、模范,要多光榮有多光榮。教師講,新中國的兒童是一張白紙,白紙上才能畫出最美最動人的圖畫。但是有一天,我們班最美的圖畫卻哭了。大顆淚珠從大眼睛里滴下來,一共滴了四十六顆。
我說:“別哭了,一定有人誣陷你,趁你父親不在,咱徹底搜查一遍,事實會澄清一切?!?/p>
她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向我點了點頭。
一天。他父親上山砍柴去了,我同何美麗的大搜捕立刻進行。只有徹底粉碎父親是日本特務的謠言,她才能加入少先隊。搜捕開始了,我拿著一柄斧頭,何美麗操著一把鐵镢頭,用鎖鏈鎖住大狗,我和她的心跳得“咚咚”的,先是堂屋,然后是廚房、睡房、豬牛圈,所有的墻壁都用斧頭敲過,聽里面有沒有空洞的聲音,床下也用镢頭翻一遍,當然,豬圈也不能漏過。太陽西斜,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緊張、恐懼、興奮,倆人都累得連手中武器也舉不動了,搜查的結果:在她父親的枕頭下面,發現了一卷帶有血跡的紙。最可怕的是,我們爬上睡房的樓板,搜出了一套刻有日本文字的工具箱,其中包括:鉗子,焊槍,焊條,鉚槍,鉚釘,還有一顆亮燦燦的子彈……
斜陽從破洞里射進來,照著這些流血的日本工具。我和何美麗都嚇暈了,這說明別人的揭發是有根據的。何美麗加入中國少年先鋒隊的理想完了,我和她,仿佛都站在生與死的懸崖上。
“反正……反正……我不會揭發你父親的工具箱……”
“你不揭發,”她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笆聦嵕筒淮嬖诹藛?……”
“我……我……”我把下嘴唇都咬出了血?!盀榱四悖以敢夥敢淮巫畲蟮腻e誤……”
夕陽的鮮血流盡了,天黑了。我現在還看得清清楚楚。她坐在工具箱上,一動也不動,身體微微前傾,一顆一顆的珍珠,從她又黑又大的眼睛里流出來,落在我流血的心上。在那個年代,一個不能加入少先隊的學生,幾乎等于村里的一個壞分子。記不清我們是如何分手的,夜里總做惡夢,總聽見深夜里嚶嚶的哭泣聲,一會遠,一會近……我甚至夢見她那潛伏下來的父親,為了隱匿自己的罪惡,終于向何美麗伸出了毒手……她就要被掐死了,我也要被掐死了……我在噩夢里大喊大叫,醒來才發現被子已蹬在床下。
事實證明,美麗的思想,比我純潔、先進、勇敢,七天以后,她不顧姐姐何艷麗的警告,向政府檢舉揭發了父親。父親被判刑十年,他的具體罪惡,至今也沒有弄清楚。但工具箱證明,他給日本人干過事。夠了,僅此一條,判個隱瞞反動歷史的反革命,倒也不冤。
美麗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少年先鋒隊,校長親自給她系上紅領巾,我看見她高高舉起右手,一邊流淚,一邊向著隊旗莊嚴宣誓: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前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要把一切敵人消滅干凈,為著共產主義奮斗終身……
第二部
那會我十五歲,從街上看完花燈回來。小路兩邊全是比我還高的菜花。亮燦燦、甜絲絲。我走在后面,前面是一個軍人和一個女人。軍人用手摟著女人的腰,那女人的腰軟的呀,就像當時含在我口里的水果糖。兩顆1米73和1米78的糖粘在一起,女人的頭,軟軟地依在男人的肩上。大概以為無人,走兩步就要親一次嘴。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男人和女人接吻。臉紅心跳。有些暈乎乎地加快步子,把他們留在了后面。
那女人實在是太美麗了。當晚就在我的夢里出現,我醒來,肚臍里第一次灌滿了粘乎乎的液體。后來才知道,那個軍人是何美麗的姐夫。一個年輕英俊的少校。那女人是美麗的姐姐,省歌舞團團長。他們的出現,使一度衰落的何家再一次門庭生輝。
“你姐姐真是太漂亮了——”
“怎么,”她直視著我的眼睛:“你也喜歡那種資產階級模樣?”我們倆背靠在蜜蜂鉆了很多洞的墻上。幾步遠就是她家的尿坑。月亮笑嘻嘻地,在尿坑里晃動。她從背后拿了一包東西,放在地上,然后把包東西的手帕攤開,對我說:
“我叫你來,是要你作個證明。”“證明什么?”“證明任何資產階級的東西,也休想迷惑一個正在申請入團的革命青年……”一顆亮閃閃的淚珠,從大而黑的眸子里流出來,在美麗的鼻梁邊閃耀。我趕緊寬慰她說:“論思想的純潔,階級立場的鮮明,對各種壞人壞事的斗爭精神,你都在每一個團員之上……別急,你會入團。”
“這是口紅……這是香水……這是雪花膏……,這個,我姐姐叫它做粉底……”她冷冷地一笑,忽然拿起那些芬芳得有點撲鼻的化妝品,丟進了尿坑。
突然傳來一聲槍響。
被槍斃的人,是何美麗的姐姐何艷麗。有人檢舉揭發,何艷麗,曾是美國陳納德飛虎隊的空姐。照片上,十六歲的何艷麗舉著一束鮮花,正在歡迎凱旋歸來的美國鬼子。當時,美帝國主義是我們最兇惡的敵人……當然,還有一些別的罪惡,二十三歲的何艷麗被判處死刑。
從何艷麗被逮捕那天起,父親聾啞了。一直到死,除了勞動,沒說過一句話。我借了一輛拉拉車,拖到何家,天已黑乎乎的。美麗和她母親點著一根香,正在摸黑推豆漿。
“借了一斤豆子,給她姐做一碗菜豆腐……”
“她吃得下嗎?”
“吃不吃得,是活人的一點心意。”
沉重的石磨,轉動著。她娘說話的聲音,虛弱得實在要斷氣。推完豆漿,沒有籮,她娘將補丁連補丁的床單拽下來,挑那較好的一角,過了豆漿。美麗燒火,她娘點豆腐。她父親躺在炕上,一鍋接一鍋地吸煙。冒熱氣的豆腐,白嫩的豆腐,被裝在一個小罐子里。怕結冰,母親脫了爛棉襖,裹了又裹。
“一定讓你姐吃了,呵……”
美麗端著小罐子。我拖著拉拉車。走了十多里,路邊黑乎乎的蠶豆苗,才露出凍得烏紫的莖葉。有幾次,美麗跌倒,差點擦破了罐子。
四十里路,我們沒說一句話。我們到達奈何橋的時候,太陽還沒出來。奈何橋是行刑隊伍前往菜市場的必經之路。行刑隊還沒來。我趕快到田里偷了幾抱稻草,把拉拉車墊厚些,免得要被運回家的尸體顛得受不了。后來太陽出來了,轟隆隆的,前面是幾十輛架著機槍的摩托車,摩托車后面是十幾輛架著重機槍的解放車,一排排刺刀閃閃發亮,后面是囚車,再后面是高呼革命口號的機關干部、學生、工人、農民。紅旗飄飄,喇叭震天。
囚車剛過來,美麗就在橋上昏倒了。一個接一個的車輛,碾過人腦髓一般嫩嫩的豆腐。腳,無窮無盡的腳,把嫩豆腐、罐子、破棉襖,都踩進了鋪著一層厚土的奈何橋。我把美麗送進附近一所醫院。行刑隊怕何艷麗喊冤,割了她的舌頭。我去拉何艷麗的尸體。武裝民兵掏出一些紙條,要我先交三毛錢的子彈費。一顆子彈一毛錢。何美麗不死,打了三槍,所以就交三毛錢。我向那位武裝人員求情,一點用也沒有。我沒辦法,朝醫院跑。醫院有我一個同學,借三毛錢。跑到半道,才想起借人家的拉拉車,有人偷了拉拉車怎么辦?我又跑回刑場。拖上拉拉車去醫院借錢。醫院告訴我,何美麗跑了。
我拖著拉拉車,趕快向刑場跑。果然,何美麗跪在凌遲河邊,一動不動變成了石雕。安葬了何艷麗,美麗害了場大病。為了幫助她盡快從深淵里爬出來,團支部批準她入團。
第三部
我家成分不好,在學校的時候,美麗就經常找我談心。先進團員除了自己思想紅,還要幫助家庭成分不好、思想落后的同學。但我家庭成份雖然不好,卻繼承了我反動父母的軀殼,高高的身材,英俊的臉龐,總之,新韻共青團團委書記何美麗就這樣承包了我。我一犯錯誤,就得先把檢討交到她手里,她會在大家批判后,把我叫到一個小樹林里,說些鼓勵的話,想想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這是她的口頭禪,當然也是那個時代年輕人的理想。
我心懷鬼胎,低著頭,眼淚汪汪,裝著知錯必改的樣子。美麗則昂首挺胸。她一挺胸,那高聳的胸脯就是初升的太陽,弄得我夜里老睡不著覺。
后來,我們由于表現好,從農村分到紅旗廠。
家庭成分不好,政治上沒什么前途。我慢慢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從讀書,又愛上了寫作。后來報刊發表了我的一首詩,美麗微笑著向我走來。我記得,她那時穿一身草綠色的軍裝,身高1米72,誰都知道只要她一入黨,廠團委書記的位置就是她的了,當時追她的人不少。我也是單相思。有一天夜里想她,想得我熱淚盈眶,我想我要娶這么先進的模范,純潔漂亮的一位少女,叫我頭一天結婚,第二天早晨就去死都行。
我后來信命運。為學習命運的神秘,差點掉了腦袋。唯物主義是命運的肉體,唯心主義是命運的精神和靈魂。怪不怪,在我感嘆和她政治地位差距太大的時候,文化革命就開始了。劉少奇被打倒了,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培養的各種尖子都成了革命和改造的對象,靠邊站了,從政治的金字塔尖一下掉到了最低點。美麗就是這批人中的一個典型。不管她怎樣革命,怎樣積極起來改造,反戈一擊,人家都不相信她了,她從社會潮流的中心位置被拋下來了,宏大的政治抱負和遠大理想,頃刻碎了。
就在那個時候,我們走到了一起。我的單身宿舍旁邊,就是文革查封的毒草書籍。有一次我偶然推門,那門竟然開著,我進去偷了一本叫青年衛生知識的書,我剛看了兩行,就被美麗一把奪去,扔進了火紅的煤爐里。一種盜火者的恐懼,興奮,恍惚和愛情,夜夜燃燒,一直到白天,立刻又化成了明亮的冰塊。首先,我沒有一點勇氣向她表露心跡。誰都知道,一個學生也愛上了美麗,就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美麗卻把信交給黨委書記。黨委書記把大學生狠狠地批了一頓。大會批評,小會幫助,大學生弄得再也沒臉見人了。三個月后,他瘋了,每晚都趁著夜色,提起一桶加過水的石灰粉。不知從哪里偷了兩支筆,一大一小。道路、墻壁、電線桿、城墻、巖石、工廠的大門口,到處都出現了這個瘋子寫的標語:
“美麗,我愛你!”
有時候,打三個感嘆號,有時候一連就是十幾個感嘆號,驚嘆號后面還帶著用額頭磕出來的省略號,血跡斑斑,叫人心里涌上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瘋子有一次蹲在路中間寫標語,一輛汽車疾駛過來。因為是個轉彎,他被活活撞死了。
那時候美麗已經二十五歲。一條鐵梅的大辮子,大眼睛。乳房高聳屁股豐滿,腰肢纖細。她占領了許多男人的夢境。好在美麗心里只有革命、生產、階級斗爭、路線覺悟、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她挺著高高的胸脯,不管別人和組織怎么看她,仍然一個心眼,撲在革命上,積極參加各種會議、運動。翻開她的政審表,每一年都填著這樣的鑒定:“熱愛黨,熱愛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忠于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思想先進,勞動積極,愛憎分明,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對待敵人能像寒冬一樣無情。”
那時候有幾個姑娘追我,可我心里只有美麗,革命者講純潔,愛情更要純潔。有一次下夜班,正想著沒有希望的愛情,發現廠里一個姑娘在路的另一邊,不停地向我招手。我低下頭,假裝沒看見,匆匆走了。又有一天,我正在翻砂車間翻砂,一抬頭,又是那個姑娘,在另一翻砂車間的燈光下向我招手。我仍然低著頭,假裝沒看見。那時候在中國,性和愛提都不能提,誰提誰就是品德不好、糜爛。但愈壓抑,那欲望愈強烈,男廁所和女廁所的隔壁上,會被人掏個小洞。廁所有三尺多厚,想想,這要多大的毅力。廠里有一位“軍用品”,大方、活潑,愛開玩笑,愛說臟話,她經常挑逗我,有一次不知怎么,我的手就塞進了她的褲襠,她假裝扭捏著,但還是允許我摸了她的一號禁區,柔軟滑膩的肉蚌,那天我沒有洗手。興奮得不得了。過一會把手指放在鼻前,使勁聞,那究竟是什么滋味兒呢?我至今說不清楚,微酸,鮮腥,還有一種神秘的芳香。芳香飄散,我害怕極了,萬一那女子懷孕了怎么辦?萬一她說我強奸她怎么辦?那時候有一條法律,和現役軍人的妻子搞男女關系,是要被槍斃的。我有整整一個月沒睡著覺,仿佛那女子經我那一摸,已經懷孕了,已經把娃娃生下來了。我被押到刑車上,“嘭”的一槍,腦袋開花……
我幾乎要想去向組織坦白自己所犯下的罪惡了,還好,美麗旋風般卷入我的生活。使我沒做蠢事,很快,我們就結婚了。
那是一個滴水成冰的深夜。托爾斯泰《復活》描寫過,他光著腳,不遠處伏爾加河的冰塊發出“咔嚓”,“咔嚓”的破裂聲。當然,我和美麗是黃河的大冰塊。我們只顧脫,一件件地脫,根本就聽不見黃河冰塊的破裂聲。那陣兒,就是地震也聽不見。我不熟悉地質結構,也不熟悉美麗身上那些流奶流蜜的果園、河流。十六歲以來,我他媽的簡直變成了犁頭。那種被黑暗的爐火燃得彤紅的犁頭。我還悄悄寫犁頭的詩,全部的能指和所指的耕,耕,那一塊可耕地,我簡直能耕出但丁地獄那火紅的塔尖,耕出囚禁在火海里的千萬億太陽。我和美麗翻來覆去,流淚,啃,咬,我把她舌尖、嘴唇都啃破了。她把我的背,肩,上嘴唇,咬出深的牙印——可我,他媽的總插不進去。純鋼的犁頭,在花崗巖蓓蕾上戳來戳去,就是找不到花蕾口。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太緊了??植?,焦慮,革命青年在黑夜里干這種事兒?真他媽比反革命還反革命呀!后來我才知道,她那叫處女精神緊張,肌肉痙攣。她那個蓓蕾硬呀,真不愧是鐵姑娘連的連長。兩團火焰還沒折騰個名堂,天就亮了。
那些天總是暈暈忽忽地,暈暈忽忽地,把借人家的三抽桌,椅子,還有一個收音機、一床榆林毛毯,給人家還了。我們盼望著天快些黑起來。天堂的門雖沒有打開,但我們已經被對方血液的芬芳點燃了,欲火在骨髓里燃燒。我鼓足蠻勁,向天堂那精致的鐵門——
現在我還能聽見美麗那一聲慘叫。
她死了,鮮紅鮮紅的血從天堂涌出來,我的包皮撕破了。一股鉆心的疼痛后,開始流血,發炎,結痂,形成比針鼻大一點的膿。她的輕盈,我的矯健,都因為偷食禁果而丟失了,我一歪一歪地走路,她也一歪一歪地走路。簡單地說,性新婚,并沒有給我們帶來多少快樂。唉!愚昧,對知識的封鎖帶來的匱乏,閹割了日常生活和人本性中的一切美,包括快感,活力。
還是革命有意思。
那時廠里開展三忠于,四無限運動。全國都在唱“忠”字歌,跳“忠”字舞,寫“忠”字的標語,喊“忠”字口號。每家、每個單位的門和窗上,都要貼“忠”字。心靈手巧的美麗,不但“忠”字舞跳得好,而且成了剪“忠”字的剪紙能手。一張張的大紅紙,一捆捆的大紅紙,都被個人和單位買來,堆在我家的床板上。美麗先在床上,有時干脆坐在地上,嘴里哼著江姐當年在渣滓洞繡紅旗的歌曲,腰輕盈地扭著,豐滿的美臀穩定地坐落在——我的心上。剪刀、蝴蝶、葵花、一張張漂亮的剪紙,就這樣流入工廠、學校、機關、單位。她一剪就是一個通宵。有時我也幫她剪,組織和單位漸漸忘記了我們那不好的家庭歷史背景,我們也成了革命的紅人。組織甚至暗示,如果美麗表現再突出一些,就可以申請入黨了。
革命使我倆輕松、愉快。性生活也慢慢和諧了。沒找醫生,我那流膿的包皮也在黑暗中自行愈合了。雖然美麗還在黑夜里喊叫“痛”、“痛”……實際上她已經暗自喜歡上了這種“痛”。有時剛“痛”過一次,她還用身體語言要求再“痛”一次。要不是《易經》,我們甜蜜的生活仍會繼續下去。
前面說了,我的宿舍旁邊就鎖著一屋子大毒草。生活剛好一點,我那反動的父母在老家又出事了,他們的底子又被揭出來了。
實際還是那些老問題,封資修的孝子賢孫呀,愛新覺羅的反動血統呀,村里沒有參加工作的貧下中農,還聯名寫了一封控告信,控告說像我這樣具有反動血統的家伙,怎么能在國家的保密工廠工作……多虧我的戰友叫我看了這封信。我整天提心吊膽的,家庭,愛人,前途……我怎么這么倒霉?難道世界真有一雙冥冥大手,主宰著眾生的命運……美麗興高采烈地寫了入黨申請。而我卻鬼迷心竅,趁她睡著,用一把鉗子撬開封資修毒草的鐵鎖,偷了《易經》和幾本算命的書,偷偷地學起算卦業。
我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在我們這個地區,任何人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我一生好像生活在地雷上,但在地雷沒爆炸以前,我總得找些事兒分散我的焦慮。自我蒙蔽也好,自我欺騙也好,在恐懼和焦慮中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東西,我緊緊抓住《易經》,一本《六壬大占》,一本《奇門遁甲》,我翻開《推背圖》?!洞笙笾當低曝苑ā罚笠槐緯敿毥榻B了推卦的方法。夜寂靜而黑暗,黑暗似乎是永恒的。我心驚肉跳,同時陷入一種醉和迷狂。我用顫抖的手指解了半天,才解開油紙裹著的包兒,取出四十九根筮草,然后看書上,第一階段:取筮草五十根,抽出一根不用,占筮時,用余下的四十九根。我抽出一根放左邊。聽著美麗香酣的鼾聲,一時間,想停止這種反動活動。但想美麗再好,也挽救不了我的命運。那種在黑暗中求命運的愿望更加強烈。我急忙把余下的四十九根擺在面前,再看書,第二階段將四十九根筮草任意分成兩組,其中每一組最少應為六根,最好從中任意分。誰家的狗吠叫了一聲。我仿佛看見我年邁的父母,顫巍巍地跪在高板凳上,斗爭者突然一腳蹬倒了凳子,父母從凳子上摔下來,頭破血流。我把四十九根筮草分成兩組,分得比較均勻。再看書,第三階段:從兩組筮草中左邊的一組中抽出一根,將它掛在手里……
我把抽出的一根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再看書。第四階段:分別將兩組筮草以四除。由于分成兩組是任意的行為,所以,每組也一定有余數產生。這樣,每組的余數應是一根,或者二根,或者三根。如果正好除盡,那么將這最后一次所剩的四根筮草也算作是余數。再把這兩組筮草余下的抽出來,這時被除盡的兩組筮草總數應是四十根,或者是四十四根。已經夜里兩點了,我數了數筮草,和書上講的一樣正確。趕快進行第五階段。誰知第五階段卻進行不下去。我只好再數一遍總數,原來少了一根。只好加一根從頭開始。結果左邊的一組余一,右邊的一組余三。第六階段:再以上述的除盡的十根或四十根的基數,任意分成兩堆,分別以四去除。這樣,余數也應是一根,或者二根,或者三根。每組除盡,則以最后一次所剩四根為基數。那么被除盡的兩組筮草總數應是四十根,或者是三十六根,或者是三十二根,再把余下的抽出來……
恐懼和焦慮消失了,我沉浸在“易”的迷宮里,照著做完,原來又是一次重復……
就這樣,四十九根筮草完全主宰了我的焦慮、恐怖、生命。在“易”的迷宮里,抽象的計算每進行一次最少也得一個多小時,任何一點差錯,都得重新來一次,我就這樣全神貫注地,漸漸進入了一個浩瀚而空虛的深淵。有一個深夜,我不但算出了一只蟋蟀的命運,也算出了中國一位大人物的悲劇。我無法抑制一種黑暗的沖動,把這一秘密悄悄說給了枕邊之妻。
這一次為了入黨,美麗檢舉了我的反革命行為。
锃亮的手銬,還有二十八斤重的鐵鐐、唾沫、拳頭、槍托、老虎凳、灌辣椒水、十個手指釘竹簽……一九七三年十月,我被逮捕入獄。可美麗并未被批準入黨,原因是她身邊全是壞人,總出壞人。于是她就瘋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責任編輯 寇 揮
愛琴海 前衛派小說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喜馬拉雅》、《凌遲河》,中篇小說《沉默的玄武巖》、《啞地層》等?,F供職于陜西省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