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爺黑狼,在外堡子屬于呼嘯山林的好漢,大塊吃肉的下家,殺人越貨的猛人。可回到兩寺渡,對鄉黨好得很,甚至甘愿受人欺負。但有一樣,愛賭,比命還要看的重。
早起從自家炕上爬起來,到灶火舀一瓢缸里盛著的井水,涼涼的,顧不上用毛巾擦,卷起黑棉襖袖子,胡七亂八一抹,勾起鞋就往西門外跑。夜黑,他聽說麻子油客在他屋準備叫人擲色子,一晚上就沒睡踏實。
望著他兔子似的背影,六婆緊叫慢喊,已經不見人了。沒辦法,自己收拾整齊后顛著三寸金蓮小腳攆了出來。
油客家的前院原來是廟,雖然有點破敗,卻寬展的很。客廳中間,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周圍著四個條凳,中間兩個大老碗,里面放著擠成一團的色子,白色的。在六爺看來,這些象牙制作的色子煞是心疼,女人一樣耐看。上面染著藍色、紅色的點點,與桌子邊坐著等人的麻子油客臉上凹下去的欲望相映成輝。
“老六,你來了?不怕王翠翠日撅?”油客一臉壞笑,蹲在地上抽旱煙。王翠翠是六婆的名字。堡子的人粗,念書不多,直呼其名,不像縣城的有錢人講究,叫“黑王氏”,叫人聽起來怪怪的。
“放你娘的豬狗屁!你小伙得是皮松了,咹?”六爺說的話惡,臉上卻笑著,掏出插在脖子后面的翡翠煙鍋,嘴里罵著,手塞進煙鍋把兒上掛著的荷包,黃黃的煙葉很快塞滿。
在兩寺渡,六婆的漂亮出名,六爺的怕老婆也同樣出名。要知道,六爺的這句話,外堡子人聽了,肯定屁滾尿流,他說的時候不笑,瞪著牛眼窩,手里的駁殼槍紅綢子風中抖動,那些為富不仁的地主老財像見了閻王。可一個堡子的人不怕,他在堡子里脾氣好的出奇,三歲娃都不怕,油客當然也不怕。
“伙兒,不是我嚷你,咱在一旦耍熱鬧,女人罵可不好。你趁早手別往鍋里塞,行不?”油客站起來,兩塊火鐮撞擊,砰砰砰,火棉先是冒出白煙,他低頭吹吹,轟的竄出紅火苗。遞過去,六爺趕緊偏頭,點著了,美美的吸了一口,長長的呼出去。
“少皮干!今都有誰來,快說!”
“你這人,急著上老墳呀?咱掛面不調鹽,可是有言在先噢。”
“啰嗦熊呢!”
“好好好,你歪。”
油客被六爺撕了耳朵,吁吁地躲,對方卻勁越大,只好求救。
原來,今天參加賭博的是成陽縣保安團團長魏八斤和駐扎在兩寺渡的國民黨胡宗南七訓處少校處長李跛子。
“燎得很么,都是把瓷的闊人么。”
看著六爺紅眼窩里放射出的興奮之光,油客感覺事情有些麻煩。
正說著,魏八斤狗熊一樣的腳步聲響了進來。八斤是原上帝王村人,長的很胖,愛喝酒。和他一塊進來的李跛子卻瘦,一口四川方言。
“黑狼六哥,好久不見,一切可好?”魏八斤腆著大肚子,朝著六爺,很親熱地打招呼。雖是官匪關系,但保安團人少錢緊,黑狼在武功、周至、興平胡弄,對本鄉本土從不驚動,還時不時給點甜頭,加之都是鄉黨,自然裝作不知道。兩人關系,常人看來,很是對勁。
“沒死,湊活著熬吧,怎么比得過你吃官飯的日子斡掖。”六爺應付著八斤,眼睛卻瞅著旁邊的李跛子。
“對了,”八斤拉了拉身后的李跛子,“這是七訓處的腦系李哥,四川人,義氣得很。黑狼,排行老六,也是我哥,你兩個認識一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么。”
六爺臉上笑著,趕緊走過來,想和對方打個招呼。李跛子卻不理識他,徑直坐到八仙桌的上席。心想,老子是天府之國來的,又是委員長嫡系正規軍的軍官,怎么能和你一個鄉棒平起平坐。“啪”的一聲,把自己的盒子槍放到桌子上。
“啪”,六爺也不示弱,把自己的駁殼槍很響的亮出來,端直坐在第二個位置。
“這兩個爺,針尖對麥芒,美!”魏八斤是愛熱鬧的家伙,喜歡煽乎。贊許了一句,也坐下來,與六爺黑狼對面。
油客膽小,看事態不對,心里害怕,站在原地半天不說話。
“主家兒,你個砍腦殼的,怎么不開牌,看不起老子喲?”李跛子蹲在凳子上,由于兩條腿不一般齊,身子便與挑釁的口氣形成一個角度。
“要得,要得。”油客娶的婆娘也是四川人,懂一點四川話,由于害怕,不停地哆嗦著,小心翼翼的坐了下首。他端起碗:“各位,看看色子,檢查一下。”
“話比屎還多,快一點!”六爺不耐煩的掃他一眼,只是走個程序,其實把目光定格在桀驁不遜的四川軍官身上,心里罵:“啥萬貨,在八百里秦川張個啥,尋著挨磚頭呢。你四川算個啥,咱陜西的土匪頭子張獻忠過去弄事的時候,多少川妹子招了禍,多少川豹子掉了頭。往老早里說,諸葛亮不想呆在四川,六出歧山,想奪關中,最后還不是讓陜西冷娃司馬懿提了蔓。不是孔明沒本事,而是你四川沒有油潑辣子干面,吃不飽,能殺人嗎?羞你的先人呢,哼!”
“黑哥說的對,李處座也英明,油客,利索一點,興許今個贏幾個,我回縣城能在老馬家喝燒酒,吃羊肉泡,最后在南陽街尋個合茬的弄弄,上下都過年呢。”魏八斤在城門外的路上,遇見李跛子,兩人準備瀟灑一回,謀拾著銀子,便合計進村聯合捉弄一下兩寺渡的傻瓜。見是黑狼,和自己的同伙悄悄使個眼色,表面很豪爽的打著招呼,暗地里卻早為對方挖下了陷阱。
一場土匪和軍官的賭局終于拉開了帷幕。擲色子,是一種以點數押注為輸贏的賭博游戲。像一種神奇的魔鬼,特別刺激,令多少熱血漢子、達官貴人、農夫小民甚至街頭乞丐著迷乃至發瘋。平平常常白色的色子,只是象牙經過精心打磨的產品,在賭徒的眼里,卻是金銀財寶,是女人房屋,是身家生命,由于賭博本身摻雜了太多的人為因素,也融入了愛恨情仇等更復雜的內容。在這種文化背景下,色子上面的點子顏色,藍色的,令人想起貧血的血管,而紅色則腥臭的渲染著可怕的腥風血雨。
在三對狼一樣的目光注視中,油客的雙手顫抖著,兩只老碗反扣在一起,成了紡錘形狀,上下、左右搖動,里面的色子很混亂的翻滾著,令四個男人的心也一樣的翻滾。
開始幾局,每個人還是衣帽整齊,半晌過后,贏錢的六爺丟了棉襖,大冬天精赤著膀子,渭河水一樣的汗珠淌得歡實。大褲襠棉褲,紅褲帶打了結的地方,一頭短,很威武炫耀似的擺來擺去,而另一頭長,很飄逸的垂下來,女人扭腰肢一樣很騷情的在風中跳舞。“快一點”,他喊,飼養室叫驢一樣煽情,空氣里便回蕩著潮濕的雄性的亢奮,嚇得油客臉上的麻子也顫抖著。魏八斤贏的不多,只是脫了外衣,油客不輸不贏,自然穿的人模狗樣,惟有輸家李跛子沉不住氣了。開始蹲在凳子上,后來站著,后來踢倒凳子,站在桌子旁,最后幾乎是趴在桌面。先氣憤的摔了青天白日標志的帽子,再脫黃呢子衣服,再和黑狼一樣光著滿是排骨的身子,像是巴蜀縱橫起伏的山川,還是擋不住六爺漲潮渭水馳騁八百里秦川一樣的氣勢。
“老子還是押八!”李跛子一直押八,雖然運氣不順,仍然跟誰賭氣似的,抱著一棵樹不放。
“我押九。”魏八斤剛才押五,小贏一把,這次變了個方向。
“我押十五!”六爺器宇軒昂。
“我也押十五。”油客善于見風使舵,想沾一下黑狼的光。
幾個人說完,各自掏出自己的錢作為賭注,放在自己面前。按照賭博原則,碗里的色子共四個,點數相加與每人押的點數最接近者贏,可以拿走對手面前作為賭注的錢。否則,為輸。
“你拿什么押?”六爺黑狼見李跛子公鴨一般聲嘶力竭之后,沒有掏出錢,便輕蔑的問。
“娘的,老子押槍!”李跛子顯然輸急了眼,摸摸口袋,實在沒有了值錢的東西,抓起自己面前的盒子炮,“砰”的一聲,再重重的用手拍著,喊。
“李處長,槍是軍人的命根子,人在槍在,人去槍走,是咱吃糧人的規矩,這不成。你要沒有錢,兄弟給你借。”
“多謝魏兄好意,我就押搶!”李跛子也是個犟松,脖子一梗,眼窩吃了死娃一樣,紅紅的,完全豁了出去。
“咱耍就是圖個高興。槍是要人命的家伙,不敢這樣,咱不耍了,好不好?”油客感覺自己臉上的麻子坑濕濕的,不是油,不是汗,分明是嚇死人命的血點子。他手里的碗快要摔在地上,抖的更加厲害。
“你小子敢散伙,老子槍斃了你!”李跛子輕蔑的瞪著他,準備拾槍。
“別介,”六爺黑狼興災樂禍,擋住跛子的手,踢了油客一腳,“沒出息,少丟咱兩寺渡的人!李長官,咱就愛耍槍,說實話,咱就是西安省通緝的土匪黑狼,押槍就押槍。”
“老六,胡說啥呢,誰不知道你是這堡子的好人。”魏八斤看見李跛子怪罪的眼神,害怕自己剿匪不力的事情傳到西北王胡宗南那里,打哈哈,解釋。
“我就是土匪。土匪咋咧,不丟人。走的端,行的正,專門搶那些吃黑食的有錢人,不像你們當官的,盡巴結闊老,欺負窮漢,飽肚子不知餓漢子饑!”六爺毫不領情,依舊高喉嚨大嗓子。
“你鬼兒子,別逞能,說不定這一把老子贏呢,我不信風水轉不過來。”李跛子這會兒心思全在賭局上,不可能像八斤猜的什么剿匪。
油客沒辦法,只好搖起了碗。
桄榔浪,桄榔浪,色子在黑暗的空間,你碰我,我推你。你哄我,我騙你。你打我,我揍你。你跑過來,我攆過去。時間,像是在這一瞬間無限延長,放大著每個人的思想。魏八斤心跳得最厲害。李跛子是自己叫來的,本來是想賺一把,誰知這小子在牌場直杠子脾氣,自己本來想做些手腳,不停使眼色,他卻熟視無睹,臉色成茄子一樣,就是不愿意與自己裝做尿尿出去商量作弊的對策,導致節節敗退,最后輸紅了眼窩,押上了槍。見自己勸阻無效,他的心懸在嗓子眼,此刻,麻子油客手里“桄榔浪”響的色子,傳到他耳朵里變成了閻王爺的磨刀聲,那種恐懼鬼腳步一樣走來,讓人心里瘆的慌。輸了錢,好辦,可讓黑狼這個二球贏了李跛子的槍,萬一明天縣黨部甚至西安省政府追查下來,自己肯定脫不了干系。李跛子后臺背景深,自己一個農家子弟朝里沒有人,丟了飯碗甚至小命就日塌了。咋辦呀?自己保李跛子,肯定得罪黑狼,這可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不出手吧,結果更慘。哎,把他的,腦子進水了,跑兩寺渡撈閑毛,硬是把手往人家磨盤里塞,真是倒霉啊。
“開!”油客手里的碗終于停止搖動,左手揭開上面的那只,右手端著的碗露出來,四個色子地頭歇晌的農民一樣,歪著腦袋,亂亂的擁擠成一團,但在賭徒的眼里,他們是那樣的整齊。
“噢,我贏了!”黑狼眼窩亮,看見色子的點數剛好是十五個點。這哪里是十五個普通的紅點子,分明是馬涼坡父親偷種的罌粟開了花,那個鮮艷啊,那個心疼啊,那個乖巧啊。他看也不看周圍,更加配種叫驢一樣狂吼,聲音像唱秦腔《斬單童》的花臉一樣蕩氣回腸。
碗里的色子并沒有停止,似乎還戀戀不舍黑暗里的速度。但六爺覺得自己成了堡子西頭龍王爺一樣神仙般的先知先覺,肯定沒問題,我贏了!
“真的嗎?”李跛子臉色難看,兩腿發軟,身子快要跌倒,硬撐著。眼窩直勾勾的盯著轉動的色子,死魚一樣,冒出了絕望的氣息。
“我的娘喲,這是真的嗎?”油客此刻覺得自己手里端著篩子,過濾完麥糠后,剩下的是金子般的麥子,磨成白面,蒸成杠子饃,不,炸油餅,咬一口呀,那個香啊,給個縣長都不干。
魏八斤仍沉浸在緊張的情緒里。那轉動的色子,分明是四個妖冶的青樓女子,擠眉弄眼,扭胯擰腰,擺手張嘴,全是害人的鋪墊。八仙桌上,李跛子的盒子炮,漂亮的槍身,一層薄薄的藍色光芒,在冬日太陽下,發射著鬼火一樣的誘惑,也輕薄女子一樣向張牙舞爪的黑狼投懷送抱。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猶豫了。他猛的在凳子上站起來,其余三個人俯視下去,成了小螞蟻,而自己成了扭動乾坤的玉皇大帝。抽出自己的槍,朝下面的碗瞄準,“砰”的一聲,嚇的人們忘記緊張。
碗,碎了。色子,也碎了。
“魏八斤,我日你媽,你害我少贏一把槍!”
當下,油客嚇的趴在地上,尿了一褲子。六爺黑狼呼的撲倒魏八斤,兩個人當時扭成一團,在桌子下面的地上,全身沾滿塵土,豬一樣翻滾著。
“做啥呢,做啥呢?”六婆跑進來,發現掌柜的和人打捶,失急慌忙的喊,彎腰拉打丈夫的胖子,好讓自家人趁機占些便宜。魏八斤躺在地上,卻意外看見她衣服下擺露出一小節的白內,思想拋了錨,很吃了六爺黑狼一記老拳,當時鼻子流血,成了紅臉關公。
“做啥呢,抓賭!”李跛子抓起桌子上自己差點失去的盒子炮,朝天鳴響,馬上跑進來兩個七訓處的兵丁,直接向人撲來。這兩個人,是魏八斤和李跛子事先安排好的。一旦贏了,只是在外面警戒。要是輸了,以抓賭為名,帶走對手,沒收賭資。可以說,這個安排是萬無一失。只可憐堡子人不知道。項羽的勇氣可以打敗秦國的十萬大兵,卻比不了劉邦的陰謀巧得江山。世事其實自古以來就不公平,老實的鄉民包括土匪,哪里是官兵的對手。
“掌柜的,快跑!”六婆反應快,趕緊抱住魏八斤,大喊。不要說耍錢,土匪即使沒干啥,早就該進縣政府的南牢了。
六爺噌的一下,拿出飛檐走壁的絕活,轉眼間,毫無蹤影。李跛子打了一槍,子彈只是濺起墻頭的黃土,震得酸酸草發抖。油客也掙扎起來,剛爬到墻頭,腿被李跛子的槍鉆了個洞,掉了下來,日娘老子的叫喚求饒。六婆硬氣,主動走到兵丁面前:“跑了和尚廟還在,要剮要殺,老總們請便。”
油客和六婆被關進大牢,親戚朋友破費許多銀子才放了出來。六爺遠走他鄉避難,和魏八斤結了仇,駐扎在堡子的七訓處也成了他的死對頭。直到解放前夕,胡宗南被我中國人民解放軍打敗,從成陽逃往陜南,他才結束顛沛流離的生活回到家鄉,準備殺魏八斤,卻被狡猾的八斤麻痹,反而死在仇人槍下,可惜了一世英名。這場賭局成了兩寺渡人傳說至今的故事。
責任編輯 寇 揮
馮西海 男,1963年4月出生,男,本科文化程度。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愛恨無奈》、散文集《寂寞的張良》等150多萬字。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享受政府津貼,現任成陽市秦都區文聯主席、作家協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