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農村老家叫紅旗社,這個名字是合作化時期留下的。不過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并不多,因為早就改名叫東山屯村一組了。可我和一些當地人還很喜歡叫“紅旗社”,就是覺得親切。
老家在二龍眼河畔的南溝里,是個近百年的村落。我在村校小學六年級畢業后,又進城讀了七年書,而后做了紅旗社的農民,名曰回鄉知青。春播、夏鋤、秋收、冬打場送糧,年復一年,所有的上趟子活都干過了,盡管勞累艱苦,可那片黑土地卻養育了我的青春歲月,也培養了我農民般的性格和意志,所以,情思一直和老家緊緊相連。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離開紅旗社以后,幾乎每年都回去兩三回,看望父老鄉親,親近老家的一草一木。當然,耳聞目睹那翻天覆地的變化,總讓人激動與興奮。
我在老家當農民時,過著很窮的日子,生活像下雨天背燒柴趕路——越走越沉重。吃的是一色的大米查子小米子玉米面子,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一粒大米;不管老人還是小孩,都穿著粗布衣裳,大姑娘小媳婦若能有身“的確良”那就算時髦了;住的更差,都是大坯房小草房馬架子,沒有一棟磚瓦結構的房子。就是這樣,還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做“路線分析”,搞憶苦思甜,讓人哭笑皆非,心里著實堵得慌。改革開放的春風從北京刮進紅旗社后,人們心里熱了,眼睛亮了,思路廣了,致富奔小康的勁頭足了,出現了從沒有過的新景象。僅僅二十多年時間,吃、穿、住徹底改觀,生活條件不比城里差多少。手機、電話、電腦、小四輪、有線電視走進了大多數人家,具有現代色彩的日子富得叫人憋不住笑了。那年我回紅旗社,正趕上中央宣布免除農業稅,鄉親們歡呼跳躍,都說共產黨偉大,就是好。老頭兒老太太扮裝扭秧歌,孩子們敲鑼打鼓放鞭炮,像過節一樣熱鬧。愛編快板的崔二哥說:“種國家的地不用拿錢,反而還掙補貼,誰能不感激黨呀!”他當場就說了一段快板:
竹板響,開了腔/紅旗社里喜洋洋/而今免了農業稅/百姓感激黨中央/建設家鄉新農村/科學發展奔小康……
我夸他說得好,順手遞給他一支煙,他瞇縫著眼睛看看牌子,便夾到耳朵上了。他跟我一努嘴:“兄弟,以后常回老家來看看,有看頭喲。”
黨的“十七大”召開以后,深秋的天空一派潔凈的湖藍色,艷陽高照,和風送暖,天氣和人們的心情都好。這天上午,我的MSN有人上線,簽名是紅旗社莊稼漢。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農業現代化道路,談發展不能破壞農村生態環境,談新農村建設中的文明與和諧……內容實際,又有觀點,我讓“兔斯基”點頭贊同。我慢慢撥動鼠標上的小滑輪,想找找老家人熟悉的名字,可惜沒看到。但我想該回去一趟,老家貫徹“十七大”精神一定是熱火朝天的。這時外甥發來短信:我談成對象了,請回來吃定親飯。
我跟機關要了車,帶了些換洗的衣服和書就上路了。司機小張問:咋帶這么多東西?我說想多住幾天,再靜靜地讀幾本書。小張多次送我回鄉,對紅旗社的自然景色很贊美,說村北邊的那片樹林太漂亮了。我告訴他,老家祖祖輩輩都喜歡樹,就是動蕩年代那么亂,也沒損壞一棵樹。我在老家當農民時,曾跟大家一起在南山坡上栽下了一片“青年林”,那是叫現今的人聽來很陌生的詞句:義務勞動。那時什么都落后,要靠拼力往山上挑水澆灌,肩膀壓得紅腫了,也沒有人喊苦叫累。樹在紅旗社,是大家共同的親人。
車在奔馳,路延伸著鄉野風光。
臨近紅旗社,就是林蔭相夾的村道了。幾分鐘后,小張說的那片自然林出現在眼前,著實多姿多彩。我和小張笑入林徑,撫樹聽鳥,愜意開心。忽見對面的淀粉廠空空蕩蕩無聲無息,頓生疑:怎么沒生產呢?淀粉廠是小舅和哈爾濱投資商共辦的,當年的旗委書記曾三次來調研,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有腳步聲傳來,正是小舅。他說由于污染問題沒有處理好,暫時關停了。我說發展要講究科學觀念,這正是貫徹“十七大”精神呀。他笑了:“誰都應該事事為老百姓著想。”小舅曾當了多年的生產隊長,他是很優秀的村干部。
我住在妹夫家的西屋,這寬敞明亮的屋子是準備給外甥做新房的。這些年來,妹夫家的小日子過得很紅火,兩口子頓頓有酒,把酒盅都捏扁了。去年的黃豆沒賣,今年價格上來了,兩元錢一斤,便把今年產的和去年留的一起出賣,這下子算是叨上了。家里還有九十多只羊,每只羊四百元左右,這可真是成整的一筆錢。他們給沒過門的兒媳婦準備了“三串兒一踹”(戒指、項鏈、耳環和摩托車),還要給一幫羊、一臺“小四輪”。妹妹給我端茶來,她說給兒子娶媳婦是大喜事,花點錢也高興。我品茶吸煙,坐在沙發上讀托爾金的《魔戒》。指頭在舌尖上舔一下,嘩地又翻一頁,安閑愉悅。妹夫輕輕走進來,說:“大哥。”我抬起頭:“有事嗎?”他說:“跟我去放羊呀。”我說:“好哇,多少年沒走過老家的坡野了。”他找來一雙農田鞋給我換上,我們就出發了。
這是鄉間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妹夫搖起鞭子甩出一串響亮的鞭花,羊們就像雪浪一樣涌瀉出來,咩咩咩地撒歡啼叫。頭羊在羊群的前面領路,妹夫身上挎個小酒壺,手里拎著棉布坐墊,在后頭不緊不慢地圍群催陣。他很興奮,好似邁著羊步子,有滋有味地哼唱二人轉小調:“金風刮來秋色美,上山放羊鞭聲脆……”在彎垅子那塊地上面的坡野上,妹夫轟開羊群,滿天星地放牧,讓羊們自由而隨意地吃草。我問他:“這樣散放太隨便,一旦吃了走馬芹、狼毒咋辦?”他說沒關系,別看這兩種草有毒,還很香,但羊們都認識,從來不吃。他指著他的羊得意洋洋地笑了:“它們都是機靈鬼呀!”妹夫遠望望近瞅瞅,把村里村外看了一遍,又激動地告訴我:“鎮里和村里貫徹‘十七大’精神,從老百姓的利益出發,又幫咱制定了新的規劃和目標。山上繼續栽樹,有經濟林也有風景林,讓綠色帶來更加美好的日子。坡上放牧,養羊養牛,還要建設奶牛村呢。甸子地還是種大豆,不過要改土添肥滿垅灌,這科學種田可不是瞎吵吵,而是動真格的,多動腦子多流汗。”他又是咪咪一笑:“這大豆可是金豆子呀!”我在自己曾經勞動過的坡野上這走走那蹓蹓,回想當年,對比今天,自然百感交集了。更覺得當代農民腦子不空,目光遠大,很陽光。我在想象,不久的將來,紅旗社該會出現怎樣的神奇景致呢。
妹夫家的東邊是老隊部。我當農民時,那里是生產隊的倉庫,房山頭掛只鐵鏵子,上工或者開會都敲得“當當”響,那聲音直鉆心。現在臨街,院子很大,總有人在那里摔撲克、下象棋,吹打彈拉玩輕松,海闊天空神侃。我去了,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都點頭微笑,算是打招呼,友善和諧。這個時候大家扯著的話題,當然是“十七大”精神了。有的說,“十七大”報告講了很多民生問題,黨中央為咱老百姓著想,咱老百姓就要發展生產,壯大經濟,有了錢就不愁改善生活了;有的說,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不能像給房子貼瓷磚那樣做表面文章,該扎扎實實,先讓GDP有個突破;有的說,堅持中國特色,繼續改革開放,促進社會和諧,咱農民要邁出新的步伐。你一言我一語,正嘮得津津有味時,劉老三來了,他一見到我就緊緊握手,格外親近。他比我大一歲,我倆是不打不稱交的。我們一起干活種大地,常常是身貼身垅挨垅,但很少對話,也許是性格不同。老豬倌黃老頭有事,我打替班去放豬,不小心一桿子把劉老三家的豬打掉腰子了。劉婆子領著劉老三來找我算賬,擼胳膊挽袖子,恨不得把我吃了。多虧黃老頭及時趕到,把那豬撂倒,狠勁用手揉搓了幾下,把豬腰給按上去了,才算了事。可就是因為這次吵架,我倆卻成為好朋友了。劉老三滿懷激情地說:貫徹“十七大”精神,咱紅旗社要“三辦”了。一辦合作醫療,保證百姓健康;二辦文化活動室,豐富精神生活;三辦大集,活躍商品流通。大家不約而同地鼓掌,滿面春風。劉老三瞅著我說:“兄弟,為咱農民的日子祝福吧!”
傍晚時分,我沿村街走到李順林家。李順林拿火柴當牙簽,斜叼在嘴里,二郎腿一翹正要拉二胡呢。見我進院,就回頭朝屋里大喊:“家里的,快沏茶拿煙,忠范老弟來了!”我知道他是有名的“妻管嚴”,怕媳婦怕得邪乎,而今卻敢這樣大呼小叫,我想是生活富裕家庭和諧的緣故吧。李嫂出來,滿臉是笑,給我搬把椅子讓我坐下,瞅著我如氣似夸地說:“你看看你李哥,學習“十七大”文件,把他都美顛餡了。”
過了幾天,“十七大”宣講團來了,開座談會時把我也叫去了。會場上滿滿登登的,八成紅旗社的男女老少都來了。大家學文件,談變化,講發展,談遠景,群情振奮,不可抑制。會后大聯歡,有唱的,有跳的,有講笑話的……崔二哥摘掉帽子,走到中間,又來了一段快板:
十七大,頂呱呱/人民樂得心開花/中國特色大旗舉/社會主義放光華/改革開放巨輪轉/科學發展大步跨/和諧社會顯文明/我們朋友遍天下/再說咱們紅旗社/建設小康富根扎/團結一心有力量/明朝家鄉美如畫……
我又給他一支煙,他沒接,說戒了。他朝我擠弄一下眼睛,貼著我的耳朵小聲嘀咕:“你嫂子不讓抽。”他和我同時哈哈大笑。想起當年他就想要個帶把的孩子而跟媳婦鬧別扭的情景,不禁產生些許感慨。
一個姑娘站出來唱歌。一個很精神很秀氣的姑娘,我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女兒。妹夫告訴我,她是大連姑娘,是在大連打工的王家大小子領回來的對象。她唱童安格的《忘不了》:也許你和我,沒有誰對誰錯;只有你和我,一直到永遠……幾個小姑娘同時過來跟她一起唱,她們像一群鄉間歡樂的鳥。
這次在老家住的時間最長,每天都有新的感受,便想寫點什么了。窗外飄雨,細細的,密密的,沒有聲響,卻點點滴滴地滋潤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