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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在塔鎮上空

2007-01-01 00:00:00
駿馬 2007年5期

要是讓我選擇的話,我更愿意寫那些久遠的故事,在沉淀與幻化當中盡享那種隱逸式的美感。我覺得那樣自己更像一個文人。

現實有時候令人沮喪。因為我們身處其中,需要太多的心理承受,在承受中判斷。“是”與“不是”,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答案,卻不是最簡單的。我們常自恃有一個聰明的頭腦,才智不群,卻長期困于這些看起來簡單的問題中不能超拔。這不僅僅是個情緒化的問題。更多的時候我覺得回避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何必要超拔呢?如果你永遠面對大海,你就會忘記身后生活的垃圾場和那里的喧囂。

現在我終于想到面對了。

為什么不呢?

為什么非要去面對?

現實在那兒。不僅僅是在你的身后。

那天酒鬼小岳過來找我,我正在房間里看書。小岳搖晃著從我的背后走來——我想我連一個小岳都回避不了。一種要求自己面對的想法就這樣產生了……

我家的斜對面是個職工宿舍。我在四樓包租著一個房間,在那里靜心寫作。宿舍里沒有多少人在那兒住,整幢樓里常年都冷冷清清的。清靜是我的天堂,一天當中,我大部分時間待在那里。這幾年孤獨的寫作生活,使我養成許多與這世界不很協調的怪癖。我的行為和主張很大程度上與外界無法接軌,這使我不得不避免和任何人過多地接觸。距離能使人保持應有的尊嚴和內心的恬靜。我以為這樣很好。也許這種怪癖早就有,只是這幾年中自己不再隱藏它,還在某種程度上助長了它。很難說。

宿舍是一幢扁扁的火柴盒式的建筑,通體都是那種沉郁的藍灰色。由于冬天高寒氣候凍裂了樓頂的瀝青,常常在夏天里漏雨,后來又在上面起了紅瓦人字屋頂,看著就有些穿西裝戴頂子的不倫不類。這是大部分南方人在建筑設計上共同的疏漏。狹長的方磚小院里有兩個對稱的花壇。在短暫的夏季里,花壇里開著雛菊、金鐘子和大麗蓮一類鮮艷的花。鐵柵欄外面是條三年前修建成的水泥馬路,和馬路邊的上空除夏季以外整天被風吹得“嗚嗚”哀號的高壓線。除此之外,這里的那份清靜確實是十分難得。不看書不寫作的時候,就想想這籠子般狹小的空間,抑或是整個這個世界給我的感覺。有時候也想這些世界以外的事情,品嘗這種孤獨中的愜意,局限中的自由。我對自己的這種生活很滿意。

不幸的是,讓小岳這小子貓住了須子,時不時鬼魂似的過來纏磨我。小岳這時候已經是一個十足的酒鬼,一天到晚都醉著。

小岳兩年前就住進這幢樓里,他的房間在二樓。小岳剛住進來那天樣子簡直糟透了,頭發焦枯得像一撮焦炭,臉色發青而且帶著血跡,下眼瞼尤其青得厲害,臉上的血跡胡亂地用什么擦過,能看出血是從鼻孔里流出來的,似乎頭上也破了,精神也不太好,疲憊而且頹靡,整個人看著像是剛從地獄里鉆出來似的。后來才聽說,小岳讓他老婆給打了,打完之后又攆了出來。這種情形誰都不好冒冒失失地去過問。我覺得這種摻雜著好奇心的口頭關懷無疑會增加他本人內心的沮喪和尷尬,會起到雪上加霜的效果。就在值班的給小岳找好了房間安頓了之后,或許是值班的提醒,小岳去水池子洗臉,見我過去打開水,很唐突地對我說:“老同學,不怕你笑話,我讓老婆給打出來了!”從那時開始,我時常聞著他嘴里的酒氣聽他說挨打的經歷。那時候他已經開始酗酒,不過不像現在這么厲害。他不顧忌跟前是否有人,站在那兒滿臉淌著淡紅色的水珠,不斷地用骯臟的衣袖擦拭著,跟我說一些前后的細節。我才知道在這以前他出了不小的麻煩。

我大概有幾年沒跟小岳這樣近距離接觸了,也沒說過話。他以前在官場上春風得意時十足的氣派和不撩眼皮敷衍你的勁頭已經讓我適應了,并結石般頑固地停滯在這段阻斷的記憶里,我總覺得那才是小岳。今天他渾身的派頭竟是一落千丈,像是掉進了臭水溝里,毫無顧忌地把自己的丑事照直迸出來,讓我一下子竟有些吃不消,感到唐突至極。我也多次經歷過男人們在一起閑聊時,就像在說吃過一碗炸醬面一樣說自己前一陣子出去打過幾次“野雞”。但那畢竟是在那種無是無非的閑聊當中,是許多男人生活很愜意很時尚的流露。而小岳那次的突然出現,使我驚訝于人的這種巨大變化。小岳住進來以后,時常喝得爛醉過來和我糾纏,排遣乙醇這種物質給他帶來的過盛的精神能量,使我的生活隨時充滿酒氣熏熏顛三倒四的氣氛。說實在話,他也沒有別處可去。我想我還是盡可能地謙讓著他。

那天,小岳過來時手里攥著個酒瓶子,緊繃著臉,進門先“咕嘟”來一口。一大口酒在嘴里一旋,就有一大部分又漱回瓶子里,像熱力鍋爐的回水,使酒瓶里充滿那種乳白色的懸浮物,然后管我叫“老么”,高舉著酒瓶子過來,非讓我也來一口不可。我不喝,小岳就踮著腳和我生氣,說我瞧不起他。費了半天的周折,我迫不得已接了酒瓶,兩手捧了,將右手的二拇指塞進瓶口,一仰脖,飛快地做出猛灌一口的樣子,腮幫一鼓,喉頭一響,再張開嘴,作苦著臉,大口地往外哈氣。這一招兒特別靈,每每都能蒙混過去。小岳見了就特別高興,向我豎起大拇指,說一聲:“好!”趔趄一下,又說聲好。隨后一巴掌拍過來,沒拍到我的肩膀,卻重重地落在椅背上。

小岳這次是來向我證實我的筆名是叫“老么”還是“老幺”。在這以前,他已經不止數十次地向我證實過。灌了幾口酒之后,他笑嘻嘻地喊“老么”,隨即駝著背古怪著眼慢慢地搖頭,說:“不對,不對,你不是老么!”趔趄到地中央,又扌周了一大口酒,努起嘴,肚里仿佛運作著一口法氣,眼睛是笑的,放著深邃而蹊蹺的亮光,盯住我,隨著身子一前一后地閃,一只手臂鐘擺似的垂著,擺著。這樣地盯了我老半天,伸出二拇指鄭重地豎起在鼻梁上,向前一推,狠狠地喝道:“老幺!你叫老幺!”聲音是斬釘截鐵,無可質疑。然后,又開始笑,噴著濃烈的酒氣,很鬼氣地用鼻子笑過來,眼光依然深邃而蹊蹺。再扌周上幾口酒,旁若無人地回轉身,慢出腿,開拗步,一路踩著海面似的,直奔了門口。走到門口,想起什么似的回轉身,看了看我,又了然無事地舉一舉大致要空了的酒瓶向我致意,再一回頭,“口邦!”腦門結結實實碰在左門框上,猛回頭又看看我,眼睛里亮出另外一種蹊蹺。然后一搖一顫的幾個拗步重新退回來,站在那兒朝門口相目了一氣,腳步下意識地靠右,再靠右,到了門口,“口邦!”又撞在右門框上。我過去扶他,他很執拗地把我的手甩開,跟自己說:“我就不信,我——出不去!”再退回原地,煞下腰,突然看破了蹊蹺似的,一笑,走到墻邊,緊靠住墻壁,手臂展開,做臨崖狀,慢慢蹭向門框,最后,終于勝利地出門而去。

小岳來我房間十有八九是帶著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有時候是考我一個初高中的數學公式,或是社會上已經流傳了很久的灰色的順口溜,帶著一種來自虛無的歡樂中的精神挑戰,重現他少年時候的生氣和純真。有時候也能很安靜地坐一會兒,坐夠一會兒就開始勾著頭嘆氣,說自己空虛,說著說著就哭,哭得十分委屈,像個剛舍奶的孩子,讓人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小岳剛住進來時,他的房間里還住著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快要退休的基層干部;另一個是個高中學生。后來讓小岳鬧得受不住,兩個人先后都搬到別的房間去了。小岳醉了酒之后精神亢奮得驚人,常拿一些問題通宵地考問一老一少兩個同宿。小岳的床底下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酒瓶,這些酒瓶中盛有多少不等顏色不同的液體,清的是酒,混的是尿。小岳喝酒比喝水還勤,夜間沒時沒遍地醒來向床底下去摸酒瓶子。有了尿順手拿了一個瓶子就接,有時候連酒瓶都不拿,身體往床邊一側歪就解決了。小岳的房間里常年充斥著這種尿和酒的混合氣味。對于床下的那兩種液體小岳從來不會弄混,就是半夜里伸出手去也不會拿錯他所需要的瓶子。那兩個同宿沒搬出去時,小岳除了每日給他們“考試”以外,還出去幫助高中生打過一次架,據說那是一個社會上的“賴子”,在地區食堂吃飯的時候欺負了高中生。小岳決定要給高中生出氣,就去找那個賴子,二話沒說,上去踢了那小子一腳,自己撒腿就跑。據小岳后來說,問題就在那會兒他沒喝酒,肚里沒有酒,就“腳后沒根”,自知這種不在狀態上的較量,吃虧的肯定是他自己,他不跟他硬碰。有一陣兒小岳忙著給高中生介紹對像。斜對門住著幾個醫院的小護士,家在鐵路沿線,剛剛過來參加工作不久。小岳覺著給高中生介紹正合適,先去了趟廁所,隨后過去跟人家商量。姑娘們不經意間見來了酒鬼,也不敲門,又沒有系褲帶,轉身推門時褲腰連著褲帶在那大大地劃了一個圓圈,眼睛紅紅的一屁股坐在干凈得透亮兒的白床單上。他看著一個姑娘,看著看著,就叫出他前妻李穎的名字。姑娘們嚇得奪門就跑。

我和小岳是高中時候的同學,一直都在“拉克班”。學校把學生分成重點班和普通班。按學習成績,好生和差生“分槽飼養”,免得一條魚腥一鍋湯。我們班是普通班中最差的班。

學校是所鐵路子弟學校,也有地方和林業的學生過來借讀。我們這里是個林區小鎮,名字叫起來很有意思,叫塔特格里。一口氣送出來,舌頭在嘴里出水的魚似的一氣亂跳,跳出一串痛快的嘟嚕音兒。塔特格里是蒙古語“塔頭溝”的意思。小鎮上里外就林、地、鐵三家。順山坡的走向,山下溝膛里是爬滿綠色或灰色“大蟲子”的火車站,這些“大蟲”肚里吃飽了“黑頭蟲”或整根的木材就順溝膛的鐵道線跑出山外。山上是學校、醫院、機關和住宅。我在那所學校里上了三年高中。

上高中時候的男生身體發育程度比較懸殊,小的儼然還是一粒沒有發育的豆子,鴨追似的跟在大個子們的屁股后面跑。大的已經發育成尖尖長長的豆芽菜或是一只“母熊”。這些參差不齊的家伙快樂得像一群綠頭蒼蠅,平時不怎么搭理女生,操場上,教室過道里,整天滾成一個蛋似的。大家都有一個十分上口的外號。我們班緊挨著校長室,下課時在校長室的門口圍成一圈扯淡,扯在興頭上就忘乎所以,就叫喊。喊起來很規范,也很熱烈,從G調上升到C調:“哎——呀——我操!”常常因此讓校長找上門來。這些家伙照例要在教室的黑板前站成一排,挨班主任老師的屁股板子。幾乎每到這個時候,小岳都是緊靠門口的那一個位置,因為老師總要讓小岳出去給他踅摸一個趁手的家什來。小岳的腿快,挑選得也認真,不一會兒就抱回一截凳腿或是一塊板條,用起來保證讓老師得心應手,決不敷衍。找回家什,小岳立即歸隊,和大家一樣臉沖黑板站好。班主任老師打起屁股來特有氣勢,咬牙切齒,一板子下去,在屁股上發出震天的響聲,嚇得座上的女生們一下下地跟著縮脖閉眼,甚至流著眼淚替他們求饒。這些男生看上去并不怎么領情,站在那兒英雄似的挨著。老師打一下問一句:“疼不疼?”那邊沖著墻高喊:“不疼!”他們似乎不大在乎這個。其實是不是真的打疼了,鬼才知道。這些家伙總是不大長記性,打過了還會忘乎所以,還要到校長的門口去喊。或者還會尋找新的樂趣,下晚自習路過那個老招待所“口邦口邦”敲窗戶,每天例行提醒旅客們“換褯子”。然后在大街上把路燈一個個地踹滅。

我則是個例外。家在農村,困難,幾年書念得三起三落。后來哥哥中專畢業分配到這兒把我帶過來。其實我本來書念得也挺好,有許多愛好,許多志向。幾年耽擱下來,回頭再上學就已經老大不小了,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心思重重,一天到晚像個癡呆的駱駝。這些家伙一點不嫌棄我,一口一個“老大哥”地叫著。我感覺我倒像是他們一個來逃避計劃生育的遠房叔叔。

整個學校從老師到學生對我們沒有什么好的看法,因為我們是撲克牌中的“拉克”,是一堆百無一用的廢料。我們班主任很護犢子,自己怎么打都可以,就是不能讓別人說三道四,不管是校長還是其他什么人,誰說就沖誰來。有時候校長找上門來,他先關上門打一頓屁股板子,回頭再去找校長算賬。這多少帶有一些家長式的作風。但他絕對不是那種傳統的“土中土”式的沒什么文化教養、冥頑不化的人。他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有氣質,寫過很多現代詩,寫一手極漂亮的毛筆字。我記得他在教室里張貼了許多他自己書寫的條幅。“從成功到可笑只差一步”,直到我決計離職回家搞寫作的前不久,才對這句話有了真正的理解,也對我的人生產生過重大的影響。許多年后回過頭來想,其實在老師的心理上,如果非要把學生按學習成績的優劣分成好生和壞生的話,他們往往對這些“傻淘氣”的壞孩子更有些特殊的情感,就是除學習以外,在他們大部分人身上往往存在著一些比一般學生更優秀的品質。再有,這些孩子將來極有可能歸于弱勢群體,老師給予他們的更多是同情式的關愛。

我們一有機會就往班主任家里跑,干家務,爬山過嶺沒命地幫他往家里拉燒火柴,一次次掃蕩他家里好吃的東西和好看的書籍。班主任老師因為打學生屁股板子后來受了學校的處分。我們就罷課給校長看。后來大家都參加工作,一提起這些事情,小岳就說:“操,我們都讓他媽的張林給騙了!”我們班主任叫張林。甚至一提起來開口就是:“張林那狗小子……”或是“張林他媽個X的……”還有幾個家伙也跟著這么說。實在說,我很懶得聽這些話。我就覺得我們過于以成年人這種資深的態度去看待過去自己的無知,刻意看重和挖掘誰利用過自己、誰欺騙了自己。這種心態本身未免過于灰暗,也缺乏些起碼的善良。我覺得這里面蘊藏了某種危險。

小鎮地處偏遠山區,艱苦,缺人才。能在這里扎下根的知識分子,大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大中專畢業生。他們的家鄉比這里更艱苦。還有就是早年上山下鄉不能返城的知青。那些城里的大學畢業生一聽說這里冬天冷得尿泡尿都得使棍兒敲,沒人敢來。有些誤入歧途的,一來就傻眼,就削尖腦袋往出逃,隨來隨去,也就差不多了。就連這里土生土長考出去的,也都是能不回來死活不回來。后來我有更多的機會走出大山去到“下邊”看看,繁華而且怡人,城市和山川都被空氣煨熟了似的,有種溫暖的愜意。而小鎮上一年中最暖的季節里,山中的草木也像冷庫里的菠菜似的,綠得發冷,不夠鮮活,不舒展。而且這種綠色的景象也會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是夢一樣漫長寒冷的冬天。難怪那些城里的大學生一聽說這里跟躲瘟疫似的。那年鐵路局去外邊一所大學里招畢業生,辦得妥妥的,末了一個都沒來,都被人家給挖走了。一些土生土長的文人給《人民日報》寫了些激昂憤慨的文字,聲援信從全國各地“雪片一樣地飛來”,終究是沒有一個人肯到這里來。老局長憋了一口悶氣,就把我們這些廢料撿吧撿吧,送出去粗加工一下,回來充當有生力量。

三年的學業完成后我們回來,考上的、沒考上的,哥兒幾個聚了一頓。大家似乎都沒什么變化,到一起就高興,胡打海摔鬧過了一陣,歸座,先溫習一遍“哎——呀——我操!”還是那么響,那么亮,仿佛要把小酒館的房蓋給掀起來似的。喊畢,小岳甩甩手,大叫:“操他媽,人生真他媽是個圓!”

大家興奮得伸腰攬胯,斜眉吊眼。

考上的有了文憑和工作,堂而皇之。沒考上的接了父母的班,也有了工作。大家都滿足,我也滿足。我想到了人的命!

那次考上了小岳和母熊我們三十幾個。“小不點兒”沒考上,接班當了工人。豆芽也沒考上,當了兵再就沒回來。據說豆芽體檢時不合格,花了不少錢。他老爺子是我們這里的顯貴,他有足夠的本事和理由給豆芽選擇更好的生活。其實“小不點兒”原來學習挺好的,比我們都強,是高二時從重點班調過來的。“小不點兒”的父親去世早,死于工傷。家里孩子多,父親死后沒人管他,放了羊,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畢業后小岳、母熊我們三個在同一個單位上班,住在現在我租房間的那個職工宿舍。雖然我們都在本地有家可回,我們只是喜歡這樣,有了工作就有了更多選擇的自由,這使我們感到無比快樂。下班回到宿舍,還有其他幾個同學,我們經常在一起喝酒抽煙扯淡。我在財務室當會計,小岳和母熊都在行政辦公室工作。這兩個小子嘴甜得要命,對所有年長一點的同事不是喊叔叔,就是叫阿姨。其余的一律哥哥姐姐相稱。打水掃地,早來晚走,一天到晚勤快得像飯店里的跑堂。在宿舍喝酒扯淡時我們有時候也談工作。這里要屬小岳談興最濃,也最牛氣,前一陣子他還說:“不知怎么的,在單位里看著誰都膽兒突突的,尤其是人事主任那張成熟得可怕的臉,看著就眼暈。”問我們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我和母熊說都一樣,我們也是。時隔不久小岳就可以點撥我們了。有一次,小岳直言不諱地說我有些時候發“木”,說這對我不好。他說領導肯定不喜歡手底下的人發木。他好像一夜之間獲得了說不完的經驗,他說:“你看我,我們主任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我就知道他需要什么,麻溜兒給他辦了。估計他啥時候該犯煙癮了,就得給他遞上去。你不能光給他遞,你自己也得抽,給人看上去不是你存心要給領導上態度,而是你自己要抽,就得這個。你老木不行,你老木他不收拾你?”小岳一說起這些,口氣一般都是這么牛氣,很膨脹,很有成就感,那樣子儼然已經是我們的老師了。小岳說我發木是有一定根據的,有兩次他到我們財務室替他們主任領取報銷款,見我們主任水缸子里總是空的,回到宿舍提起來就訓導我:“主任缸子里沒水干啥不給倒上?干工作一天凈尋思啥了你?”我給自己辯護了幾句,我說我們主任平時不怎么喝水,再說,要喝水他自己不會倒么?小岳不聽我說話,他說“你得了吧你呀!”母熊笑笑沖我說:“沒事兒,老哥,你們主任要是收拾你,你就跟我說。明兒你老弟我起來了,再替你收拾他。”我知道母熊對小岳的話不以為然,但他不愿意戧著他說。

有一次,我們單位下屬的一個工廠著了火,我和小岳、母熊,還有幾個年輕人首當其沖,到樓梯底下的小儲藏室里拿了鐵鍬就沖進火災現場,當時火已成勢,燒著了工廠里所有的房子,門進不去,我們用鐵鍬拍碎了窗玻璃,跑遍里邊所有的房間搶救設備。上邊的火直往身上掉,幾次燒著了頭發和衣服,我們不得不跑到水線那滋滅身上的火。我們闖進一個干燥室里,那里的鉛粉經大火烘烤,嗆得人喘不過氣來。最后我們不得不跑出來,和許多人一樣,遠遠地站在一邊眼看著那些房屋燒成一片火海,直到最后落了架,成為一片土灰。

那次,我們幾個得到了單位領導的表彰和嘉獎,每人獎勵給20元錢。在財務室領取獎金的時候,有幾個沒去救火的人心里就不平衡,說,“行啊你們,鬧扯了小半天兒,大火沒救住,20元到手了。”小岳看著叔叔阿姨們有想法,就說獎金不要了,弄得我們幾個也不好伸手去拿。后來我們還是把獎金領走了。那時候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20元錢值得許多人為之眼紅的年月。后來母熊背地里很氣憤地跟我說小岳太能裝蛋,前后說了許多平時對小岳很不滿的話。

后來我們都搬出宿舍各自成了家。小子們時不時地往我那兒扎堆。樓梯開始震天地響,VCD震天地響,茶幾坐塌了,衣柜一次次搖搖欲墜。大家整宿地撮麻將,撮著撮著就劈頭蓋臉地打,打夠再撮。我照例在一邊端茶倒水,弄飯。我喜歡他們這樣。看著他們一個個沖著我笑出許多猴相,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心里就有種使命感。我向來以為撮麻將不是什么正經人的勾當,都抱著一顆賊心去撈別人一把,表面上看著卻像是沒那么回事,輸了幾個子兒又都急頭白臉,踢桌子摔骰子。沒勁。可是看著這些家伙玩,我就一肚子謙和,好像滿世界只有他們撮麻才是正當的,是正經人的勾當。早上四五點鐘,床上、地下、沙發里,橫躺豎臥,像電影里的古戰場。九點鐘領他們出去吃早飯,發現地中央一汪跑了氣的啤酒似的液體,味兒卻比啤酒沖得多。不知是誰拿這里當成“WC”了。有人揚言要把我陽臺里的鸚鵡拿著做了,說它們老早就吵,睡不著覺,肺都要氣炸了。

他們走后,鄰居見面定要問我說:“家里來客啦?”或是,“你家買‘VCD’了?”我笑出一臉的歉意。

那一陣子,我大體知道小岳跟母熊已經在工作上有些疙瘩,有互相傾軋的跡象。只是表面上看不出來,大家湊在一起時兩個都是說說笑笑的,看著什么事情都沒有。小岳還經常說我木,說成了口頭禪,聽著就有些挖苦的味道。我就對小岳說是那次救火時候鉛粉給嗆的,腦子中了毒。小岳就住了口,看著就有些不自在。后來,人們似乎都漸漸地忙起來。我家里“鬧匪患”的時候漸漸地寥落下來。再后來,才發現小岳他們有時候也聚,只是有一些人就給甩掉了,其中也包括我。我總以為那是很偶然的事情。

小岳的媳婦李穎是我們單位的打字員,兼管著辦公用品,體態勻稱嬌小,是個美人兒,也挺風騷。有許多漂亮的女人知道自己有些姿色就矜持不住,就風騷。這不能怪她。李穎是我們單位大領導的干女兒,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認的,但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有一次,我走在走廊里聽女清掃員和我們室的老劉麗女士仿佛嘁嘁嚓嚓地說,李穎一大清早在辦公室里給她干爹刮胡子。隨后回到辦公室里老劉麗女士就關上門證實了剛才的話。這話就有些好說不好聽,干爹畢竟不是親爹。可回過頭來想,弄不好又是女人們瞎說。我相信女人的想象力要比男人豐富得多,大都有一套瞎說的本領。現在的人使用的都是電動剃須刀,一般不大需要別人幫忙。再有就是小岳的媳婦李穎為人有些眼俗,說話辦事看人下菜碟,常惹得老劉麗女士們湊在一起講究她。這也是實情。

說起老劉麗女士也挺有意思,這人腿勤嘴快,一天到晚豪著大腚“嗖嗖”地四處采集新聞,隨時隨地給人一個歪理邪說的評價,像一個非正式組織負責人,手中永遠掌握著真理。關于小岳和他媳婦,還有母熊的許多事情,我還大都是聽她說的。在老劉麗女士跟前干工作有一樣好處,就是你必須時刻提醒自己做人要走得正,提防她說你。比方說你在跟一個異性說話時,你既不能斜著眼睛看對方,也不能直著眼睛看,眼睛里的光既不能太暗,也不能太亮。否則你千萬別讓老劉麗女士給逮著。老劉麗女士整天熊著我們幾個年輕人管她叫大姐,自己出去采訪耽誤了活計就抓我們當勞工,支使得我們一愣一愣的。我們只叫她劉麗小姐,就是不叫大姐。我們知道她想把我們都培養成她的奴隸。叫她劉麗小姐,她一半在心里挺受用,因為這使她感覺到自己似乎還很年輕;另外她拒絕這種叫法,她說那些個倚門賣俏的野雞才叫小姐。我們就改叫她劉麗女士,聽著很文雅,她看上去也很能接受,每逢我們這么叫她,她就自豪得身子一挺一挺的。她不在的時候就在這個稱呼前面加上一個“老”字,叫“老劉麗女士”,等于把我們給予她的那分自豪感偷偷又給賺了回來。我們大家都挺煩她但又離不開她,挺煩她說話又都不能不聽她說話。你想想,室里要是少了這樣一個人,大家就聽不到那些“頂花帶刺兒”的角落新聞了,剩下我們這些一天到晚瞪個瞎眼睛算賬的人就非過早老年癡呆不可。尤其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我覺得這老劉麗女士絕對的具有文學天賦,說話絕對有色彩。你在這樣一個人跟前學習和生活,就等于她熏陶了你,培養了你。關于老劉麗女士的話一方面你得欣賞著吸收;另一方面也得批判著吸收。比方她說小岳年底就要提主任了,你得信;她剛才回來說,李穎給干爹刮完胡子的時候,還用兩手仔細地摸一摸。這你就得自己在心里分析了:刮完胡子摸一摸也屬正常,要是干爹自己刮的話也得使手摸一摸,那叫驗收。老劉麗說的是用“兩手”摸一摸,這就與事實有些出入,就有色彩了。你笨尋思吧,兩手摸,是那么一回事嗎?這也要看你怎么聽,要是從文學的角度去欣賞它,這該是精彩之處,話外有音,是“文眼”。要是你需要事實,那這一段就該刪去。我承認文學是社會主體文化,但你要相信它總是在社會主體的邊緣上抽絲做窩。

小岳年底提了主任,老劉麗的話不折不扣地兌現了。他們老主任調到秦皇島的一個什么國營公司去了。小岳提了主任后大家熊他吃請,他很欣然地在地區食堂擺了五桌。他說他也早有這個打算了。整個科室的人都去了。母熊自然也在。酒桌上母熊自始至終地笑,笑得有點太鋪張,太那個。用老劉麗的話說,看著他笑心里難受。母熊笑著,以搭檔和同學的身份,一開場就跟著小岳李穎兩個滿場張羅著敬酒。我們室的一個伙計讓我也過去參與敬酒,我坐在那兒猶豫了一下,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我不愿意在這種場合下過分強調同學的身份,讓人看著像“四人幫”似的。李穎那天打扮得像個金人兒似的,臉上閃著珠光。又亮又媚的眼神,第一次無挑揀地滿人群里揮霍。這使得平時她看著眼眶發青的男人們受寵若驚渾身發熱,有的還踩鼻子上臉賠著小心跟她開一兩句帶一點色彩的玩笑。不過她今晚為這些人準備了足夠的耐心,始終笑著花眼應對著。在大家心目中母熊的工作遠比小岳干得好。不過小岳能把活兒干得禿頭上的虱子似的,擺在面兒上,敲在點兒上,讓大家有目共睹。比方說上邊來領導檢查,來搞創先評優,是必得有小岳陪著,吃喝住行打小姐,小岳樣樣應酬得體,游刃有余。這除了行政辦公室有這個職能之外,你得說小岳有這個水平。除此之外,小岳還得陪檢查組打麻將。打麻將小岳固然是小名姓“送”、干點炮,他手里有一筆“活錢”,是專門干這個的,專款專用。但是點炮也得點出水平來,得有分寸,讓領導把水平發揮得淋漓盡致,玩得盡興。不能爛點炮,好像貨幣明天就貶值了似的,胡亂往外扔。那樣給人家的感覺就不好。大領導因此很欣賞小岳的才干,他總歸是能幫助領導扛住一些個事兒。相對來講母熊就不大講究這些,拉屎攥拳頭,暗下力氣。不過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領導一有什么大小材料就交給母熊寫。我們在宿舍住宿的時候,母熊時常把一大堆材料帶回宿舍去,通宵地寫。有時候看他干不完我過去分出來一些幫他干。干這個我還行。那時候小岳一見母熊在宿舍混寫就鬧心,就說母熊:“沒見你這么干工作的,你拿單位去寫領導也能看見,你在這兒瞎寫誰知道?凈干些瞎眼活!”就像開導我發木的那種口氣。我們大領導每天晚飯后都到單位去轉一圈,這也是實情。小岳三個轉到對面桌敬酒的時候正面向我們,老劉麗直著脖子用她觀察家的眼光直瞅了他們有一刻鐘的工夫,回過神來趴在我的耳朵上耳語道:“媽親哪,你看那小岳尖嘴猴腮蹦蹦跶跶連個穩當氣兒都沒有,哪像個主任樣啊?你看那小孫(母熊),慢條斯理穩穩當當一瞅就是個官相。”最后把脖一縮:“可惜了兒了,嘿嘿嘿嘿……”我說你這位女士可真是夠嗆,吃著人家的不領情,還貶著人家。老劉麗見我批評她,舌頭一伸,脖子又縮了一下。

老劉麗跟我說話之前,我正看戲似的看著李穎紅口白牙紅指甲,在一片嘈雜的包裹之中聽不到聲息地一舉一動,一開一盍,滿人群里揮灑亮晶晶的眼神兒。看見那兩片鮮紅的嘴唇,我的腦子就管不住自己,總能看見她和小岳在宿舍里毫無顧忌地接吻的情景,吮咂有聲,像吃一筐稀爛賤的瓜果。就聯想到她給干爹刮胡子的投入與認真。我就想,人這玩意有些地方真是怪異得讓人不可思議,直挑挑地站起來走動,渾身包裹只露著手臉,又千人千面,各有不同,偏偏地把些花紅顏色在臉上涂抹,還發明“面子”“臉面”一類的名詞,臉蛋兒長得好看就是天生的資本,就可以陽光雨露地到處揮灑溫情,就可以精神變物質。不瞞你說,我這個人有時候就自己木著腦袋發這種神經。

我和小岳我們住宿舍的時候,李穎就已經住在那兒了。李穎家在外站,十七歲出來參加工作,早早地被社會上一些鬼男人勾來逗去,早早地成人,早早地開禁,到現在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油子了。社會也是大學,在復雜實用中讓人磨練出真刀真槍的東西。我們剛住進去的第三天,還誰都不認識,也沒大注意有李穎這么個人。那天吃過中午飯大家都將午休的時候,我和母熊下一樓水房打開水,就見一個房間的門大開著,里外圍著許多姑娘,出來進去的都屏聲靜氣,不知是在干什么。就聽說一個叫李穎的姑娘尋短見服了毒,說已經搶救過來了。我以為母熊是這個地方長大的知道的比我多些,問他知道不知道李穎是誰,母熊搖頭說他也不知道。當時母熊我們兩個打了開水上樓的時候,母熊向我大發了一通紅顏薄命的感慨。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十分可笑,既不知道李穎是何許人也,怎么就知道她是不是“紅顏”呢?大概是望名生義吧?姓“李”而且“穎”,就“紅顏”無疑了。這就像我們慣常一說起“女人”這兩個字,心里就產生出一絲美感一樣。可見每個人的內心都不缺乏美的想象。那頓感慨之后我和母熊就有些在意李穎的事情,和小岳說了,小岳笑笑說,李穎不就是咱們單位的那個打字員嗎。那幾天我和母熊過來過往地細心觀察著李穎,心里很同情。人只有在內心極度痛苦和無望的時候才會想到放棄生命。可是看著李穎挺安詳,挺平靜的,就和那天的事故對不上號了。后來還是聽老劉麗女士說的。老劉麗這個家伙你什么都不用問她,時間一長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她說李穎那次喝藥是因為搞對象的事。李穎當時搞了一個醫院的對象,兩個人認識時間不長就同居了,后來那個醫生外出進修一年,扔下李穎一個人在這干靠著,就有些熬不住,就臨時找了一個解決生理需要。我說過我們塔鎮地方小,好漢放個屁臭一街,這里沒有秘密。醫生一回來就知道了這件事,二話沒說就把李穎給甩了。我不知怎么地就想起“飲食男女”這句話來,覺得女人的這種處境可悲而又無法同情了。有一次,晚上去醫院我看見那個醫生也在,和他搭訕幾句,知道并不是他的夜班。那時候他還獨身著,見他跟一個小護士餳著眼,像個正在發春的貓。老劉麗說那個家伙在外邊的時候也沒閑著,沒少找女人。男人巴望滿世界的女人都風騷,自己的妻子除外。

一聲嘆息,使這個憐香惜玉的母熊對李穎產生了想法,這個慢條斯理的家伙主動去接近李穎。母熊是個比較內向的人,接觸女孩子就有一些難度。有一次,母熊去洗漱間洗衣服,夾個盆子大大咧咧地進去。水池子那邊一盆水潑過來濺了母熊一身。猛然間抬頭一看是李穎。李穎就很過意不去,就拉他去房間找毛巾去擦。李穎的房間就在洗漱間的對面。母熊說不用了不用了,還是跟著人家走進房間里。因為是一個單位的,雖然在單位里還沒說過話,這時候怎么也得嘮上兩句,就接上火了。那時候我和小岳兩個住一個房間,母熊住另外一間。不過他除了有材料要寫之外就長在我們那里,也時常帶了李穎過來說話。后來搞來搞去也不怎么就“移花接木”了,李穎就不再有母熊帶著來,自己過來,和小岳談上了。母熊靠邊了,沒有他的事兒了。我到現在想起來腦袋還在發懵,怎么就像一個領路的,領來領去別人到達了目的地,向導自己走丟了。我不知道母熊懵不懵,問他也不說。追問緊了,母熊喉嚨里噎塊骨頭似的,仰起脖子張大嘴巴自己干笑一氣,笑夠了才說:“別問了,說起來都是滄桑啊!”小岳和李穎結婚那天,喝完喜酒回來,一進房間我就問他:“咋樣,此時此刻你有何感想?”母熊還是那么干笑,說:“大哥,你這不是蹂躪我嗎!情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說完又是干笑。

小岳宴請大家之后,母熊回家歇了半個月的病假。母熊上班之后,和小岳兩個人的關系日益緊張起來,也沒發生什么口角,也沒拍桌子。只是看著他們像是距離很近的兩座山,面對面地對峙著,很陌生。時隔不到半年,母熊就調到鎮政府去了。

小岳提升一年后,我們單位的大領導就升遷了。上邊看他的年歲快到點了,到機關里提半級,給個閑職養清閑去了。單位里又來了一個很年輕的新領導。新領導有一張瘦條的清水臉,戴寬邊寶石藍眼鏡,給人的感覺半個臉都躲在眼鏡子的后面。這個領導的脾氣古怪而且大,喜歡很文靜地用粗話罵人。據說這個人的社會背景很大。我想極有可能,要不然不會這么大的脾氣。新領導上來不久就開始看不上小岳,說他坐不住凳子,交代他寫一點材料像放血一樣地困難。有一次因為一件事情當著一些人的面罵小岳:“你的腦袋是灌水了,還是讓驢踢了?”也難怪,小岳提主任的頭半年看著還好,后來就不大守鋪兒。一心在外面搞社交,酒宴一天到晚推不開地應酬著,把一些日常的工作都推給了頂替母熊的小張,領導有事時常找不著他。小張也是個比較勤奮的年輕人,只是在小岳面前似乎怎么做都不對。也難怪,一個新人有一些事情難免要找不著路數。新領導到來不久,小張就跟小岳吵嘴,不服從小岳的使喚,小岳因為這也沒少整治小張。后來聽老劉麗女士們在辦公室里講新聞時候說,小張是新領導的妻侄。一聽說這個我簡直都替小岳出了一身冷汗。我想憑小岳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的人,這一層關系怎么也應該知道啊!不是我對小岳多么偏私,有時候看著一個聰明人蒙在鼓里你就難免要跟著著急。我就覺得老劉麗女士要是能在小岳的手下工作,那該是物有所值。

李穎是科室當中惟一能夠跟新領導開開玩笑或說些過頭話的人。大領導的辦公室平時人們能不去則不去,而李穎有事沒事都可以很隨意地出來進去,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跟領導開那些在別人看來很可能觸怒他的玩笑。甚至可以摘下他的眼鏡在手中把玩半天,再自己戴上試著看看。我們的大領導就得坐在太師椅上抬著臉跟她交流。這樣,你就完全可以不用擔心他會不會跟她發脾氣了。一個抬著臉跟人說話的人怎么會發脾氣呢?

現在的家庭中男女兩個人各行其是感情四處漂移不是什么新鮮事。但那種家庭肯定是一個形體的客棧,不會是什么精神的歸處。但小岳這個家庭看著就有一種精神的高度統一。這是他們的特別之處。我一直弄不清楚,這種“放鷹”式被放逐出去的女人在小岳的心目中會占有什么樣的位置。這是想象的局限。然而這個家庭的努力在這位新領導面前并不見得怎么奏效,領導對此表現得很麻木,沒有一點領情的意思。小岳照舊每天看著領導的冷眼。時間漸漸摧毀了他的信心和耐心,這使他心里十分的懊喪。有一天在家里他把李穎打得三天沒有上班,第四天上班李穎是戴著一副深色墨鏡來的,下眼瞼往下還是能露出一塊青紫的顏色。這使得我們的老劉麗女士們像過了婦女節似的在一起高興了好一陣子,并以她們特有的關心方式趕著去問:“怎么沒上班啊?眼睛咋啦?”問得李穎明知說謊話沒有用也得說,說著說著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上了。我就說這些女人,也夠損的,非把一個本來就很尷尬的人逼到墻角里去不可。李穎也該哭,她能不哭嗎?

其實那天的事與我無關。可事情發生之后我還是覺得有些沮喪。那天我本想把一個文件給大領導看看,再向他請示有關事宜。當我走到他辦公室的門口時,就聽里邊有在宿舍時候常聽到的那種吃水果的聲音。也是人的疏忽,門還開著一個小縫,我的反應并不慢,我直接朝前走,到別的室轉一圈,和人扯會兒別的就回去了。偏偏小岳也在后面過來,直接觸進領導辦公室里去。后來小岳就打了李穎。

機關成立電子所,在基層抽調人員。人員調動的電報里有小岳的名字。不久,小岳就被派出去學習一年。一年后回來去電子所報到。隨后,李穎也進了機關,作檔案管理工作。

電子所屬于機關直屬單位,管理各基層單位微機。我們財務是微機管理,小岳也算是管著我們。剛剛開始上微機,誰都不大在行,小岳常過來指導,時常把我們主任給熊得一愣一愣的。主任時常得有“炮兒”跟著,小岳的態度才能稍好一點。好一陣子又不好,還得上炮兒。我們的大領導為此發了幾次脾氣,弄得我們主任在中間不尷不尬也很為難。倒是不關我什么事,我又不是領導,只是看著有些別扭。

豆芽回來之前,同學們在一起聚了一次。是“小不點兒”請的,人來得挺全。大家都忙,都很給面子。小岳和母熊也都到場,母熊那時候已經是鎮政府的官員,是派出所的所長,現在儼然一個地方上主宰者的姿態。母熊和小岳是我們這一撥兒最有出息的兩個。兩個人換座坐著,有說有笑。大家也都有說有笑。不過兩個人譜子一個比一個大,像一座廟里插了兩根旗桿,大家都不知道恭維誰好了。“小不點兒”在單位辦了停薪跟人學著做木柴生意。只是剛剛開始,一想到自己就要發大財了,一高興,就把大家叫過來。更主要是現在與以前上班不同,想法多了,做生意靠人氣,靠朋友。朋友越多越熱路就越廣,誰也不知道哪塊云彩能下雨,就把這些老同學都想到了。大家舉杯暢飲。小岳喊母熊所長,母熊喊小岳主任(其時小岳還不是主任,但是股級),而“小不點兒”眼看著又要發財,大家都跟著這么喊,喊得都挺響,挺悅耳,大家自始至終都挺高興。緊接著“豆芽”就回來了,我們輪番地請。小岳連請三天,弄得我們跟著他屁股后面一時半會兒搶不上槽兒。那次我才知道小岳與“豆芽”是什么樣的關系。你聽他們兩個人說話就像是站在半山腰上聽。他們說的太具體,就好像兩個人這些年天天都在一起頂著腳睡覺,說夢話都能互相接上茬一樣,把大家比得又遠又小,自悔往日自己都他媽干啥去了,竟然想不到和這么重要的老同學親近。這幾年的同學算是白當了,人也算是白活。這時候我才知道小岳的工作調動是“豆芽”的老爺子一手給辦的。小岳趴在“豆芽”的臉上亮著眼睛說:“我給你弄了些鹿鞭、犭罕鼻子、熊掌、飛龍,還有……”小岳沒等說完,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插嘴道:“那玩意好整嗎?”小岳不屑地沖著他撩了一下眼皮:“那得分是誰!”小岳扳著指頭數完,說:“你帶回去撒分撒分,給自己鋪一鋪道兒。”“豆芽”身子慢慢地往后仰,連連地點頭。“小不點兒”抻長了脖子很鬼氣地問母熊:“所長,這不犯法啊?”母熊臉往一邊一扭,說:“我沒聽見!”說完,滿場“哈哈”大笑,笑得很爽,很硬朗,笑得大氣磅礴。是啊,在我們塔鎮這塊小小的塔頭上,做事情總不該忘了“分誰”和“你是誰”。“小不點兒”張羅了一杯酒,又沖我提起了往日老大哥,說“這老大哥才好呢,多咱也忘不了”。有一些主要人物看著就很掃興,很煞風景,接話茬的人就很寥落,很微弱,遠不像說起別的話來那么火,那么來勁。就好像讓他們把自己的西裝都脫了,重又穿上往日那種又舊又臟、戳在那都能夠立起來的老棉襖一樣,很不情愿,很為難。熱心人的熱心是一個沒臉沒皮的東西,總得熱臉蹭了人的冷屁股,直弄得你一下子感覺到渾身輕飄飄,甚至要全盤否定了自己的過去才算作罷。我以前總是愛張羅張羅,以一個老大哥的身份,把大家聚在一起高興高興。直到后來才認識到把一個又臟又蠢的駱駝和一群猴子放在一起,互相之間都不是什么很高興的事情。猴子是人類的近親,說不定早晚就能夠人模人樣地站立起來,說人一樣的語言。而駱駝看來就沒這個希望。這樣,猴子對駱駝的任何看法也都是很自然的,這世界的主流畢竟是進步。但我倒覺得駱駝就不必非得學著猴子那樣地站立起來,否則就自甘抱棄。駱駝應該做駱駝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做一個好駱駝。

一次,電子所組織考微機操作證,凡是直接從事現代化辦公的人員都要去考。主考官是小岳,從理論到操作,都很嚴肅。考試成績當場出來了,我是97分,看小岳忙,看完成績也沒跟他打招呼,很放心地走了。

過一段時間,大家的證有的下來了,有的沒下來。沒見有我的。我沒問。我想是小岳給我經管著。他早晚會通知我。又過了半年,還是沒動靜。我想我該問問小岳。我抄起電話。我說小岳啊,我的微機證是不是還在你手攥著哪。我什么時候去取啊?那邊小岳說,沒有你的。我覺得我沒聽錯,我說我不是考上了么?小岳說,考上了還得評,你沒評上!我知道這不是開玩笑。那頭電話還沒等掛上,就聽小岳聲音很遠地說:“你以為你是誰?真是!”

我還以為我不是外人呢。

兩年時間過去,小岳調到機關的一個科提了副職。我還干我的老本行,走在大街上經常碰見一些同學,大多數還是沒什么大變化,像我一樣干著老本行,有些也提了職。有一些碰見我說些類似“還在那兒呢?挺好的吧?”一些嘴邊的話。有時候也加上些“咋整的,銹住了吧?”或是“老哥,活動活動!”看上去我已經成了一些關心我的人的心病和負擔。我也經常碰見小岳,跟著機關里的那些領導一起,像沒看見我似的,仰著臉過去。后來我離職回到家里搞寫作,整天圈在一個狹窄的空間里,就極少能夠見到小岳和其他人。

有一次“小不點兒”給我打電話說他晚上有節目,讓我也跟著去,說人多有意思。人家是好意,我沒多想,就去了。走路時,“小不點兒”說跟人搞木材掙到的錢都劃到那個人兜里去了,挺憋氣,打算自己搞。這次算是他掏錢,小岳請客。小岳上邊認識人多,叫他給搭個橋。我說應該。我和“小不點兒”一進酒館,腦袋就有些發麻。家伙,兩大桌人!不是機關的什么科長就是地方的所長主任,還有幾個我不大認識。母熊也在,正和另外一個人說話。再看那桌上,簡直是肉山肉海。后來慢慢細心聽小岳他們說才知道,蛇肉、狍子肉、鹿肉、猞猁肉、犭罕肉、飛龍湯,成山成海的兩大桌子。實話說,桌上隨便哪一個盤子里的東西我都沒見過,甭說吃了。我才覺得自己本不該來的。可是,我人已經進來了。

小岳看著挺熱情,一一地給我介紹,認識的自然就認識,不認識的小岳說過也就忘了。小岳鄭重其事地給在座各位介紹說:“這位,是著名的大作家,我的老同學老么。”小岳隨即笑了,趴在我的臉上歉意地問:“是老么吧?”我很矜持地說:“老幺,是老幺。”小岳馬上拍拍腦門強調說:“哎呀對對,是老幺,看我的記性!老幺,在全國各大報刊上發表文章。”在座的許多人聽了,臉上顯得驚喜又茫然。其實我自己還是清楚我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著名作家”,只是土地佬喝煙灰——有一口神累,把自己整天圈在寒舍或家里做夢罷了。這要是前幾年,我會當眾更正小岳的話,現在我不會那樣做了。我知道,在這里我就不再單純的是我了,我也和那桌上的什么驢肉一樣,是小岳的一道菜。大家都知道跟著劉三姐唱山歌的肯定不會是個麻臉女人,李白家里守夜的狗也能吠出韻腳來。小岳需要這樣。這對誰也都有好處。再者,這里也沒有什么露飽兒或出丑的危險,這些假大空的話糊弄這些人還是不成什么問題。因為他們根本就不看我寫的那一類文章。

小岳一會兒一趟地把女老板喊過來,問:“有沒有那蟄鯉細鱗什么的?”(蟄鯉、細鱗是我們這里特有冷水魚,數量稀少、味道鮮美,非常名貴)。

女老板說:“沒有。”

“整去!”

“茅臺有沒有?”

“沒有。”

“沒有茅臺五糧液也行。”

“五糧液也沒有。”

“整去!”

小岳口氣有些不耐煩了,像哄雞似的把女老板從后廚的腳門哄出去。

那天蟄鯉和細鱗沒整來,酒到底喝的是五糧液。酒里邊還兌了蛇血和蛇膽汁。小岳在兩個桌子之間來回地張羅。稱謂在坐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叫什么張科李科這種官名,只喊老大老二老三。開場白之后,小岳第一杯酒一口進去,一抻脖,喉頭“咣”的一聲。再命令老大老二老三們杯中酒都干進去。我給開得一愣一愣的,一杯酒跟著扌周進去,沒弄清楚五浪液是什么滋味,嘴卻麻了。這些人物在我來說,都是和玉皇大帝住著鄰居的,小岳卻是一口一個老大,一口一個老二地喊。這對我來說似乎就是一種打擊,像是冷身子一下蘸在熱水里,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我和母熊,還有地方上的一桌。母熊和一個所長很膩地嘮一些細嗑,抽空勸我:“吃菜,吃菜。”噪雜中,那邊小岳的話一句半句地漏進我的耳朵里。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小岳要唱歌了。小岳唱歌前說了兩句,然后自己清理清理聲道,給大家唱“太監的吶喊”——《把根留住》。

笑過亂過一陣,酒飯已畢。大家穿衣服往外走,說外面有車。我糊里糊涂地偷問“小不點兒”他們這是要上哪去,“小不點兒”說,他們去上“天外天”。去“天外天”這種事他們不互相禮讓,是他們的規矩,只是一個個不言語地往外走。我和“小不點兒”跟著他們出來,一拐彎,往家走。

從飯館出來,我和“小不點兒”一道,“小不點兒”走路有一些晃,風刮似的在寬寬的大路上來回地蕩。“小不點兒”一直沒跟我說話。走到一個燒烤店,“小不點兒”冷不防地一把把我推進去,非要和我再喝幾杯啤酒。他已經不容我說不喝。喝酒時“小不點兒”說:“這把整的挺窩囊。”我不解地問:“剛才在酒桌上不是挺好的嗎?”“小不點兒”再沒往這上提。看今天這種場合,我大致明白“小不點兒”話里的意思,是說小岳沒給他辦事,請來的都是不相干的人,真正是他點錢小岳請客了,等于禍害了他一把。從小店出來,“小不點兒”一路上反復地跟我說:“小岳這小子真他媽尿性,是塊當官的料。”我笑笑說:“你也挺尿性。”他大聲嚷道:“我,我他媽算個屌啊我,屌毛都不是。我多余找小岳給我張羅!”

我不能再開口了。我不知該跟他說點什么。

我先到家,“小不點兒”要跟我上樓來。我說:“快回去吧,看家里惦記你,啊?”

我上樓,進屋躺下。半天,聽見“小不點兒”在外面樓底下罵我,罵完我罵小岳,很清亮的回音傳進來。

看來“小不點兒”的酒勁真的上來了。

那次之后,我再沒和小岳他們聚過。那次我已經后悔了,覺得我侮辱了自己。這是秋天的事情。轉年春天,小岳就在“天外天”出事了。那陣子全國各地都搞嚴打,母熊和他的部下在“天外天”抓住十來個小姐和嫖客,經過審訊,小姐供出小岳他們三十多人,并說出小岳的許多性虐待行為。在這件事情以前,小岳在機關里局長對他的看法已經很不好,幾次批評他工作無所用心,上班時間在外喝酒打麻將。最使領導生氣的是在一個會議上局長講話,小岳在一邊的主席臺上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小岳被開除工職,在市里蹲了一陣子拘留。李穎二話沒說,和小岳離了婚去了南方。小岳的父親找母熊給小岳平了這件事。母熊說這次不行,這次是嚴打,是市里領導主抓的,風口浪尖上,誰也辦不了。小岳的父親就懇求他說:“看在以往你們朋友的份上,你拉他一把,我忘不了你。”母熊就很生氣地說:“你別跟我提朋友,朋友他媽就是你的地獄,再說,這事我的確管不了。”小岳的父親就這樣被母熊打發出來。小岳從拘留所出來沒了飯碗,自己在家炒股票。不久,和一個叫“大炕”的女人姘了一陣子又結了婚。小岳和這女人結婚后總是吵架,開始酗酒。小岳打不過這女人,經常挨打。小岳的酒喝得就越來越厲害,無論冬夏,時常拎著酒瓶子站在馬路上“指揮交通”,有時候躺在馬路或者墻角,像個垂死的人,在那慢慢地打滾。一天晚上我出來散步,見小岳在大街上一跳一跳地跑過來,像騰云駕霧似的。我老遠就喊他,我說你干啥呢小岳?他說你別跟我說話,走慢了就倒啦!

那一天,小岳的女人在外面回來,見小岳在家里正對著酒瓶子大口地灌酒,女人奪過酒瓶子摟頭就是一下子,瓶子在腦袋上打得粉碎,瓶子的碎片落在地上,小岳晃了晃腦袋,沒事!他以溫和的口氣對女人說:“這敗家老娘們兒,等我不收拾你。”女人沒等他把話說完,上去就是幾個脖拐,隨后把小岳趕了出去。小岳回到父親的家里只待三天,又被他父親趕出來。父親迫使他戒酒,把他關在屋子里,三天下來,卻沒有一點效果。他頭一天偷了父親的錢,假裝去上廁所,到跟前的小店里買了幾瓶藏在外面。這樣,父親見他出去的時候都是好好的,卻每次都是晃著或扶著墻回來。父親一氣之下把他趕了出去,索性由著他去了。

在我們塔鎮,坡的下邊有一片很開闊的塔頭地,塔頭地里有個實驗樓,是我們這里最早修建的一座樓房,用樁基打在地下的永凍層上。實驗就意味著成功和不成功兩種結果。這座樓房使用了幾年就局部下沉,就開了裂,住戶就都搬走了,現在已是人去樓空破爛不堪。小岳從父親家出來在實驗樓空洞的老窗框前“飛呀飛”地自己玩耍了一陣子,天就已經黑了。這時候他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從樓旁邊路過,小岳的臉上一陣驚慌,嗓子尖尖地喊了一聲李穎,那人回頭看了看沒搭理他繼續走路,小岳急忙沖下樓去,跑上去抱住那女人說:“李穎,走跟我回家吧。”女人嚇得瘋了似的咬他的手,撓他,終于脫身逃去。小岳站在那失神地望了一會兒,或許也覺出春寒侵入了他的骨頭里,一連打了幾個冷顫,這才想到回自己的家。

小岳回到家里進屋也沒開燈,正要脫衣上床睡覺,見床上除了他媳婦之外還有一個人,躺在自己的位置上。正想著那人是不是自己,就見黑暗中他媳婦起來了,高聲罵道:“操你媽你不是死出去了嗎,誰叫你回來的?”小岳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招到劈頭蓋臉的一頓好打。小岳就跑,抬腿剛要跑出門去,后面一個枕頭飛過來正砸在他的腳后跟上,小岳一個跟頭從門口摔了出去。小岳在門口蹲了一夜,第二天媳婦出門時不防備地讓他給嚇了一跳。氣惱之中打了他一頓又把行李也扔了出來。小岳這才住進宿舍里。宿舍的主任是小岳家的一個故交,和他父親的關系一直很好,主任看著小岳也怪可憐的,宿舍里床位又不緊張,就收留了小岳。

小岳大概在宿舍里住了二年多的時間。在那個天高云淡的深秋季節,小岳剛在我房間里鬧過一陣子拎著酒瓶出了宿舍,一個人來到老實驗樓,在四樓朝陽的一個窗框前玩了一陣他的飛呀飛,一下子從窗框里飛了出去,掉在下面的水泥地上摔死了。小岳的父親收拾了他的尸體送到八里外的火化廠去。小岳便化作一縷青煙,輕盈地飄上藍天,他實現了一次真正的飛翔。

我大致目睹了小岳這個人的一生,那天又親自送他實現他那最后的一次飛翔。他的故事也該到此結束。一直到現在我還在想著一個和我自己有關的命題:說文學需要體驗生活,人不能回避生活。其實我們時刻都在體驗,只要我們的生命還在,我們的各種感官的功能還在。人是回避不了生活的,就像回避不了空氣。即使你回避了一種生活,卻又進入了另一種生活。另外,就算我躲進宿舍里,可小岳還是找上門來。我想我自從認識小岳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終生都回避不了他,包括活著的和死去的。有時候,我一個人仰望塔鎮的上空,想象一下小岳現在哪里飄著。有時候他有可能是一片烏云,有時候也可能是一縷潔白的散霞。世界上除了祈雨的人們之外,一般都不喜歡烏云,它看上去太壓抑,太污濁,太黑暗。它可能會強加給你一些你所不需要的東西。可有時候一想,就覺得它們要是太美麗,太潔白了,怕是就不大健康,不大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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