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詩人站在會客廳的一角,沒有人注意到詩人的到來,可是詩人仍然移到了一樹開得正艷的花叢后,他想遠離這滿屋的熱鬧。可是詩人心里明白無論怎樣他都無法遠離嬌紅的誘惑。透過滿樹的花,穿過氤氳的煙氣,還有流動的光影,詩人看著嬌紅。嬌紅正被一群男賓眾星捧月般簇擁著,音樂聲淹沒了他們的談話,卻烘托了嬌紅的笑。此刻嬌紅正歪著身子斜靠在沙發上,也斜著眼,手臂兀自長長地伸著,肩頭的披肩便滑落下來,露出了好看的頸項還有肩頭,而鎖骨卻深陷著,鉆石項鏈映著滿屋輝煌的燈光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就仿佛那失意人的生活,光輝是外面繁華世界的映現,光輝的后面卻是清冷的夜里不知誰家小姐首飾盒里的墜子,靜靜地躺著,沒有五顏六色,只有寂靜的歌,還有那裹著首飾的綢布,是紅的,仿佛燃著的火焰。
窗外的夜是靜的,偶爾會有車呼嘯而過,雪亮的車燈便會在剎那間照亮滿屋的喧嘩,這時詩人會倏然出現在那光柱里,就好像精典影片里的精典片段,忘也忘不了。這時有傭人徑直走向詩人,將手里的托盤送到詩人手上,道:“我們主人讓你把這酒送過去。”詩人微微有些驚訝,不由地望向嬌紅,卻見她正轉過臉將背影給了他。詩人方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在了嬌紅眼里,念及此詩人不由地微窘,托著托盤站了半晌方毅然走向嬌紅。這一路他躲閃相擁而舞的紅男綠女,不時有客人將空杯放在詩人的托盤上,順手又拿起一杯酒轉身而去。及至詩人走到嬌紅面前,托盤里已然滿是空杯。嬌紅身邊的朋友彼此都饒有興趣地望著詩人笑,可是嬌紅倒不笑,倏然轉過身目不轉睛地望著詩人,良久方款款地從沙發上立起身,接過詩人手里的托盤放在桌上,卻在起身的當臉上已然掛滿了笑,道:“倒是詩人有風度,知道來晚了便先自罰。不過——這還不夠!”詩人聽到這話便想這女人真是聰明,明明給自己挖了陷阱,卻又要滴水不露地救自己出窘境,便微微地鞠躬道:“主人,怎樣懲罰我的怠慢之罪,全憑你的意愿。”嬌紅此時己靠近了詩人,可是她仍然又走近了一步,看著詩人的眼睛道:“那就罰你最后陪我跳舞吧。”嬌紅的話音一落便引起不滿,有人道:“這哪里是懲罰,分明是寵愛。”嬌紅聽后也不反駁,只是和詩人展顏一笑,轉過身向旁邊的男賓懶懶地伸出手,伴著音樂雙雙滑入舞池,嬌紅就仿佛那最美的蝴蝶,翩翩起舞,一起舞蹈的還有那花樣的年華。
詩人坐在了壁燈下的扶手椅上,遠遠地他望著嬌紅跳舞。在過去的這些日子里,他常常要這樣遠遠地看著嬌紅。每每午后坐在窗前的搖椅里,他就能夠看嬌紅從窗前小徑上走過。嬌紅是從不肯好好走路的,總是要搖擺著纖細的腰,昂著頭,花枝亂顫地走。嬌紅的眼睛仿佛一刻也不愿意歇息,左顧右盼著,遇見了相識的人,便立刻嫵媚地笑,盡是女人的萬種風情。有的時候詩人偶爾會午睡,即便是在睡夢中躺在椅子上他也能感覺到經過的人中哪一個是嬌紅——高跟鞋叮咚的響著,嬌笑著,軟聲軟語地說話,而那微風里早已彌漫了她身上的體香。這個時候詩人總是會醒來,卻閉著眼感覺她的經過,就仿佛小的時候,母親把睡熟的他放在樹蔭下,可是醒來了他卻不哭,也不睜眼,因為有花香,有鳥鳴,還有風吹來樹葉沙沙的響。那時候詩人是不知道這個女人叫嬌紅的,可是漸漸地,消息來了,縱使是詩人這個不甚與人交往的人也知道了她。她就是嬌紅呀,比她大了許多的丈夫剛剛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就死了,給她留了家產,還有不多也不少的好時光讓她享受。嬌紅這個冰雪一樣聰明的女人是不會虛度這好時光的,就像詩人每天看到的,嬌紅花枝招展地從小城走過,身邊總有小心翼翼呵護她的愛慕者,嬌紅不拒絕哪一個,也不接受哪一個,那自己握在手里的好時光,她定是要以秒計算的,是要好生享受的。在一個午后,突然下起了陣雨,詩人正想著嬌紅今天該不會從窗前經過的,卻不曾想嬌紅提著裙子一路笑著奔跑在雨里,經過窗前時竟停了下來,面向窗子揮舞著手喊道:“詩人,出來吧,詩不在屋子里。”詩人能夠看見雨水已洗去了嬌紅臉上的脂粉,素凈得很,平時蓬松的發貼在了臉上,看上去像個女學生,心地純凈,別有一番風情。詩人沒有動,仍然坐在搖椅里,這時已有一道彩虹出現在天邊,嬌紅恰巧嵌在這彩虹里,詩人想這才是一首詩,卻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嬌紅的心思并不在跳舞上,她不時地偷眼望向詩人。只見他坐在角落里,壁燈瀉下的微藍的光籠罩了他,讓詩人憑空多了幾分孤單,這孤單又讓嬌紅沒來由地安靜下來。曲子停了之后,嬌紅無聲息地移向詩人,也不說話,只是拉起詩人的手滑向舞池。詩人很是局促,正要開口說話,嬌紅便笑道:“你不會跳舞,是嗎?這樣也好,權當陪我走路,跟著我就行。”詩人也笑了,放在嬌紅腰際間的手動也不敢動,卻仍然感覺到了這腰肢的柔軟與體溫。詩人念及了上次的失約,正要開口致歉,道:“我——”嬌紅卻仍舊不肯讓他說話,又笑道:“你要致歉,對嗎?這歉字倒不要你說,你只告訴我,今天怎么就到我這里來了?上次邀你不來,這一次卻是不請自到。”對于嬌紅的問話詩人這一次只是把目光望向別處,不回答。嬌紅一直等著詩人回答,卻見詩人總也不開口,便道:“倒是回答啊?”詩人這時方笑道:“不是我不回答,我是怕我一張口,你又不肯讓我說話。”嬌紅聽后也不由笑了。詩人又道:“我說了你也未必信,我說我是被你的魅力吸引到這里的,你信嗎?”嬌紅道:“我不是不信,是不敢信。不過我愿意信。”詩人道:“那么你倒也回答我的問話,明明知道我是擅自闖入,為什么還要為我解圍?”詩人藏在這后面的話是,明明要戲弄我,何故末了要疼惜我,救我出窘境?嬌紅聽了這話后仔細地看詩人,看詩人的眼,眼里有她的影子,她看著那影子道:“物以稀為貴吧。我這里只有你一個詩人,那些人都不是我稀罕的,罷了,不說了罷,這也不是好的答案,等日后我想出了再說給你聽。”詩人聽著嬌紅的話,在這聲音里突然多了一些悲涼,很是讓人沒來由地消沉。詩人便也不再追問,卻感覺到嬌紅的裙裾在自己的腳背上摩挲著,不由地想起那個午后,他為了要仔細地看嬌紅的臉,便早早地立在院前的小徑邊等待。偏偏那日的太陽很是熱烈,詩人的額頭和脊背都沁出了汗,那襯衫洇濕的汗跡一點點地擴大,很像詩人心中的渴盼,一點點積聚,一點點強烈。當嬌紅搖擺著腰肢從小徑的那一端出現時,詩人看見她撐著粉色的陽傘,抵擋那陽光也遮住了臉龐。當嬌紅從詩人身邊經過時那傘仍舊舉得低低的,嬌紅一步三搖自顧自地走了,只給詩人留下了背影,卻在那拐角處,把這背影也帶走了。詩人千辛萬苦的等待到末了卻是落空,倒是那裙裾撫過了詩人的腳脊,兀自留下一派清涼,還有那沁人心脾的體香,揮也揮不去。
2
午夜時分下起了雨,可是詩人仍然毫無困意,詩人躺在搖椅上,微閉著眼聽那雨打屋檐聲。有時雨水會隨風潛入滴落在詩人臉上手臂上,煞是清涼。和著這雨聲還有詩人的小號曲,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詩人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在讀書的那一個個無眠的夜,詩人就大睜著眼躺在床上,他是在等待深夜的小號曲,每到午夜時分,窗外就會有小號曲平地而起,剎那間就浸潤了夜,讓夜晚憑空多了許多意義。小號曲有時是歡樂的,有時是悲哀的,可是無論哪一種詩人心里都覺得難過。在這寂靜的夜這小號曲和他心底的一種心意是暗合的,可是他總也不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意,許是孤單吧?又不盡是。后來每每回首那金子般的青春歲月,他總是要紀念這小號曲,他仍然記得離開校園的最后一夜,他站在窗前聽小號曲,少年的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個子長得瘋,褲子早已短了,露出了一截白的腳踝,在暗夜里看得清清楚楚,告訴世人這就是青春。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這一幕就被攝成一張懷舊的黑白照片,照片起了毛邊,卻難掩那份黑白的經典。這些年里小號曲一刻也不曾離開過詩人,總是在那無眠的夜,小號曲回響在天地間,籠住了詩人,不依不饒。詩人知道這個時候的自己是站在荒無人煙的空地上,滿天是閃爍的星斗,卻不能夠照亮夜的黑。詩人想這也許就是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意。這個時候的詩人便不會再寫詩,詩歌也抵不過這小號曲,或者說詩歌也抵不過這孤單,這個時候的詩人是一個人。有時候詩人會整理那過去的書稿,詩人就站在書架前,一頁頁地翻那書稿,一首首讀那詩。詩人總是要微笑,因為他想這真是一首好詩,然后詩人讀下一首,還是覺得好。詩人用手去觸那字,卻倏地抽回了手,那字原來是灼熱的,它在燃燒,它原來是有生命的,有一天詩人就這樣站在書架前,不經意地抬頭卻看見了嬌紅,這是詩人第一次見到嬌紅,可是詩人立刻覺得心里喜歡,他喜歡這個女人身上每時每刻都要迸發的活力,就像那裹住身軀的緊緊的衣裙,每時每刻都要迸裂,把鮮活玲瓏的肢體呈現出來。這以后詩人在午后就坐在窗前,等待嬌紅經過。還會有小號聲,可是嬌紅走了進來,搖擺著美麗光鮮地走來走去,詩人索性把她當作了希望,當作了春來時的第一抹綠,詩人惟有閉上眼,且獨自享受這希望。就像現在,詩人微閉著眼躺在搖椅上,想現在這一抹綠早已燎了原,在詩人心底已是一片大草原,四邊無疆,惟有綠。
3
中午十二點剛過,嬌紅就開始等待詩人。最初的時候嬌紅覺得時間漫長,可是臨近詩人到來的時候,她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嬌紅坐立不安,在客廳里轉來轉去,猛然又沖到洗衣鏡前,仔細看鏡中的自己。今天嬌紅化了淡妝,身上的衣著也是素淡的,在那些夜夜歌舞日日歡聚的日子里,嬌紅一直是五顏六色的,可是今天她愿意自己是素淡的,這在嬌紅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嬌紅明白,這都是為了詩人。盡管外界流傳著嬌紅一個又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可是惟獨嬌紅知道,在她已過的這些年里,她其實是沒有擁有過愛情的。那一場婚姻不是為了愛而結合的,所以丈夫去世之后,命運兀地給了嬌紅自由,嬌紅是從心底感到喜悅的,她暗暗發誓決不再虛擲光陰,她定要找到那書中所說的真愛。常常在明媚的早晨,陽光灑滿了屋子,嬌紅在嘆息是因為胸中注滿了太多的喜悅,它們已裝不下,它們要流淌出來——啊——嬌紅嘆息終于可以為自己生活了——啊——終于有自己的生活了,終于可以去愛了。只是這樣的愛在哪里呢?就在這個時候嬌紅聽說詩人傲慢得很。嬌紅聽后心不由得一動,在她的許多追求者中,惟獨沒有詩人,而她偏又對那些追求者不屑一顧。她想要的是一個干凈的人,而她一直相信詩人是干凈的。她想要一個會有真愛的人,而她也一直相信詩人會有真愛的,所以從那一天起就故意經過詩人窗前,故意將高跟鞋踩得叮咚響,故意放聲笑,她就是要讓詩人注意到自己。她并不是害怕詩人的傲慢,反倒是這傲慢讓這過程變得更有趣味,更加吸引她,激起了她的熱情。而且嬌紅一直都相信,沒有哪個傲慢的人會敵得過她的魅力。其實,她早已將詩人每日默默的注視收在眼底,這讓她既驚且喜,這是一種全新的陌生的體驗,盡管她有一些愛情的體驗,可是生平遭遇這種含蓄沉默的關懷還是頭一遭,這讓她沒來由地安靜下來,一種類似于心靈的安靜,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每次從窗前經過回到家里,她都要安靜地坐一會兒。她的心里并沒有想什么,只是一派晴朗透徹的天空,沒有云彩,飛鳥也不曾來過,只是安靜的蔚藍,然而漸漸地嬌紅不再滿足這沉默的注視,她盼望詩人會有所行動,于是愈發走得勤,而詩人都仍舊一如從前,嬌紅心中不免漸漸生出了幾許恨意,所以有一天當嬌紅走向詩人的家的方向,遠遠地就看見了詩人立在路邊,她的恨意不由得立刻平地而起,索性撐開了手中的陽傘,遮住臉驕傲地從詩人身邊走過。可是剛剛走過,她又立刻心生悔意,卻無力挽回,惟有心情沮喪地繼續前進,一邊走著一邊又在心里疼詩人,想站在這樣毒的日頭下,可不要曬出病來。在傭人寫周末的邀客貼子時,她吩咐給詩人也寫一份,并且親自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在嬌紅一筆一劃地寫名字的時候,她已然預見了詩人會失約,即使是這樣,她仍然發出了貼子。周末時詩人果然沒有出現,一張張臉在嬌紅眼前晃來晃去,卻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嬌紅早早地打發了客人,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臥室,既不卸妝,也不脫去禮服,只是重重地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盡是詩人立在路邊,太陽炙烤著他,他的額頭滿是汗的情景。嬌紅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心與身體分離的痛苦,那么,她的心哪里去了?她的一顆心原來早已從窗子溜了出去,穿過茫茫的黑夜,來到了詩人的窗外。詩人已經躺下,可是他睡得不安穩總是要驚醒,一下子坐起來,望向窗外,他是在思念嬌紅,這思念讓他無法踏實入睡,折磨著他,正是這思念更加堅定了他追求嬌紅的決心,他決定去拜訪嬌紅,盡管不再有邀請。而勇敢的嬌紅又哪里會放過這難得的拜訪?在把詩人送出門外時嬌紅邀請詩人明日再來,她斜倚著門,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過眉毛,看著詩人聲音喑啞道:“明日你再來做客吧,我等你。”
4
當詩人出現在院中時,嬌紅的心反倒平靜了下來。詩人背著手慢慢踱進屋,可是嬌紅并不起身,斜倚著沙發瞇著眼微笑著看詩人。詩人走到嬌紅面前,從身后拿出一本自己的詩集,道:“送給你,還望笑納。”嬌紅向詩人笑道:“果不出我所料,跟詩人交往總要沾一些文化氣。我呀前幾日倒是學過你的詩,卻總也讀不懂。”詩人聽后眼睛不由得一亮,道:“你讀過我的詩?你也喜歡詩歌?”嬌紅聽后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將書放到手旁茶幾上道:“你可是高估了我,我長這么大統共讀過的詩就是你那幾首,還不曾讀懂,哪里談得上喜歡?”說完見詩人微微有些窘,便不笑了,正色道:“我不喜歡詩,可我倒是很喜歡詩人的。”詩人沒有料到嬌紅會這樣大膽地說話,不由得干咳了幾聲,向四周望,卻見窗前有一架鋼琴,便起身走向鋼琴,道:“平時也彈琴嗎?”嬌紅起身尾隨而至,并不回答,只是走過去掀起琴蓋,示意詩人坐在凳上,方道:“我哪里玩得起這份優雅,它呀不過是擺設罷了。不過我知道你會彈的。”在嬌紅的一再懇請下,詩人彈了一支曲子。在詩人彈的時候,嬌紅一直在安靜地聽,詩人偶爾會抬頭看嬌紅,她兩頰泛著紅,眼睛亮晶晶,閃著光,唇是紅的,似要滴水。在嬌紅的身后恰是窗子,窗外滿樹的花開放著,遠處是青山還有白云,如此便成了一幅紅花綠樹白云美人的圖畫。詩人的心不由地微動,那是心里最軟的地方,卻是靈魂所在。詩人彈完后倆人有好長時間都不說話,只是靜默著,倒是街上來往的車鳴著喇叭駛過,驚飛了院內樹上的鳥,撲楞楞地飛起,復又飛回。良久,嬌紅方嘆息著轉過身走到窗前,背對著詩人柔聲道:“從小的時候起我就常做一個夢,夢中有人彈琴,在夢中我是幸福的。啊——方才我又在這個夢里,可是現在多了一個你。你啊,你是上天賜給我的。”嬌紅說完并不等詩人回答便倏然轉過身,臉上重又恢復了平常的笑聲亦恢復了平常的音調,搖擺著走向詩人,到了他跟前卻靠在了鋼琴上,一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一頁頁漫不經心地翻那琴譜,不看詩人卻笑道:“你是詩人,你說這是不是書上常說的夢中人,嗯?”嬌紅把這最后一聲“嗯”拖得綿綿長,余音繚繞在屋內,環繞了兩個人,然后穿過敞著的門和窗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到了傍晚在詩人回家的路上,它仍然不肯散去,追逐著詩人,不依不饒,就仿佛吃晚飯時,嬌紅坐在桌子的那一頭一邊呷著紅酒一邊追問詩人:“方才你為什么不問我為什么不喜歡詩反倒喜歡詩人?”詩人這一次索性決定爽快些,坦白道:“因為我是詩人。”嬌紅聽后不由得俏皮地笑,心下斟酌了幾秒道:“是啊,我曉得你是詩人,可是我的這個詩人未必是你的那個詩人啊。”詩人已然感覺到了嬌紅的心機,卻無限寬容地笑了,想這樣的女人無論說怎樣的話都是可愛的。這時嬌紅向嘴里送了一粒葡萄,看著詩人道:“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吃再怎樣新鮮甜美的食物,也總是污濁的,臟的。可是詩人不一樣,詩人總是干凈的。昨天你不是問我為什么為你解圍嗎?這就是答案。”嬌紅說完詩人并不回答,只是反復回味這話語,詩人想原來這個女子是要在自己這里尋找精神的,從這一刻起愛情終于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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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紅用食指毫無章法地胡亂敲擊著琴鍵,此刻詩人彈的曲子又在她的耳邊回旋,實際上從詩人走后的分分秒秒里,嬌紅就活在這曲子里。一想到周末的聚會又將會看到詩人,嬌紅就想罷了罷了,只單活周末那一日罷了,或者說從今日以后只活那能夠見到詩人的日子罷!可是現在嬌紅已經決定改變對待詩人的態度,她已經給了詩人足夠的熱情,這熱情足以讓詩人停留在自己身邊不再望而卻步。現在她要冷淡對待詩人,嬌紅想她可不要詩人那么輕易就得到自己,定要他歷盡一些波折,詩人才會加倍珍惜自己。如此決定了在那聚會上嬌紅便真地付諸了行動。詩人到了許多地方,嬌紅施施然走過去不冷不淡地打了招呼,然后便不再理會詩人,只是與其他人說笑著,端著酒杯在人群里穿梭,儼然很是忙碌的樣子。對于那些愛慕者的邀舞,嬌紅都是備著十分精神上場的,卻常常要刻意從詩人身邊旋過,用眼角的余光看他,見到詩人神情索然地立在一邊,眼睛不停地追逐自己,嬌紅的心便生出許多滿足,于是嬌紅便愈發的興趣盎然。她不住地旋轉,裙角飛揚,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這還不夠,嬌紅還揚起下巴,她是在舞臺舞蹈,有許多的觀眾在欣賞,可是她心里明白,自己只為一個人舞蹈。可是啊,她卻把那人晾在一邊,且獨自享受這勝利獨自喜悅。嬌紅是沒有料到詩人會悄悄走掉的,當音樂停下,滿廳的燈光重亮起來,嬌紅的心不由得一沉,想也不想地提起裙角向門外沖去,卻只見到詩人孤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而在門前的臺階上,赫然有一盆百合開得正好,那花瓣上還有水珠閃著晶瑩的光。嬌紅心下立刻明白這是詩人帶來的,帶來前他一定澆過水,而這一路上他定把這盆百合抱在懷里。念及此嬌紅不由得把百合也抱在了懷里,心里早已是五味俱全,她已經感覺到自己是不應該對詩人施這種伎倆的,詩人心地純凈哪里會理解這樣的陰謀?嬌紅愈想便愈是懊悔,愈是恨自己,而接下來的日詩人又是不見蹤影,不聞音訊,一向心胸開闊活潑得很的嬌紅變得郁郁寡歡。她停了所有的聚會,辭了所有的社交邀請,只是終日躺在床上,連眼睛也不愿睜開,嬌紅想她是病了,得了愛情的病。只是她哪里知道,詩人每天都會來到她的院落外,每次詩人都是披著星光而來,帶來一盆開得正好的花放在院墻外的樹蔭下,后來積攢的花多了,詩人還會帶來噴壺,為每一盆花澆水。詩人原來把這些花朵權當作了嬌紅,小心呵護著。有一晚詩人正為花澆水,猛然抬頭方驚覺嬌紅不知何時已立在了他面前,她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光著腳,整個人瘦了許多,愈發襯出眼睛的大,在那雙眼里早已蓄滿了淚水。詩人剛剛開口說話,那淚水便滾滾而落,嬌紅并不去拭那淚水,只用拳頭捶打著正擁自己入懷的詩人,而詩人仍然固執地把嬌紅擁在懷里,就像赴宴的那個星夜,他將一盆百合抱在懷里,輕嗅著花香,感覺希望的來臨。
作為對詩人的懲罰,嬌紅命令詩人將花搬進大廳,有一盆開得正好的海棠不小心掉了花瓣,詩人正要去拾。只聽身后有聲音道:“你對花都有這樣的憐憫之心,為何對人偏是這樣絕情?”詩人轉過頭只見嬌紅正施施然走過來,她已穿了一雙鮮艷的翠色欲滴的繡花拖鞋,襯著白的睡袍,煞是好看。嬌紅走近詩人,順勢挨著詩人坐下來,將頭靠在詩人肩上,長長嘆息道:“你送了許多花,卻不肯進來見我。你不肯進來見我,當初又何必給我希望?”詩人輕聲道:“我知道我錯怪了你。”嬌紅道:“今天想聽的卻不是這一個錯字。只想聽你說我這樣一個女人如何能得到你這樣一個詩人的愛?”詩人聽了半晌不說話,良久方所答非所問道:“念書時每到夜半在我的窗外就有小號曲,那時我的思想正一天天長大,我常常失眠,就聽那小號曲,不曾想卻刻在了我的生命里總也不散去。其實我是不愿一個人聽的,一個人聽著真的很難過……”說到這兒詩人停了下來,望了嬌紅一眼,微微地笑,又繼續道:“后來我寫詩了,嗯——就像你們見到的,我有一點點成功,別人叫我詩人,可是我心里明白,我還是失敗的,因為那小號曲還在,因為我還是一個人聽。”詩人再一次停了下來,再一次望向嬌紅,嬌紅滿臉的迷惑,然而嬌紅卻鼓勵道:“我不懂你不要笑我,可是我愿意聽。”詩人聽后卻爽朗地笑道:“罷了,不說也罷,你只要想你能給我愛情,我愿你的愛能救我足矣。”嬌紅卻不笑,正色道:“不,這不夠,我還要改變我自己,我要開始生活。”詩人很少能聽到嬌紅認真的說話,不由得深望向嬌紅,嬌紅卻又嫵媚地笑了,指著燈光在地板上勾勒出的陰影,道:“你看我們像什么?”詩人看了半晌,道:“看不出。”嬌紅就道:“傻瓜,我們也是花啊,我們是那并蒂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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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一波折,反倒讓嬌紅愈發珍惜詩人,她已經決心再不玩那小把戲,就像她說的她要改變,她只要自己從今以后順著心意去愛她所愛。更何況她本是熱情的人,歷盡心靈的痛苦后便不管不顧地投入了這愛情,每天太陽剛剛升起她便去詩人的家,然后又總是披星戴月地回到家里,回來的也不過是身子,心仍然留在了詩人那里。
一日,詩人剛剛寫完報社的稿子,屋子便闖進一群人,捧著各式的樂器也不說話放下轉身就走。詩人看見嬌紅站在院子里揮舞著手臂指揮著他們,儼然像個將軍,氣派得很。人走后詩人不解地問嬌紅:“這是做什么?難不成你要辦個樂隊?”嬌紅白了詩人一眼,道:“傻瓜。”然后便拿起毛巾拭去樂器上的灰塵,在她擦拭小號的時候,嬌紅走到詩人身邊道:“難不成你忘記了?你說過你喜歡小號,喜歡小號吹出的曲子。我的本意是給你買個小號,后來索性買來這各式的樂器。等你日后學會了吹號就讓人來陪你演奏,豈不是一舉兩得?”詩人聽后不由得哭笑不得,一時又不曉得該說什么,只是呆站在那里。她看見嬌紅轉身又去擦那套音響,邊擦邊道:“這還有音響,我一并給你買了許多小號曲,什么時候聽由著咱們心意,省得你常常想念。”嬌紅說話的時候一直忙碌著,看見詩人寫完稿子又不曾收好筆紙,便嗔到:“下次再寫稿子可不要再向我說找不到筆紙。”詩人一直看著嬌紅在屋內穿來穿去,可是他卻無法活動,眼前的一切倏忽間離他無限地遙遠,倏忽間又迫在眼前,壓著他使他無法呼吸。詩人感覺到脊背的涼意,可是夏日午后的陽光就那么熱烈地照進來,他又覺得異樣的燥熱,詩人的喉頭是哽的,仿佛要呼喊,可是他又把它咽了下去。終于詩人可以深深地呼吸,見嬌紅的額頭有汗珠,便下意識地拿了扇子跟在嬌紅身后給她扇,一邊說著閑話。突然詩人說:“你每天這樣辛苦奔波,我們不如結婚吧,好節省那些時間留著我們一起度過。”嬌紅聽后仿佛聽了平常的話,沒有抬頭依舊忙碌,說:“好啊,這倒是合我的心意。”想了一會兒突然停了手中的活,看著詩人皺眉道:“可是我們住在哪里好呢?是你這里還是我那里?”詩人想了想,便忘記了給嬌紅扇風,嬌紅索性奪過扇子自己扇,只聽詩人道:“你那里太曠了,還是住我這里吧。”詩人停了下來,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有遠方的山,遠方的山外是無邊的云彩,無邊的云彩滾滾涌動,來到了窗前,詩人又道:“再說你已把樂隊搬到這里了。”
接下來的日子嬌紅愈發地忙碌,事無巨細,她都要親自過問。嬌紅告別了過去的生活,已然回復到一個最普通的好人,尖尖的細細的高跟鞋扔掉了,穿了平底鞋風似的走來走去,頭上常常裹著一塊布,只露了一張臉,不施脂粉,倒是一雙眼,還是好看的笑。詩人心下是敬佩嬌紅的勇敢的,他常常微笑著看嬌紅忙來忙去,滿心盡是歡喜。有時擋了嬌紅的路她便不耐煩地把他推到一邊,嗔到:“怎么又在這里擋路?總是要幫倒忙。”詩人不以為意依然笑道:“你倒是給我一些工作讓我也為這個家做些貢獻。”可是這時嬌紅已到了院外,商店的人送來了沙發,可是顏色不是嬌紅要的,她很是不滿,讓那人把沙發拉了回去,回到屋里便給商店打電話交涉。有一日清晨詩人從外面回來見嬌紅站在凳上給窗框刷油漆,便忙脫去外衣道:“這樣的活兒,你可以交給我的。”嬌紅聽了后不由地笑了:“交給你?你倒是問問你自己,你會嗎?看你把廚房漆的,連玻璃都變成藍的了。”詩人聽后也笑了,這時恰有陽光照進來,照著嬌紅,完整的勾勒出那身體的玲瓏曲線,嬌紅沐在那一光輝中,甚至連她自己也變成了發光體,照耀著詩人。詩人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從后面抱住了嬌紅,把她從凳上抱下來緊緊摟在懷里,吻那光滑的頸項。嬌紅正要說小心油漆,油漆桶便已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濺了倆人一身。那油漆桶也哐當一路響著向一邊滾去。嬌紅已經感覺到了詩人的熱情,這熱情又點燃了她。她不由得轉過身,一樣緊緊擁抱著詩人,吻他的眉、眼、鼻。這美好的清晨啊,他們深情相擁,陽光照耀著他們,也照耀著他們的愛情,愛情已經開了花,不是因為陽光,不是因為雨露,是因為孤單。
7
婚后的日子是平和的,嬌紅操持著家務,不亦樂乎。日子就這樣一日日地過,詩人寫稿子的時候,嬌紅有時就去采購,回來了就一件件說給詩人聽,這個有多好,那個就剩這一個了。有一日,嬌紅在后花園松土,詩人信步走了過來,他看見嬌紅掩映在花里,卻是人比花美。然后便憶起那一個個星月夜自己捧著花往嬌紅家中趕的情形,此刻想起這一切詩人突然覺得他們已經過了幾生幾世,有了一大把子的回憶,想也想不完。而日子現在還在繼續前進,到了將來的某一天,又都變成了回憶,和前面的累積在一起,就是天長地久。晚上詩人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坐了起來,借著壁燈看熟睡的嬌紅,把那踢到一邊的被重又給她蓋在身上,便下了床也不穿鞋,輕手輕腳地進了書房。詩人把書房的窗簾攏開,讓月光瀉進來。月光中,詩人一件件地輕撫那樂器,最后停在了小號上,一遍遍地撫。后來詩人索性把小號抱在懷里坐在了搖椅上,他閉上了眼,眼前卻是年少的他在離校的前一夜立在窗前聽小號曲,向他的青春歲月告別,看見那青春越走越遠,只留下這寂靜之聲。詩人不由得想起那書上說過的話,書上說再怎樣的努力也去不掉生命里的寂靜之聲。詩人一遍遍回味這話,那小號曲就一遍遍在耳邊回響,而他的眼角卻是淚光閃動。末了詩人嘆息著起身把小號放回原處,攏了窗簾輕手輕腳回到臥室,重又躺在了嬌紅身邊。這時墻上的掛鐘當當敲了兩下,在這靜的夜分外清脆。詩人嗅著嬌紅身上的體香,惟愿自己能夠珍惜這身邊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