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得像細腰馬蜂的土司婆娘將嘴巴湊到土司肥耳邊的一句話,蠻壯如老熊的卡瑪土司老爺立刻像被蛇咬了一樣,“嘣”地從藤條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睛瞪得像剛剛從牛屁股下面挖出的牛卵子,一張疙瘩肉的方臉也成了絳紫色。
卡瑪土司老爺的心情原本是非常好的。他的心情很少有不好的時候。貴為者北大山的土司爺,方圓二百里內,不僅那星羅棋布的村寨是他的,那星羅棋布的村寨里挪動著的男男女女是他的,就是所有的土地道路森林流水飛鳥走獸爬蟲,包括天上飄著的云彩和地面上刮著的風,都是他的。自從他記得事情以來,這方林地就毫無吝嗇地為他提供著他能想象得出的和他根本想象不出的安逸東西,讓他享盡了人間大福氣。過著這樣的日子,你想讓他的心情不好,那幾乎才是難以想象的。就像土司府下邊飛花揚浪,日夜清清澈澈流淌進金沙江里的白龍泉水,要想使它渾起來是很難想象的一樣。尤其現在,遠遠近近那高蓬矮蓬的栽秧果樹,在暖乎乎絲絲流動的春天氣流中,幾乎一夜之間,花兒一枝枝一樹樹一坡坡白漫漫地開了,隨著那些家的野的蜜蜂嗡嗡而唱,香氣一股股襲來,鉆入他的心脾,讓他渾身里外都有了那種癢絲絲的感覺。血流在急速加快,體內就有了強烈的不可抑制的雄性躁動。這是一個大山漢子的本能。這天氣也實在是太好了。他嘴里咕噥著,開始從藤椅上挪動身子。他想立即就回屋,先跟他的細腰蜂土司婆娘到內屋里那六尺多寬的雕花大床上,翻來滾去痛快云雨一番,然后一提褲子,喊上幾個親近的人,扛著他不使用時就供在敬香閣里祖宗壇前的那支祖傳的老槍,打馬,一股風到綠蔭潭左右老林子里攆一趟獵,刀亮槍響,最好是扛回一只大豪豬,或者一頭老愣熊。在金沙江岸的者北大山上,能展示他作為一個土司的雄悍的方式很多,然而除了打冤家,似乎只有滿山風風火火攆獵,讓那些兇猛的野物在他的槍口刀下痛苦卻又是無可奈何地掙扎,才能將他內外的所有雄悍向天地展示得淋漓盡致,使太陽也為他呼好……就這時候,土司婆娘神色慌慌來到了他的身邊,對他說,家里出事了。
球毛個事情,讓你獐子慌成了馬鹿樣。再大的事情,天還塌得下來?再說了,就算是天塌了下來,有我高高壯壯的個子頂著呢,你慌啥!
土司婆娘將嘴湊近他的肥耳,嘀咕著。
土司婆娘的聲音很小,說的話其實也就那么寥寥可數的幾個字。然而這寥寥可數的幾個字的一句話,就像一大盆臟兮兮臭烘烘的屎尿,朝著他劈頭潑來,使他在臉膛變得絳紫的同時,頭發也寒嗖嗖一根根豎起,成了一只掉進屎坑的大公豪豬。這在他二十多年的土司生涯中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感覺天好像真的要塌下來了。
土司婆娘對卡瑪土司說的是,你的寶貝女兒肚子里讓人下了種啦!
啥?你說啥?
土司婆娘將說過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日他媽的,誰,是誰干的好事?好一陣,他緩過些氣來,暴跳如雷,問。土司婆娘說,誰曉得呢。問她,她就是不說,老哭。
卡瑪土司的目光又直又硬,直硬得像馬鬃嶺上的兩棵冰棍。他將冰棍樣的目光戳過金沙江,戳在對面劍一樣刺入天穹的雪山上,一下子戳得那積了多年的冰雪瞬間轟然崩塌,騰起一股白蒙蒙的煙塵。蜜蜂也不敢嗡嗡了,不怕枝條上有刺,縮頭縮腦藏進栽秧果樹的花葉里。半晌,他將目光收回,又罵一聲日他臭媽,一步跺一個坑,向土司院里走去。
土司婆娘追著他,老爺,事情都到這地步了,好好說話,千萬別對心肝兒來愣的,自家心肝兒,她年紀還小著,心還嫩著。
嫩著!嫩著!他恨恨地,心嫩著,肚子卻讓給人搞大了。
這突如其來的事情讓他又氣又恨又羞惱。雖然,他女兒達娜已經十七歲了,早在兩年前,由整個者北大山和金沙江見證著,隆重地舉行過成年禮。按照這一帶彝族風俗,舉行了成年禮,穿上了成年衣,盤起了成年發鬃,就有交往男人的自由和權利了。可沒結婚就跟男人解著褲帶子鉆櫟棵棵鉆被窩,那是下等女人的事情,土司家是高貴之家,高貴的土司之家有土司之家的規矩和禮數。土司家的女兒就是金絲鳥,想讓她大了肚子,要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請了大媒,用棗紅色的大馬馱著大禮,三番五次上門來求親,極盡熱情和渴望之意,等到姑娘的父母親好不容易允口了,然后又是大禮,然后隆重地舉行訂婚儀式,然后訂下好日子,擺三天的酒席送進鋪著青松毛的新房,才能跟男人有那回事的,要不然還叫什么土司,還算什么土司的女兒。當然,土司家的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土司家的男人搞女人是很正常的,甚至可以說是很隨便的事,隨便得就像一天幾次吃飯拉稀屎一樣稀松平常。土司家男人胯襠里的雀雀是為封地內所有的女人長的,土司家凡是胯襠里長雀雀的,哪個都是以婚前睡了多少女人婚后玩睡多少女人為榮耀。他卡瑪老爺在當土司前和當了土司后,到底睡過多少女人,就像躺在山坡上數天上的星星一樣,數都數不清。可土司家的姑娘,包括土司家的其他女人,就不能讓人隨意睡。睡土司家的女人,說白了,那是提著自己的腦袋在玩風流。尤其,達娜是他卡瑪土司老爺的掌上明珠,自己哈口氣都怕把她沖疼痛了,誰的雞巴莫是非金子做的,就敢將她的肚子神不知鬼不覺地玩大?這不是挺著脖子往他卡瑪土司老爺的槍口上撞嗎?他明白,在今天這個好日子里,他土司老爺又要殺人了。
土司婆追上他說,那你要咋地她?
卡瑪土司本能地一愣,站成了一棵木樁說,我還……我還能拿她咋的?好晌,又才繼續向他的土司院里去,只是腳步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快猛有力了。
他知道,他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忍住胸腔里這口惡氣,先去喝碗茶穩穩心,讓婆娘去和風細雨地安撫女兒,循循誘導,從女兒的口中套出到底是準干的好事。然后,不管發生那事情的時候是女兒心甘情愿的,還是女兒就根本不愿意,他都要也來玩個神不知鬼不覺,將敢在女兒肚子里下種的那條雜種公狗的雞巴一刀子割了,使羊皮條拴著,掛到老鷹巖石柱子上讓老鷹啄,尸首大卸八塊,丟到金沙江里喂魚。又然后,設法悄悄打下女兒肚子里那羞先人的血團肉塊,在周周圍圍保住他這張土司臉皮和他土司家的所有尊嚴、榮耀和傲慢。
“老爺——”
在他的前腳就要跨進土司院的時候,一個人狗攆麂子樣驚驚慌慌跑來,兩個膝蓋硬栽在門階石上。是他的管家多多。多多上氣不接下氣地,老爺,雀龍,雀龍跑啦!
正在火氣頭上的卡瑪土司又是本能地一愣,接著沒好氣地飛起一腳,不偏不倚,踢中多多管家在右凳上撞傷了的膝蓋,大罵,野兔鉆進巖羊網,盡往熱鬧處湊。瞎了眼晴,你不見我正有事情辦嗎?雀龍,一個幫工打馬的,跑了就跑了,跑了,免了一年到頭供他吃住,免了我時不時還要賞他錢花,你慌什么慌?
多多只得低眉縮眼地后退幾步,讓卡瑪土司走進院子。但他還是不敢慢怠,又忍著痛,追了進去,老爺,您不知道,那小子,是,是偷了老爺家的祖傳老槍跑的!
啥?!
這不啻是晴天里斜里劈來一個響雷。如果說剛才土司婆娘的那一句話是一盆潑他滿頭滿臉的臟尿臭屎,那多多的這話,無疑就是響雷夾裹著石子,一顆顆栽到卡瑪土司肚子里那拳頭大小的心臟上,把卡瑪土司一下子打暈了。
凡是了解卡瑪土司家的發跡史的人都知道卡瑪土司家的這支祖傳老槍。這片封地原本并不是他家的。從前這里的土司是波則家族的封地。卡瑪家族是后來才強盛起來取代了波則土司家族的。在卡瑪土司爺爺的爺爺那一代,不過是波則土司下面的一個比較有些勢力的頭人罷了。卡瑪土司爺爺的爺爺四十歲上,跟波則土司家產生了一些糾紛。本來,土司就是土司,頭人就是頭人,再有勢力的頭人,與土司產生了矛盾和紛爭,只有屈氣退讓的道理。但卡瑪土司爺爺的爺爺,是一個十分強悍同時也野心勃勃的人。在紛爭開始明朗不斷走向激化的時候,他干脆來個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組織了一批能打擅斗的人,于一個風緊月黑之夜悄聲無息地包圍了當時的波則土司府,在早安排好的內線的應和下,將波則土司府一舉攻占,斬殺了波則土司全家,就連襁褓中嗷嗷哭叫的嬰兒也沒有放過。惟一漏網的就是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這小伙那夜里去串姑娘,幸免了一死。幸免了一死的他惶惶如喪家之犬,逃過卡瑪土司爺爺的爺爺帶人重重追捕,從下游輾轉幾百里逃過金沙江,又從江那邊返回來,投奔江北岸他的親戚羅扎土司。恰巧羅扎土司只生了三個女兒,正愁沒人接他的衣缽,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招他做了上門女婿。在羅扎土司老死后,他接了土司的衣缽。三代還宗,羅扎土司的封地上又出現了一個波則土司家族,一直到今天。而靠強暴手段當上了土司的卡瑪家,不僅把土司的衣缽一代代傳下來,也把那支在強搶土司位置中立了汗馬功勞的槍作為寶物,一代代傳了下來……
卡瑪土司一巴掌甩到多多的臉上,吼道,日你媽的你瞎嚼牙巴骨,我看你是活夠了。
老爺。多多捧著臉,咱阿爹阿媽就是再給我幾個膽子,我也不敢在老爺面前扯這樣的謊。我跟他險些撞了面的。他真的悄悄偷了老爺家的槍,提著,過地瓜梁子,朝著滴水巖那邊跑了。
卡瑪土司氣急敗壞地,是真的,那你還有臉面空著手回來!你是吃什么的,看見了,咋不就勢奪回我的槍,反而讓他拿著給溜掉了?
多多道,老爺,你待我恩重如山,我哈口氣都是老爺的,要是我能夠,就是死在他面前,我也會奪回老爺家的槍。可我,我……多多自辯道,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有多大的拳腳。他是個連老爺都欣賞的打冤家好手,又拿著槍,我是他的對手么。我如果跟他來硬的,只怕連來給老爺報信的人都沒有,老爺連家中寶貝落什么地方去了都不知道。我就腦子轉個彎兒,悄悄讓了他路,趕回來給老爺報告了。
卡瑪土司想想倒也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顧及女兒肚子里那一團羞祖宗八代的丑東西了。卡瑪土司沒敢再說什么,奔到了敬香閣,果然門上那三斤重的銅鎖虛鎖著,開了看,供存祖宗壇的家傳老槍真的沒了影子。
他像瘋了似的出閣來,雙手舞動,腳跺得院子里的青石板冒起一股股青煙。快!快!他叫道,快!快!快點火報信封江!封路!快!快!快把能喊的都喊上,跟我去追,我不信他能逃得了!者北大山每棵樹都是戳心肝的刀,每條路都是勒脖子的繩索,追到他,我要親手剮了他,剁碎他成稀八塊,喂羊圈里的蒼蠅,喂巖石上的老麻蛇!
晴天大太陽下,山雄澗幽的卡瑪土司封地,空前地抖動起來,就像深險處的金沙江老君灘,躁動不安。卡瑪土司和他整個土司封地上的所有人,還有所有所有的生靈,成了浪尖上的泡沫水星。
經過幾代經營已經富得隨便哈口氣都是香油香甘蔗甜的卡瑪土司家,者北大山的一切,就連那些蛇蟲苔石,都是他卡瑪土司老爺身上的肉,隨便丟失其中一樣,都會讓他卡瑪土司老爺痛得齜嘴。而在他的所有土司財產中,這支老槍,算是他土司爺和整個土司家的眼睛珠了——不,是他土司家的魂!不是這條老槍,他家哪來的土司家業。十有八九,還是波則家族在這里當土司,他和他的兒女們頂多是頭人的身份,甚至是奴隸娃子也說不定,霜霜雪雪地過著下等人日子呢。他的整個土司家業,就是他爺爺的爺爺,領著他爺爺的阿爸,用這支老槍一夜之間打出來了的啊!也是這支槍,作為他土司家的魂,一代又一代,為他家威嚴地守護著家業。土司家的人每每想到這支槍,每根汗毛就會泛起油然的自豪。而卡瑪土司家的敵手和所有的下人娃子一想到這支槍,膽戰心驚得骨頭都會情不自禁地發抖。多少年來死在這槍口下的人,比金沙江水沖走的爛木頭還多。丟了這支槍,不就丟了他這個在周圍一代比一代顯赫的土司家的魂?魂丟了,家業就要走向衰敗,家業衰敗了,他不成了一個十足的敗家子?
現在,幾乎是他卡瑪土司老爺在燦爛陽光下眨眨眼的工夫,他家的魂就讓人偷走了,讓那個本是娃子命的忘恩負義的小人給偷走了,能不叫他卡瑪土司老爺心急情怒?
然而,卡瑪土司畢竟是卡瑪土司。這條快五十歲了還能跟老熊長刀對恃的彝家漢子,沒有在突然出現的家族災難面前軟癱下來,別看他表面暴怒得頭發尖尖上都啪啪炸起了火星,內心里相反比以往任何的時候都顯得冷靜。他知道他眼下應該做什么,應該怎樣去做。既然說雀龍是從滴水巖那邊跑的,很明顯,他是想過金沙江,也許是想到對面二百里外的他家的世敵波則土司那里去。幾乎就那么幾句話的工夫,猴子巖上就燃起了下令封江封路的濃濃的煙火,緊接著,上江段下江段岸邊的幾個巖頭上,封地內高高的山上,就接二連三地燃起來下令全面封江封路的煙火。這些煙火,能讓他封地內的每一個金沙江渡口及時地得到封江封路命令,甚至他的土司封地內的九成以上的村落都能及時得到封江封路的命令。江一經封了,無論是任何人想順利走到江邊,想乘船或者鳧水過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長了翅膀,凌空飛過去。而路封了,想打回馬槍逃往內縣的可能性也幾乎就沒有了。土司府位于一個大村寨,在封江封路信火接二連三點燃的時候,就集中了上百號槍槍刀刀棍棍棒棒的青壯年男丁。卡瑪土司把這些人一分為二,一幫由他在家的大兒子羅羅帶著,沿長蛇嶺崗布防,作為封路的第一道封鎖線,在雀龍過不了江妄圖打回馬槍企圖逃往內縣時及時將他抓獲。一幫由他親自帶著,順滴水巖方向追擊。少數幾個則分別到周圍幾個村寨組織人槍,以加強長蛇嶺崗堵截的力量。
卡瑪土司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懸掛在坡梁巖壁上的一個個或圓或銳的石子,被他穿了牛皮鞋的大腳踢得飛竄。伸向路心的各種枝條,見卡瑪土司老爺來,神經質地縮了回去,乖乖讓路。棲落和覓食在密林里和巖石草間的飛禽走獸,剛聞到卡瑪土司的些許氣味,就倉惶潛入草叢中和石洞里,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偶有一只蒼鷹還在藍天上飛,那是急急忙忙向遠方逃竄。一只肯定是尚不知道情況的山鳥,面對青山大江流,在一株老松枝頭正悠揚地唱著歌,卡瑪土司眉毛一挑,走在他身后的一個漢子手中的箭“嗖”地一放,那歌聲就再也沒能響起來,周圍甚至連風都沒有了。
卡瑪土司此時身上背的是一副弓箭,手里握的是一柄長刀。不管怎樣一副武猛的樣子,他自己知道,失去了家傳的老槍,他就已經掉了魂,怎么也不如以往出征時精神。這使他愈加焦急,想盡快奪回他的寶貝槍他的魂。沙灰的路段不時出現一串寬大的足跡,這雜種真的是往滴水巖下江邊了。他又氣又恨老板牙咯吱咯吱磨出了咸咸的血。不過恨歸恨,在內心里,他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佩服雀龍的膽量。不管怎樣,在他卡瑪老爺一吼三山搖的土司封地里,雀龍竟然敢弄開他的敬香閣的房門,偷走了他祖傳的老槍,確實是條不一般的漢子,或許,他以前看中雀龍的就是這一點。
有關雀龍的往事也就一幕幕閃在他眼前。
卡瑪土司是在拉者頭人那里第一次見到雀龍的。見到雀龍時,雀龍正在寸草不生只長了一棵蒼勁矮樹的觀音巖上,給拉者頭人取射死在樹枝上的催生鳥。拉者頭人的老婆難產,已經快三天了還沒將肚子里的娃娃屙出來,需要一只催生鳥幫忙。卡瑪土司站在觀音巖左側的一塊草坪上看花了眼,看得禁不住嘖嘖作嘆。觀音巖上的雀龍就像一只靈敏的巖猴,不,卡瑪土司從來也不曾見到過有如此攀巖本領的猴子。只見他借一個鐵鉤一根麻繩,手一揚,準確地鉤著一個個石包,鉤著一道道巖縫,悠過去,蕩回來,騰上去,又落下來,曲折迂回地攀行在那棵樹的周圍,漸漸地接近了那棵老樹和那棵老樹上掛著的催生鳥。那嫻熟利落的動作,仿佛不是在攀巖,而是在村頭場坪上跟姑娘手拉手瀟灑地跳跌腳舞,跳達體舞。當終于兩腳懸空抓到那只催生鳥時,卡瑪土司情不自禁地跺腳叫起好來。這是他當上土司后第一次為一個下等身份的人叫好。雀龍以同樣的方式迂回曲折地回到巖腳草坪上,卡瑪土司就將巴掌重重地拍在雀龍肩膀上,對拉者頭人宣布:這人我要了。
當天,他把雀龍帶了回去。
當然,他沒有順順當當地將雀龍帶進土司府。畢竟雀龍是下等身份的人,把這樣一個下等身份的人急急忙忙地帶進象征著整個土司封地的威嚴的土司府,是不大合適的,那樣會有損他作為一個土司老爺的尊貴和傲慢。而且,雖然拉者頭人說雀龍是拉者頭人救了命的,救雀龍的時候,雀龍正單槍匹馬,與一群刀槍手頑強打斗。當時盡管勇猛無比,畢竟只是一人一刀,難敵眾敵。當雀龍用一柄長刀砍倒四個敵手,正在將刀子劈向第五個敵手時,一個已經受傷的敵手趁機在他身后放黑箭,說時遲那時快,在一旁觀望了許久的拉者頭人也手起箭飛,刺死了那個背后下黑手的人,救下了雀龍。問雀龍的來歷,雀龍說他原本是上游兩百里處一個叫登登的土司的封地內的自由戶。他本想一輩子忠心他的土司,無奈登登土司心胸狹窄,嫉妒他的機智勇猛,容不下他,總找他的茬子整治他,后來終于找到一個借口,把他降身份為娃子。他一怒之下逃走。聽說這里的卡瑪土司老爺是一個能抱著金沙江打上一百個滾的好漢,賞識惜愛有本事的人,就投奔來了。登登土司仍然不放過他,就派人一路追殺,在江邊干上了,幸虧拉者頭人救了他并收留了他。他說只要卡瑪土司老爺答應收留他,他愿意永遠留在這里,一輩子給土司老爺做娃子,做牛做馬都行。這樣的話讓卡瑪土司感到高興,他真的就喜歡雀龍這樣能干的人。但他還是要考驗考驗,像考驗一只狗一樣地考驗雀龍,等到認為確實值得信任了,再讓雀龍鞍前馬后服侍他,像利用一只狗一樣地利用雀龍,甚至,可以利用他去對付他的遠遠近近的幾個仇家。
他叫管家多多交一大群羊子讓雀龍放管。
勇猛能干的雀龍好像也挺滿意能一天有兩頓包谷飯吃的放羊事。他每天里風雨無阻,追攆著二百多只的一大群羊,漫山遍野地游蕩,快樂的山歌唱得連金沙江水有時候都停止了咆哮,天上的云彩,林子里的鳥獸,也被他的歌聲醉得頭暈暈乎乎。這樣過了一年多。
決定雀龍最終能走進土司府大門的是去年春天那場攆獵。那天吃過早飯,卡瑪土司叫人抬出藤椅,正舒舒服服地在大門前的場坪上烤太陽搔癢癢,一個家奴來向他報告,說后山老林里,出現了四只一群的老熊。卡瑪土司跟他的每一個先祖一樣,骨子里好斗,而且是好與那些強悍的對手進行雄力拼殺。正因為他這份帶著野蠻的雄悍,那些兇猛的動物差不多都縮回遠處深山密林里去了,只有那些他從不屑于的草食性軟動物還敢在周圍悠蕩。后山林子出現幾只老黑熊,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想必這是遠途遷徙而來的幾個外來者,不知道天高地厚。熊一樣的他興奮了,立即起身,打開房門,扛上祖傳老槍,叫這個家奴和另外幾個隨身家奴也帶上武器,掠風掠浪地往后山林子而去。
很快在林子里找到了老熊。真的是兩大兩小四只一群的黑熊,看樣子大概是一家子。正如卡瑪土司的猜測,這是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新闖入者,見到扛槍持刀的他們,竟然沒有顯出絲毫的害怕,相反還一起張牙舞爪撲來,主動向他們發起進攻。卡瑪土司輕蔑地一笑,所有的人站成一排,一齊響槍,干脆利落,一大一小兩只黑熊就應聲倒地,作最后的垂死掙扎。另外兩只見勢不妙,趕緊掉頭落荒而逃。
他們在槍里裝上彈藥,尋跡追趕。
在追趕的過程中,卡瑪土司與幾個家奴走散了。只他一個人在一坡櫟林里,弄得滿坡的雜木樹枝顫葉落。一時間沒了黑熊的蹤影,卻看見一群鉆林棵找草葉吃的羊子。他知道這是他家的羊子,而且很可能就是雀龍放的那一群。這么說,雀龍現在肯定就在附近。卡瑪土司忽然想,要是那兩只逃竄了的老熊讓雀龍給碰上,就更妙了。那樣,就可以趁機進一步考察一下雀龍有多大的本事。
恰巧就在這時候他發現逃竄了的一只黑熊,小些的那只。那只黑熊正躲藏在一片東瓜樹的密葉間,有些驚魂未定的樣子。他毫不猶豫端起來槍,瞄準了就扣槍機。他手里的槍響的同時,忽然聽到身后“嗨”一聲大吼,回身看,只見雀龍撲向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摸到他身后的另外一只黑熊,也就是剛才逃竄了的很蠻壯的那只黑熊。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雀龍就與那只老壯熊抱著扭打在一起,滾在一片深草上。他立即反應過來了,是雀龍發現這只黑熊要從背后偷偷襲擊他,就不顧一切撲上來救他。他當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雀龍的出現,他真的就危險了,在這樣一只從背后突然襲擊他的老壯大熊面前就此丟掉性命也難說。他往老槍里壓上彈藥,卻難以下手。雀龍和老熊在草中滾下去翻上來,搏斗之激烈,沒留給他一點下手的空隙。貿然開槍,他又怕傷了雀龍。他只好放了槍,拔出長刀高高舉著,尋找下手的機會。看得出來,雀龍漸漸地有些力氣不支了。又一次被老熊壓到身下的時候,就沒有力氣再能翻滾起來。老熊伸手向雀龍的臉上一把抓去。這也給了他機會,他一刀狠狠砍向老熊的腦袋。
老熊死在他的刀下。雀龍也已經遍體鱗傷。
就這天,雀龍走進了他的土司大院,成了他的左右。
雀龍對他真的是忠心耿耿的,幾個月來鞍前馬后跟著他。他無論安排雀龍做什么事情,即便是再難的事,雀龍都從來不會皺一下眉頭,而且都完成得非常的出色,讓他十分滿意。有一回,當他聽說蔥嶺下的水井村一戶人家有個姑娘已經出落得像剛吐苞兒攀枝花花一樣,他就饞了,思謀著去采嫩尖兒吃。誰知道還沒等他下手,就讓那里的頭人給先著采了。他窩了一肚子的火,正尋思如何懲罰這個竟然搶了他的鮮食的頭人,看出他心思的雀龍,沒等他作任何安排,就不動聲色地將這個頭人的腦袋提到了仙人洞,請他去處置。
這更贏得了卡瑪土司的喜愛和信任。從仙人洞回來,卡瑪土司就打定主意,出錢單獨給雀龍蓋一座好些的房子,讓雀龍在周圍挑一個姑娘成親,再給他一群羊子,給他一片土地,讓雀龍一輩子在這里幫他干事。有雀龍這樣機智勇猛的漢子為他效力,他就更威風了,更肆無忌憚了。
誰知道沒隔多久,這個雀龍卻偷了他祖傳的老槍,幾乎是大搖大擺地走了。這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一直以為養了一條好漢,誰知道養的卻是一個卑鄙的小人一條陰險的毒蛇。
要說他對雀龍一點警覺也不曾有過,那倒也是不真的。初在拉者頭人那里見到雀龍,雀龍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個跟其他奴隸娃子沒有什么區別的娃子,要說有區別,也是破衣爛褲掩飾不住的一股英氣,是他的健壯的肌肉和有健壯的肌肉爆發出來的不一般力氣和與不一般的力氣相配合的強悍和利索勁,足超人的膽量。雖然他滿臉幾乎是疤痕,但那些疤痕,恰恰襯托出他作為一個彝族漢子的豪氣與粗獷,他的巖上叫風樹一樣的骨韻。就是稍往后的一年多的時間里,他也是這樣感覺的。直到雀龍成為他的左右,在他的身邊時間有些久了,面對面接觸多了,他就隱隱約約感覺雀龍似乎很有些相熟,很像他記憶中的某一個人。而到底像誰,靜下神來回憶,卻又無法將他的音容笑貌跟他熟識的跟他打過交道的任何一個人對上影,不管是仇家,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想了很久,還是想不出頭緒來。想不出什么頭緒,他干脆就不再去想了。他甚至覺得自己這是亂費心思。肯定,這是一種錯覺。他有些嘲笑自己的婆婆媽媽了。他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土司爺,像雀龍這樣身份的人,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再能干,只能是狗一樣地圍著他轉,巴結他,孝忠他,在他封地上討一碗飯吃,討天日子過過,誰還敢拿他怎么樣?
卡瑪土司現在有些追悔莫及,用他學到的兩句漢話來說,他是養虎遺患,是大意失荊州。他現在才明白,他過去太自信自己的天賜的和祖宗賜的福氣了。他其實老早就應該清楚,像他這樣一個有很多新舊冤仇的家族,像他這樣一個有很多新舊冤仇的人,就是睡覺,都應該睜著一只眼睛。像雀龍這樣一個身份不明而且又有本事的人,他就更應該警惕。不但不應該讓他走近自己,還應該果斷地除了他。
現在,大錯鑄成,后悔已經是來不及了。他開始明白,雀龍之所以想方設法接近他,進了他的土司府,像狗一樣效力他,根本不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來混肚皮,也不是像他說的他是欽佩他這個土司的豪悍來投奔,而是帶著另外一種目的來的。那么,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就是為了偷得這支老槍?他仍然難以理解。這支槍對于他土司家來說,是命根子,是家魂。可畢竟是一支有了近百年歷史的舊而簡單的武器,它的最大價值,也僅僅就是一種依附在土司家的象征意義。對于另外任何一個嗜好武器的彝族漢子來說,并沒有多大的使用價值,遠遠趕不上這些年代新造的槍,用不著他這樣費盡心機。他費盡心機得到這支槍,是為什么?
卡瑪土司百思不得其解。
快接近江邊的時候,管轄滴水巖下江段的朋回、木軋、多拉、巖沖等六個村的頭人麥當帶著人將通往江邊的道路也封了,見他到來,一片地跪在草石上迎接。
麥當頭人告訴他,這半天里,沒有人通過這里到了江邊;更沒有人通過江邊渡口過了江或者從哪一個可以過人的江段過了江,就連只雀子也沒飛過去。
他手像大蒲扇一樣急而有力地一揮:搜!給我搜!
所有的人就賣力地搜索。
可是,這一帶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仔仔細細搜遍了,別說雀龍,連他的屎都沒有搜到一泡。
派人去詢問封守其他道路渡口的人,回報是,沒有見到雀龍的影子。
各個村寨的頭人也派人來報告,沒有這個人的蹤影。
他有些不知所措了。望望遠近的山巒,所有的山巒好像都在嘲笑他。
他火氣越來越大。他在極度的暴怒中用手里的刀殺死了兩個人,砍傷了十多個。他感到不可思議。雖然說有些兒本事,但他雀龍也就一個大凡人,難道說他修得了隱身術,難道說他有潛地上天的本事,就在這多人槍的層層搜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要么,他已經連人帶槍跌到江里喂魚去了?這些猜測攪裹著他的開始慢慢衰竭下去的心臟。他覺得是這樣,又覺得是那樣。他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無論他在內心里怎么祈求,無論他怎么憤怒和焦急,無論他和帶著的人怎么不顧一切地努力,他的祖傳老槍極有可能是回不到他身邊了,回不到他的那座威嚴的土司府里了,他卡瑪土司老爺的魂他卡瑪土司家族的魂,從此是要不可挽回地丟掉了。
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族,丟掉了魂,那是多么可悲又可怕的事情!
他已經氣急敗壞,手又一揮:搜,再搜!
結果是預想中的,仍沒有再發現雀龍的哪怕一絲一毫的蹤跡。長蛇梁子上的人依然報告連鳥也沒能往回飛一只。各個村寨倒是逮住了一些可疑的人送了來,但一個也不是。
就這樣,他帶著人,沿江守了三天,也如梳似篦地搜索了三天。一切都徒勞無功。
第三天傍黑,在他已經開始陷入絕望的時候,家里派多多來報,他的掌上明珠、小姐達娜在家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服毒自殺了。
這等于抽掉了卡瑪土司身上最后一根活泛著的筋。當長刀從他手中無聲地滑落到江邊沙灘上的時候,他魁偉的身軀倒了下去,“咚”地一聲,重重落到沙灘上,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大坑。他幾乎對繼續搜捕的事沒有再做什么安排,就讓幾個人扎了擔架,抬著,攀上高高的江巖,回到了一下子顯得陰氣沉沉的沒有了生氣更沒有了靈氣的土司府。
回到土司府,卡瑪土司就躺到了床上起不來。土司婆娘要去找畢摩來為他驅鬼叫魂,被他輕輕搖頭無聲地制止了。他不相信那些。他只是吩咐,要將小姐的葬禮辦得隆隆重重體體面面。他知道,這是他作為卡瑪家族的土司辦的最后一件體面的事了。雖然這體面后邊藏著多少只有他和他的土司婆娘才知道的不體面。他依然不甘心就此完蛋。他一邊吩咐人繼續沿江搜尋,一邊派出另外一些人,經過精心的喬裝打扮,到周圍其他的土司封地打探消息,打探雀龍和他的祖傳老槍的下落。
打探消息的人陸續就回來了。他從到波則土司封地上打探消息的人口里得到了祖傳老槍的準確下落。那天雀龍其實在封江后大約一個時辰,就帶著老槍順利地渡過了金沙江。雀龍沒有經過江岸任何道路,也沒有經過江中任何渡口,甚至是一到滴水巖頂,就沒有再走任何道路,而是拽著預先悄悄拴在滴水巖上的繩索,從九十九丈高的滴水巖上順溜溜滑到江邊,抱著同樣是預先準備好的一口豬槽,從急流中過了江的。雀龍將他的祖傳老槍獻給了他家的世仇波則土司。波則土司家得到這支老槍,闔府大擺了三天的宴席,連奴隸娃子們都破例給賞了好酒食。波則土司賞了雀龍很多金銀大洋,還賞了大片土地山林和大群牛羊,賞了一個女人,讓他做他土司封地內的頭人,但這一切,都被雀龍拒絕了。他只向波則土司要了一大壇子陳年蕎麥老酒。他將這壇子老酒搬到高高的山頂,猛喝,喝了酒,就站直身子,捧著雞巴往金沙江這邊的卡瑪土司封地的方向沖尿。捧著雞巴沖過尿,又喝老酒,就這樣一直重復著,直到喝完了那壇老酒。那樣子,他好像跟卡瑪土司家有著大大的冤仇,要用卡瑪土司家的老槍換來的老酒化成的尿,將卡瑪土司家族的富厚廣闊的土司封地包括卡瑪土司一家全部沖到金沙江里。他喝完了老酒,沖完了尿,悄悄地走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打探消息的人還說,雀龍是波則土司十九年前從一個采藥的老人手里收養的。雀龍在波則土司家生活了十五年,直到十六歲上,忽然消失了,波則土司說是他偷了金銀跑了。他那時候不叫雀龍,叫洛波。那邊的人從那再也沒有見到他,直到現在帶著卡瑪土司的祖傳老槍回去。但這次回去的雀龍,與當年的洛波,除了身材沒有多少改變外,滿臉的疤,整個面容根本不再是當年的洛波,就連過去跟他密切交往的人也認不出他。
幾乎是打探消息的人剛剛說完,管家多多來報,在太陽腦包小姐的孤墳旁,死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他就是偷了土司老爺家的祖傳老槍跑了的雀龍,刺往胸口的刀子還在他手里緊緊握著,看來他是來小姐的墳前自殺的。雀龍的鮮血把小姐的整個墳都染紅了。
卡瑪土司明白了,雀龍是他的仇家波則土司收留養大了,改容換面,改了名字,派來報當年的殺家奪地的血海冤仇的。
他也明白了,女兒肚子里的孽種,就是這個已經成功置他于死地原來叫做洛波的雀龍種上的。
他完全絕望了。睜眼閉眼,他看見索命鬼烏科在親熱熱地向他招手。他也很心甘情愿,不說什么,一步步隨烏科而去。
在卡瑪土司就要咽氣的最后一瞬間,混沌的眼睛里倏地閃出一點亮,他猛然地將雀龍跟他過去打過交往的一個人對上號了。二十年前,也就是他初婚兩年后的一個日子,他扛著祖傳老槍,帶著人到老落山攆獵,晚上歇江岸崖頭上一個獨戶小村。這人家卡瑪原來也住過,那時候,只有光棍一條。而這次,光棍娶上了老婆,還有了一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兒。光棍娶上的老婆格外漂亮,只一眼,就把卡瑪土司的眼睛看花了,頭看暈了,渾身上下躁熱起來。土司的威風和男性澎湃的血,使他幾乎也是在一瞬間,做出了一個由他想來是很正常的決定。他在跟男主人說話時,猛地出手,一刀將那男人戳了個穿心通脊,然后命令隨人將看來還沒滿周歲的哇哇哭的小孩丟下了門前懸崖。第二天,又望著讓他瘋狂玩了一整夜的女子,趁他不注意,憔悴絕望地一頭往巖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