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駿馬》深情地敘述著一個浸染著悠遠而又漫長的草原文化的故事,于張承志而言,這是心靈的秘史,是情感的皈依,是文化的審視。
白音寶力格,一個稚嫩的男孩在草原上成長起來了,他能走進草原,是因為他有一個專權的爸爸,是他執拗地將白音寶力格送給老額吉撫養以糾正他頑劣的秉性。此時的他,人格結構中的傳統因素始終是占絕對優勢的。而老額吉,一個普通的蒙古老阿媽,從此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來撫養。最初,他對老額吉的擁抱是抗拒的,他不愿意投入這個陌生的懷抱,對于莫名的愛,他是不理解的。這就是傳統文化面對陌生文化時的一種誤讀,一種對于原始的無界限的愛的不理解。同時,他也發現了一雙黑色的眼睛,那是屬于索米婭的,這雙眼睛,在其時,是在陌生環境中的一縷安慰,而在他以后的生命里,卻成為了他永恒的追尋。漸漸地,他發現了這里生活的樂趣——順應自然的生活,新奇而又飽滿的文化底蘊。
張承志必然也體會過一個人作為一個個體面對一個全新的文化體制時最初的獵奇心理,他所觸碰的是一種陌生而又不得不使人肅然起敬的文化。
白音寶力格要做額吉家的男子漢,第一步就是要擁有一匹自己的馬。在草原上,馬就是男人的標志,每個男人都是以有一匹駿馬而驕傲的。而雄性總是令人向往和崇拜的,并且與任何歧視和壓迫無關,這里有的僅僅是保護和承擔。結果,就像老額吉所說的,老天給了白音寶力格一匹天賜的馬兒——鋼嘎·哈拉。這天賜的馬兒就應了草原人的天神之說,他們相信這來源于自然的神奇天力,就如老額吉口中念的一樣。不可否認的是,正是這樣帶有神秘色彩的生活引領白音寶力格,也是現實生活中的張承志步入了草原文化的表層結構。隨后,白音寶力格和老額吉、索米婭還有鋼嘎·哈拉過上了一段平靜而又幸福的日子,他成為了草原上真正的男人,粗獷、豪放、勇敢。他就是老額吉的孫子,他還要按照老額吉的愿望成為索米婭的丈夫,和她一起在草原上聽悠揚的長調,迎接新生活的開始。對新生活的渴望使他在形式上成為了草原生活和文化中的一個個體而存在。這個時候白音寶力格好像已經是草原的一部分了。可是就在他參加訓練班回來之后,他發現一切都變了,因為索米婭被黃毛希拉強奸并且有了身孕,讓他無法接受的是,老額吉沒有責怪任何人,而是和索米婭一起沉浸在新生兒降臨的喜悅中。經歷了痛苦的掙扎,他仍然無法擺脫潛伏于他人格結構中的傳統因素,最終還是無情地拋下了她們離開了草原。相隔多年,白音寶力格再回到草原尋找索米婭時,他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里,是老額吉信仰中的長生天安排鋼嘎·哈拉載著他,順著回憶去尋找索米婭,也尋找他的靈魂。
在張承志心中,草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養育著一個傳奇的游牧民族。數百年來,他們在清流和綠草間尋找棲身之所。他們默默承受著自然帶給他們的災難,并且相信是長生天庇護著他們不斷地繁衍生息。他們從容地面對生死興衰,用歌聲傳遞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他們善待一切有意識的生命,把所有靈動的東西都看作是上天的恩賜。張承志來到了這片土地,并深深地被這樣的民族精神吸引。在這個民族的立場上,他開始摒棄自己原有的思想觀念和文化形態。他站在一個邊緣地帶,驀然發現,在世界上,竟然會有這么接近原始的、這么純潔的文化觀念。他生活在其中,并在不停地質問自己,你的思想從哪里來,究竟為何在遼闊的草原上?他是困惑的,卻也是清醒的。每每日落時分,坐在遼闊的草甸上,聽著草原阿媽哼起的長調,看著歸來的牛馬,他知道他的歸宿就在這里,這里就是他心靈的最終棲息地。
這樣的轉變也影響到了張承志的敘事立場,他不再以傳統的農村自然經濟制度下建立起來的宗法制度來觀照草原文化,而是自由地體驗著草原文化的存在。張承志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漫游者,他所追尋的是理想的社會和人際關系。在《黑駿馬》中,最突出的關系對比就是白音寶力格和他父親的關系,以及白音寶力格和老額吉的關系。小說中,將傳統的父子關系淡化到了極點,甚至是顛覆親情的存在。在作者筆下,這種父子關系帶給孩子的僅僅是強大的壓力和由此而產生的壓迫感。白音寶力格的父親就好像是要完成對兒子義務式的引導,這幾乎是不自愿的。這種義務來源于傳統意識觀念中對父教子的要求,“子不教父之過”,即父親作為一個強勢個體,要以自己的影響力壓迫孩子來遵循道德標準,不然則是一種對責任的推卸。但小說中,他的父親將這個責任統統地交給了老額吉,這是張承志對這種傳統父子關系的顛覆和解構。而對老額吉的愛,張承志將他擴展到一種無私的境界,這恰恰是他對草原文化中親緣關系的一種解讀:建立在親緣關系基礎上的愛是被迫的,狹小的。這就將傳統的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宗族制徹底地否定掉,建立起了一個理想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理想社會親緣關系模型。這是張承志所認為的理想社會中的一個重要方面。老額吉就是草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人格,她對生死懷有一種沉默著的宿命感,對任何生命都抱有同情和感懷之心,對罪惡的行為永遠采取抗拒的沉默。在對于文化結構中的親緣關系的反思上,張承志與張愛玲等女性作家不謀而合,他體悟到,親情的來源不僅僅是血緣,而是一種長久相處而產生的情感。而在草原文化中,這種情感則博大到任何的生命個體之間,寬容地接納每一個生命的降臨,這就是草原文化母性特征的集中體現。
在對索米婭的人物塑造上,張承志將她塑造成為了一個具有理想人格的標準草原女性。她擁有豐腴而又飽滿的身姿,就好像這遼闊而肥沃的草原一樣,具有單純質樸的性格和純潔的靈魂。她不是傳統概念中愚鈍守節的女性,而是沒有絲毫顧忌地將自己的身形和曲線展現給自己愛人的草原女人。當她奔向白音寶力格時,沒有任何污穢思想的熱情,奔放地將自己展開。然而,她卻不知道她的行為觸動了白音寶力格最初性萌動的心理,遭來了白音寶力格的喝斥。這就是草原文化與傳統黃土文化在看待性和男女關系態度上的撞擊。在傳統文化中,女性是被壓制的群體,她們沒有權利選擇人生和展示自己。但在草原上,女人是最美的風景,她們奔放,她們自由,她們有選擇一切的權利;男性和女性于自然之中是各司其職的,平等的。這是最接近原始的狀態,卻偏偏是自由和平等的。在這里,白音寶力格的傳統人格暴露無遺,當他認識到了索米婭已經在生理上成為一個女性時,就自然和她劃了一條界線。由此而產生的異樣的感覺是一種生理上兼有心理上的性渴望,但他卻壓抑著。通過這種表現,張承志將草原文化中看似過于開放的兩性關系的純潔本質完全地解構給世人看,也揭開了傳統文化壓抑人性的本質。在傳統文化中,即使有了自然而然的情欲也不能流露出來,無論男女都必須局限在這個框架之中。在索米婭被希拉強暴后,白音寶力格的反應更是體現出了他身上的傳統人格的影響力。在白音寶力格的文化態度中,女子的貞操是極為重要的。但偏偏在索米婭和老額吉看來,這雖然是無奈的,卻不可責怪任何人。這成了他傳統人格爆發的導火索。白音寶力格無法容忍,在他的眼中,索米婭已經不再純潔了,并且這件事情成為他背離草原文化的根本原因。張承志所要說明的是他對于這兩種極端文化形態的理解,草原文化保存著人類發展至今的本真的狀態,中原傳統文化盡管有著龐大的理論體系,但卻是對原始的背叛。這就是草原文化和傳統文化的根本分歧所在,也是張承志最終摒棄和剔除他身上傳統人格的原因。
張承志之所以要順著尋找索米婭的線索來回憶,是因為,在他和白音寶力格心中,索米婭、老額吉都是草原的化身,他要追尋的是一種對文化的信仰。草原文化的重要特質之一就是深沉,這種深沉不同于含蓄,這是天然的。無論是老額吉的言語還是索米婭對白音寶力格歸來時的態度,都體現出了草原人性格中的深沉,這是一個民族在經歷了深刻的苦難后留下的痕跡。歷史和地理的環境深深地影響著草原文化的形成。而這種包容性的形成,源于草原文化的母性特征,她可以包容一切,使罪惡的行為在這博大的胸懷面前自慚形穢。草原這種封閉的地理環境將最原始、最質樸的天地精華保留了下來,張承志欽服這種文化,從而走上皈依草原文化的道路。然而他的皈依始終是受他的理性制約,他本身成長于一個男權社會中,他被這種文化體制深深地熏染著,不論他自我回歸的力量如何掙扎,卻始終被壓制著,所以,《黑駿馬》彌漫著一種壓抑已久后的痛快淋漓的釋放快感,這種快感是張承志長久以來埋藏在內心的情愫,終于在他所建構草原文化的世界中得到宣泄。
《黑駿馬》是張承志精心構造的理想世界。白音寶力格雖然皈依過這種文化,但最終卻背叛了這種信仰,他的懺悔,也折射出張承志內心雙重的文化人格。一種是對草原文化的崇仰,一種是對傳統文化人格的難以割離。這就是《黑駿馬》,一部關于文化的反思和懺悔,在皈依和叛離中體會草原文化的質樸和純凈的文化文本。
參考書目:
張承志:《張承志代表作》,人民文學出版社
王安憶:《小說家的十三堂課》,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冉平:《蒙古往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