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憲法規定,地方人大及其常委會是國家權力機關,可以撤銷同級政府不正確的決定和做法,對下級政府就更不用說了。然而,發生在江蘇省連云港市東山鎮,歷時2年直到2006年9月才算解決的一起鎮政府與一個鄉鎮衛生院承包人的經濟糾紛,卻讓人心存疑問:基層人大說話,為什么很難起作用?到底是政府說了算,還是人大說了算?
糾紛起因
不是學經濟、也不是學醫,而是學藝術的王志齊,在2004年10月東山鎮衛生院處境最困難的時候,提出要承包。鎮領導對他舉雙手歡迎,對他提出的要求全盤接受。但在簽合同時,鎮政府卻堅持要簽“責任書”,說這樣名義上鎮政府還行使著對衛生院的領導權,對上好交代。當然在具體工作中,你該怎么干就怎么干。既然鎮政府這么說,王志齊就將已經起草好的合同書改成了責任書,他也就成了鎮政府招聘來的一個院長。
王志齊于2004年10月9日進駐衛生院。責任書規定,他的聘任期限為8年,從即日起至2012年10月9日止,聘任期滿后可優先續聘。而且,他還繳納了風險保證金5萬元,并規定若連續2個月發不出工資,以風險保證金沖抵。

就在王志齊承包的衛生院逐步走上正軌,在當地逐漸有了影響,連附近鄉鎮的群眾也前來就醫時,鎮政府卻命令他交權。鎮政府認為王志齊沒有按責任書的要求,將職工的工資解決好。王志齊則認為,按照相關要求,他已經發了不少工資,退休職工已經發了80%,比規定的還多了10%。而且,王志齊認為,鎮政府應該先把衛生院門口的藥房還給他,那個藥房一直被人家占著不還。
雙方各持己見,因此鬧崩了,鎮政府只是一個勁兒地讓他趕緊退出。王志齊說:“那我投下去的那么多資金怎么辦?”他提出自己投入了不少資金,不僅有當初簽訂責任書時已經預繳的三年租金及風險金共10萬元,還有裝修費用。在沒有清算這些投入的情況下,讓他先行退出,明顯不合理。
可是,鎮領導拍著胸脯對他說:“你先退出去再說,放心,到最后不會少你一分錢的。”王志齊說那不行,我現在在這里是主動,我一退出去,手上什么也沒有了,再找你們,你們還能理會我嗎?那時還不是難如登天。于是雙方不歡而散。
區人大的建議
2005年1月10日,鎮政府通知王志齊已解除其院長職務,同時新院長已經選好。如果他不退出來,將采取強制措施。1月15日上午,鎮政府召集全體職工開會,宣布解除王志齊的院長職務,并當眾任命了新院長。隨后,鎮政府組織一批機關干部進入衛生院,欲強行接管。
王志齊也將家里人及朋友們全部動員起來,來了個文攻武衛,使鎮政府的接收行動流產了。于是,鎮領導向海州區政府告狀,經協調公檢法三家聯合組成工作組,于1月30日浩浩蕩蕩來到鎮衛生院,強行接收。
王志齊不服氣:“請問你們有手續嗎?能否出示?”執法人員低頭不答,只管收東西。王志齊要對執行情況進行拍照,也被強行制止了。
因為是公檢法聯合執法組端了他的窩,因此,王志齊要想走依法維權的路已經被堵死了。他能找的部門只有兩個,一個是黨委,一個是人大。他知道,人大能監督政府及公檢法的工作。
王志齊先找到了海州區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的主任杜申甫和副主任孟慶法接待了他。面對王志齊的要求,杜、孟兩人對他說:“誰也不敢打包票,但我們保證盡力而為。”
兩人對王志齊遞上來的“責任書”進行了研究。他們發現,里面雖然規定了衛生院“行政上受東山鎮政府領導,業務上受區衛生局指導,”但同時又規定,衛生院“財務上實行單獨管理,獨立核算,自負盈虧”。第二條規定,“在院長受聘期間發生的所有債權、債務及醫療糾紛、事故,均由院長自行承擔”。第五條規定,“實行全員聘用制,建立人員能進能出、職務能上能下、待遇能高能低的用人機制”。第八條則規定了每年上繳鎮財務的任務。更重要的是,王志齊已按照與鎮政府的約定,繳納了承包金及保證金。
杜、孟兩人覺得,由這些規定來看,衛生院的權利、義務乃至風險責任,已經全部轉移到了王志齊身上,其內容完全符合合同的有關要求,應視為合同。既然是合同,那雙方是平等的關系,并不存在誰服從誰的問題,鎮政府采取的那些強制措施就說不通了。因此,他們建議鎮政府收回成命,否則王志齊肯定會四處上訪,最終鎮政府還得被迫改正。
但是,鎮政府充耳不聞,無動于衷。至此,杜申甫和孟慶法兩人也覺得不太好辦。鄉鎮雖然是區下轄的一個政權機構,但從級別上來說,與杜、孟兩人是平等的,有些事情還真不好多說。何況,這一次是區公檢法機關一起出去執法,明顯是有上面的支持作后盾。
王志齊只好再往上走,他來到了連云港市人大常委會。
市人大及省人大的意見
市人大法制委員會的同志接待了他,并研究了他的材料。他們的意見與海州區人大的杜、孟兩人基本一致。為慎重起見,他們還請本委委員、一位律師對該責任書進行了仔細閱讀和研究,最終達成共識:雖然雙方簽訂的是責任書,但從其內容來說,就是一份合同,應該按照合同相關規定來對待。
律師還出示了書面依據,那就是最高人民法院于1996年11月13日發出的法復(1996)16號《關于經濟合同的名稱與內容不一致時如何確定管轄權問題的批復》,其中明確規定:“當事人簽訂的經濟合同雖具有明確、規范的名稱,但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內容與名稱不一致的,應當以該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內容確定合同的性質。”根據這條規定,王志齊與鎮政府簽訂的雖然是責任書,但因為其中的內容完全符合合同的相關要求,所以理應按合同對待。
至此,鎮政府已經理屈詞窮,提不出什么應對之辭了。但是,這并不妨礙他們拒絕接受。沒有辦法,王志齊只好繼續往上找。百般輾轉之后,他找到了江蘇省人大常委會,并非常幸運地找到了分管法制工作的副主任李佩佑。
李佩佑是位老法律專家,曾任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他了解了此事的前后過程后,敏銳地感到,這件事再怎么說,都應該是經濟糾紛,解決的辦法只有打官司,依法來判定誰是誰非。像這樣出動公檢法人員采取行動,早就被有關部門一再明令禁止了,而鎮政府卻拿出這個“法寶”,又沒有任何手續,怎么說都不合適。
因此,他提筆寫下批示:“轉連云港市人大常委會周德音同志閱。此事如不屬你分管,可轉請其他分管領導同志閱。如果真是這樣,有的做法值得商榷。解聘,允許不允許申訴,應當有個過程;還有,其投入怎么辦,難道一解了之?更不應該動用公檢法解決。請你們認真研究,妥善解決。”
此信通過傳真,于2005年9月11日被送到周德音副主任面前。在向人大常委會匯報后,他要求杜、孟兩人立即深入基層,對此事的經過做一個詳細的調查,為最終處理提供一個扎實的依據。
當杜、孟兩人把調查報告呈送給市人大常委會后,市人大法制委員會又召集了專家座談會,對這份“目標責任書”進行研究。最后,同意了杜、孟兩人的意見,一致認為這應該是一份合同。既然是合同,東山鎮政府采取強制措施等行動就于法無據,應當按照區人大調查報告上提的兩點建議,迅速糾正。
鎮政府的態度
但是,鎮政府仍然不肯低頭,可又禁不住各方面的不斷催促,只好做出“高姿態”。他們對王志齊說,算了,我們給你錢。但給你錢,并不說明我們錯了,而是看在上級領導的面子上才給你的。因此,你得寫個檢查,說明你這樣四處上訪是錯誤的,給我們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將來再也不這樣亂干了。
此時,王志齊雖然身無分文,處境艱難,但對于這個要求,他還是拒絕了。事情再一次陷入僵局,王志齊只得再次上訪。他又一次找到杜申甫和孟慶法兩人,他們聽說后覺得這事很荒唐,就把這個情況反映給區政府。區政府斟酌后覺得,這件事鎮政府的確操作失當,現在已經很被動了,若再不及時處理,勢必會越來越被動。他們要求鎮政府抓緊落實此事。
到此,鎮政府再無退路,只好在與王志齊協商后,賠償他各方面損失共計39.6萬元,并于2006年9月18日交付。但是,鎮政府并沒有無條件“投降”,在付款之前,他們還要求王志齊簽了一個協議:決不允許向新聞媒體透露此事。
基層人大怎么了
為什么在上下級人大的一再督促之下,鎮政府還堅持這么強硬的態度?是他們不懂法嗎?還是明知故犯?是不是人大的監督功能弱化了呢?
據了解,現在許多地方的鄉鎮人大,已很少干自己的本職工作,反而都接受了黨委的統一指派,負責起政府的一攤工作,這叫它如何監督政府?
上級人大在這些事情上“點子”也不多。雖然《憲法》和《組織法》都規定,人大有權“監督本級政府的工作,”“撤銷本級人民政府不適當的決定和命令”,但對下一級政府的行為如何監督,則沒有規定。往往下級政府就是做出了什么違規之事,上級人大明知其不合適,卻沒有合適的渠道督促其改正。上級人大此時的意見,也只能是個建議,并不能以行政命令要求執行。所以,李佩佑那封信的口氣還是比較委婉的,一方面體現了老同志老領導的謙虛,另一方面是不是也有這些因素在起作用呢?
由此也不難理解,為什么連云港市和海州區兩級人大一再說話,一個鎮政府卻一再置若罔聞,非得省人大常委會主要領導發話,才肯改變。這件事,能不能作為這些年人大監督作用弱化而行政權力強化的一個寫照呢?
當然,若以為此事至此已經結束,也不見得。最近,連云港市進行處級干部競爭上崗,鎮里的一位領導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面試結果也可以,眼看勝利在望。突然有一天,相關負責人看到了海州區人大的那份調查報告,覺得此人法制觀念不強,因而取消了他的資格。此人對杜、孟兩人痛心疾首地控訴:“你們一個報告,斷送了我的政治前途!”
可是,這個“政治前途”被毀事件,是不是又能說明,目前法律和人大還有些作用,是不容被人肆意踐踏的呢?(未經許可,不得轉載與摘錄)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