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在段祺瑞任臨時執政的北洋政府統治后期,軍閥政治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全國各地的大大,小小軍閥,或相互攻打,濫行殺伐;或盤踞一方,橫征暴斂,搞得生靈涂炭,民生哀怨。在這些軍閥中,割據山東的軍閥張宗昌的惡行,尤其值得一提。在他統治山東期間,竟然無辜槍殺了當時的山東高等審判廳廳長張志。
張宗昌其人

張宗昌,字效坤,山東掖縣人。少年時代,他混入本地土匪之中。1899年,張宗昌闖關東去修筑鐵路,增長了不少見識。后來,他又回到家鄉一帶,拉起一支人馬,繼續當土匪。1911年武昌起義后,張宗昌投靠山東民軍都督胡瑛,隨后又在上海陳其美的部下當團長。1913年二次革命爆發后,他改投直系軍閥馮國璋。但由于是土匪出身,他遭人歧視,在直系混得不如意,后又投靠奉系軍閥張作霖,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后入據山東。1925年至1928年,是張宗昌生平中最為得勢的年代。多年來一直寄人籬下的他,終于占據了山東、河北和江蘇的一部,成為國內最有實力的軍閥之一。而且,大字不識一籮筐的他,竟然當上了山東督辦兼山東省省長。
張宗昌在山東統治期間劣跡斑斑,臭名昭著,“狗肉將軍”和“混世魔王”的稱號,就足以顯示人們對他不滿的程度。從1925年張宗昌任山東督辦兼省長以來,各種苛捐雜稅和攤派,幾乎無日不有,搜刮之酷烈,無人能及。除了搜刮以外,張宗昌還公開地走私販毒,而且干得肆無忌憚。對于張宗昌的所作所為,山東百姓怨聲載道,但人們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此時,有一個人挺身而出,對張宗昌的貪婪斂財以及苛政淫威予以制止。他就是時任山東省高等審判廳廳長的張志。
張志被冤殺
張志,字易伍,出生于四川。在清末留學熱潮中,他與眾多有志青年一起赴日本留學,在日本帝國大學法科學習法律。學成回國后,恰逢清末司法改革,他因精通法學而得到朝廷的任用,從而在司法界初露頭角。民國成立后,張志繼續以飽滿的熱情活躍在司法領域,先后任浙江、安徽、湖北、山東等省的司法長官。在任的二十多年期間,他謹慎執法,慈厚為懷,是司法界不可多得之人才。
張志對張宗昌在山東的苛政淫威深為不滿。他認為,自己掌握一省的司法之權,不能坐視百姓慘遭蹂躪。他曾多次對張宗昌“曉以法理,進以仁言”。然而,張宗昌不但聽不進去,反而非常惱恨。而令張宗昌更加不能容忍的是,張志竟然敢在他這個太歲頭上動土。
有一次,張宗昌的一個屬下,在為他販賣走私物品時被抓。張宗昌多次派人向張志暗示,示意他盡快放人。但張志卻佯裝不知,然后將張宗昌的這名屬下問罪判刑。不僅如此,還把張宗昌暗中開設的大煙館和違法的當鋪,也都借助法律武器將他們全解散了。這件事令張宗昌感到異常難堪和惱火。張宗昌的其他強買強賣行為,也遭到了張志及其他法官的堅決抵制。在一般人看來,張志的所作所為,實屬職責范圍內的正常舉動,毫無個人恩怨在內。但在張宗昌眼里,張志的這些行為完全是針對自己的,是專門跟他過不去。因而他視張志為眼中釘、肉中刺,總想尋機報復,以泄私憤。無奈張志平日廉潔自守,辦事謹慎,張宗昌一直無機可乘。
1925年10月,奉軍將領張作霖在與孫傳芳部隊展開的奉浙戰爭中失敗。之后,張作霖任命張宗昌為江蘇善后督辦。12月,張宗昌率軍沿津浦路南下,準備收復江蘇。出于戰爭的需要,張宗昌在山東發布了戒嚴令,宣布山東為戒嚴地域,駐軍司令掌握戒嚴地域的一切行政和司法事務管轄權。這就意味著,以駐軍司令為首的軍事機關,實際上取代了普通司法審判機關,普通的平民百姓犯法也要按照軍法論處。戒嚴令的上述內容,嚴重侵犯山東各級審判廳的司法審判權。身為山東高等審判廳廳長的張志,出于維護法權的目的出面力爭,這使得張宗昌長期以來對于他的積憤終于爆發了。
1925年12月5日夜,張志在濟南住宅內被張宗昌密令逮捕,隨后被送入軍署,罪名是“有通敵之嫌疑”。在這一關系重大的案件中,軍閥根本不容涉案人聲辯,也沒有經過任何偵查、起訴和審判程序,就宣告對張志處以極刑。第二天早晨,張志就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面對劊子手,張志憤然留下了“士可殺,不可辱”的臨終遺言,表現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氣概。隨后,劊子手行刑,子彈從后腦入,前額出,張志倒地身亡。但他雙目未瞑,嘴巴微張,似乎是向世人訴說著自己的冤屈。
高等審判廳廳長被無辜冤殺,這無疑是中國司法史上最痛楚悲愴的記憶。
軍閥查辦軍閥
張志慘遭殺害的消息傳出后,山東百姓無不為之駭然落淚,司法界同僚也義憤填膺。首先站出來為張志鳴不平的,是浙江高等審判廳廳長陳福民、高等檢察廳檢察長陶思曾及全省法官。他們分別致電司法總長、大理院長、總檢察廳檢察長,希望他們能夠主持公道,從嚴查辦。又分別致函各省高等審檢廳,希望共同電請臨時執政府查辦殺人兇手,為張志鳴冤。
隨后,江蘇、江西等省高等審檢廳也一致主張,要政府查辦兇手以伸張正義。最后,上海、北京司法界倡議全國司法界團結起來,為張志鳴冤。他們在倡議書中對張志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張志既是為維護法權而死,又是為救護民命而亡。為告慰地下之幽靈,洗雪人間之奇冤,他們認為,一面須由法界當局通電全國司法機關,依法申訴;一面須由民眾團體,本諸良心公道,互為聲援。也就是說,社會各界要團結起來,共同向執政當局施加壓力,非得將張宗昌依法懲治不可。
在社會各界,尤其是司法界的輿論壓力之下,時任臨時執政的段祺瑞也不得不有所表示。他在通電中聲稱,張志系中央任命之高級法院法官,而山東督辦張宗昌竟敢任意殘害,實屬藐視國家法令的狂妄之舉,因此下達查辦殺人兇手的命令,表示要對張宗昌嚴行查辦,以肅綱紀。
在張志被殺不久后,段祺瑞即派國民軍二軍師長李紀才前往山東查辦此案,然而卻遲遲沒有結果。隨后,他又特命河南省軍務督辦岳維俊為查辦專使,仍是不見下文。從表面上看,臨時執政府等對于張宗昌槍殺張志一案似乎還算重視,但事實上,臨時執政府的兩次查辦令都是一紙空文。因為天下的軍閥都是一丘之貉,派軍閥去查辦軍閥,不過是欺騙國人的一種手段而已。
法界同仁的哀思
在要求政府查辦殺人兇手的同時,為表示對英烈的深切哀思,各地司法界人士先后為張志召開了盛大的追悼會。最先召開追悼會的是安徽省。因為張志曾任安徽高等審判廳長多年,在任期間,辦事穩重,為人和藹可親,深得同僚敬仰。尤其是現任高等審判廳長袁鳳曦與張志共事年久,交誼甚厚。在得知張志被殺的消息后,皖省司法界人士悲憤異常,袁鳳曦更是悲痛不已。他招集安徽高等、地方審判檢察四廳在職人員,議定于1926年1月22日在西門外地藏庵內為死去的故友開追悼會。張志生前對佛學頗有研究,在皖省任高等審判廳長時,時常到地藏庵參加講經會,所以此次追悼會地點就選在地藏庵。
經過充分準備,追悼會如期舉行。上午10點鐘左右,高等地方審判檢察四廳人員紛紛前來悼念。張志的靈位設在地藏庵內左廂房,靈前供著鮮花果品,并懸掛多幅挽聯。開會時所有人員排列開來,分別向靈位行三鞠躬,然后由袁鳳曦宣讀祭文,追溯張志的生平事跡和他為司法事業做出的貢獻。讀到最后,袁鳳曦已是泣不成聲,其他與會者也熱淚縱橫。整個追悼會莊嚴而隆重,顯示了皖省司法界對這位為維護法權而付出生命代價的烈士的深切哀悼。追悼會結束后,上述四廳人員還紛紛捐款,并請僧人誦經七日,為張志超度。除了安徽外,山東、浙江、湖北等也紛紛召開追悼會,悼念這位法界同仁。
司法界所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幫忙料理后事。他們一面幫著張志家人將其安葬,一面將其生平事跡匯編成文,交付國史館為其立傳,以便使這位英年早逝的同僚名垂青史。在安葬張志的過程中,人們發現張志身后異常清貧。雖然在任二十多年,并多年擔任高等審判廳長職務,但臨終之時,家徒四壁,甚是清苦。更為凄慘的是,家中尚有八句老母和年幼的孤子,其情其景,令人嘆息。為盡同僚情誼,各地司法界人士自動捐款,以解燃眉之急。同時敦促政府按照《文官恤金令》給予遺族恤金,以撫恤家人。他們的這些作為,也算是告慰了亡者的在天之靈。
張志被槍殺事件在當時曾轟動一時,但最后不了了之。張宗昌未受到任何處置,依舊逍遙法外。這個事件雖然已經過去八十多年了,卻仍然值得人們深思。一方面,土匪出身的山東督辦兼省長張宗昌的這一惡行,似乎符合一個得勢軍閥狂妄之極的軍閥邏輯,是當時軍閥統治時期混亂局面的真實寫照;另一方面,留學歸來的山東省高等審判廳廳長、司法界難得的優秀人才無辜被殺,不僅是張志個人的悲哀,也是近代中國司法界的無奈。北洋政府也曾一再標榜司法獨立,但司法權在軍權和政權面前如此的軟弱無力,不堪一擊,說明中國法制進程還崎路漫漫,亟待探索。
然而,難能可貴的是,中國司法界尚有張志這樣的傲骨,堅決捍衛法律所賦予的權利,堅守立場,決不攀附任何勢力集團,也不順從某個鐵腕人物的意志。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精英人物,才使得司法界在民國初期混亂的社會現實中,不至于完全沉淪墮落,法律權威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維護。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