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一張老照片

父親劉孟伉離開我已經(jīng)30多年了，歲月的流逝絲毫沒有沖淡我對他老人家的思念。而今，我一直將父親最喜愛的一張照片放在我的寫字臺上，讓父親時時陪伴著我，也激勵著我。

關(guān)于這張老照片，還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1963年春，我剛從北京調(diào)回成都，正值父親70歲生日臨近(是虛歲，民俗是男子賀壽做九不做十)。一天，父親與友人相約出游杜甫草堂。那天，老人家興致很好．讓我給他拍了不少單人照。一行人從詩史堂來到草堂后園，繞著池塘邊走邊談。當走到一叢茂密的翠竹前時，我招呼父親略停一停，隨即迅速地按下了快門。后來，父親從整卷照片中選中了這一張，托友人擴印放大，并定做了一個座屏式的像架，還在照片下方題了一首七絕詩日：“偶從杜甫祠前過，形隨竹影被人收。為語籜龍知我在，生兒應記此翁游。”(注：籜龍，代指竹鞭；“生兒”，代指新生竹筍。)

“文革”中，父親被迫害致死，這個像架也被抄走。1972年落實有關(guān)政策，歸還了少量被抄物品。其中卻沒有這個像架。不久后的一天，我在省文史館的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它，便以是抄家物品應當歸還為由。索要了回來。然而相框內(nèi)裝的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照片，卻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毛澤東戴著紅衛(wèi)兵袖套的照片。我打開后蓋，拆開報紙，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毛澤東的照片背面，竟赫然藏著這張照片。

“文革”初期，父親曾親手銷毀了一些東西，包括一套珍藏多年的族譜。這套族譜是他與我的大伯父問竹先生(即劉貞安)耗費了多年心血，在20世紀30年代編著的。至今也還有歷史研究價值。但他當時卻親手將其銷毀，只留下了裝族譜的耘木函，又叫我把函上“清水塘劉氏族譜”字樣仔細地刮掉了。如此珍貴的東西他都銷毀了，但這張照片他卻用當時已被神化了的毛澤東像巧妙地保存了起來，逃脫了被毀的厄運。其實，父親的這個做法是很危險的，倘被人識破，顯然是“罪上加罪”的后果，是什么原因使他甘冒風險珍藏這張從攝影技術(shù)上看并不高明的照片呢?

此后，這尊像架便一直擺放在我的寫字臺上。每當讀書寫字時，一抬頭便看到銀髯飄胸的父親正用炯炯雙目注視著我，我便不由得又一遍細讀照片上的題詩。漸漸地，我終于從詩中讀懂了父親珍藏這張照片的良苦用心。作為老人家70壽辰的紀念照，他看重的顯然是照片上的背景。這從題詩中能清楚地讀出來。梅蘭竹菊四君子中的竹，歷來被讀書人當做虛心與氣節(jié)的象征。辛亥革命老人但懋辛先生在其《壽劉孟伉館長七十》詩中，開宗明義就是這樣兩句：“七十年華百煉身，只余龍性老難馴。”“龍性難馴”四字應該說是形象地概括了老人家的精神品格。作為照片背景的叢竹勁節(jié)，不也同樣地映襯了照片人物的這種精神品格嗎?“為語籜龍知我在，生兒應記此翁游”，正是父親強烈的內(nèi)心獨自。

我終于明白了我并不很經(jīng)意地拍下的這張照片在老人家心中的分量!

由于老人家借助毛澤東像的“神威”保存這張照片的做法，我又想起了他的另一首詩。那是20世紀40年代父親為逃避國民黨反動派的懸賞通緝，隱居鄉(xiāng)村時寫的《霜蕉》：“芭蕉不禁霜，委綠若乞丐。獨留一寸心，逢春云有待。萬物此肅殺，潛形豈鱗介。老懷不自傷，天地亦何大。”為了心中永遠期待的“春天”的到來，“潛形”一時又有何妨?那一次，老人家潛形近10年后，終以堅定的信念和不懈的斗爭，迎來了新中國誕生的“春天”。這一次，老人家雖然未能等到“春天”的到來，負憾含冤離開了我們，但他再一次用“潛形術(shù)”保存下來的這張照片，卻教后人永遠銘記他那難馴的龍性與不屈的勁節(jié)!

(責 編 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