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海面前
眼前是海。遠方是海,海那邊還是海……
大海太廣闊了,廣闊得讓我茫然。大海太博大精深了,一本水天渾然一體的大書,讀海的人讀成了一塊塊礁石……
大海在狂吼著,吞噬著,時間在它的漩渦里掙扎,人掙扎在時間里面,沒有人的聲音。
天天走在海邊,天天看著大海。
一頂帳篷,遮住了大海,帳篷里的戀人,只弄出他們自己的聲音。他們聽不到其他聲音。
黑暗中,一只小小的蚊子。在我的身邊飛來飛去,它要吸我的血,讓我忘記大海的存在。
一排長起來的小樹,遮住了大海。一張飛過我眼前的紙,正好讓我看不見大海。
閉一下眼,想一想他,就看不到大海和聽不到大海了。
在大海面前。我不是一朵浪花;
在一棵小草面前,我也不是一棵小草。
在一群搬家的螞蟻面前,它們說:你不能加入我們,除非你是一個詩人……
我坐在我的對面
終于,有了一間空屋子。
我可以坐在自己的對面,和自己說說過去。
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咬牙切齒。
可我對面的我,卻無動于衷,一臉漠然。她不屑地說:“干啥糾纏過去呢!”
“誰沒有過去呢?過去太疼痛了!”
“你還想疼痛嗎?不想。為什么不忘卻?”
這么多年。我生活在過去的陰影中,像頭頂上飛翔的那只黑鳥,它的尖爪隨時都會扎進我身體,我生活在過去的疼痛中。在一滴淚的海水里掙扎,一次次地被自己的“救命”聲驚醒……
過去的時間過去了。過去的事情結束了,過去,怎么還沒有過去呢?它還要徘徊多久?它要在我心里制造黑暗,還要多久?
晴天麗日,我感受不到溫暖的陽光;
良辰美景,我獨自垂淚在相思林中。
過去是一張怎樣的大網,把我牢牢地網在里邊;過去是一個怎樣的獵人,像一只貓捉弄老鼠一直到今天?
“只要我想,過去就會過去。”
今天開始,我說過去。我把過去說得一干二凈,讓過去擦洗得干干凈凈。
我每說一件傷心的事,過去的鳥兒就從黑暗的巢中飛出,在小空屋轉一圈,飛走了。
我不停地說,說……很多只鳥飛走了。
沒有什么可說的了,我像一個失憶的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一個沒有內心陰影的人。
一個嶄新的人,一個只看到今天陽光的人,一個對自己充滿渴望的人。
我點燃蠟燭,對面的我不見了!靜夜里,只聽到蠟燭燃燒的聲音。我自己心跳的聲音。
一種抵達
我常常回過頭來。看看我剛剛走過的路。沒有腳印,我走過的地方,只有一塊塊黑色的石頭。我再一次回過頭來,還是石頭,石頭……
那個夢中的小木屋,那個燭光呼喚著我名字的小木屋,總在我的前面,在夜晚的密林中若隱若現地閃著幽幽的朦朧的光。
時間過去了多少年,我在無人的路上又走了多少年……依然呼喚我的燭光:你的家園!
……我的渴望……幻想……
無月,無星,仿佛黑壓壓暗示什么。
突然,一條發著綠光的小路,讓我走在上面,我眨一下眼,小木屋出現了。那支溫暖的蠟燭,紅光閃耀,燃燒。屋中只有一塊石頭,石頭上刻著模糊不清的字跡,石頭上的字一點點向上拉長,字在閃光:“摸一下我,你就是神話的主人。”我摸了一下,石頭成了黃金!
小木屋外金光閃爍。滿山的石頭成了黃金。
“我是神話的主人……”
一場大雪降臨,我和我堆的雪人談雪,像和我幻想千年的情人訴說千年。我把紅頭巾圍在雪人的脖子上,被風吹起的紅頭巾讓我有些感動。不需要時間,時間都變成金子。在一場大雪的下面。
遺忘或者抵達,我選擇什么?還是其他……
霧里江山
大霧像強盜一般,占領了我居住的海濱城市,它溫柔地統治著霧里江山。
一幢幢高樓若隱若現,像一艘艘船,只等待一聲出海的螺號,就會駛向海洋……
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我這么一想,就聽到了很多聲音:“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聲音在大霧中彌漫著,一個城市被同樣的聲音捆綁著,在一幢幢高樓之間撞來撞去,高樓彎彎曲曲地,身不由己地……
聽不到其他聲音,只有一種聲音,越來越蒼老的聲音……聞不到人間煙火,仿佛海市蜃樓飄浮在空中。夢,一場夢。
夢話:“無所謂,”一經我的口說出,眾人同聲:“無所謂!”
我醒了,我和眾人一起喊:
無——所——謂……無——所——謂……
大霧一下子散去了。紫荊依然開得熱鬧,棕櫚多情地等在大街兩邊。相思樹黃色的花朵,和往常一樣撩弄著行人。依然是清明人間。
無所謂!就這樣:躺在草原。四肢就是四條道路。大雪紛飛,漫天的雪花和我同一個方向。
雪山源頭
一場愛情,從雪山的源頭。流淌了幾萬年。
那個康巴漢子,穿一身獸皮,守在雪山的源頭,時間一眨眼又是幾千年。
一場宿命——他以輪回的方式,等著——那個江南水鄉的宿命女人。
江南水鄉的女人。衣裙飄飄。提著一盞燈,正經過一片無人經過的大森林,老虎、獅子、獵豹感受了女人的愛情,它們都藏到大樹后面和草叢中,它們壓住呼吸。怕驚動愛情中的女人。
一個愛情中的女人帶著一隊春天的花朵,一個愛情中的女人分開大海牽著河流,
那個愛情中的康巴男人。雕塑般的男人。聽到了雪花滿天的腳步。在一聲聲的吳儂軟語中,青稞酒張開了翅膀。他把一座高山舉過頭頂。
一個愛情中的女人,正騎著十萬匹野馬飛過群山……
一模一樣
天氣:陰。時間:清明。地點:不詳。
這是個陌生的地方。走到什么地方都一樣新鮮,一樣陌生。不用擔心碰到熟人。
忽然有人在叫我的乳名。我聽到有人答應,回頭一看,是一個長相和穿著和我一樣的人……
我驚訝。正想問候,她不見了。
在快餐店要了一份快餐。剛坐下,就見對面坐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吃著和我相同的飯菜。我想打個招呼。但就是不能說話。她起身,我也不自覺地跟她走。出大門時,她消失了。
在時裝店。挑中了一件裙子,試衣鏡子里又出現了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她穿著我看中的那款裙子。下面的事我就記不清了。我清楚自己當時正在一家美發廳洗頭,我坐在一塊雙面鏡子前,對面鏡子里的人,我看不見她的上半身,只看見大腿和鞋,是個女人。我付款時,看見了她的臉,天啊!又是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這是個什么地方啊!總是碰到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不自在、心煩、心亂,甚至是恐慌。
什么時候我來到了電影院,這次看不到和我一樣的面孔了,我稍稍感到放松。愛情電影,感人。男主人公死了,我和女主人公一樣哭出了聲。很多看電影的人都哭出了聲。我擦擦眼淚,發現我的前后左右,全是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這時電影里正說著一句臺詞:“你們為什么和我一個樣!”我也一樣大聲說:“你們為什么和我一個樣?”很多人在說這句話。
再看影片的女主人,大驚:我怎么和她一個樣?我跑出了電影院。很多人也跑出了電影院。
先是和我一個方向,我藏在了一棵大樹后面,她們也不見了……
盲人的哈哈鏡
“你們都說哈哈鏡。我很想去看看。你能帶我去看看嗎?”一個盲人很懇切地對我說。
“可是你看不見啊!”我說。
“我很想感受一下啊!”
“好吧,我帶你去。”
大廳里擺放了很多面哈哈鏡,很多人在打著哈哈,欣賞著自己的一個個變臉、變形。
人們看我領著一個盲人來照哈哈鏡,他們都不笑了,都圍攏過來,看我們……
我在一面哈哈鏡面前,告訴盲人在哈哈鏡里的樣子,盲人大笑。我又在一面哈哈鏡面前,告訴他變成了什么魔鬼,盲人配合魔鬼的聲音。他用他的想象配合著我的想象。我說恐龍。我說超人,我說怪獸、小公雞……我說“你成了一只小螞蟻”。盲人像一個天生的演員,把自己骨子里的幽默盡情地發揮,他仿佛看到了那么多的美麗的眼睛正望著他,這么多的笑聲因他響起。
大廳里的笑聲越來越響亮,大廳里的門窗被笑聲沖開了。外面的大樹,景物,一個個也都前仰后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