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天空不寂寞

一

班主任胡老師后面跟著一個陌生的女生。皮膚黝黑，后背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辮子，格外引人注目。她羞澀得不敢看任何人，只是低頭擺弄那雙竹節般的手指。胡老師說這是新轉來的同學，金玉，希望大家能多多關照她……你自己給同學介紹一下自己吧。

她的臉因羞澀而顯得更加紅潤：“我叫金玉，從金家村轉來的。”

講臺下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誰知道金家村是個什么破地方啊？八成是個小山村。金玉，多么高貴的名字啊，可是看看她那身裝束，怎么也不會把“金玉”這兩個象征富貴的字眼和她聯系在一起呀。

我在心里偷偷地想：誰要是和她同位可就倒霉了！我不得不佩服我天才般的預見性，這個念頭剛在腦子中閃過，胡老師就問了，哪位同學愿意和金玉同一位？請舉手……

剛才還高傲地唏噓不已的同學頓時像萎縮的茄子一樣蔫了，頭埋在桌子上了，眼睛很溫順地低垂著。沒有一個人敢和老師那雙并不深邃的目光過招。我四顧一看，媽啊，就我抬著頭東張西望。一想到和這個鄉下來的小丫頭同位，我也趕緊把頭低下來，并在心里祈禱：可千萬和別我同位啊！

胡老師又提高了音量：“誰愿意和金玉同位？”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個人舉手或者示意性動一動，就連公認的“話簍子”江小北也是裝著什么都沒聽見似地低頭不動。也難怪大家如此，誰愿意和一個土掉渣的村姑同位啊？

金玉顯得很尷尬，她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全班那么多同學卻沒一個愿意和她同位。胡老師顯然也有些意外。畢竟是閱歷非常的老師，他看看我，一臉微笑，安泉，你看你是班長，是老師的得意小助手，給大家做個表率？

天啊！竟然讓我和她同位？！

“是！”心里本來很不愿意，但老師那么一說只好同意了。

“安泉，你沒什么意見吧？”

“沒有！”全班同學搶在我前面大聲齊喊，頭也都在瞬間抬了起來。

狂暈！和我關系好也不用這樣整我啊！

二

村姑這個名字在同學間傳開了，但我可以以一班之長的身份保證：“村姑”這個名字不是我給傳播出去的，雖然金玉在到我班之初，我腦中就閃現過這個詞。我相信別的同學腦子中也曾閃現過這兩個字眼。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吧。

或許是從農村來的緣故。金玉顯得木訥內向。她從不主動和別人說話，至多是露出她潔白而整潔的牙齒，那是她在沖我微笑，淺淺的。與別的同學一下課就瘋玩尖叫不同，她似乎更喜歡一個人獨處，或看書或寫字或者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

和她熟些之后，也便和她搭訕幾句：“金玉，老是學習也并不見得學習就好！出去玩玩吧！”這一點我自信自己就是一很好的例子。下課后我就跑到操場瘋玩一陣，踏著鈴聲滿頭大汗接著上課。而我的成績永遠都是第一，沒人能撼動我獨占的寶座。

她仍只是微笑著，露出兩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算是對我的回答。

許多同學因為家遠的緣故，就在學校吃午餐。放學鈴一響，我們就像一群饑餓了十天的豬一樣沖出教室，亂哄哄地朝餐廳飛奔，那速度啊，就一個字——快！假如劉翔在場，估計也會自慚形穢自嘆弗如。沒有一個同學見過金玉去餐廳買過飯。到餐廳吃飯的同學在十秒鐘內消失得了無痕跡后，她就低頭掏出她的書包，那里有個方便袋，袋里裝著兩個卷了菜的煎餅。她就吃幾口煎餅，喝一口自帶的涼白開。她吃飯的速度極快，在別的同學還沒回教室之前，她就會把兩個煎餅消滅掉。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寫字做作業。他們一回來，就會問：“金玉，這么能學干什么，連飯也不吃了？”

她微微一笑，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說吃過了。

沒有幾個同學見過金玉吃飯。

江小北很好奇，金玉都吃些什么好東西啊？那么神秘。那天中午放學后，他沒立即沖出教室。而是故意在桌子上寫著什么。教室里快沒人了，他發現金玉往后看了看，猶豫不決地掏出煎餅吃了起來。江小北一看機會來了，胡亂找了道數學題走到金玉面前：“金玉，這道題怎么做啊？”

金玉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我也不會。”

江小北說你吃的什么啊？我看看。沒得到金玉的允許，小北就把她的煎餅拿在了手里，他一看，是一根切開了的火腿腸和一綹切成細絲的咸菜。金玉沒想到江小北會來這一手，生氣地說：“給我！”

小北并沒有把煎餅還給金玉。不但沒還，還很不識時務地說了句很傷人的話：“這年頭誰還吃火腿腸啊，村姑！”

金玉撲過去一把就把她的煎餅搶過來，然后重重地摔在江小北的身上，趴在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

三

江小北事件后，金玉又恢復到了初來時的狀態，甚至多了些冷漠的成分。中午放學后，她再也不在教室里吃煎餅了，而是一個人跑到操場上邊走邊風卷殘云般地吃完。她沒有錢買零食吃，甚至中午飯媽媽也舍不得給她一元錢讓她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她的中午飯永遠是從家里帶的兩個煎餅。

一切好奇日久都會歸于平淡，這是自然發展的規律。對于金玉，我們也沒有了最初的好奇心。她仍是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仍是穿著鮮亮卻一看就是地攤上買來的劣質衣服，仍是沉默如斯。至多，在我們提及哪個同學落伍時，會說你和金玉差不多了。

金玉重新成為我們討論的焦點是在期末考試后。之前，媽媽就給我許下承諾，這次考試再考第一，就給我買臺筆記本電腦。家里的那臺網速慢得螞蟻爬似的電腦一直讓我有砸東西的沖動，懾于爸爸那張不怒自威的老臉，我忍了又忍。我對好友莫小魯說，呵呵，筆記本電腦不遠啦。他說真的嗎，那太好了，到時候到你家玩游戲！莫小魯艷羨的目光促使我照他的屁股就是兩腳，他哭喪著臉說，兄弟不就是買臺電腦嗎，用的著這樣激動嗎？再說了你就那么自信能考第一？

考試結果終于出來了，胡老師故意賣關子，大家猜猜這次是誰考得最好啊？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我安泉了，我可是班里公認的最好的學生！

“安泉！”看來大家的意見比較一致，對于他們的回答我很滿意。

“是嗎？”從來沒見胡老師這樣啰唆過。

“是！”我感覺自己有些飄飄然了，渾身舒服。我的電腦，哈哈。

胡老師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每人發了一張成績表。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成績，295。呵呵，真棒。我接著看，想看看誰是第二名。莫小魯287不錯，張凡283還可以，江小北234，哈哈，整天就知道玩，分數不高是很自然的啊。金玉297，啊，不會吧？我的頭瞬間大了起來，再看她的分數，語文97數學100外語100，沒錯啊？

“老師，”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金玉的成績怎么這么高，是不是給弄錯了啊？”胡老師詫異地看著我：“沒有，她就考了那么多！”所有的同學都張大了嘴巴愣在那里。第一怎么會是金玉呢？金玉原來比安泉學習還要好啊！

我恨透了金玉這毛丫頭，村姑！她不但讓我擁有筆記本電腦的美夢終成泡影，還讓我在同學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我再不敢跟媽媽提買電腦的事，每天對著電腦數螞蟻而媽媽不說什么也覺得很不錯了。猶為可惡的是江小北，他老是趴在我的耳朵上冷嘲熱諷地拍著我的肩膀問，大班長你說村姑怎么就這么厲害呢！

說完嘿嘿地奸笑而去。我恨！村姑。

四

我家所在的小區附近新開了家豆腐作坊，老板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村夫婦。所謂的作坊不過是租的一見小屋。小屋外接了間小篷。里面住人，外面做豆腐。剛出鍋的豆腐滑溜細嫩潔白似雪，用刀切成小塊蘸了辣椒鹽或和好的辣椒粉，可以吃得滿頭大汗仍不肯放下筷子。趕早到這里吃熱豆腐的人排成了隊，以至他們連外賣都不必了。

我卻很少能吃到那里的熱豆腐。我總是睡到接近七點，然后匆匆起來，飯也不吃就往學校里跑，實在憋不住了才會早早地起來美美吃地上一大碟。我是去過許多次后才知道那家豆腐坊竟然是金玉家開的。那天去吃豆腐，坐在小凳上只聽身后一聲：“您要的鮮豆腐。”覺得耳熟，抬頭一看，竟然是金玉！我把耳朵上的Ｍｐ３拿下來問，你在這里給幫忙？她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我。臉憋得通紅，半天才結結巴巴說：“這就是我家開的……”然后就跑進里屋再也不出來。

她每天早上三點就要起來幫媽媽燒火做豆腐，然后招待早早來吃熱豆腐的人。七點多時就匆匆地往學校趕。她媽媽告訴我這些后，我忽然就明白了金玉每天早晨滿臉汗津津的原因。明白了她不說話不是不理人，而是因為自卑。亦明白了她每天只拿兩個煎餅的窘迫。

學校里再見到金玉時，她總是有意躲著我，上課也從不往我這邊斜視。她知道因為期末考試的事我一直恨著她，她怕我把她的貧困當作笑柄來傳播。我哪能那樣做呢？她不知道，其實，早在我知道豆腐坊是她家開的時候，我就不恨她了。因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她出身是那么卑微，但是，她懂得以自己的方式贏得尊嚴……

以后每天的清晨，你會發現豆腐坊里多了一個幫忙的男孩，他和一個梳著長辮子有著潔白而整潔牙齒的女孩歡快地給每一個人端上一盤冒著熱氣的嫩豆腐。七點的時候，女孩會坐在男孩自行車后座上一起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