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本1943年的圖畫書,《小房子》,是一個叫弗吉利亞的美國媽媽畫給她的孩子看的。翻開來第一頁就是七個連續(xù)的畫面——粉紅色神色安寧的小房子、綠色丘陵上開滿五月的雛菊,日月星辰,四季交替,孩子般簡單排列的歷史和時空,都用明媚、恬靜的顏色畫出來。在這本小書里,她用最母親的文字和最童年的水彩,畫了一幅正在遠逝的鄉(xiāng)村美景。書后附的評論說,如今,世上是已經(jīng)絕少有人肯為孩子們畫這種安安靜靜的圖畫書了。
那小房子會悲傷,會笑。我也是在這樣的小房子里長大的,不過屋后栽的是青青的竹子,檐下開的是蒲公英。青磚墻,磚縫里住滿了蜜蜂,房頂蓋著赭紅的瓦片,黑貓們在上面走來走去。有木頭做的門檻,一天天我和弟弟坐在那里等媽媽回來。小房子分成兩間,外面一間,泥地,擺著方的飯桌和長的凳子,吃飯,做作業(yè)都在上面;一些農(nóng)具;媽媽的縫紉機。其中一堵墻壁上我用鐵釘劃了八個字:努力奮發(fā),學好數(shù)學??匆姷娜硕夹?,其實,我并不覺得自己數(shù)學差,每次小考都有八九十分,大考有時還要多一點。但是父母親當中不知道誰是個要求完美的人,對我過于苛責了,一怒之下我便在墻上憤而作書,漸漸成為小房子一景。
里屋是睡覺的,擠著一張大床兩張小床,紅磚地,月白窗簾,那同時是我兒時的密室和樂園,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進門往右數(shù)第四塊橫磚,掀開來壓了一個薄薄的塑料紙包,1983年壓歲錢4元整,兩張綠色的紙幣。往左數(shù)第七塊豎磚,底下埋了一張三年級下學期第四單元小考的數(shù)學試卷,70分。床底下連挖四塊磚,虛掩著一個超級寶藏,防潮的塑料紙上,兩個桃紅的塑料發(fā)夾,幾張精美的上海奶糖紙,一串彩色的紐扣,喜歡的男生的名字,放學路上撿到的菩提籽……凡是不愿意與人分享的東西,都藏在那里,我喜歡在沒人的下雨天,悄悄地翻出來檢視,再增加一兩樣進去,那些東西無一例外都帶著泥土的潮氣和九歲的鮮艷。每次打開我都會深深屏住呼吸。陶淵明“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那種空無一物的得意,是我至今不屑的,有這樣的寶藏,才是自己的女王。
在密密的紅磚地下埋藏了太多東西,有些自己也忘了,過很久挖出來,總是又驚又喜,有一回居然意外地挖掘出10粒彈珠,每一顆都嵌著五色的花紋,旋轉(zhuǎn)時在拇指與食指之間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可是弟弟居然說這是他藏的,又說不清埋在第幾塊磚下,我們?yōu)榇舜蛄艘患堋D切┲樽尤⒌搅瞬说乩铩?/p>
菜地旁邊是一畦香瓜,采來也是坐在門檻上吃,噗噗地吐瓜籽,同時飛快地翻一本黑白的連環(huán)畫,熟透的瓜果,甜到哀傷。
讀《詩經(jīng)》的時候也會想起我的小房子,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誰能像小房子里的我那樣快樂,我怎樣才能像在小房子里時那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