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美枝下班回到家,正準備洗菜做飯,電話鈴就響了。忙把洗菜的盆放下,跑到臥室去接電話。電話是大哥打來的,李美枝聽出后氣就上來了。脫口沖出一句:你還認得這個妹妹呀?那邊卻哈哈笑起來,很輕柔地說:怎么,還生我的氣呀?李美枝一想,怎么也是自己的大哥,這樣說話確實不大妥當,可又忍不住肚子里的怨氣,就搶也似的說:有啥事就快說吧!大哥卻在那頭賣關子:這回可是好事兒,說出來保證你高興。李美枝不屑地撇撇嘴:我還有啥好事兒,別拿你老妹窮開心啦。那頭話筒里“哈哈”一陣,聲音低低的:實話給你說吧,你的問題解決啦,等著坐辦公室吧!李美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重地問了一句:真的?大哥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就把電話掛了。李美枝呆呆地舉著話筒,足有三分鐘才緩過神來,興奮地一下子跳起來:太好啦!手中的話筒重重地砸在地上,嘭的發出一聲脆響。李美枝回到廚房,心情仍抑制不住的激動。她想唱歌,卻不知唱什么好,她可是從來不唱歌的;她想放聲大笑,剛一張嘴卻被自己嚇了一跳——在這空寂的屋里制造這種聲音不會讓人想別的吧!李美枝重新端起盆子,里面泡著的大菠菜突然丑陋起來:我怎么會吃這種東西呢?她的頭腦突然無比清醒,匆匆地把菠萊撈出來,甩甩上面的水放進塑料袋里,然后打開冰箱放進去,又從冰箱里拿出過年時剩下的白條雞、鯉魚、蛋卷什么的,剁塊、刮鱗、切片,廚房里頓時傳出一陣響亮的撞擊聲。
兒子先回到家,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就吸著鼻子沖進廚房。媽,做啥好吃的這么香?李美枝正忙得熱火朝天,套袖和圍裙上濺滿了油,額頭上滿是汗都來不及擦。她顧不得與兒子說話。兒子就自己跑進來,搖晃著腦袋四下掃了掃,舌頭就吐出來了。媽,今天啥節日?沒節日。李美枝端起炒勺在空中晃了晃,又迅速放回爐頭上。媽,今天來客人?兒子又問。沒人來。李美枝拿起鏟子,在炒勺里翻了翻。媽,那為啥做這么多好菜?李美枝煩了,剛想訓兒子兩句,突然想起今天是個好日子,怎么能隨便發火呢。就擠出一臉笑來甜滋滋輕飄飄地對兒子說:先去做功課,待會兒媽跟你說,啊。弄得兒子像看外星人似的,好一陣發呆。
好容易把雞燉爛了,李美枝把所有的菜都盛出來,擺了滿滿一桌子。看了看表,已經晚上七點了,丈夫還沒回來。上午的時候,張東亮往印刷廠打了個電話,告訴李美枝他今天出發,可能晚一點回來。張東亮在廣告公司工作,出發是經常的事,可今天是好日子呀。李美枝有些著急,不停地抬頭瞅墻上的石英鐘。兒子趴在屋里寫作業,看得李美枝心神不定。這時候院子外面汽車喇叭響,李美枝顧不上摘下圍裙就急匆匆地跑出去。張東亮剛好下了車,站在門口同司機道別。汽車剛一拐彎,李美枝就沖上去吊著張東亮的脖子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張東亮一時沒反應過來,慌得忙往外推李美枝:小心讓人看見。李美枝這才松了手,挽起張東亮的胳膊往屋里走。弄得張東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盯著四十歲的妻子,問:你今天怎么了?李美枝頭一歪:我高興!張東亮哈哈幾聲:怎么跟純情少女似的?!李美枝一把推開丈夫,白他一眼:你管!兒子跑出來,喊著“爸爸”撲進張東亮懷里。李美枝摘下圍裙,招呼說:吃飯啦。張東亮眼前一亮:哇,這么多菜,有啥好事兒?李美枝攤開兩手向下一按:坐下。父子倆乖乖地坐下,又愣愣地瞅著李美枝。李美枝慢條斯理地說:今天呢,我要報告你們一個特大喜訊,我要上調啦。張東亮和兒子對視片刻,又一起轉過頭來盯著李美枝溢滿喜氣的臉,莫名其妙地說:上調(吊)?李美枝也被自己的語言逗樂了:我是說,我要往上邊調了,就是說,我馬上就要坐辦公室了。張東亮白了李美枝一眼:都快成神經病了。就自顧舉起了筷子。李美枝忽地站起來,一把奪過張東亮手中的筷子,急急地說:這回是真的!張東亮擦擦濺在臉上的魚湯,怔怔地看著李美枝。李美枝有些氣急敗壞:我哥剛來過電話。這回張東亮信了,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哦,我還以為什么大事呢。李美枝往前湊了湊,緊盯著張東亮:你不關心我。張東亮說:不是不關心,我覺得你不適合坐辦公室。你……李美枝氣得說不出話來,扔下筷子就沖進了臥室,趴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
張東亮也覺得有些過分,不管怎么說,李美枝是自己的妻子,說風涼話是不應該的,盡管他覺得自己的話沒錯。再說,難得她今天這么高興,又下大氣力做了這么多菜。這么一想,張東亮就跟進了臥室,拍拍李美枝的肩膀,說:都怪我,這么大的喜事是應該好好慶賀一下。李美枝沒動,肩膀還一個勁兒地抽搐。張東亮又趴到李美枝耳邊,輕聲說:快起來吧,讓兒子看見不好。然后老婆夫人娘子地又哄又勸,李美枝才破啼為笑。
晚上張東亮早早地就上了床,可能白天工作太累了,一躺下鼾聲就響起來。李美枝卻絲毫沒有睡意,大腦仍然興奮不已。她不停地想,我要去哪個科室呢?廠里找我談話,還有主任,我該說些啥呢?如何與同事們道別呢?李美枝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壓得床板吱吱作響。她看了看沉入夢鄉的張東亮,想到自己工作不順心,張東亮也不管不問,讓他去找大哥他也不去,還拿話噎她,說她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自己的事辦好了,他居然還說風涼話。一股怨氣不由得又升騰起來。
二
李美枝來到車間的時候,主任還沒到,十來個男女同事都站在走廊里,有的朝樓下張望,有的吃剛買的早飯,有的互相聊著天。李美枝定了定心思,調整好自己的表情,大聲地與他們打招呼:都來這么早啊。同事們也紛紛與她應著:也剛到呢。又各自忙自己的了。李美枝覺得很無聊,滿腔的熱情一時冷卻下來。站在人群邊上,也同樣地伸長了脖子往下看。
小林今天來得有些晚。進廠門的時候碰到了劉廠長,劉廠長要他安排好工作后到他辦公室里去一趟。小林盯著劉廠長的臉,沒有看出任何喜悅或是氣憤的跡象,心里沒底,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最近工作不順心,車間平均工資連續三個月全廠倒數第一,職工們私下里牢騷滿腹,工齡長一些的甚至當著他的面說風涼話。還有,制版車間這一段時間生產質量大滑坡,有兩個大活已經開機印刷了才發現制版有問題,廠里一下子就損失七、八萬,為此廠長訓了調度批,弄得自己像過街的老鼠,一上班就凄凄惶惶提心吊膽,都快造下病了。難道……小林頭有些暈,不敢再往下想了。
職工們見主任上了樓,都搶著與他打招呼。來了林主任?小林卻心事忡忡地“啊”了一聲,就低下頭去摸鑰匙了。十幾個職工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辦公桌上放著昨天下班前生產調度送來的幾個活,傳票、原稿和版式什么的堆在一起。小林把它們一一分開,填好了生產通知單,對工藝員小鄭說:你把這幾個活安排一下。行啊,小鄭答應著,繼續用抹布擦他的辦公桌。小林又說:我到辦公樓去一下,有事你先照應著。小鄭點了點頭。
李美枝正在打掃衛生,拿著兩個濕淋淋的大拖把,上下左右搖晃著拖。她今天心情不錯,拖得也格外賣力。最后一班崗了,得好好表現一下。她這樣對自己說。正干得起勁兒的時候,她看到小林從辦公室里走出來,忙搶著打招呼:林主任。小林正想著廠長找他有什么事呢,聽到有人喊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見李美枝正拄著拖把沖他笑,才恍然大悟似的應著:啊。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頭問了一句:有事?李美枝也愣了,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事。小林盯著李美枝看了一會兒,走開了。李美枝呆在那里,望著小林的背影,感到臉上熱辣辣的,用手背在額上試了一下,果然有些燙。
李美枝回到儲版室,心情還平靜不下來。她有些怪自己。以前很少主動與小林說話,除非工作上的事脫不開了,才無可奈何地去主任辦公室。即便開口,也絕不稱他“主任”,而只呼“小林”。因為小林年輕,參加工作也晚,相比之下,李美枝有這個資本。今天是怎么了?
李美枝默默地想著心事,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吱呀”一聲,嚇了她一跳。小鄭搖晃著走進來,尖著嗓子拖長了音喊:李師傅——!小鄭就是這樣,二十五六了還沒個正形,整天同李美枝鬧。要在平時,李美枝就會煩得直擺手:有事快說,別來這一套。今天不行,李美枝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平心靜氣。她看過一部中篇小說,叫做《學習微笑》,是從張東亮買的一本《青年文學》中看到的。她可不像那個“劉小水”,劉小水活得多難呀,自己可正在走好運呢。自己現在要“學會微笑”,微笑著同每一個同事打交道,站好最后一班崗,給同事們留個好印象。于是,李美枝也學著小鄭的腔調拖長了音喊:啥事兒——?小鄭樂了:李師傅,你這不也挺幽默嗎?李美枝笑著一昂頭:那當然。小鄭就有些納悶:今天有好事兒?李美枝慌了,她怕小鄭看穿她的心思,忙端正了姿勢,沖小鄭笑了笑:沒事兒,咱哪里有啥好事兒呢。小鄭看看她,舉起手中的字條,說:找這套版。
三
每次進廠長辦公室,小林都會有一種末日降臨的感覺,臉上發燙,胸口揣了兔子似的怦怦亂跳,以至腦子里亂糟糟的,混沌成一團。好在這樣的“機會”不多,他輕易不去找廠長,只有車間里有什么問題,而且問題還不小的時候,廠長才會親自找他。比如出了大的質量問題,或者哪個職工違犯了廠紀國法等。反正大都不是好事,所以每次小林都是抱著挨批的想法去見廠長,然后低著頭聽廠長發火,再然后就灰溜溜地走出去,卸下千斤重擔般地松口長氣。
小林是九十年代中期的大專生,學的是計算機應用。那時候在這個不富裕的地區已經是學歷高的了,所以一進廠就被分配在制版車間干打字。制版是印刷廠的龍頭,工作量小且環境幽雅,職工大都是有些來頭的,廠長的內侄、科長的叔伯兄弟、生產調度的外甥閨女……剩下的就是幾個炙手可熱的大專生了。小林來的時候心氣兒并不高,在學校里成績屬中下游,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天天趴在書本上照樣學不好。不料福氣并不因為一個人沒有希冀沒有準備就與之無緣。第四年他就成了車間副主任,這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以后他有些暗自歡喜,覺得天上真是可以掉下餡餅來,盡管這種比喻不怎么雅觀。但小林還不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知道自己能在二十八歲混到這份上純粹是沾了車間里男少女多而且自己又有學歷的光。又過了兩年,主任升成了副廠長,小林也跟著水漲船高,成了車間里的一把手。他從來不因此高看自己,所以不像別的車間主任那樣沖著工人們指手劃腳唾沫橫飛。見了廠長更是謙恭,每每都湊上去笑瞇瞇地問候一句:廠長。從廠長僅點點頭嗯一聲的神態里小林能感覺到廠長并不喜歡他。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啊。
小林凄凄惶惶地走到廠長室門前,反過指頭叩了叩門。里面傳出一聲“進來”,小林就推門走了進去。劉廠長正在吸煙,見小林來了,忙把煙屁股往煙灰缸里按,辦公室里的煙霧匯集成一團徘徊著不肯離開。小林心就一沉,預感到這回事又不小。印刷廠有個規定,嚴禁在廠區內吸煙,即便是來了重要的客戶。印象中只有一次見過劉廠長吸煙,那次是一個職工偷了車間里的陽圖版,到外地去印制商標,結果被當地的執法部門發覺了,案子查到了廠里,劉廠長就問小林主任是怎么當的,車間里有專職的圖版管理員怎么還出這么大的事……那次廠長就邊抽煙邊訓他,一團團煙霧朝他噴過來,嗆得小林想咳嗽又不敢出聲,那份難受勁至今都讓小林心悸……
沒想到劉廠長居然沖他笑。而且伸出手指指沙發,說:坐。聲音很是親切。把小林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呀。
小林就坐下了。然后抬起頭來,瞅著廠長的臉,遲疑著問:有事呀廠長?而腦子里卻蹦出這樣一個詞:笑面虎。小林被這種想法嚇了一跳。
劉廠長盯著小林,溫和地說,你們車間有個李美枝?
有啊。小林感到很奇怪,李美枝會有什么事呢?
這個同志工作怎么樣?
小林又抬起頭來,看著劉廠長溢滿笑容的臉,感到一陣茫然。他能體味到劉廠長的笑,那是一種偽善的小心翼翼的笑。這是怎么回事呢。而李美枝……小林想到那次李美枝和他吵架,莫非……
小林不愿再想了,管它什么事呢,只要與自己無關就行了。這么一想,小林輕松了不少。迎合著劉廠長的話說:她工作挺好的。
劉廠長先是不說話,繼續笑瞇瞇地看著小林,手指在辦公桌上輕敲著。小林想管你啥事,反正我不去問你。
劉廠長的手停了下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下了什么決心似的說:工會現在缺人手,考慮到李美枝工作不錯,所以……所以想把她調過來。
小林一愣,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四
那次小林和李美枝吵架,純粹是無意中的事。
李美枝的工作很輕松,一間儲版室,兩溜版架,都一人多高,一層一層地,放著車間里做好的陽圖版。那些版都是印刷出了成品以后才交到儲版室的,除非重新印刷,或者客戶想把版帶走,她這個管理員才能發揮作用,把要用的版找出來,就這么簡單,而且這種事并不太多,所以李美枝的工作量小得可憐。
小林一直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許多職工在發牢騷時都說,一個月那么點工資還養著些閑人。但李美枝干別的又不中用,剛來制版車間時,原先的主任——現在的副廠長安排她干修版。可三個月過去了,李美枝連陽圖和陰圖都分不清,最簡單的活別人半小時就干完了,她磨蹭上倆鐘頭還不見動靜,而且不是漏了字就是標錯了顏色,弄得同事們都瞧不起她。老主任一看李美枝實在不是干活的料,也沒轍了,干脆讓她看那些版吧。而以前這事都由小鄭兼管著。這下倒給小鄭減輕了負擔,盡管這負擔也算不上負擔。
老主任是個嚴肅的人,而且資格老,工人們有些事敢怒不敢言。老主任一走,小林就壓不住臺了。許多職工年齡和工齡都比小林長,有些事上就不服氣,就沖小林發牢騷。李美枝的事成了一段時間內的焦點。但一段時間內小林也無可奈何,一是李美枝的工作是老主任安排的,他還不好隨便更換;二是即便更換了,她又能干啥呢?
假如沒有那次參觀學習,也許小林就不會給李美枝加任務;假如不給李美枝加任務,他也不會和李美枝吵起來。
那次廠里派班組長以上人員去外地一家印刷企業參觀學習現場管理,到了那里,從班長到廠長眼睛都合不攏了。回來后馬不停蹄地安排部署,和人家一樣,讓職工們把花帶到車間,放在陽臺上,有專人負責,哪盆花死了就由負責人再買一盆。窗子、墻壁、地板也都一一分給了個人。小林想這回該給李美枝派點任務了,否則職工們就更加不滿了。而且這回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不料小林剛一開口,李美枝就燒了屁股似的大喊大叫:啥?讓我掃樓道?誰說的?
小林說:我說的。
李美枝不干了:原先老主任讓我干管理員,管這些陽圖版,沒說讓我打掃衛生。
小林有些不耐煩,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就得服從車間安排。
李美枝一下子蹦起來:車間?車間算老幾?我哥剛給廠里貸了五十萬,要不咱到現在連工資也發不下來!
小林一時竟沒了話,臉紅一陣白一陣地回了辦公室。小鄭氣得不行,說:她哥有本事你讓她找她哥去呀!
小林苦笑著搖搖頭。
五
小林回到辦公室,告訴小鄭,李美枝要調到工會了。
小鄭好一陣愣怔:李美枝?工會?不可能吧?
小林苦笑著,說:怎么不可能呢,廠 長剛通知了我。
小鄭就用手拍桌子: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她哥當信貸科長的時候,她從膠印車間調到制版;她哥當行長了,她竟上工會了。可她干啥行啊?
小林樂了:你怎么這么激動,跟人家多大仇似的。
小鄭也覺得自己失了態,不好意思地說:我是覺得這事不合理。
小林說:不合理的事還少呀。
小鄭說:可也是。你說一個工會主席就干得沒啥干,除了三八、五四搞個聯歡會啥的,不就成天閑著。
小林說:廠長說工會缺人呢。
小鄭嘆了口氣:那就沒辦法了。
六
李美枝正為找不到小鄭要的版而又氣又急,小林就過來了,叫她到辦公室去一下。李美枝就猜出是調動的事。一面暗自歡喜一面又忍不住緊張。拿出鏡子看看自己的臉是不是紅了,才忍住興奮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主任辦公室走。
主任就告訴她去工會。
李美枝沒想到自己是去工會。大哥來電話的時候,她心里沒什么準備,一時光顧高興了,也沒問,大哥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李美枝本想再打過去問問,可想起自己接電話時的態度,又有些不好意思。為了這事,李美枝不知求大哥多少次了,說自己在車間里吃不開,主任和同事們都排擠自己,讓大哥想想辦法。鞋磨薄了底,嘴磨破了皮,大哥就是不答應,說你咋沒個完呢,我都幫你一次了你還讓我怎么開口?你這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嘛!你都四十了呀!說得李美枝也憋氣,大聲嚷嚷:我不管,反正你得幫我!去得多了,嫂子都煩了,開始見了李美枝還沏茶倒水陪著聊聊天,以后就關在臥室里不出來,最后當著李美枝的面沖男人發火:你再幫她一次不就完了!可李美枝不煩,心說你能把我怎么的。依舊我行我素,有空就往大哥家里跑。大哥終是“靠”不住了。李美枝不禁為自己的毅力而暗自高興。心說管它哪個辦公室呢,總比待在車間里掃樓道好。就沒再問大哥。
李美枝想工會可是個好地方。一間辦公室,只一個專職副主席,女的,閑著沒事干常到車間里轉悠,一啦呱就是小半天。廠里也不太重視這種工作。平時沒什么活動,現在連三八、五四的晚會都不大搞了,副主席訴苦說廠長不讓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怕影響生產。職工們發牢騷時就說,成天光知道生產生產再生產,都成了機器人了,連點高興的事都沒有。李美枝想我又不會唱不會跳的,搞那些活動有啥用呢。就對同事們的意見不以為然。于是就為那位副主席打抱不平,于是就對自己去工會感到很滿足:事不多,(掙)錢不少,哪找這么好的差事呀。
李美枝先是暗自歡喜,然后靜靜心氣兒對主任說:廠里決定了就去唄。李美枝說這些的時候看見小鄭側著身子沖她笑,一只手在桌面上翻弄鋼筆帽,那是一種很曖昧很不以為然的笑。李美枝心說你有什么了不起呀還這副德性!
七
李美枝回到儲版室的時候小鄭也跟了進來。其實李美枝聽到了后面的腳步聲,她故意不回頭,害怕小鄭在走廊里咋咋呼呼地讓同事們聽見。小鄭可是啥話也敢說的,經常拿話噎她,等她品過味來小鄭已經滿臉嘲諷地走了。這一點很讓李美枝生氣,也很讓她打怵。
果然,小鄭一進門就咋呼上了:得請客呀李師傅。
李美枝裝著莫名其妙的樣子:請啥客?
小鄭說:都上調了,這么好的事兒還不請客?
李美枝搖搖頭:咳,干啥還不一樣。
小鄭說:那你就甭去了。
李美枝說:廠里讓去咱能不去嗎,我可真舍不得離開咱車間呢。
小鄭噘起嘴唇:看不出啊,你感情挺豐富的嘛。
李美枝知道小鄭故意刺兒她,挺生氣,可又不愿得罪他,忙打著哈哈說:你看小鄭,咋光鬧呢。
小鄭哈哈笑了一陣,說:不和你鬧了,回去干活去。
氣得李美枝沖小鄭的背影啐了一口。
同事們也知道李美枝要去工會了,就陸陸續續到李美枝的儲版室里來,嘻嘻哈哈地說著賀喜的話:要上調了啊李師傅?這么好的事兒可該請客啊。
李美枝本來還生小鄭的氣,見同事們紛紛走了來,也只好換成一副笑臉,同大家搭訕著:哎呀,我不愿走啊,我都哭了。
同事們相擁著走出來,嘴也噘起來了:還哭呢,巴不得現在就走呢。
也有的嘆氣:咱咋沒那么個好哥呢。
八
快要下班了,李美枝收拾好自己的包,鎖上門出來。走廊里已站滿了人,見了李美枝紛紛打招呼:來呀李師傅。
李美枝笑著說:來了。
女同事們圍住李美枝,好奇地問:啥時候走啊?
李美枝說:明天上午。
女同事說:你真有福氣。
李美枝說:啥福氣呀,干啥還不一樣。
同事們不說話了,都看表。咋還沒到點呢。
鈴就響了。李美枝想起什么似的,大聲說:你們可去玩兒呀。
小鄭在后面聽見了,和小林對視一下,說:跟調外單位似的。
小林嘆了口氣,說:咱也沒點好事兒!
作者簡介:汪涌,本名汪永,男,生于1973年。做過新聞出版單位團委書記、報紙主編,保險公司講師,電臺節目主持人,現在一大型企業宣傳部任職。曾在《山東文學》《文學世界》《當代小說》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