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十一節,我和家人一塊兒去上海。在蘇州市停了一停,歇了一晚,當天晚上在一個酒店吃晚飯。吃飯是在一樓,我一直隱隱約約地覺著有鋼琴的聲音,大概是從二樓傳過來。出于好奇,我離開了座位徑直走上了二樓。
果然是一臺鋼琴,令我頗為驚訝的是:這竟是一臺三腳架鋼琴!鋼琴安放在過道上,此刻正被幾個小孩擺弄著。在酒氣,煙味,各種菜肴甚至嘔吐物的氣味中我走到了鋼琴附近。小孩們看我來了,不知為何就都各自散開。于是我走近鋼琴,得以近距離觀看。
遠遠看去,那琴如同一只巨熊般伏在過道中。了解鋼琴的人,在第一眼看到鋼琴時,就會知道鋼琴的貴賤身份,這是一種語言。而我很清楚,憑第一眼看面前的鋼琴就是一位貴族:大氣的外表,黑漆均勻分布,外表有棱有角,各個細節的修飾堪稱上等。
但這僅僅是從遠處看,當我從近處看這琴的時候,我受到了震動。
這是一臺遭受了多么大摧殘的琴呀!不論是黑白色的琴鍵還是外體都布滿了劃痕與污濁!琴鍵的白色已經發黃,上面本應光滑的表面布滿了被摧殘的痕跡。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手曾經摧殘過它,一些空空的鍵位好像一張張張開的嘴,吶喊著它所遭受的苦痛:這里,還有這里,這里!你們拔掉了我的琴鍵!琴身上還有著涂鴉與刀刻的痕跡,寫的東西五花八門,劃痕或深或淺,也刻著各種各樣的東西。
這其實也是預料之中的,我一聲輕嘆,坐在琴前,略略想了一會兒,好吧,就彈莫扎特吧。當彈到第二句時,發覺已經彈不下去了。我聽到了它的哀號與痛苦。
鋼琴在一年左右,甚至在幾個月左右就要找專門的人調試一次。但我彈的琴,發出來的聲音完全對不上號。走音了,完完全全走音了,非常怪異的聲音。這個鋼琴完完全全廢了,因為鋼琴如果過久不加以調試,那么一定程度時,不管如何調試,它的聲音都不會還原,聲音完全走調,不可調試與“醫治”了,鋼琴的弦就要更換。現在它的聲音就再也不能調和了,可以說它的生命就盡。決定整個鋼琴發聲的好壞,一是琴弦,二是外殼。琴弦決定很大的部分……
對了,琴弦!當我向前看去,看到鋼琴的內部時,我第一次看到了對愛琴人來說最最不可容忍的情景:因為三腳鋼琴的內部是完全暴露的,所以一切塵埃都可以無阻礙地進入。在一根根琴弦之中,有著頭發,污水,廢紙屑與厚厚的塵埃!弦早已銹蝕,所以發出那樣的聲音。
我不忍看下去,彈下去。離開之前,我看了琴的牌子:YAMAHA,和我家的臺式琴牌子一樣。內行人清楚,拿青島來說,YAMAHA的琴,尤其是日本原產機芯的琴是很貴重的。在青島,日本原產內芯的YAMAHA臺式琴,家庭擁有的數量不超過五臺。更不用說是三腳架鋼琴了。所以這琴的珍貴程度我就不必贅言了。
但它已經死了。它一定是曾經有過風光,有過贊譽,曾受到人們的齊聲喝彩與面對珠寶般的目光。但沒有一個懂得它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駕馭它的人,沒有一個可以珍視它愛護它的人。于是日復一日,這架琴遭到了市井俗民非人的待遇:大刀刻之,污水潑之,重物砸之,甚至連專門的琴房也沒有,只能放在過道中,受到人們的欺凌。它的原產機芯與高貴出身,沒有人懂得!沒有人可以了解!就在這摧殘打擊之中死去。
我從二樓下去繼續吃晚飯。我不知為何感到悲涼。
當今天,我為了緩解壓力與放松彈琴時,我又想到了那臺鋼琴。我只有一聲嘆息:不論是琴,還是很多很多的那類人,都會被埋沒與摧殘吧,正如死去的鋼琴,還有那俗人對琴、對人的打擊。
嘆息之后,發現只能努力顯示出自己的價值,才能不會被這伙人的打擊與摧殘埋沒,于是,我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