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胡琴應是桑梓廢園,白發(fā)老翁;吹簫是駕鶴乘云的羽人;擊筑須壯士,黃金臺上,酒酣胸膽;弄笛就要江湖浪客,行跡遍天涯;吹塤必由獨行騷客,古戰(zhàn)場里看吳宮荒草、銅雀亂塋;撫琴則是無雙國士,手揮五弦了。
中華的古樂,在我心里多半是屬于男人的。因為中國古代,最是有一種國士精神。古樂里的清商變徵,亦流淌著國士的精神。這與西洋不同。
我亦愛聽西洋古典音樂。聽史塔克演奏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自己往往沉默,心底卻無比清醒,仿佛全身心也謙遜許多;聽柴科夫斯基的芭蕾舞組曲《胡桃夾子》,想起十歲以前自己的泛神論生涯,甜蜜又憂傷,尤其那首《茶中國之舞》,真?zhèn)€想叫人翩翩起舞的;聽德彪西的交響素描《大海》,如同讀喬伊斯和沃爾夫一樣的迷狂與不安……我喜愛大提琴,仿佛一位深沉的紳士,成熟而且不乏嫵媚,也喜愛鋼琴,喜愛它水的性格,變化萬千,又始終如一。總之我是極喜愛西洋古典音樂的。有時想,西洋有悲劇精神,中華有無常觀念,這是中西藝術(shù)的一個根本的不同;西洋社會有民主,中華社會有禮教;西洋詩歌重抒情,中華詩歌有比興……兩相比較,本無優(yōu)劣,卻可以看出中西古典音樂的不同。西洋古典音樂重旋律,講究調(diào)性與對位,交響樂極發(fā)達;中國古樂重音色,講究不同樂器的性格,獨奏曲發(fā)達。但我在傾聽的生涯里,聽西洋音樂絕無聽中國古樂的驚心,那是能讓人哭,讓人拍案,亦能無語的。只因為我心中,有個大大的毛筆正楷:士。
中國古樂有兩個境界,一個屬于民間,一個屬于士。廣東音樂最是民間的,極熱鬧卻不喧囂,大福大貴,團團圓圓,卻并無市井氣;旋律總是歡快,卻又清澈無比,一聽便是朗朗乾坤里的太平之境。讓人不禁以為,千年以來中華該是何等的悠悠人世間呢。
獨奏曲是士的境界。洞簫與古琴的獨奏,最是有士的精神。然而洞簫是隱士,古琴是國士。洞簫所予人的,是蕭散之心,蕭疏之意,蕭落之氣。郁郁不言,人淡如簫,執(zhí)管而吹,嗚咽不絕。此人要有萬千情緒,郁結(jié)于胸,以簫之隱隱,疏而化之,山林郊野,一曲永久。恰如姜白石那首詩:“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洞簫真是出世的男子。古琴所予人的,是清冷之心,清絕之響,清怨之音。悲卻無泣,撥五弦,通天地,貫古今,無拘無牽,千山一響,既悲造化,又怨平生。此人須有開萬世太平的志向與氣魄,又要有大千世界里守身如玉的堅忍。萬千悲喜,寓于纖指,而兀自無悲無喜。古琴乃是入世的男子,是國士。入世可比出世更難。
其實現(xiàn)代世界里,士已經(jīng)失落。當年蕭何向劉邦舉薦韓信的一句“國士無雙”,恐再難聽到了。還好有古樂的泠泠不絕,國士的精神亦不會失落的罷。寫字的時候,冷了。我是喜歡冷的,衣衫少著,坐窗下讀書亦愿意大開窗戶,讓冷風進來。有種寒徹少年骨的蒼蒼意境。小時不喜梅花,因名字里有“梅”字的俗流女子太多,其實與梅花何干?清冷的時候不是最愛聽《梅花三弄》么?我聽古箏獨奏的《梅花三弄》,太過氤氳精致,失落了梅花的清寒之色;又聽洞簫的獨奏,太過蕭疏,失落了梅的堅守之意。皆不能動我心。還是古琴的版本最好,古琴的無情,古琴的清冷,便是梅花的心。今日天寒,冷卻千山,地是濕的,梅樹寂寂,只有我一個人。我只想獨步梅下,嗅一朵梅花幽獨。
本欄責任編輯:孔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