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第一次帶著研究的目的去到清水江邊,是在2000年深秋,二十來天的學術旅行,使得從前幾次回老家留下的已經模糊的記憶,漸漸地變得清晰和生動起來,無論是發黃的契紙和斑駁的石碑,還是靜靜的沿江石階和流動的傳說故事,都散發著某種靈動而誘人的氣息。從此之后,筆者每年都不只一次地來到這清水江畔,不斷地用文字記錄下所見所聞所感所思,也有了現在的這本《木材之流動——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市場、權力與社會》。
在中國如此眾多的大江大河中,清水江再普通平凡不過,它在貴州省東南部的崇山峻嶺間靜靜流淌,是洞庭湖水系沅水上游的支流之一。然而,清水江還是有它自己的故事,而構成故事最精彩篇章的,可能就是清代以來滿江漂流的木材帶出的喧囂與繁華。這一延綿不斷的歷史過程,幾乎就是隨著清雍正年間將今天的黔東南地區納入王朝國家直接控制之后而開始的。雖然這也有官方文獻材料形成時間較晚且數量及內容的系統性也較為有限的缺憾,但清水江兩岸民間保存下來的極其豐富的民間文獻和至今仍在流傳的民間故事,這些珍貴歷史資料向世人展開的也正是一幅圍繞木材之流動所形成的區域社會歷史圖景。
筆者選取了木材作為分析和討論的切入點來展開對清代清水江下游地方社會歷史進程的描述。簡言之,清水江木材的流動,始于沿江兩岸民眾的挖山中的杉樹,待樹木長大成林后砍伐撬運,通過溪河成排匯入清水江,最后在下游的木材市場完成交易,再由下河各地木商轉運進入消費環節;這一環環相扣的木材流動過程,將清水江下游地區不同的人群都帶入了作為一個整體的區域社會經濟活動當中。
不過,在敘述的結構上,筆者首先關注到清初王朝的開辟“新疆”及區域貿易中心市場的建立,特別注意到在開辟“新疆”的大背景下,地方政府倡導和實施的清水江干支流的疏浚工程,對以清水江水道網絡為依托的區域性物產商品流動的發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在王朝政府的主導和直接介入下,在清水江下游一帶界分上河“生苗”與下河“漢民”的卦治、王寨、茅坪三個沿江村寨,最終建立起了三寨輪流值年執掌木材市場貿易,即“當江”的制度,以及下游“漢民村寨”為了地方經濟利益和社會資源而展開“當江”權力之爭,又如何最終催生了“內三江”與“外三江”共同“當江”享利的格局。
筆者著重考察了上河地區木材流動的一些重要環節,以及其中所反映的在國家力量介入和市場網絡作用下,地方社會出現的若干變化,包括在規范和約束木材采運活動的種種江規中所展示出來的適應市場網絡需要的各種機制;全新秩序的逐步建立和發展;在木材與白銀的相對流動中不同利益主體在不同歷史時空條件下的互動關系;以及各種權力、資源的交互作用和影響。最后在木材流動的起點較為仔細地考察了在以木材的種植與伐運為中心的經濟生活中,村落社會所發展出來的適應性機制,和以地權關系為重要內容的社會關系及觀念體系演變的若干重要方面。
誠然,筆者選取這樣一種敘事的邏輯,只是便于處理材料和討論問題的權宜之計。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以木材采運活動為中心的地方社會經濟發展歷程,是一個圍繞木材之流動及區域市場網絡的發展,王朝與地方社會之間以及地方社會內部極其復雜的互動過程。清水江木材之流動的背后,是整個流域不同人群在不同時空中演繹出的不同故事。筆者希望可以圍繞這些故事的漸次展開,將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這一特定區域社會置于王朝國家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的歷史脈絡中來加以把握,深入探討通過一個區域市場網絡的發展,傳統中國的國家力量與相應區域的地方社會發生了怎樣的互動,從而對區域社會變遷之多重因素交互作用、多種關系復合一體的過程,進行地域化的理解和做出歷史性的解釋。當然,這是將特定區域以及生存于其中的人的思想和活動聯系起來,在更廣泛而深刻的意義上展開學術討論的一種努力,也是在更廣泛的學科領域尋求學術對話的一種嘗試。
作為宏觀文化中國構成的一個部分,清水江下游區域社會自有其形成發展的內在邏輯,比較容易看見的是,木材的流動、商貿的發展,似乎是將清水江流域帶入全國性市場、同時也使其加速進入王朝體系的更重要的動因。當然,不能過分強調或夸大市場的作用,在區域社會生活以木材采運為中心的發展過程中,同樣值得注意的是來自地方社會的對王朝國家“正統性”的訴求,包括對于體現在土地及山林資源控制上的各種權力和身份認同的表達等等。因此,種種基于經濟實力和政治權力發展的文化權力結構的動態變遷過程,或許才是理解和解釋清水江區域社會文化變遷的關鍵所在。
在一定程度上,筆者梳理和講述的木材流動故事首先得力于大量散落民間的各種文書資料的搜集和利用。這確實要感謝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清水江地區進行民族社會歷史調查的前輩學者,他們早期的艱苦工作不僅保全了很多文獻材料,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調查報告和研究著述為后來者的研究工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資料線索;可以說,筆者正是循著他們的腳印走向這片廣袤的歷史田野的。通過與地方政府部門的合作和多年艱苦細致的工作,在所收集到的大量民間文書中,包括清代以來的契約文書、族譜、訴訟詞稿、山場清冊(坐簿)、賬簿、官府文告、花戶執照、書信、宗教科儀書、唱本、碑銘及謄抄碑文等等,而且這些民間文書在非常清晰的時間脈絡、地域格局和人際網絡下體現出來的系統性與完整性極其突出。雖然《木材之流動》一書中僅僅采用了非常有限的一部分,但它們確實為清水江木材流動故事的敘述增添了別樣的色調與魅力。作為另一項重要的相關工作,這些近年來收集整理的民間文書,將以《清水江文書》為名結集出版,在已經付印的第一輯中,就收入了筆者較多開展田野工作的兩個苗寨十余個家庭保存的四千多件以契約為主的各種民間文書。
除了上述各類文獻資料的收集整理,自2000年以來,筆者還在廣泛開展的田野調查工作中收集了大量的口述資料。其中既有民國時期即隨父輩扒船放排謀生的長者對清水江一河上下木材采運活動的記憶,也有少年時就參與“當江”營生的老人對往來客商相木爭價場景的回憶;既有清代后期地方團練的“總理”后裔對先祖顯赫事跡的追述,也有年輕的“族長”對祖先創業歷程的緬懷和村寨歷史變遷的解釋;既有對歷史人物傳奇故事的敘述,又有對碑銘、族譜、契約中相關人物與事件的闡釋。所有這些口述資料,都成為本書綜合各種材料了解和領悟地方社會生活的一個個輔助性證據的重要來源。不僅如此,田野工作既增加了文獻資料更為廣闊的來源,而且也使得各種歷史文獻的解讀可以更加符合區域社會的歷史與現實。因此,在多年來的研究工作中,筆者都努力將田野調查與民間文獻的搜集和解讀有機地結合起來,視之為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學術實踐,從中獲取關于區域社會獨特的“歷史感”與“文化體驗”。
《木材之流動》作為一個階段性成果,筆者所做到的,只是擷取了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木材之流動中的主要片斷,而且對區域社會發展過程的勾勒及相關問題的討論,也只是初步的和粗淺的。不過,重要的是,在幾年來對清水江木材流動這一有趣話題的持續關注中,筆者似乎找到了寄托鄉情與兼顧學術的契合點。一方面,圍繞清水江木材之流動,關于這一特定區域的市場、權力與社會等諸多問題的討論,都可以引出許多區域社會研究中一些重要的對話點,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具有學術積累和思想發明的價值;另一方面,那種與清水江割舍不斷的血緣聯系和對故鄉的無限眷念之情,不僅可以化解研究工作中難免的種種艱辛,更可以升華為飽含學術理性的對斯江斯土斯民的人文關懷。不知道這算不算得是有學者視為中國人類學本土化重要組成部分的“家鄉人類學”。多年來的田野調查工作,使筆者的足跡深入到了清水江兩岸更多個性突出的苗村侗寨,與更多質樸的鄉民結交為朋友。但筆者清楚地知道,即便如此,對清水江兩岸村村寨寨的熟稔,卻未必能夠說明筆者對生活其間的人們已經完全的了解;多年來積累的田野體驗,也未必就可以讓講出的故事那么貼近歷史與現實的真實。追尋隨清水江流淌的故事,確實有很長的路要走。
(《木材之流動》,張應強著,三聯書店2006年11月版,2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