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技術史》這部曠世巨制的研究和撰寫是李約瑟和許多中國學者和科學家合作的結晶。在《中國科學技術史》前五卷的寫作中,就有王鈴、魯桂珍、何丙郁、錢存訓等中國學者的鼎力相助。王鈴最早協助李約瑟進行《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和寫作,開創了李約瑟和中國學者成功合作的范例。但在中國,即使在王鈴的家鄉也有許多人很少或根本不知道他。王鈴長期身居海外,直到晚年才回到家鄉南通,不久遽然病逝。因為工作關系,我和王鈴先生曾有一面之緣。
1992年一個冬日的下午,他來圖書館查閱《中國科學技術史》。他和他的澳籍妻子是在他侄兒陪同下來的。那天天很冷,他外套一件粗花呢西服,鼻尖上掛著一滴清鼻涕。他侄兒告訴我他叫王鈴,但直到他還書離去后,我才發現書名頁上李約瑟著下面赫然印著“王鈴協助”,才知道他就是協助李約瑟寫作《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王鈴。不久他又來館里看書,我們認識了。他告訴我,他在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教授科技史,已經退休了,他的兩個兒子分別在美國和日本,他這次帶著妻子回來,買了房子,準備在家鄉定居。他說新居離圖書館太遠,無公交車可乘,他是步行來的。王鈴先生頗健談,他告訴我,臺灣準備翻譯出版《中國科學技術史》,由陳立夫主持,他去臺灣,陳立夫宴請他并邀請他當顧問。他到北京,周培源請他吃飯。他說如果兩岸統一了,合作翻譯出版《中國科學技術史》有多好呢!后來他有段時間沒來,聽說他去香港、臺灣講學了;可是不久我卻在報上看到他病逝的消息。驚詫悲痛之后,我總覺得應寫些什么,讓我們大家記住這位睿智勤奮的學者。
一
1943年6月,李約瑟在遷居四川李莊的中央歷史語言研究所參觀時與該所所長傅斯年首次會面,在討論中國科學史時,傅向李約瑟介紹了所里的助理研究員王鈴。李約瑟很賞識年輕而才華橫溢、博聞強記的王鈴;王鈴則對大名鼎鼎中西文化學識淵博的李約瑟非常敬佩。
1946年,王鈴在李約瑟推薦下,獲得英國文化委員會獎學金赴劍橋大學圣三一學院留學。1948年,李約瑟辭去聯合國的任職,返回劍橋大學,開始與王鈴合作,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李約瑟在給劍橋大學出版社編輯的信中說到,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寫這本書,因為懂中文、親身體驗過中國人的生活且與中國學者有交往這些必需條件他都具備。可見他在寫作之初已清楚地認識到需要中國學者的通力合作。他還說,我的中國經驗告訴我,為數不少的中國學者和科學家,內心感到困惑,為何博大精深的中國古文明消逝在時代的巨輪中,而無法創出近代的科學技術。這就是李約瑟和中國學者、科學家的共同思索,也是他們的精神溝通點和契合處。從1954年始,李約瑟和王鈴合作撰寫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部分卷冊陸續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它們分別是第一卷《導論》(1954),第二卷《科學思想史》(1956),第三卷《數學、天學和地學》(1959),第四卷《物理學及相關技術·第一分冊·物理學》(1962),第四卷《物理學及相關技術·第二分冊·機械工程》(1965),第四卷《物理學和相關技術·第三分冊·土木工程與航海技術》(1971年),第五卷《化學及相關技術·第七分冊·軍事技術:火藥的史詩》(1986年)。直到王鈴去世的1994年,還出版了第五卷《化學及相關技術·第六分冊·軍事技術:投射器和攻守城技術》。另外還發表了《天鐘:中世紀中國的大天文鐘》《中國與西方的學者和工匠》《中古時期中國的植物地理研究》《中國數學中霍納法:它在漢代開方程序中的起源》等著作和論文。
李約瑟說:“假如沒有這樣一位合作者的友誼,本書即使能出版,也將推遲很久,而且可能會出現比我們擔心現在實際有的甚至更多的錯誤。”“他在中國史學研究方面的杰出訓練,在我們的日常討論中,一直起著很大的作用。其次,由本書第一次譯成英文的中國文獻,其英文初稿十之七八是他翻譯的,然后我們兩人必定一同詳細討論校核,往往經過多次修改才最后定稿。別人的譯文,我們兩人必須核對中文原書后才加以采用。王鈴先生還花費許多時間去查找和瀏覽各種原先認為有用的材料,從這樣的探究中往往又發掘出一些資料,對這些資料我們再從科學史的觀點仔細地審查,然后確定它們的價值。許多煩瑣的圖書館工作,以及各種索引和編目工作,都由他負責”(《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第一章前言》)。《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出版在世界上引起震動。但是當初這項如此巨大的研究和寫作工作卻是在異常艱難的條件下進行的。李約瑟一面在基茲學院講授生物化學,一面利用業余時間進行研究。王鈴迫于生計,在澳大利亞謀得一教職,在1957年離開劍橋,但他們的合作并未中斷,他們一起為《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和寫作付出了畢生的精力。
1988年8月,在第五屆國際中國科學史會議上,美國華人協會為表彰王鈴、魯桂珍協助李約瑟撰著《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功績,分別授予他們三人“為公獎金”。從1982年起,國際中國科學史會議先后在美、英、澳、比和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召開過六屆,以一個國家科技史為主題,定期召開國際討論會,至今只有中國一家。
二
王鈴1917年出生于南通城內朝陽樓巷。他的祖父雖不富裕,卻藏有許多古書。王鈴從小就跟隨祖父熟讀家中藏書,給他以后從事歷史研究打下了扎實的根底。初中畢業后王鈴考入南通中學,1936年考入中央大學歷史系。王鈴畢業后能進入傅斯年主持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并非偶然。他學業優秀,關心國家前途和命運,他和陶大鏞等人曾在重慶組織過“中蘇問題研究會”,表現了青年學子追求理想和進步的熱忱。這個研究會曾請中共領導人周恩來作報告,周恩來的光明磊落和過人的才華,深深地影響著王鈴,他信服和支持共產黨的主張,積極參加愛國人士和民主黨派的各項活動,與國民黨政府的專制獨裁進行抗爭。
國民黨當局為遏制進步學生運動,加強了對學生政治上控制,采取種種措施加重學生的負擔,厲行各種考試制度,藉此束縛學生的思想。王鈴帶頭抵制這種“考試”,他曾做過一首打油詩:
考試,拷死;總考試,總拷死。
若要我們死,何需用考試?
三元貸金,六支蠟燭——吾人窮且死。
稀飯三餐,手軟足癱——吾人餓且死。
楊大夫汗流浹背,棺材店生意興隆——吾人病且死。
炸彈一擲,六籍灰飛,聯大、云大、前車可鑒——吾人炸且死。
窮死、餓死、病死、炸死……
猶恐吾人不速死,再來一個大考試;
還恐吾人不總死,更來一個總考試。
吾人旦夕且死,毋煩仁人君子,
苦慮焦思,發明這個“總考試”。
這首戲謔中極盡諷刺的打油詩,矛頭直指為虎作倀的學校當局,氣得學校要開除他。
1946年1月,國民黨政府在全國人民要求和平民主的壓力下,被迫召開了有中國共產黨和其他民主黨派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2月10日重慶各界人士在校場口舉行慶祝政治協商成立大會。國民黨派特務搗毀會場,打傷郭沫若、李公樸等六十多人。這一事件激怒了進步師生,他們舉行聲援大會,揭露國民黨的無恥行徑,慰問受傷的民主人士。王鈴被推舉為大會主持人。國民黨特務包圍會場,王鈴掩護其他師生先撤走,自己挺身而出與特務搏斗,以致頸部被特務用刺刀刺傷。因為這一事件,郭沫若知道了史語所有一位叫王鈴的和李約瑟一起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年輕人。解放后,郭沫若任中國科學院院長,他兩次寫信邀請王鈴回國組建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和寫作《中國科學技術史》,并分別寄去2000英鎊作為路費。雖然因為種種原因,王鈴滯留海外,但他對郭沫若的邀請而自己未能及時回國,一直表示深深的感謝和歉疚。
王鈴一直是深切地摯愛祖國的。1959年,印度政府以信函形式向中國政府提出了領土要求。當中央派人征詢陳寅恪對此問題的意見時,陳寅恪明確表示,四十多年前由英國人劃定的“麥克馬洪線”已使中國領土主權遭到了損害。現在印度方面的“領土要求”很不合理,并向中央政府提供了有關清朝官員的日記、奏議等史料線索。所謂“麥克馬洪線”,是參加西姆拉會議的英國政府代表享利·麥克馬洪(ArtherHenry McMahon)和西藏地方當局的代表,背著當時的中國政府于1914年3月24日以秘密換文的方式劃定的,該線西起不丹邊境,向東延伸,在中印東段邊境地區,把歷來屬于中國,面積達九萬平方公里的地區劃歸當時英國統治的印度。但之后英國既不敢公布有關的文件,也不敢改變地圖上關于這段邊界歷來的畫法。歷屆中國政府從未承認該線,并且曾就英國對該線以南地區的逐步入侵向印度政府多次提出抗議。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爆發時,王鈴身在澳洲,他記得自己在英國時,曾在圖書館看到前英國駐印度總督測繪的印度地圖,其中的中印邊界線和中國政府的劃分基本相符。為了給祖國提供有力的證據,他專程從澳大利亞趕往英國。在倫敦圖書館的書庫里,他翻檢尋索,終于查找出封存多年的當年英國殖民政府繪制的印度地圖,復制后送交中國駐英機構。1962年11月20日,我國《人民日報》刊出了5幅英文版《印度地圖》。其中1862年印度加爾各答測量局辦公室出版的“英屬印度斯坦北部邊境”圖上,中印西段邊界標明在喀喇昆侖山脈,與中印邊界傳統分界線大體一致。另一幅1917年印度測量局出版的“西藏及鄰國”圖上,中印東段邊界線同傳統分界線大體一致,根本不是“麥克馬洪線”。直到1936年,印度官方地圖都還沒有按非法的“麥克馬洪線”標繪中印邊界。還有一幅1929年大英百科全書第14版第24卷第68-69頁上“中國”全圖的一部分,圖上對印度東北部同中國西藏的邊界的畫法,也同中印東段傳統分界線大體一致。可見英國制造了所謂“麥克馬洪線”十五年之后,還不敢改變中印東段邊界的畫法。中國政府依據這些事實駁斥了印度政府的無理要求,維護了祖國的尊嚴和利益,也贏得了世界各國輿論的廣泛支持。如果說,陳寅恪提供的是中國人自己的證據,那么王鈴提供的來自英國(印度曾是英國的殖民地)的證據是更為有力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王鈴曾向有關方面提出過申請,想回國省親,送孩子回來讀書,為國內高校講學,但因為“文革”,這些事情只能擱置了。
三
對于王鈴來說,與李約瑟結識是他一生的轉折點。李約瑟器重王鈴,王鈴對李約瑟執弟子禮。李約瑟贊許王鈴的話留在他寫的前言里,王鈴在中國科學史討論會上的講演更對李約瑟推崇備至:“他能整頁整頁地瀏覽不帶標點的中國古文,并且一眼就找出要找的技術術語及文字說明。”“有一次談到中國雨量表的歷史記載,李約瑟突然起身去查找元朝時的數學書,那里恰巧有一段關于第一只雨量表的文字,從而證明制造了世界上第一只雨量表的是中國人。李約瑟同時精通歷史學科與自然學科,而且還有一種在短期內精通一門嶄新學科的天才。”
1989年9月李約瑟和魯桂珍結婚,王鈴寄贈了條幅:“科史萬端付后論,留痕三七坐春風。而今克士堂前愿,和合東西企世同。約瑟老師桂珍師母宴爾新婚。”有一張頗令人動容的照片:晚年的李約瑟坐在書桌前,伸出右臂把王鈴攬在身邊;王鈴站在他身旁,右手緊握李約瑟攬他的右手,左手搭在李約瑟肩上。1992年,王鈴為慶賀李約瑟92歲壽辰作了一首七絕,其時王鈴也已75歲了。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八日尼德漢老師九二誕辰弟子王鈴草成七言絕句為頌
添籌海屋祝希尼,二美四難績益奇。
絳帳康橋克士院,深情劍水無終期。
王鈴在詩后寫了很長的注。“二美”指李約瑟的先后兩位妻子兼助手的李大斐和魯桂珍。“四難”是說李約瑟集科學、人文院士于一身;1943年李約瑟任中英科學合作館館長時,不辭辛勞,為中國購贈大批科學儀器和書籍;1967年后李約瑟任基茲學院院長時平易待人,對教授、門房一視同仁;《中國科學技術史》出版飲譽世界,政界、學界力主提名李約瑟為諾貝爾和平獎、文學獎候選人不乏其人。四件常人難以做到的事情李約瑟都做到了。
1994年6月6日,王鈴先生在南通家中病逝。那天晚上他正伏案寫作楊振寧、謝希德等老友屢屢敦促他完成的《李約瑟傳》,突然感到心臟很難受,當救護車趕到時,他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
王鈴為《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研究和寫作所做出的貢獻永遠值得學術界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