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就有家訓的傳統,而家訓有很多種形式,一般說來,有比較完整而系統的專書,有約束家庭全體成員的家規條款;有通過書信對子女進行教育的教子書;還有詩文、格言警句等形成的規約文字。這種種形式的家訓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留下了大量曉喻后世的杰作。在專書方面,當然首推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被譽為“篇篇藥石,言言龜鑒,凡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冊,奉為明訓”;家規方面,過去大戶人家一般都會立有規誡條例,以樹立門風;而提起家書,人們自然會想起曾文正公家書。近代以來,曾氏的教子書成了中國人教育后輩的范本。但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家訓,其內容主要是傳統儒家思想的道德規范,孝悌、勵志、勸學、修身、處世、治家、為政、婚姻等等,仍然集中在人倫關系及相應的道德規范上。
人們還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一部《傅雷家書》曾經風靡全國,并且長盛不衰。那部“最好的藝術學徒修養讀物……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已經超出了傳統家書的內涵,首先,父親與兒子以平等的態度來談藝術、談人生,這種立場的轉變已經打破了傳統的父子關系,觸及到中國人的長幼尊卑觀。而正是懷有這種父子平等的態度,傅雷才寫出了以往中國家書從未有過的內容。這種立場的轉變不能不歸因于傅雷留學西方、接受過西方觀念的影響。其次是《傅雷家書》的內涵,作者和兒子談藝術、談人生,有大量涉及西方的內容。但在根本上,《傅雷家書》的精神仍然是中國的,表達的是一位中國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再看西方,他們似乎也早有家訓的傳統。古羅馬西塞羅的名篇《論義務》,是寫給兒子的;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西方出現了不少這類教子書,是專為年輕紳士而作的。這些教子書關注道德和社會行為方式,注重個人性格的培養、情趣愛好的養成和社交禮儀。在十八世紀的英國,這類書也頗為流行。簡·奧斯丁的小說即具有courtesy book[訓誨書]的意味,切斯特菲爾德伯爵寫給其私生子的家書影響廣泛,是那個時代最著名而又充滿爭議的家書。切斯特菲爾德伯爵雖以辯才無礙、儀態優雅和教養高貴而名重一時,但他肯定是因為寫給他兒子的那些信而為后人所知。他幾乎每天給他兒子寫一封信。他的《致愛子書》就是教育他的兒子如何成為一個高貴的紳士,告訴兒子一個有雄心壯志的年輕人如何舉止得體,如何保持人的尊嚴,乃至如何進門、如何穿著、牙齒假發指甲如何打扮,可謂無微不至。
然而,無論中西,家書總不是單純的教子書。人們可在書中讀出另外的東西。《顏氏家訓》后世有人質疑作者的寫作動機,斥其掌握了一套庸俗的處世秘訣,是“老世故語”。也許不是為了教子,而是為了借此向后世顯示其生時的顯赫,“立身揚名”。切斯特菲爾德的《致愛子書》雖然原本并非為出版所寫,但也被大文豪約翰遜博士譏為“教妓女如何守貞,教舞者學習儀態”,免不了做秀之嫌。以此質之,性落拓,喜放言高談、臧否人物無所顧忌的鄭板橋,在其寫給堂弟的不多幾封信中,則率性而談,看法多不流俗;無論講史論世,評詩談藝,都富真知灼見,而又曲盡人情,與曾文正公家書的一臉道學相去甚遠。傅雷身處逆境,余生為愛子所系,字字心血,而他一生耿介,自無今日習見的做秀之理。可見,如果不知人論事,家書的寫作動機和方式是常常會引人懷疑的。
還有另一種家書。商務印書館近期出版的《給莉莉的信——關于世界之道》,有別于我們以往看到的家書。這部由30封家書構成的專著,回答了作者擬想中的十七歲外孫女關于世界之道的提問。作者艾倫·麥克法蘭是英國劍橋大學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一生研究人類學,他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待人這種動物,從個人層面出發,進而縱覽世界文明,橫跨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意在用他一生的研究心得為其外孫女剖析大千世界中人的種種,可以說,本書直接的讀者對象是他的外孫女,同時也是所有與之年齡相仿的青少年;甚至缺乏相關知識和思考的成人閱讀本書也不無裨益。推而論之,本書既是一部家書,也可以說只是借用家書的形式,把私家的教訓和公眾的閱讀結合在一起。
這本書的內容也呈現出與舊有家書不同的另一番形態。作者以客觀的立場,借助人類學觀察,結合其他社會科學學科,把人的問題——從自然屬性到社會屬性的問題,歸結為8大類,又30個專題。從追問人是誰、人所由何來、人的種族國家,繼而探討人的愛與友誼、人類的暴力與恐懼、知識與信仰、權力與秩序、自我與他人、生與死,身心關系等等基本的核心問題,最終對人以及人所處的社會各方面的問題給出了解答,以期人們通過歷史的經驗來闡釋當代文明,理解什么樣的時代潮流在裹挾我們向前,而人類又該選擇什么樣的方向走向進步。作者說,書中的“所有信件都包含有一個基本信念,那就是,人類各文明的歷史中確實存在常規的趨勢或規律”,認識這個趨勢和規律,我們才能更好地認識我們所處的時代。
作者是把人類作為地球上的一個物種來對待的,他已經不再像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那樣,把人類作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一味贊頌,而認為“人類是悖論的化身,是矛盾的集成”。作者開宗明義地寫道:
人類真是莫名其妙啊。他們明明只是動物,可他們好像自以為別具一格。他們拿不定主意,到底應該看重自己的精神還是肉體。他們也委決不下,到底應該看重自己的感官還是思想。他們自視不朽,而終于要死亡。他們自詡為造物主,卻淪為許多其它物種的爪下犧牲。他們聰明絕頂,然而這份智慧只不過把他們引向愚行和無理取鬧。他們自稱是真理的唯一判官,卻在謊言中度日。他們不乏仁愛之心,卻不惜光陰地彼此仇恨、互相損害。
人類是合作的生物,然而他們也極其自私。他們有能力創造偉大的藝術,卻把世界弄得丑陋而混亂。他們用種種神奇的技術創造了巨大的財富,但他們大多數生活在有辱尊嚴的貧困之中。他們熱愛和平,卻無止弗休地殺戮。他們竭力追求平等,卻又發明和維持說不完道不盡的不平等,設置在階級之間、教派之間、男女之間。他們鼓吹寬容和理解,卻為了不同的信仰而相互折磨。
雖然人類在地球上造就了偉大的文明,但也為自己和其他物種制造著不幸。作者的筆調似乎不無悲觀,他是在呼喚人們直面危險而混亂的大千世界,認識人類自身的真實面目。
有意味的是,作者提出問題大多不故作高深,這些問題往往來自我們的日常生活,人們習焉不察、不假思索罷了。比如:為什么家人總難相處?為什么要生孩子?為什么我們會生病?作者都能以小見大,從生活現實中引發出發人深省的哲理。而另一些問題,暴力是必要的嗎?民主運行良好嗎?增長有哪些局限?貌似帶有某種學術性,卻無一不是我們人類現實中的重大問題,也是根本問題。這讓我聯想起另一位西方教育家莫提默·J·艾德勒的著作《如何思考大觀念》,那本書通過52個問題,闡釋了西方文明中最基本的103個觀念,和本書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艾德勒的著作學術味道更濃,是就西方文明的精華作哲學的思考,本書則著眼于人類本身,兼顧東西方文明,探究人類的現狀和未來。
無論采用怎樣的形式,無論作者寫作動機如何,家書首先是教育下一代的教子書。歷史悠久的傳統家訓,或許應該增添一些嶄新的內容。我們傳統的家書并不缺乏道德訓誡,倒是缺乏對人和世界的基本認識。板起面孔的教訓,難免讓讀者懷疑其作者的用意,而像《給莉莉的信》,拋卻教訓,重在辨析明理,啟發思考,無論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遠遠超越了傳統家書的范疇。這或許可謂西方式的家書,抑或現代家書。
(《給莉莉的信——關于世界之道》,[英]艾倫·麥克法蘭著,管可秾、嚴瀟瀟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6月版,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