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包里的八分硬幣

王來福從母親家里出來，心里就澀澀的。王來福和母親說，初一到十五正是抓錢的時候。母親說，走吧，能回來住兩天。娘就高出了。

王來福回頭看了一眼母親，他看見母親撩起圍裙抹眼睛，每次走。母親都這樣。母親說，風大。迷眼了。王來福知道母親在說謊。母親抹了一下眼睛，說走吧。王來福心里就澀澀的。

王來福心里澀澀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年三十，炮仗響起那一刻。母親塞給他一個紅包。這太讓王來福感到意外。母親哪有多余錢給自己紅包!王來福每次給母親的錢都是有數的。自到城里闖蕩。讓他最受教育的是。在城里做事，哪都需要錢。再說。娶了吃紅本的媳婦，哪能虧了人家，因此。給母親的錢就必須有數了。自己即使沒數，媳婦不能沒數啊!母親給王來福紅包的時候。還一再囑咐：回家看回家看。王來福是個聽話的孩子。沒有看。當初，丈母娘也喜歡他這點。才把姑娘下嫁了他。

出了院門，媳婦用胳膊拐了他一下，幽幽地說。來福，看看吧，是什么寶貝啊?媳婦撇嘴，這老太太，還挺能整事。王來福也想知道，是啥呢?但他知道，他們家祖墳里冒的都是窮氣，哪有什么寶貝。他記得，父親去逝那年，還是親戚們幫忙發送的，哪會有什么寶貝?但母親整的是啥事呢?

兩口子在打開紅包的瞬間眼睛直了。的確不是什么寶貝。紅紙里。靜靜躺著三枚硬幣。五分二分和一分的。一共八分錢。是老版的硬幣，硬幣的顏色有些發黑，也有些變形，這更讓他們吃驚。

這八分老版硬幣是啥意思呢?他們猜。莫不是讓咱們發。八不就是發嗎?可母親沒啥文化，樸素得如井里的清水，哪懂什么八的發的。那會是啥意思呢?王來福晃頭，媳婦早把嘴撇出了屯外。

王來福撓撓腦袋，他把硬幣湊到眼前，他倏然感覺這八分硬幣很面熟，他倏然想起今年的年夜餃子，他沒有吃到餃子里包的錢，盡管快撐破了肚皮。

王來福每年都恨不得要撐破肚皮的，不為別的，就為那餃子里的幾枚硬幣。王來福喜歡那種感覺。每年的年夜飯。王來福就把眼睛盯在圓滾滾的餃子上，看準一個，夾起來，用力一咬。就會咯嘣一聲，捂著腮幫子慢慢地吐出來。就有一枚硬幣落在手心里，就咧著嘴樂了，母親就說。我兒子真是有福。聽這話，比吃餃子還香。可是今年的年夜飯，他沒有聽到咯嘣那聲。也沒有聽到“真是有福”那句話。他看到的是母親躲閃的眼神。

八分硬幣躺在手心里，他像看到了自己的小時候，那變形的硬幣，留有自己的牙痕。他突然想起了去年，他和新婚的妻子回家過年，炮仗響起那一刻，母親笑呵呵地端上了餃子。他又把眼睛盯在了一個個圓滾滾的餃子上。咯嘣一聲后，他看到妻子皺起了眉頭，妻子看著那枚硬幣。像看廚房里的垃圾。妻子說，錢是最臟的。有數不清的細菌。妻子又問母親。消毒了沒有?沒，沒有。母親結巴地回。妻子杏眼圓睜。妻子嚴肅認真的表情讓母親張大了嘴巴，也讓母親知道了錢最臟，有數不清的細菌。他當時只是一笑，到底是城市人，知識面廣，他贊許地看了一眼妻子，又顯諞地看了一眼母親，他看見母親撩起圍裙擦眼睛。母親說。眼睛迷了。

他把八分硬幣攥在手心里。他明白了，年三十，餃子沒有放錢的原因。他心里一沉，他還知道了母親給他紅包的意義，那八分硬幣，盡管很“臟”。卻是一段塵封的往事。是他人生的底片。那保存了十幾年的硬幣，是母親的期望和祝愿，是母親的心啊!

他捧著這八分硬幣，似乎聽到了“真是有福”那句話。他被這無聲的母愛感動了，他慚愧，成年在外面奔波，只顧賺錢卻忽略甚至嫌棄了娘親。他淚流滿面，他說這真是寶貝。他哽咽地把這感受說給了媳婦。媳婦驚愕。區區八分硬幣，竟包含著如此的深情。她為那句“臟”后悔。她慚愧。眼睛濕潤了。

他們推開了剛剛關上的院門，他說狗日的錢有得賺。他要和母親過完十五。媳婦說：過完十五，讓母親到城里和咱們住吧，媳婦說著，從王來福手中抓走了八分硬幣，慢慢包好，嘴角一翹，放進衣兜里，又拍了拍。

王來福揉揉眼睛，朝媳婦嘿嘿一笑，說也迷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