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曾哲,大約有十年了。在一次飯局上,中國青年出版社的陳浩增先生提到曾哲,并許諾送一本曾哲的新書給我。不久,我就收到了這本《呼吸明天》。這是一本以曾哲的漂泊經歷為素材寫成的“長篇短體小說”,書中有陳浩增先生所作序言。讀了這部作品和這篇序言。我對曾哲有了最初的一種想象,并把這種想象留在一篇短文里。
那是第一次與曾哲接觸,對他的行走和他的寫作,心存一種敬意。曾哲在北京的時間似乎很少。也許是他不喜歡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面吧,所以,這么多年,我們碰在一起的機會沒有幾次。但是。關于曾哲的消息,卻總在朋友之間不脛而走。有人告訴我,曾哲的腳步一直沒有停下來過。他的寫作也始終堅持著,所得稿費都用來建學校了,他所建的學校,都在離我們十分遙遠的邊疆地區。
說老實話。曾哲這種飄忽不定的生活。一直讓我覺得很神秘,有一種了解他的欲望。忽然有一天。曾哲打電話來,說幾個朋友要一塊兒聚聚。我欣然前往。觥籌交錯之間。他說有一本書想在我們社里出版。這就是后來大家所看到的《轉場,帕米爾高原的消息》,厚厚的一大本,包括他寫的6個中篇。和一部同樣題材的長篇紀實作品。我做了這本書的責編。從這時起,曾哲才真正地走進了我的視野。我想,現在我可以近距離地看看這個人了。
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我發現,坐在我身邊大碗喝酒的曾哲,和我曾經通過文字想象的曾哲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有一次他對我說,他很怕別人問他這件事。“我是在邊疆建了兩所小學校,但不像你們想的那樣。”上級宣傳部門曾經動過念頭,讓他參加一個宣講團,到各處去講一講,他趕緊拒絕了。“那不是咱所要的,其實,辦這個學校。純粹就是為了我自己。”這時的曾哲。雖然還是五大三粗的一條漢子,卻流露出一絲羞怯。聽他這么一說。我不得不對他刮目相看。曾哲曾走過很多地方,他說他為此而“負債累累”。辦學校就是“還債”。就是卸下他的心理負擔,活得輕松一點。那一次漫長的行程結束以后,有幾年,他轉而開公司,做生意,就是想掙點兒錢,了結自己的這點兒心愿。“稿費,靠得住嗎?”我就笑了,看來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
也不完全是這個原因。換個角度來看,似乎又與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社會環境的某些變化不無關系。他是走得比較早的,我說他是“中國漂泊文學的第一人”,有人沖我一笑,潛臺詞是說,過了。《南行記》往哪兒擺?艾蕪又往哪兒擺?我也笑笑,并不辯解。就算是包裝一下吧。這年頭兒,沒有包裝,是行之不遠的。只是委屈了曾哲。他最怕別人這么忽悠他了。但是,僅就這些年興起的“漂泊”和“行走”而言,曾哲是前輩。從1989年的下半年開始,他踏上自己的行程,到現在已經近20年了。最初,他走得很單純,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忽然喪失了它的親近感,變得陌生起來,使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壓迫和恐懼。于是,有一天。他離開了城市,逃到遙遠的荒原之上。蒼蒼的天。茫茫的野,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清澈。這是他在城市生活中得不到的,他感到一種心靈的自由和解放。
后來,走的人多了,行走成為一種時尚。作家們呼朋引類,都要去“行走”了。出版商們也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不惜投入重金,組織作家們“行走”。他們走新疆。進西藏,他被看作是這條道兒上的先行者。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困惑。“我們行走的目的和意義究竟何在呢?”他一再詢問自己,“如果僅僅是為了新奇,為了所謂凈化自己。為了尋求一種不同于城市生活的感覺,為了表達對底層苦難的同情或尊重,那么,這種行走是自己離開城市的初衷嗎?”這種疑惑在一段時間里一直困擾著他。雖然他也參加朋友們組織的“行走”,但他拒絕別人掛在他脖子上的標簽。他擔心這樣下去,有一天,自己也許會成為藍天上飄過的一片浮云,輕盈自在,無拘無束,但也沒有根基,沒有分量。這時,他產生了一種預感,他的生命的脈搏,在這里應該有一次停頓。就像當初總有一種聲音催促他出走一樣,現在,那個神秘的聲音在呼喚他停下來。他的靈魂要靠岸了。如果說,此岸是一片泥淖,那么,彼岸也許正開滿了鮮花呢。
于是,他找到了一種靠“岸”的方式。就是辦一所小學校。事后證明,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當一個新的世紀來臨的時候。2000年,他回到了云南的獨龍江。在這條江的上游,高山峽谷之間。他用當地的原木,,蓋起一排木屋。屋子涂成橘紅色,屋頂鋪著白色的石棉瓦。是他組織老鄉從縣城背回來的。從縣城到他們這個定居點,徒步行走需要9天。這些人把石棉瓦捆在背上。弓著腰,在山間蛐蜒的小路上彳亍前行。天色黑了,他們就靠在懸崖峭壁的下面休息。天色明了。他們又起身繼續行進。秋天的時候,學校建好了,綠樹蔥蘢之間。橘紅色的校舍分外顯眼。他為學校命名“雄當俊玉小學”,俊、玉是他從父母名字中各取的一個字。這是獨龍江上游海拔最高的一所學校,周圍幾條支流上的孩子,都到這里來讀書。去年他回訪獨龍江,看到學生已經增加到60多個了。人們夸他給這里的孩子帶來了希望。他有些感慨。說其實那是他自己的希望。
清華紫光紫荊小學坐落在帕米爾高原最西部的瑪瑪西牧場,這是曾哲建的第二所希望小學。2003年春天,“非典”正鬧得如火如荼。曾哲離開北京,來到了西部邊陲小城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的阿克陶縣。縣教委書記馬軍民接待了他。“我要在這里建一所學校。”他望著馬書記。馬軍民的手在地圖上滑動。越過木吉鄉,停在一片碧綠的草場上:“就這里吧,瑪瑪西牧場,有我們一個教學點。”可曾哲還不死心,他一定要找個最邊遠、最艱苦、最需要學校的地方。“沒有了,再往西就是邊境線了。”馬書記說。學校建成了,今年夏天,曾哲回訪瑪瑪西,我一路陪同。路上,我問曾哲,你的下一個學校建在哪兒?他說,也許是西藏的山南吧。他說的山南,是指岡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雅魯藏布江流經這里,形成一片開闊的河谷平原。兩側山地是平展的牧場。但這里地處偏僻。教育資源匱乏,很需要各方面的支持和幫助。以后呢?聽說你要在邊疆建10所希望小學?我繼續追問。我想,我一定把他當成專做公益事業的慈善家了。曾哲有點兒惋惜,他說,他確實有過這種想法,“開始我心氣兒特別高,心想,要建就建它10個。現在看來,沒有這個時間了,我要是三十多歲還差不多。”曾哲屬猴兒,今年50歲。年歲不饒人,不敢再夸海口了。去年回獨龍江,他就感覺有點兒走不動了。但他表示,西藏山南的這所小學,他是無論如何都要建的。“錢都籌好了,30萬。”但他被奧運會留了下來,寫一部關于奧運場館建設者的報告文學。他希望能在這部書稿殺青后,就到西藏去。“那個山谷海拔不高,還有桃樹、杏樹什么的,很美。”提到山南,他眼里流露出一種憧憬。
著名作家張潔曾經有過這樣的感嘆:“我羨慕曾哲,在這個浮躁的世界中,能如此從容不迫、和顏悅色、心懷大愛地面對自然和這個讓我們不得不遺憾諸多的世界。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緣于自然,上帝卻把如此的幸運給了他。面對他的文字,像是面對青山,你不得不被那青山點染。慢慢沉靜下來,至少在那一會兒,找回我們丟失已久的、魂靈的輕顫。”實際上,很少有作家能像曾哲這樣,先是融進一種生活當中,再從這種生活中脫穎而出。他是一個兼有行者和作家身份的人。他不是蜻蜓點水,也不是單純地為了行走而行走,他在行走中擴展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事實上。文學的價值恰恰在于使個體的生命得以充分展開,使人類的精神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在編輯曾哲作品的時候,包括后來在瑪瑪西牧場的時候,我都曾懷著一種好奇。希望見到曾哲筆下的那些人物。以及他在小說中反復描寫過的那頭神奇的白牦牛。但是他告訴我。你這樣做完全是徒勞的。他們都有生活中的影子,但又不同于生活中的人物。他們是他的創造。正像有人所說:“虛構是人類得以擴展自身的創造物。”曾哲便以文學的方式,把情感和想象傾注于筆端。掙脫了現實可能性的束縛。創造了一系列新的意象,也創造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