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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兒里的愛情

2007-01-0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7年2期

1

在一個月兒初上的夜晚,黃崗扔下碗筷,抹著嘴巴上的油漬走出了家門,挺悠閑自在的樣子。

當時是十九點半多,電視里正在播放著天氣預報。他對天氣預報從不感興趣,他覺得,晴天或下雨對他都無所謂,他的那只仿真皮包里永遠都裝著一件塑料雨衣。這只皮包和雨衣已經跟隨了他近七年,是他參加一次商業活動得到的禮品。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黃崗大學畢業,分配到了省城的市委,到市委報了到,又分配到了區委,在區委,組織部門給他開了一封介紹信,他就拿著這封信到了三泉街道辦事處上班了。第一天報到上班,黃崗正碰上辦事處主任田風發急匆匆地往外走,這時的他當然不認識田風發,就拿著介紹信問三泉辦事處的主任是誰。

是誰?當時,田風發拿過黃崗手中的介紹信看了眼,又神情怪怪地笑了下說,你說是誰?是我!

黃崗連忙賠著笑臉說,噢,主任,您貴姓?

貴姓?田風發將介紹信隨便一折,塞進衣袋里,說。你說貴姓?姓田。

黃崗就這么與田風發接上了頭,成了他的部下。那天。三泉街道辦事處所屬的塑料制品廠正式開業,正等著田風發去剪彩,他就拉上黃崗一同去了。黃崗在街道辦事處分管工業是以后的事,那天去了一個副區長,加上田風發一共有兩個上級領導,所以就準備了兩把剪刀,黃崗屬于編外,只能在一旁觀看。不過,塑料制品廠發禮品的時候,臨時為黃崗湊了一份兒,就是剛生產出的仿真皮包和雨衣。從塑料制品廠回來,田風發才正式與黃崗進行了談話,在對他的到來表示了應有的歡迎之后,就給他分配了正式工作。

小黃啊,你在大學里學的是機械制造專業,你就負責街道所屬的工業吧,這樣專業對口,不至于造成人才浪費。你說是吧?

黃崗從沒敢對自己的具體工作有過什么挑三揀四的非分之想。他覺得,他一個農村娃能留在省城就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便滿口答應下來,那神情就像一跤跌在了金元寶上。

第一天上班就得了禮品,對黃崗來說自然是個不錯的開端。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把人造革皮包和塑料雨衣擺在門廳的桌子上,像開產品展覽會似的。然后。他就開始做飯,并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

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是黃崗剛剛從一家房產交流中心租來的。面積不足四十平方,每月三百元。他一個來自農村的窮學生。自然掏不出錢來,錢是向家在省城的同學借的。黃崗還有一個女朋友叫王美姿,是大學的同學,同級不同系,他們之所以成了朋友很大程度上是老鄉的緣故。

王美姿的名字挺響亮,長相卻十分一般,在女生里排隊最多算中等偏下。但是,這種女人多半本分。不高傲,看人的眼神也蠻溫順的。黃崗與王美姿同坐一趟長途汽車到省城大學報到,放假的時候又一同回鄉。平時各自的父母來省城看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帶來了對方家長捎來的東西。一來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大學里談戀愛成風,似乎是主要課程,競爭也很激烈,但是,他們兩個卻都沒碰到過對手。黃崗和王美姿都太普通了,沒人對他們感興趣。因此,他們就一直風平浪靜,也沒有山誓海盟。就像一條小河的流水,順其自然,波瀾不驚。王美姿畢業后沒找到正式工作,她是學電子的,就應聘到了一家電腦公司技術部作臨時工。她其貌不揚,卻有人緣,一個叫張怡然的女同學主動邀請她住在了自己家里。

那天,黃崗聽完了田風發的談話,就給王美姿打去了電話。說晚上一同吃飯,并有禮物送給她。他們戀愛談了三年多,黃崗從沒給王美姿買過禮物,所以,放下他的電話,王美姿的心情就特別激動,一股從沒有過的幸福感在周身彌漫開來。她不知道黃崗會給她買什么樣的禮物,所以也就不知道應該買一件什么樣的禮物回贈給他。

王美姿懷揣著好奇來到黃崗的住處,將手里的小挎包一扔,就在一只破沙發上坐下來。黃崗租房子的時候,主要是看中了這套房子有免費的家具,沙發、桌子、椅子、床,還有廚具,應有盡有,盡管都已經破爛不堪,卻都還能用,省了他置辦家具的錢。

黃崗見王美姿進得門來,就沖她笑笑說,歡迎光臨!

歡迎什么歡迎?你給我的禮物呢?王美姿掃了眼桌子上的人造革包和雨衣,忙不迭地問。

黃崗沒想到王美姿這么急著要禮物,就指著桌上的皮包和雨衣說,在桌子上擺著呢,難道你看不見嗎?

就這么個破東西?黃崗,我問你,你神經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你買這些東西送給我,是不是想讓我夾著皮包,披著雨衣走人啊?王美姿莫名其妙地生氣了,翻了下白眼珠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了啊?

黃崗從沒覺得王美姿配不上他,在工作以前他們是最般配的一對,來自同一個鄉下,都相貌平平,沒有迷人之處。但是,現在好像出現了意外。黃崗的一個遠房大爺在省城人事局,幫忙給他在省城找了一份正式工作,盡管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街道辦事處,但是,辦事處也是一級人民政府。誰也沒有理由輕視它。而王美姿則不同了,她省城沒有親戚,至今沒有正式工作,是硬賴在省城的,于是,他們之間就出現了不平等。實際上,黃崗并沒有發現這種不平等,是王美姿多心了,無中生有而已。當然,這個時候的女人特別敏感。最容易多心,是不能責怪王美姿的。

這可是你說的啊?黃崗故作認真地說。

敏感而多心的女人多半頑強,就像現在的王美姿。

我說的怎么樣?我只是說出了你想說的話。王美姿抬起屁股在破沙發里用力坐了下,賭氣似地說。

沙發上的海綿早就皮開肉綻了,為了蓋住裸露的彈簧,黃崗用上學時的舊床單鋪在上面,整個沙發就像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病人。王美姿起身這么用力一坐,床單下的彈簧就在一松一緊之間咬住了她的屁股。王美姿尖叫一聲,跳了起來。

黃崗自然被王美姿的尖叫聲嚇了一跳,連忙撲過去抱住了她。

怎么了?黃崗望著王美姿變形了的臉說,你今天這是怎么了?

王美姿自己也不知道她這是怎么了,反正近一個時期以來,她的情緒就怪怪的,心里總像有個什么東西堵在那兒,想咽卻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來,就像人們常說的如鯁在喉。她只是覺得很不平衡,同一個大學的畢業生,她的學習成績還比黃崗好,他名正言順地留在了省城,而自己卻寄人籬下,靈魂在城市的上空懸掛著,像個飄浮不定的幽靈。黃崗是她的戀人,而在這個時候,她對自己的戀人都產生了嫉妒之心。她也沒發現黃崗嫌棄她,也知道自己是神經過敏,但是就是控制不住,總想找個茬兒發作。

你說我怎么了?你什么時候關心過我?王美姿的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哽咽著說。

黃崗知道自己是個不會關心別人的人,在這一點上王美姿也不例外。他們的愛情太平常了,找不出絲毫閃光的地方,誰也無意去表現自己,以此打動對方。但是,黃崗卻從沒見過王美姿哭,而且哭得如此動情而傷感。他想,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或者是在單位受了委屈,這個時候,他是不能無動于衷的。應該好好勸慰她一下才是。

好了,別哭了,我沒關心過你,可在我心里我是愛你的。黃崗緊緊地擁抱著王美姿,露出一副虔誠的神色說。

你是愛我的?你能拿什么證明你是愛我的?王美姿不哭了。嘴噘得高高的。不服氣地說。

黃崗不明白,愛情還需要證明嗎?他平生第一次領到禮品,首先想到的是送給她,這還不夠嗎?想到這里,黃崗就把皮包和雨衣的來歷說給王美姿聽。

你領到這么個破禮品就滿足了?你到一個小小的街道辦事處就覺得前途無限了?王美姿決定打擊一下黃崗的得意非凡,就不屑一顧地說。

黃崗并未被王美姿擊垮,在他的心里已經有了一個美好的藍圖,省城是副省級城市,街道辦事處是正處級單位。相當于他們縣的縣長。現在,整個辦事處只有他一個正規大學的大學生,除了田風發是個年屆五十的部隊轉業干部,其余的不是下崗工人就是老頭老太太,矬子里面拔將軍,他好好干上幾年,肯定會有出頭之日。

我說王美姿啊,你千萬別瞧不起我們街道辦事處,它再小也是一級人民政府啊!黃崗顧不得王美姿的情緒低落,執著地把自己的推論說了出來,好像他馬上就要成為處級干部似的。

王美姿怕的就是黃崗這種自信的感覺。這是因為。他越有感覺她就越找不到感覺,他們之間不平等的距離拉大了,她覺得就一定會出麻煩。

你說實話,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配不上你了?王美姿哀怨地看著黃崗,訥訥地重復了剛才說過的話。

黃崗覺得十分委屈,王美姿無中生有,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們的愛情平凡得像一碗白開水,如同兩個孤兒在省城不期而遇,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起,在某種程度上,正是有了對方的存在,他們的心靈才有了安怡的去處。離開王美姿,或者說她配不上他了,他還從沒想過,他想過的僅僅是發奮努力,認識更多有用的人,為王美姿找個正式的工作,然后結婚生子,在省城生根發芽。就這么簡單。現在,他也終于明白了王美姿的問題出在哪里,不過,找個稱心如意的工作不是順手拈來的事情,急是急不得的,眼下他應該為她分擔一些憂愁才是。

黃崗這天炒了兩個菜,黃瓜炒肉和西紅柿炒雞蛋,還買了兩瓶啤酒。他覺得,不管怎么說,上班第一天,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還是要慶賀一下的。

王美姿沒喝過酒,同學過生日的時候她都是用一杯茶水代替,黃崗也不勝酒力,兩杯下肚就已經面紅耳赤像關公了。王美姿之所以在黃崗的一再勸說下才端起了酒杯,是因為她發現黃崗真的沒有變,言談話語和面部表情都是真誠的,她給他打上一支預防針,目的也就達到了,再糾纏下去,勢必弄巧成拙,適得其反。

認識黃崗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木訥得很,所以就從沒向王美姿說過甜言蜜語。但是,這天晚上發生了意外,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突然變得健談而多情起來,就像一個學習極差的孩子在瞬息之間開了竅,并一發而不可收。

王美姿啊,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我也更在意你啊!黃崗一口氣喝下杯子里的酒說,我們兩個都是農村娃,在省城是最親的人,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稱得上相依為命了,我會對你好的,真的對你好。

王美姿只喝了半杯酒,卻也覺得暈頭轉向了,但是,黃崗的話她還是聽得懂的,她從沒聽過他說出這么動人的話。盡管里面沒有一個愛字,可這些字句頂得上多少虛無縹緲的愛字啊。女人最容易被男人的真誠感動,這個時候的王美姿就更容易感動。她覺得自己的臉滾燙,鼻子也酸酸的,而在內心里蕩漾著的卻是難以名狀的幸福與陶醉。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即使他們在花前月下緊緊擁抱接吻時也沒有過。她突然發現,黃崗是這么樸實可愛,勤奮上進,將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樣一個男人不會有后顧之憂。自黃崗租下這套房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天地以后,她卻在一直故意躲避著他。精心地為自己修筑最后一道防線,這樣對黃崗來說是公平的嗎?

黃崗。我愛你!王美姿動情地站起來,一頭撲到黃崗的懷里,號啕大哭了。

像沒想到自己突然變得能言善語一樣,黃崗也沒想到王美姿會如此忘情而不顧一切。愛情再平凡也會有高潮。只是他與王美姿的愛情高潮近乎突如其來,誰也沒為此做好精神準備。黃崗親吻著王美姿臉上的淚水,撫摸著她顫動著的后背,他第一次有了一個男人的感覺。他在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中將王美姿抱起,輕輕地放到了床上。

女人想擁有就必須學會放棄,就像現在的王美姿,她怕失去黃崗,她想與黃崗白頭到老,那么,她就必須放棄最后一道防線。任憑他激情勃發,一瀉千里。

王美姿僵硬地躺在床上,一直都像一只任人擺布的木偶,沒有主動配合,更沒有激情四溢,只是在黃崗進入她身體的一瞬間,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嘆息過后,她就發現黃崗已經潰不成軍了。

這就是黃崗與王美姿的人生第一次,倉促而慌亂,毫無情調可言,而對王美姿來講,那是一次毀滅,更是一次洗禮,從那天起,她就真正稱得上女人了。兩年以后,在他們的新婚之夜里。王美姿依偎在黃崗的懷抱之中,競不可思議地回憶起了他們的第一次,已毫無羞澀之感,就像回憶自己年幼時光著屁股滿街跑的情景。

時至今日,黃崗與王美姿已經有了一個四歲的女兒樂樂。黃崗在去年如愿以償地升任為三泉街道辦事處的副主任,并分得了兩室一廳的房子;在黃崗的活動下,王美姿也成了區信訪局的辦事員。一家三口無憂無慮,幸福美滿。現在,一個新的機遇就擺在黃崗的面前,田風發的任期年底屆滿,他已經五十又七,可連任也可退居二線,而辦事處只有黃崗一個副主任,無論年齡還是學歷都無人能比。各街道辦事處的此番職務調整,上級有關部門均采用競爭上崗、民主測評的方式,當然最后定奪還是上級黨委。田風發對黃崗一直不錯,他能當上副主任也有田風發的幾分功勞。干部任職的年齡是七上八下,田風發如果連任就還能干上一屆,黃崗不忘他的知遇之恩。意欲放棄正主任的競選。他想,田風發干完下屆就退休了,自己年輕,于情于理都不宜搶班奪權,再等上幾年也不遲。王美姿的爸爸是他們老家的村支部書記,所以她就對政治問題比較敏感。她告訴黃崗,這不是爭與讓的問題,你不爭,別人也會來爭,或許你和田風發誰也干不上。報恩的方式有多種,你當上了一把手,對田風發好生侍候著,不也是報恩嗎?機遇,機遇你懂嗎?瞬間即逝!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黃崗本來還在猶豫,叫王美姿這么一說,就下定決心參加競爭了。

黃崗這天晚上放下碗筷就出了家門,正是要到辦公室寫競爭上崗報告,這是他朝著王美姿給他指引的光明大道奮勇前進的第一步。

三泉街道辦事處離黃崗的住處不遠,他夾著裝有那件塑料雨衣的包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辦事處是一排古色古香的青磚平房,高門大院,雕梁畫棟,是清末大戶人家的住宅。黃崗邁進院門的時候,主動和傳達室的老劉打了聲招呼。老劉正在看報紙,推下老花鏡,發現是黃崗就笑著點了點頭。黃崗覺得老劉的笑有些怪怪的,他來辦事處看大門已近一年了,黃崗就沒發現他笑過,似乎他根本就不會笑。老劉原是殯儀館負責冷藏室的工人,一干就是一輩子,他天天都面對著悲痛欲絕的死者家屬,所以他不能笑,久而久之,他的面部表情便僵化了。失去了笑的功能。但是,這天晚上,老劉卻笑了,而且笑得意味深長。黃崗這時還不會想到難堪的一幕在等待著他,即使在他進得院門,發現自己的辦公室里正亮著燈時也沒想到。

黃崗帶著老劉神秘的笑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前,一邊回憶著自己下班時是否忘記了關燈,一邊從包里掏出鑰匙開了門。黃崗升為副主任后,田風發就主動讓他從一間大辦公室里搬到這里與自己坐對桌。主任辦公室分里外兩問,里間是辦公室,外間是接待室。黃崗開鎖進屋,發現里間的門虛掩著,亮光透過門縫兒射到外間。黃崗就在這道燈光下站了會兒。努力地回憶自己走時究竟關沒關燈。這個時候,他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挺悲傷哀怨的那種。他先是一驚,然后就情不自禁地趴到門縫兒上往里望去。也就在他的臉貼到門縫兒的同時,門驀然開啟,黃崗暴露無遺了。

站在黃崗面前的是田風發,在他的身后有一個青年女人淚流滿面,而她高鼓的肚皮告訴黃崗,她已經懷有身孕了。

田風發笑了笑,拘謹而尷尬,他想對黃崗解釋什么卻只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

黃崗的后悔莫及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他迅速掉頭出門。但是,這一幕卻再也沒能從他的腦際里抹去,好奇心使他無休止地推論判斷卻還是莫衷一是。

這個懷孕的女人是誰?她與田風發是什么關系?她在與田風發談什么?

三泉街道辦事處的人都知道,田風發正在與結發妻子宋金文鬧離婚,一紙離婚協議書已經交到了區民政局。現在,這個女人的出現,正為田風發的離婚緣由增加了注腳。相信一個智力正常或接近正常的人都會做出下面的判斷,田風發晚節不保,家外有花,而且讓這個女人懷了孕,他只有離婚另娶一條路可走了,

黃崗是在離辦事處不遠的一個小花園里做出這個判斷的,而這個判斷一出,他接著就感到了恐懼。競爭上崗在即,田風發最見不得人的事偏偏叫黃崗見到了,他必定成為田風發的眼中釘,肉中刺,處理不好將會影響他的一生。那么,他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2

黃崗后悔不該在那個時候到辦公室里,如果他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或者他像所有關心陰晴雨雪的人一樣,看完天氣預報再去,也許就碰不到田風發和那個女人了。但是,眼下說什么都沒用了,后悔無濟于事,黃崗必須做好明天如何與田風發面對面的精神準備,

現在,黃崗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幾次走到家門口又折回頭來,始終沒有勇氣邁進去。田風發的風流事與他無關,黃崗只是一名冒冒失失的看客,而他卻覺得此事非同小可,他看到了就與他有了關系。他之所以不想回家,是怕王美姿問他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他決意不將這件事告訴她,所以就無法向她解釋。王美姿強烈的好奇心和超常的想象力是黃崗婚后才發現的,無論什么事,哪怕是雞毛蒜皮,她都感興趣,只要他在不經意間露出了蛛絲馬跡,她就會一問到底,從開始到結束,滴水不漏。而且,她的想象力更是驚人,擅于推理,就像那個叼著大煙斗的神探福爾摩斯。王美姿懷疑黃崗的拈花惹草就是從他向她講了段故事開始的。那個故事毫無新奇可言,是他從晚報上看到的,就是癡心女子負心漢的那種。這個俗不可耐的故事引起了王美姿的警覺,她突然意識到,黃崗已經不是過去的黃崗,他現在成了副處級干部。是目前所有大學同學中職位最高的,少年得志,左右逢源,這種男人是最危險的男人,如果她無意碰到一個說不定也會喜歡上他。原先,無論黃崗晚上回家多晚,她都沒問過他干什么去了。但是現在,王美姿警惕百倍,防患于未然,黃崗不回來就不睡覺。你今晚干什么去了?在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女的多大了?長得什么樣?諸如此類,舉不勝舉。黃崗開始還說有女的,后來干脆就說全是一幫男爺們。什么?全是男爺們?王美姿將信將疑。全是男爺們你還回來這么晚?你們都有毛病啊?如此這般,黃崗有口難辯,叫苦不迭。有一次,黃崗喝了個酩酊大醉,被王美姿逼問急了,竟然說自己與情人約會去了,還大聲嚷著離婚。王美姿不知黃崗有詐,信以為真,頓時火冒三丈,鬧了個雞飛狗跳,直到渾身上下傷痕累累的黃崗跪地求饒方罷甘休,這時已經是凌晨時分了。其實。王美姿的偃旗息鼓與黃崗的跪地求饒沒有任何關系,她累了,準備歇息一下,養精蓄銳,以備再戰。黃崗借酒壯膽,信口開河,換得了長達半個多月的持久戰。世界上許多能解釋清楚的東西都解釋不清楚,何況是這種事。黃崗信誓旦旦,下了一萬多個保證,方才過了這一關。這件事對黃崗來說可謂銘心刻骨,教訓深刻,他從此以后夾起尾巴做人,守口如瓶,生怕有什么風吹草動觸動了王美姿敏感而多疑的神經。那么現在,他能將剛剛看到的一幕告訴王美姿嗎?當然不能,他不準備給王美姿以借題發揮的機會,引火燒身。他對王美姿太了解了,她以田風發為由頭,扯到他身上是天經地義的事。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們辦事處除了西門慶就是潘金蓮,你能守身如玉,出污泥而不染?黃崗相信,王美姿一定會這么說。那么,他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黃崗這么想著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家咖啡廳的門口。這家咖啡廳的生意一直很好。來晚了幾乎找不到座位。它的門不大,就是普通的兩扇玻璃門。但是,它靠街的窗戶卻寬敞無比,根本就沒有墻,從東至西都是頂天立地的玻璃,里外景色均一覽無余。憂慮忡忡的黃崗低著頭走過了咖啡廳的門口,然后準備一路走下去,直到走不動了為止。就在這時。咖啡廳的門開了,服務生送走了兩個客人,伴隨著門的開啟,大堂里的小提琴聲就從門縫里傳了出來。這是一首人人皆熟的曲子,那就是《梁山泊與祝英臺》。黃崗聽到這曲子就禁不住停下步子,下意識地抬眼向咖啡廳里望去。于是,隨著他隨意的一瞥,另一個意想不到的故事發生了。

那天的那個時候,黃崗往里一望,就發現了一個人。而這個人也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人叫張怡然。是王美姿的大學同班同學,王美姿大學畢業無處可住時就是住在她的家里。他們結婚的時候,張怡然還是王美姿的伴娘,只是后來各自成立了家庭,來往越來越少了。

張怡然就坐在緊靠窗邊的小桌前,而且四周空空,只有她一個人。她與黃崗幾乎是同時看到對方,他們隔窗相望,互相招了招手,然后,張怡然就主動做了個讓他進來一坐的手勢。老同學見面怎么能不說幾句話就走?何況王美姿還曾在人家家里住過。黃崗愣了會兒,才折回頭來,走進了咖啡廳。

黃崗與張怡然的故事就這么從咖啡廳里開始了。

張怡然的臉色是十分難看的,就像一棵被霜打了的嫩苗。當然,黃崗的臉色與張怡然有著同工異曲之妙,臉皮緊緊的,眼角也一跳一跳的。

黃崗在優美而凄婉的《梁祝》旋律中向張怡然走過來,她早早站起來。等候著他的大駕光臨。

你好,張恰然,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黃崗與張怡然握過手之后,并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舉目四望,看看咖啡廳里有沒有他認識的或者是認識他的人。

一個也沒有,黃崗放下心來,在張怡然的對面坐下。

我也沒想到啊。張怡然努力地笑了笑說,喝點什么?

咖啡廳嘛。當然是咖啡了,你說是吧?黃崗看著張怡然手中的咖啡杯說。怎么就你一個人?

張怡然伸手叫來了服務生,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說。這不還有你嗎?

我?黃崗動作夸張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我可是個過客,當不在計劃之內。

張怡然將服務生送過來的咖啡杯推到黃崗的跟前說,碰到了就是緣,來,喝咖啡吧。

黃崗低頭喝著咖啡,一言不發。他覺得,今天晚上特別蹊蹺,難得碰到的全碰到了。他不知道田風發是否已經離開辦公室,其實他是否還在辦公室并不重要,重要是他是應該佯裝不知還是問個明白。但是。這兩條選擇都不是上策,而上策根本就沒有。那么。張怡然又怎么一個人在這兒?臉色又為什么像他一樣難看?

黃崗不想問張怡然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就像不想問田風發怎么與一個懷孕的女人在辦公室里一樣。他知道,張怡然是個心里藏不住東西的人,口若懸河,她與王美姿住在一起的時候。什么事都跟王美姿說,甚至包括她怎么和男朋友做愛。王美姿成了張怡然的傳聲筒,黃崗對張怡然的一切自然也就了如指掌。

張怡然的家在省城,她有一個出色的父親,是省交通廳的廳長。廳長的女兒當然會有好的工作,如果不是這樣,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好廳長。因此,張怡然大學畢業后成了省教育廳招生辦的干部。當然。廳長的女兒長得也好,就像廳長的老婆也得長得好一樣。女人長得漂亮是優點也是缺點,優點是不愁嫁不出去,還要挑肥揀瘦:缺點就是容易出麻煩,就像現在的張怡然。她上大學時就跟了一個房地產老板。不時有大奔馳來學校接送。她也不避諱老師同學的眼光,大搖大擺地出又大搖大擺地進。這個家產過億的老板四十多歲,與結發妻子離異了兩年,某一天在某個聚會上認識了張怡然,被她的姿色所打動,于是就窮追不舍,最終將張怡然攬入懷中。張怡然大學畢業后就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與他結了婚,他們的蜜月恐怕是世界上最短暫的蜜月,正式結婚第七天,他們就撕掉面紗,大打出手了。起因很簡單,張怡然發現這位大老板是個情場高手,竟同時與幾個女人搞在一起,近乎妻妾成群了。張怡然的羞愧難當是正常的,她的絕地反擊拳打腳踢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在她發泄過后,她默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對他的行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覺得,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離婚面子上掛不住,管也管不住,只好由隨他去了,只要他不把那些女人領到家里來,就當什么也沒發生。他們就這么生活了近七年。七年后,張怡然已經年過三十,青春不再,昔日的風韻隨著歲月的流失也在漸漸地消失。而且,張怡然消失得則更快一些,這是因為,她始終過著沒有愛情的生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個嬌艷的女子找上門來,說要跟張怡然進行談判,談判的內容則是這個大老板的歸屬問題。看到這個女子。張怡然就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就以切身的體會勸這個女子別犯傻,這種男人靠不住。

靠不住?聽了張怡然的話,這個女子反唇相譏道,靠不住你怎么還不舍得撒手?

張怡然哭笑不得,又不想發作,她覺得,這個女子已經愚蠢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挺可憐的。其實。張怡然不僅僅是在可憐她,也在可憐自己,今天的自己注定將是明天的她。但是,這個女子不相信她的話,就像當初張怡然面對自己父母的同聲譴責也不能相信一樣。在張怡然的眼里,這個世界有些不可理喻了,越是靠不住的男人就越有數不清的女人往上靠,而且是爭先恐后,前赴后繼。

送走這個準備與她公平競爭的女子,張怡然突然平靜了。她發現,對這個不速之客最好的報復就是將自己的男人讓給她。于是,張怡然就寫了離婚協議書,交到了丈夫手上。協議書上寫道,男方賠償女方五百萬元青春損失費,房產歸女方所有,孩子由男方撫養。五百萬元對上億資產的大老板來說是區區小事,九牛一毛;房產更是無所謂,在這之前他已經給那個女子買了新房:更重要的是,張怡然提出不要孩子,這正中他的下懷。他與前妻生了一個女兒,正指望這個兒子將來繼承他的產業。他們的兒子也只有六歲,在許多人眼里,張怡然不要這個孩子有點過于狠心了。但是,張怡然有她的想法,她帶著孩子肯定影響她的再嫁,勢必降低條件,高不成低不就,而兒子永遠都是她的兒子,不管現在跟誰。這天下午,她與丈夫正式辦完了離婚手續,回到人去房空的家里,吃了碗方便面,就感到了寂寞難熬。于是,她就來到這家咖啡廳里消磨時光。

任何人在這種心理狀態下都會有傾訴的愿望,尤其是女人。張怡然不管黃崗想聽不想聽,如竹筒倒豆般說了個痛快。

往事不堪回首啊!末了,張怡然喟然長嘆道,仔細想想,真像一場游戲。

黃崗聽得目瞪口呆。他發現,張怡然敘述神態與語氣就像是在說一段與己無關的風流韻事。

哎,黃崗,你怎么不說話?張怡然在等黃崗的反應,可是等了老半天他竟然沒有一點反應,就禁不住問。

黃崗頓時一驚,就像上課走神的學生突然被老師點了名。說話?我能說什么?是祝賀她幡然醒悟,脫離苦海,還是詛咒那個男人狼心狗肺,喪盡天良?

請原諒,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黃崗無奈地笑了下說。

你聽了應該高興!張怡然冷冷地說。

黃崗與張怡然形同路人,盡管她曾幫助過王美姿,但是,他與張怡然從沒單獨來往過,沒有恩更沒有怨,哪來的高興與不高興?即使在今天晚上,他們無意中碰到了,如果不是張怡然主動向他招手,他也不會進來的。

對不起,張怡然,我有點不明白了。黃崗露出一臉的茫然,是不是我根本沒就不應該進來,或者根本就不應該聽你的這些隱私?

張怡然點上一支煙抽了口,輕描淡寫地說,你認為這是隱私嗎?不是,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個人準備忘記的過去。

你會忘記嗎?黃崗覺得張怡然有些神經質了,也拿起一支煙點上說。

張怡然將口中的煙霧慢慢地吐出,又慢慢地吸回,然后輕聲地說,有個偉人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想想,這句話對極了,我就是要背叛,所以必須學會忘記。

黃崗發現。張怡然說話的語氣是漫不經心的,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卻分明在進行著一場殘酷的搏殺。她要忘記。她要背叛,那么等著她的會是什么?

是啊。忘記過去,重新開始。黃崗附和道。

張怡然抬頭看著黃崗,說,黃崗,你忘記過去了嗎?

我沒有過去。黃崗敷衍道。我是說,沒有你這種過去。

張怡然會心地一笑,不會吧?

怎么不會?黃崗連忙說,我還是了解我自己的。

不,你是在否定你自己。張怡然嘿嘿地笑道。

黃崗開始緊張起來。他覺得,張怡然的話越來越離譜,如癡人說夢,他必須走了。而且他原本就不應該進來。就像他剛才原本就不應該去辦公室一樣。

對不起,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黃崗抬腕看著手表說。

黃崗的話音未落,腰間的手機驀然響了起來。他起身掏出手機,看了眼上面顯示出的電話號碼。

喂,美姿嗎?我在哪兒?我在辦公室啊。黃崗背過身去。小心翼翼地說,我正寫著呢,真不好寫,是啊,以前沒寫過這種競選報告嘛。好,我寫完了就回去。

放下王美姿的電話,黃崗才發現她從沒像今天這樣可愛,當然。是因為傻而變得可愛。他想,如果她直接打他辦公室的電話,可就露餡了。那么,能告訴王美姿他與張怡然的這次不期而遇嗎?憑著她豐富而自以為是的想象力,說不定會編造出多么驚天動地的故事來。

你看,我剛出來了這么一會兒,王美姿就沉不住氣了,做男人難啊。希望你多保重。有時間到我們家去玩。黃崗合上手機蓋,重新塞進腰間,故作輕松地說。

慢,慢走。張怡然將煙頭按滅在煙缸里,感覺告訴我,你今天好像是個不想回家的人。

黃崗一愣,迷惑不解地望著有些自鳴得意的張怡然,說。是嗎?我正要回家,如果不是碰見你,我早就在家里了。

不,黃崗。你不但在欺騙我,也在欺騙你自己。張怡然搖著頭說,我注意到你已經從咖啡廳的門口走了三個來回了。噢,不,是兩個半。你肯定有心事,而且這個心事促使你不想回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心事是什么?

黃崗怔怔地望著張怡然,一時無語。他不想將田風發的事告訴王美姿,但是,他能告訴張怡然嗎?不能,他對自己說,拿別人的隱私當作茶余飯后的話題有失道德,而且,對她說這些東西無聊也無趣。

說實話,我真的沒什么心事。黃崗將手張得大大的,不停地搖晃著說,至于我走幾個來回是與心事沒有關系的,我只是想鍛煉一下身體而已。

好吧,既然你不敢,或者你不想承認,我也就沒必要死乞白賴地追問下去了。說到這里。張怡然狡黠地一笑,說,不過,我還是想問問你。你會忘記過去嗎?當然,你說你沒有過去,一個人怎么會沒有過去呢?我覺得,一個沒有勇氣承認自己過去的人,肯定有心理障礙。

心理障礙?你越說越神乎其神了。黃崗哈哈大笑道,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是一個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都十分健康的人。

好,說到這里。我只能說你是一個健忘的人。張怡然抬頭看著咖啡廳的天花板說,那么,我倒是想幫你回想一下你的過去。

張怡然有著一個漂亮的臉蛋,但是,在黃崗的眼里,她最漂亮的部位莫過于她的脖頸了。她舉頭望天花板的時候,他看到的不是金光燦爛的項鏈,而是白皙細嫩的玉頸,以及上面青青的血管。現在,黃崗突然有了想主動留下來陪她聊天的意思。他想,走是走不掉的,那還不如變被動為主動,變被逼無奈為心甘情愿,有了這個角色的轉換,他就不會疲于應付,被動挨打了。而且,有個漂亮的女人在一間溫柔可人的咖啡廳里,愿意幫你回憶一下你的過去,當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況且,他還不能回家,他的競選報告不能這么快就寫完了,現在回去與當時馬上回去沒有什么區別。現在,他是無聊的,而張怡然更無聊。兩個無聊的人在一起消磨一下時光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張怡然會怎樣幫他回憶過去呢?他與她不是戀人,不是兒時的伙伴,沒有任何瓜葛,如果不是王美姿走投無路的時候在她的家里住過一段時間。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會有來往。一個女人幫助一個男人回憶過去,而他們沒有或幸福或悲傷的共同經歷,張怡然顯然是異想天開了。

好吧,張怡然,請你開始吧。黃崗想到這里,好像一下子來了興致,用力在座位上坐了坐,就像當年王美姿在那張破沙發上用力坐了坐一樣。不同的是。王美姿是以此來發泄內心的不滿,而他是以此來表達奉陪到底的決心。

從哪里說起呢?張怡然再次點上一支煙抽著,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讓你這么一說,我還真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了。

黃崗發現,張怡然純粹是在逗他玩兒,在跟他進行文字游戲。他有些沉不住氣了,伸出食指敲打著咖啡桌,皮笑肉不笑地說,要不就從萬惡的舊社會開始吧,我祖宗三代都是貧農,苦大仇深啊!

張怡然猛吸一口煙,隨著噴云吐霧長嘆一口氣,哎,別不認真好不好?回憶過去是一件嚴肅而認真的事情。

好,我洗耳恭聽。黃崗雙手抱臂,就像一個認真聽課的小學生。

可是,從哪兒說起呢?張怡然轉動著大而圓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說,黃崗啊,你還記得一條門縫兒吧?

門縫兒?黃崗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接著他就仿佛看到了剛才辦公室里的那條門縫兒,以及門縫兒里透出的幽暗燈光,嚶嚶哭泣的那個懷孕的女人與田風發驚慌失措的表情。他想,在一個時期里,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擺脫這個場景了,他正在被其困擾著,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而且,如果不是這條該死的門縫兒,他絕不會出現在這里,與一個與他毫無關系的女人東扯西拉,費心勞神。但是,他斷定,張怡然不會看到那條門縫兒以及里面的一切,那么,她怎么會莫明其妙地提起門縫兒,而且還問他記得不記得?莫非在她的心里還有另一條門縫兒?那么。門縫兒里會發生什么?是否與自己有關?

門縫兒?什么門縫兒?黃崗撓著并不瘙癢的頭皮,一臉無奈地說。

大約是在十年以前吧。張怡然并沒有注意到黃崗的反應,獨自說道,好像是五一勞動節的下午,對,就是五一勞動節的下午,那天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那種。那雨下得真甜,一滴滴的,幾乎能數得過來,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好聽極了,啪,啪啪,就像有人在有節奏地敲打著窗戶。當然,那天也沒有風,除了雨滴的聲音什么也沒有,在整日喧嘩的學校里,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寂靜的下午,我們班里集體爬泰山去了。我沒去,所以我就有機會享受到了這份難能可貴的靜謐。但是。不久就有人來了,打破了這一切,黃崗啊,你想想,這個人是誰?

黃崗聽到這里,臉立時紅了。十年前那個有雨的下午他至今記得,念念不忘,有時候,他冷不丁回憶起來還禁不住有些難為情。那時是大學二年級,他與王美姿還沒確立戀愛關系,黃崗的父親到省城來看他,順便給王美姿捎了一包東西,他安頓好父親就給王美姿送去。黃崗并不知道王美姿與同學們一起去爬泰山了,就一路急走到了女生宿舍樓。王美姿住在507號房間。黃崗一步兩個臺階地上了五樓。這是黃崗第一次來到女生宿舍里,心里還莫明其妙地有些緊張,心跳的速度明顯加快了,步子卻不知不覺地慢下來。那時候,他和王美姿已經有了戀愛的意思,只是誰也沒向誰表白。處在這種時期的男人或女人都不自覺地在對方面前有些矜持,私心雜念使得他們反倒不如以前放松。黃崗就是這樣,他來到王美姿的宿舍樓道,卻沒有了走過去敲門的勇氣,怔怔地愣在那里。良久,他定了定神,又看了眼手中送給王美姿的小包,才步履蹣跚地走到了門口。黃崗發現,王美姿的宿舍門虛掩著,留著一條兩指寬的門縫兒。

面對一條虛掩著的門縫兒。相信許多人都不會選擇推門而入,而是先將頭湊過去,立起眼睛或耳朵。探聽一下里面有什么動靜,這是一個人的正常心理反應。當然,那天的黃崗也不能例外。他先將耳朵貼在門縫兒上聽了聽,結果什么也沒聽到,然后就用上了眼。姿勢是歪著頭,一只手提著王美姿的包,一只手扶在墻上,兩只眼睛與門縫兒平行,以取得最佳的窺視效果。這時的王美姿已經爬過了中天門,正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到處找水喝。黃崗自然不會看到她,卻看到了另一個女同學,那便是此時正坐在他對面的張怡然。

張怡然正趴在窗戶上看外面的雨。看得聚精會神,所以并沒有察覺到有一雙立著的眼睛在注視著她。她發現,白楊樹的樹梢與窗臺舉案齊眉,雨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動聽極了,畫面也十分優美,水滴晶瑩,樹葉翠綠,張怡然被這自然景色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唱起那首名叫《雨中情思》的歌來。

黃崗首先看到的不是張怡然漂亮的臉,而是高翹著的屁股。她穿著一套桔紅色的連衣裙,雙膝跪在床上,兩只手支撐著臉,腰細細的,自然地塌陷下去,屁股圓圓的,像一朵剛摘下來的鮮蘑菇,兩條腿白嫩如藕,腳丫上下擺動著,像在水里游泳。這就是黃崗第一次見到張怡然時的情景。張怡然冷不丁地開口唱歌的時候嚇了黃崗一跳,腦袋還碰到了門框上,并發出了聲響。但是,張怡然沒有聽到,她太專注了,或者是自己的嘹亮的歌聲淹沒了黃崗發出的聲響。這就給了黃崗繼續窺視的機會。直到將《雨中情思》完整地唱完了,她才清了清嗓子,離開了窗臺,在床邊坐下來。床前有一張小桌,小桌上擺放著~只鵝蛋型的鏡子,她就拿起鏡子興味盎然地照著。世上的美女都喜歡照鏡子,就像世上的丑女都討厭照鏡子一樣。張怡然手中的鏡子時遠時近,遠的時候,她要瞇著眼才能看清楚鏡子里的自己;近的時候、嘴唇幾乎與鏡面貼在一起,那神情頗有幾分孤芳自賞的味道,黃崗看得入了迷,張怡然時伸時縮的脖子叫他想起一只美麗的長頸鹿。這時無論是黃崗還是張怡然都是忘我的,欣賞與自我欣賞。當然,黃崗就更癡迷一些,甚至有些激動和沖動。這是由于他還是平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而又毫無顧忌地看一個漂亮女人的緣故。他有些奇怪,在這平淡如水丑女如云的大學校園里怎么還會有這么美麗的女人存在,還懷疑她是不是來串門的校外的女孩。

張怡然驀地側過臉來是因為她發現了一只小小的飛蟲,飛蟲是不會欣賞美女的,它更忍受不了她身上發出的刺鼻的香水味,所以它就圍著她轉了個圈逃命似地向門口飛去。張怡然的目光隨著飛蟲移到門口。她的目光與黃崗的目光就這么不期而遇了。

張怡然的目光叫黃崗猝不及防,他的目光在瞬息之間由癡迷變成了恐懼,他打了個寒戰。迅速退到走廊的另一邊,渾身的血液似乎頓時都涌到了頭部,心臟狂跳不已,如一匹脫韁的野馬,羞愧之感叫他恨不能從五樓上跳下去。

張怡然發現一雙窺視的眼睛正在對著她的時候,并不像黃崗這樣驚恐萬狀,她沒有高叫一聲,更沒有馬上追出門來大罵流氓,而是神態自若地聳了聳肩膀,然后再次拿起鏡子照了照,又動作夸張地聳了聳肩膀。她不知道外面的這個男孩兒是誰,她只捕捉到了他的一雙眼睛。她意識到,這是一雙癡迷而癡情甚至是貪婪的眼睛。女為悅己者悅,張怡然覺得,她能吸引來異性的這種目光應該感到高興與驕傲,許多女生想得到卻得不到。所以,張怡然放下鏡子,穿上拖鞋,推開門來想看看這是誰的一雙眼睛。

黃崗心有余悸。卻沒有選擇倉皇逃竄,而是緊緊地夾著王美姿的包。背對房門站著。

你找誰啊?張怡然看著黃崗有些顫動的背影說。

黃崗沒有勇氣回過頭來,就把手里的包向后伸了伸說,王美姿在嗎?我給她送包,她家里捎來的。

張恰然在同學中的人緣一般偏下,卻與王美姿相處得不錯。王美姿為人忠厚老實。從不招惹人;張怡然特別傲氣,目中無人。卻對王美姿挺友好,兩個人經常呆在一起。許多人對此都不理解。她們一個來自省城干部家庭,一個來自偏遠農村的農民家庭,差距太大,不可同日而語。女人最容易爭風吃醋,有點姿色的女人就更是這樣。張怡然對那些在長相上能對她構成威脅的都是趾高氣揚,不屑一顧。而王美姿顯然屬于另一種類型,她的長相和家庭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張怡然在她面前就有居高臨下的感覺,她對王美姿好就像領導關心下級一樣。有時候,從家里帶來好吃的東西就分給王美姿一些,有些不宜告人的知心話就說給王美姿聽。這樣一來,兩個人就成了好朋友。張怡然那時剛與一個房地產老板好上,她就偷偷地告訴了王美姿。王美姿對老鄉黃崗有了意思自然也就告訴了張怡然。有一次在操場上碰到了,王美姿還指給她看。從長相普通的意義上講,張怡然認為他們是挺般配的一對,所以就熱情鼓勵王美姿大膽出擊,享受愛情。

那天,黃崗將包交給張怡然就走了。張怡然目送黃崗匆匆地離去。獨自笑了笑。黃崗的這雙眼睛漸漸地在張怡然的腦海里消失了,她也從沒向王美姿講過此事。她是有心促成他們的。她想,如果將黃崗的舉動告訴王美姿,勢必為他們帶來麻煩。張怡然突然記起黃崗的這雙眼睛是在她的婚姻出現了不幸之后。老人喜歡懷舊,不幸的女人更喜歡懷舊。十多年后的張怡然被黃崗的這雙眼睛感動了,她沒有再見到過類似黃崗的這種眼神,癡迷也罷,貪婪也罷,只有真誠。卻沒有欺騙,而她現在分明受到了欺騙。于是,黃崗的這雙眼睛所透露出的單純與真誠開始讓張怡然回味并懷念起來。當然,她知道,黃崗的這雙眼睛再單純真誠,再難能可貴,那個時期的她是不會為之所動的。但是現在,在她受到了欺騙之后,在經過了十多個春秋輪回之后,她卻突然因為這雙目光而激動不已,甚至是夜不成寐了。心靈已經是千瘡百孔的張怡然渴望再次得到這種目光。她希望能有這種目光突然出現在任何一個門縫兒里,讓她那苦難的心得到幾分慰藉。

黃崗的思路隨著張怡然的問話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下雨的五一節下午,他已經不再為那個尷尬的場景而感到難為情了。他想,已經十多年了,無論是他還是張恰然都不是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他們都已經屬于過來人了。既然是過來人就沒有必要再為那件事情而遮遮掩掩,尋找解脫的理由。

對,我想起來了。一條門縫兒讓我成了一個不光彩的偷窺者。黃崗自嘲地笑著說,可是,不管怎么說,這不能算我行為不端吧?

是啊,不能算你行為不端,而是真情流露。黃崗,我冒昧地問你一句,你當時窺視我的時候,你在想什么?張怡然遞給黃崗一支煙,笑瞇瞇地看著他說。

黃崗接過煙,放到鼻下聞了聞說,想什么?你說我能想什么?我實話對你說,我什么也沒想,真的,或者說還沒來得及想就被你發現了。

噢,是這樣。張怡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態,這么說,還是我發現得太早了,沒給你一個想點什么的機會,太令人遺憾了。

黃崗覺得,張怡然有些神經兮兮的,當然,離過婚的女人多半都是這樣。同時,他又覺得自己挺可憐的。備受傷害的張怡然在他的身上找到了自尊,并感覺良好,津津樂道。所以,他就好像傷了自尊,不再搭話,只是點上煙抽了口,若有所思又心神不定。

張怡然好像興味盎然,不想就此打住。是的,她從黃崗十年前的眼神里找到了自尊,而且想細細回味,不管黃崗愿意不愿意,感覺是好是壞。這個時候的女人是固執的,更是自私的,她在尋找一種心理平衡,試圖以此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而就在這個時候,黃崗不失時機地出現了。

黃崗,那個時候,如果我向你示好,你會愛上我嗎?張怡然注視著黃崗吐出的或大或小的煙圈,說。

黃崗的臉馬上紅了,就像當年他的窺視被張怡然發現了一樣。愛上張怡然?黃崗根本就沒敢想過,他一個農民的兒子,相貌平平,怎么敢去愛上一個省城廳長的女兒?而且她還是那么美麗出眾,風情萬種。

豈敢,豈敢啊!黃崗努力做出平靜的樣子說。

愛情面前人人平等,你怎么不敢?張怡然意猶未盡地說,黃崗,如果將時間推遲到現在,你敢不敢?

黃崗不禁目瞪口呆了,張怡然不僅在傷他的自尊,而且近乎毫無顧忌地勾引他了,就像一個沿街拉客的妓女。但是。黃崗不想當嫖客,即使碰到再漂亮的妓女也不想當。他突然意識到,他必須離開這里,否則還不知道張怡然會說出什么讓他接受不了的話來。

好了,張怡然。黃崗想到這里,起身告辭了,我要回家了。就不陪你了,祝你好運。

張怡然似乎想到了黃崗馬上就會離開,不再挽留,主動伸出手與他握了下,說,再見吧,我知道,我現在的身份不宜與有妻室的男人單獨接觸,特別是像你這樣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替我向王美姿問好,然后告訴她,我離婚了。

3

第二天,黃崗將上班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這是他深思熟慮后的決定。他想,他先到辦公室,等著田風發的到來,比他后到要好得多。

與黃崗正好相反,田風發比平時晚到了半個多小時。他進來的時候,黃崗正低頭看著當天的報紙。

主任,您來了?黃崗將報紙推到田風發的桌上,眼睛不敢與田風發正視。

田風發在黃崗的對面坐下,隨手翻著報紙說,小黃啊,我剛到區委去了一趟,就咱們三泉辦事處的競爭上崗問題向李書記匯報了一下。

黃崗慢慢地抬起頭來,看了田風發一眼。說,李書記有什么指示?

沒有什么指示,我是主動去的,我推薦你當三泉街道辦事處的主任。至于民意測驗嘛,我想你是知道的,只是個參考,你平時的為人也不錯,是不會有什么問題的。黃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眨著眼睛,迷惑不解了。他猜不出在他目睹了昨天晚上的一幕之后,田風發會怎樣面對他,但是,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田風發會主動提出來讓位于他。他是想用這種手段來封住自己的嘴巴嗎?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代價太大了?

不,主任,我不能接受,你還可以再干幾年的。黃崗揮揮手說,我說的是真心話,不是虛情假意,我想我還是當您的副手,一心一意地支持您的工作。

田風發沉默了會兒。才語調低落地說,小黃啊,不瞞你說,我現在已經沒這個心了。

黃崗發現,田風發似乎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眼角的魚尾紋密密麻麻,就像蜘蛛織出的網。對于田風發的晚節不保,煩事纏身,黃崗說不出是應該同情還是譴責。但是,這種事竟促使他心灰意冷,喪失了生活的信心還是大大出乎黃崗的意料。他看著昨天晚上那個懷孕的女人坐過的沙發,回想著門縫兒里透出的那縷灰暗的光線,以及田風發慌亂的表情,久久地一言不發。

田風發合上報紙,又起身倒了杯水,重新坐下來,長長地嘆口氣說,小黃啊,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啊?

不,我沒有。黃崗條件反射似地矢口否認說,主任,我沒有當一把手的想法。

真的沒有?你不想進步了?這不正常吧?

坦白地說,黃崗想當一把手的愿望是有的,但并不那么強烈,如果不是王美姿的迫不及待,他一心想等著田風發退休后名正言順地接班,競爭上崗畢竟有搶班奪權之嫌。而且,如果不是王美姿的一再催促,他昨天晚上就不會到辦公室里來,那么,他就不會看到田風發的隱私,田風發也就不會提出主動讓賢。倘若他一口答應下來,就有點乘人之危的意思了。

田風發在座位上坐了沒幾分鐘就走了,他直截了當地告訴黃崗,他要去區民政局辦點私事。黃崗知道,田風發的私事就是與結發妻子宋金文離婚的事,就不想多問,只能目送著他一臉憂郁地離去。現在,辦公室里再次只剩下黃崗一個人了,田風發色迷心竅,已經滿城風雨,這無疑給他提供了千載難逢的升遷機遇,但是,他還拿不定主意,反倒有意退縮了。

昨天晚上與張怡然的不期而遇,使黃崗親眼目睹了一個被男人拋棄了的女人的歇斯底里。那么現在,田風發去了區民政局,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又會誕生一個被男人拋棄了的女人,只是她比張怡然更老,更沒有反抗的能力。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是王美姿常常提醒黃崗的話。是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黃崗對自己說,至少現在張怡然的老公是這樣,田風發也是這樣,但是,我是個好東西。也至少現在是這樣。

黃崗每年都要見上田風發的妻子宋金文一面,那是每年的大年初一他去田風發的家里拜年,而田風發每年都不在家,他去給他的上級拜年去了。因此,黃崗實際上是給主任夫人拜年。在黃崗的眼里,宋金文熱情而不善言語,像個農婦。一個曾經有一定姿色的農婦。實際上,宋金文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婦,如果不是田風發在部隊上提了干,她隨軍來到省城,她或許一輩子都離不開那個小漁村。在田風發轉業到地方的前一年,她才辦成隨軍手續,成了省城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市民,那時她已經四十多歲了。田風發與宋金文有一個女兒叫田甜,一直在老家跟著奶奶生活,后來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又跟著大學戀人跑到深圳圖發展去了。所以,黃崗就一直沒見過她。黃崗覺得,田風發與宋金文應該算是恩愛夫妻,至于田風發什么時候移情別戀,執意拆散這個原本和睦的家庭,他就一無所知了。

孤獨地坐在辦公桌前的黃崗并不輕松,臉色沉沉的,就像剛剛離去的田風發。在他的右胳臂上,有三條不深不淺的抓痕,如同一只頑皮的貓在與主人嬉鬧時不經意之間留下的爪印。當然,黃崗家里沒有貓,他不喜歡貓。但是,在黃崗看來,王美姿分明是一只貓,一只頻發神經病的貓。就在昨天晚上,他自咖啡廳與張怡然分手之后,回到家里,這只貓的神經病再次發作了。

王美姿聽到黃崗在小心翼翼地開房門,就馬上關掉電視,并動作敏捷地在正對房門的沙發上坐下來,面色凝重而多疑。她看到,黃崗推門而進的時候,見她正在等著他就有些惶惶然,眼角一跳一跳的,甚至產生了后退的想法。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黃崗的眼睛,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蔑視地撇了撇嘴角。

黃崗看到王美姿的這種神態就有些發毛,就像犯了錯誤的學生被老師候個正著一樣。不過,黃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誤,他按照王美姿的旨意到辦公室里寫競爭上崗報告去了,她應該滿腔熱情地歡迎他并問他寫得如何是不是累了,而不是滿臉狐疑,橫眉冷對。

你的競爭上崗報告寫得怎么樣了?果然,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王美姿這樣問黃崗了。

黃崗馬上答道,不好寫啊,全是假大空啊,寫這種東西就像在受罪。

假大空?就沒有一點真的?王美姿猛地哈哈大笑一聲,然后一字一頓地說。

黃崗被王美姿突如其來的大笑震懵了,后退了兩步。茫然不知所措。他啞口無言,只能心神不定地看著她,就像老鼠在看著一只兇相畢露的貓。

說話啊?有沒有真的?王美姿在沙發里換了個姿勢,雙手抱臂,上身后仰。一條腿也盤到了另一條腿上,嘴巴緊閉,只留著鼻孔出氣。

這是黃崗常見的一個姿勢,經驗告訴他,隨著王美姿這種姿勢的出現,一場規模或大或小的戰爭就要開始了。黃崗從內心里懼怕這種戰爭,這是因為,不管戰爭的過程是怎樣,他是否一度占了上風,但是,結局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他舉旗投降,敗下陣來。平時,他都是抱起孩子,跑到另一個房間里躲起來,作為緩沖,能逃過一劫就逃過去,逃不過去就想想對付她的辦法。然而這個時候,孩子已經睡了,他不能把孩子叫醒,他走投無路。黃崗突然感到一陣尿急,連忙沖進廁所,想借方便的時間想想王美姿為什么突然變成了一只兇殘的貓。他想,他與張怡然坐在一起喝咖啡是王美姿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現的,這期間她還打了電話,問他寫到哪里了。那么,她會發現田風發與那個懷孕的女子幽會嗎?當然不會,只要她不去他的辦公室就不會,況且,即使她看到了這一幕,也不會馬上變得如臨大敵,因為她要慢慢聯想起世界所有的男人,然后才會得出一個結論,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那么,問題出在了哪里?黃崗不能呆在廁所里太久,就急急地提上褲子。走出廁所。

王美姿一聲不吭地看著黃崗的一舉一動,她發現,他褲子的兩扇大門敞開著,露出了紅色的褲頭,而且前面還尿濕了一大片。

你剛才問什么了?黃崗順著王美姿的目光低下頭,發現了自己敞著大門又尿濕了的褲子,神色更加緊張了。

你剛才真的去了辦公室?王美姿終于失去了耐性,直奔主題了。

去了,你不是還打過電話嗎?黃崗做賊心虛卻不能心虛,努力使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以反問語句的形式以期達到轉守為攻的效果。

放屁!王美姿破口大罵道,你別在這里給我放屁!我是給你打過電話,可是你辦公室里根本就沒人,我才打你的手機,你卻說你在辦公室里,你這不是放屁是什么?

黃崗,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你可以瞞天過海,神不知鬼不覺,老實說,你跟哪個不要臉的女人約會去了?見黃崗不說話,王美姿追問道。

黃崗本來是有機會解釋清楚的,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可以告訴王美姿,他去了辦公室,卻發現田風發與一個陌生女人在那里,他就知趣地退了出來:然后就在咖啡廳外看到了已經離婚的張怡然,進去與她說了會兒話,就這么簡單。但是,事情越簡單到王美姿那里就變得越復雜,她就越不相信。就這么簡單?你騙小孩子去吧!王美姿聽罷,一定會這么說。況且,黃崗已經說了一次謊,他在咖啡廳里的時候卻說在辦公室里,如果現在再糾正過來,王美姿怎么也不會相信了。于是,黃崗就繼續編故事。一會兒說逛夜市去了,一會兒又說路上碰見了一個熟人,那人又非拉著他到小攤上喝了幾杯扎啤。由此看來,黃崗是一個不會說謊話的人,第一,他從不逛商店,剛結婚那幾年,王美姿每次逛商店都要拽上他,他都是坐在商場的門口,抽著煙等著她,從沒進去過;第二,他說與熟人去喝扎啤去了,而他嘴里根本就沒一點酒味。

事情很快向著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了,王美姿一躍而起,扯住了黃崗的耳朵,聲淚俱下,罵他是個沒有良心的東西。罵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黃崗本能地做了些反抗,因為她扯他耳朵的動作過于兇狠了,恨不能扯下來一口吃了的感覺。他抬手推了王美姿一下,她向后一個趔趄,接著就像彈簧似地反彈回來,然后是更兇猛的反撲。黃崗的牙被她的頭撞破了,眼鏡也不翼而飛,手臂火辣辣地鉆心疼痛……

昨天晚上。黃崗與王美姿創造了一個結婚以來的新紀錄——他們分居了。黃崗從臥室里抱來被子,睡在了沙發上。其實,黃崗一夜沒睡,他越想越覺得委屈,自己守身如玉,潔身自好,卻沒換來好的結果,結果甚至比那些風流人物更糟糕透頂,這對他不公平。思來想去,痛定思痛,黃崗發現自己錯就錯在對王美姿一再遷就上,女人就像孩子一樣,是不能慣的,你越退讓,她就越有恃無恐,變本加厲。如果在發生第一次爭執的時候,他就針鋒相對,寸步不讓,王美姿還會像今天這樣嗎?黃崗一夜輾轉反側,最后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不會。絕對不會!所以,他下定決心與王美姿打一場持久戰,不管是多么艱苦卓絕,他都要堅持到底,不能半途而費,只有這樣,他才能扭轉乾坤,改變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否則,他這一輩子是別想翻身得解放了。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洗了臉,刷了牙,然后就走出了家門,到小攤上吃了一碗豆腐腦兒外加一個燒餅,就來上班了。

坐在辦公室里的黃崗正在想下一步對策的時候,電話驀然響起來,他猶豫了會兒才伸手拿起聽筒。但是。就在他將聽筒放到耳朵上,說了聲喂的時候,電話叭地一聲掛掉了。

這會是誰的電話?是那個懷孕的女人?還是王美姿?

黃崗想著這兩個女人,他們都有可能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想著想著,他就覺得累了,雙手疊放在辦公桌上。額頭放在上面。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睡著了。

4

昨天晚上,田風發的老婆宋金文服下了一瓶安眠藥自殺了!

黃崗是在第二天才聽到這個消息的。田風發住在區委宿舍,全宿舍的人在救護車風馳電掣般地趕來后就都知道了,然后,好像全區的人民群眾就都知道了。黃崗那天晚上沒有回家,而是住在了賓館里。他與王美姿的持久戰正在向著縱深發展,他已經夜不歸宿了,破天荒的第一次。

在這之前,黃崗一直睡在沙發上,他發誓,只要王美姿不主動做出高姿態。邀請他回到那張柔軟的床上,他就永遠在沙發上睡下去。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他既然已經產生了破釜沉舟頑抗到底爭取最后勝利的勇氣和決心,他就不能虎頭蛇尾,到頭來非但爭不得上風,反而愈加失去自由和地位。他知道,反攻倒算顛倒黑白是女人的拿手好戲,王美姿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結婚七年了,他已經對王美姿了如指掌,七年來他從家庭生活中得到的只有教訓,真可謂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了。他覺得自己挺可憐挺不幸的,在單位上要夾著尾巴做人,少說多做,生怕有什么不慎導致他人產生誤解,影響了他的前程。想想看,一個農民的兒子兩眼一抹黑地在省城混了個副處級干部,要比別人多付出多少心血?要比別人多容納多少辛酸?家庭是溫馨的港灣,滿懷疲憊的海員需要到這里休息。但是,在黃崗看來,王美姿不是港灣,是虎口,她的基因里充斥著疑神疑鬼,男盜女娼。黃崗不知道王美姿為什么是這樣,他覺得以前她不是這樣。現在卻越來越是這樣。

黃崗睡在沙發上,與王美姿分了居,屬于逼良為娼那種類型的,分居不是目的,是手段。黃崗的目的簡單明了,就是讓王美姿的疑心與飛揚跋扈有所收斂,還他以自由。

王美姿對黃崗改頭換面突然變得堅強起來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在與黃崗發生爭執的時候,她永遠都是一個勝利者,絕不會回到談判桌上,與對手談論誰將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但是,黃崗變了,變得不可捉摸,頑固不化。她原本以為,黃崗最多能挺過三天去,三天后的某個時刻,他會像往常一樣死皮賴臉地爬上床來,再恬不知恥地爬到她的身上,然后她就在半推半就之間進人了另一個境界。在夫妻生活上,黃崗與王美姿有個奇怪的現象,每當他們以性生活作為化干戈為玉帛的跳板,他們其間的和諧程度就會出現一次質的飛躍。黃崗兇猛瘋狂,勢如破竹,好像在說,我是男人,我是主宰:王美姿則嬌柔似水,低呻高吟,好像在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他們在這樣一個高潮迭起的氛圍里前嫌盡棄,重歸于好,然后再回到現實生活中,陷入下一個循環。王美姿永遠不會對黃崗放心,永遠不會對他滿意,這是因為,只有從黃崗身上她才找到了一個女人的自尊。對于一個相貌平平出身貧寒的女人來說,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王美姿感覺到這種壓力是在來省城上大學之后,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都對她這種女生顯露出了幾絲冷漠與蔑視,她從來沒有被人正視過。她以為,張怡然對她的友好不過是一種憐憫與施舍,更襯托出她的養尊處優,出類拔萃。大學畢業后,她與幾個同學結伴出去找工作,最后剩下的只有她,這又是由于她相貌平平的緣故。這是一個以貌取人的社會。對女人尤其是這樣。黃崗沒有嫌棄她,娶她作了妻子,這是因為,那時候他與她沒有多大的差別,是一只苦瓜找了另一只苦瓜。如果讓現在的黃崗重新選擇一個配偶,他絕對不會選擇她,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現在,黃崗已經今非昔比,由苦瓜變成了甜瓜,這個過程并不漫長,好像在眨眼的時間里他脫胎換骨了。黃崗的社交圈子在一天天地擴大,他的根在省城越扎越深,他自覺或不自覺地在王美姿的面前翹起了尾巴,將她心中最后的平等無情地擊碎,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她必須堅守最后一塊屬于她的陣地,因為只有在這塊陣地里她才有自尊,她才是個完整的女人。在這種心態的作用下,她變成了一個潑婦,一個心胸狹隘而生性多疑的潑婦。

黃崗自認為對王美姿了如指掌,實際上,他只了解了王美姿的表象,而不是她的內心,所以他才選擇了針鋒相對。打一個翻身仗的目標。但是,他并沒想到自己會在分居之后夜不歸宿,將矛盾進一步升級。

三泉街道辦事處有一座四層小樓,在繁華的區域。原來是辦事處經營的商場,后來被幾家連鎖的大型商業聯盟擠垮了。三年前,一個名叫袁長泰的廣東商人以每年三百萬元的租金承租下來,改建成了省城規模最大的洗浴中心。美容美發,桑拿按摩,采耳足療,餐飲住宿……十大類三十余項服務內容,真可謂五花八門。一應俱全,進了這個門,客人想怎么舒坦就怎么舒坦,只要有足夠的鈔票就行。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門庭若市,日進萬金,袁長泰自然不會忘記了老東家三泉街道辦事處,除了按時交納租金之外,還逢年過節地給每個辦事處人員送上些禮品。對外房屋租賃也歸黃崗管,袁長泰自然好生侍候著,名煙名酒名服裝自不待言,黃崗有私事在這里請客都由袁長泰埋單,今年春節,袁長泰還送給了黃崗一條價值不菲的金項鏈。送項鏈的時候,碰巧黃崗不在家,或者說袁長泰有意選擇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才送上門去的。王美姿還沒舍得自己買條項鏈戴上,見后愛不釋手,剛送袁長泰出了門就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還在鏡子面前晃來晃去,從各個角度欣賞。上面說過,丑女人與鏡子是冤家,很少對鏡子這么熱情。但是,一條金燦燦的項鏈讓王美姿頓時把鏡子當作了親人。黃崗家的鏡子在緊靠房門的右側,長有一米半,寬約半米,直接鑲在墻上的。那天王美姿只顧照鏡子了,黃崗回家在走廊里掏鑰匙開門她都沒察覺到,所以,當黃崗開了鎖。猛地推開房門的時候,就正好將王美姿夾在門后了。王美姿大叫一聲,然后條件反射似地一撅屁股,門又反彈回來,又正好拍在了黃崗的額頭上。

他媽的!黃崗手撫額頭,破口大罵道。

對于黃崗的出言不遜,王美姿一反常態,沒有馬上惡語相加,對罵起來,而是走上前去親切地摸了下黃崗的額頭,問了聲痛不痛。

黃崗推掉王美姿的手,怒氣未消地說,痛不痛?你說痛不痛。我用門拍你一下,你說痛不痛?

王美姿此時的心情正好,未花分文就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項鏈,黃崗這點小小的責罵不足以改變她歡快的心情。她先讓黃崗在她的脖子上欣賞了項鏈,問他好看不好看,然后又摘下來讓黃崗掂掂沉不沉,問他有多少克。黃崗不關心好看不好看,沉還是不沉,他關心的是買這么條項鏈需要多少錢。當王美姿告訴他,不花錢,是別人送的,而且是送貨上門的時候,黃崗馬上就警覺起來。他對王美姿一萬個放心,她的相貌不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白白地送給她一條項鏈,他擔心是別人為了賄賂他才送給了王美姿一條金項鏈。正如黃崗所料,王美姿告訴他,是一個叫袁長泰的廣東人送的,名片還放在茶幾上呢。

袁長泰那幾天正頻頻地約黃崗出去吃飯,還想叫他一起去深圳珠海,然后轉道再去香港澳門玩一趟。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玩。黃崗明白,袁長泰的三年租期已到,而他的洗浴城正如日中天,生意火爆,如果三泉街道辦事處以合同到期為由收回房屋,或者提高租金價碼,都夠他喝一壺的。黃崗自然明白袁長泰邀他出游的用意,所以就一口回絕了。沒想到袁長泰繞開鍋臺上了炕,將重禮送到了王美姿手上,逼他就范。黃崗知道這種問題的性質,一條項鏈與一個副處長相比孰輕孰重?其實,對袁長泰繼續租賃房屋一事,他和田風發早就通了氣,合同續簽,租金不變。這個年代,能找到一個按時交納租金的商家實屬不易。一年三百萬,三年就是九百萬啊,他們還擔心袁長泰撒手不干了呢。去過洗浴中心的人都知道,好多服務項目都是擦邊球,往某個方向一歪或者往某條治安條例上一靠就變成違法的了。三年來,黃崗和三泉街道辦事處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袁長泰的保護傘,工商稅務不在話下,公安部門他也要去疏通關系,三年贊助了三輛桑塔那警車,才確保了洗浴中心天天開業,在歷次清洗中碩果僅存。

我說王美姿啊,這個東西你也敢要?黃崗將項鏈扔到茶幾上,又拿起袁長泰的名片看了看說,你知道這個袁長泰是什么貨色嗎?商人!投機取巧的商人!

王美姿似乎對黃崗這樣評價袁長泰不甚滿意,替他辯護道,什么叫投機取巧的商人?市場經濟了你不知道?沒有商人怎么市場經濟?當然了,市場經濟也有人情世故,也有禮尚往來,

也有一條不花錢的金項鏈。黃崗明白王美姿為什么平白無故地替袁長泰說話,就補充說,但是,這條項鏈不能要。

接下來,黃崗與王美姿就這條項鏈為什么不能要展開了唇槍舌劍般的爭論。黃崗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從法律法規講到廉政建設。王美姿好像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她對這些大道理不感興趣,她覺得黃崗在家里說這些冠冕堂皇的東西有些滑稽可笑。黃崗見王美姿扭不過彎來,就像一頭發了脾氣的犟驢,也沉不住氣了,高聲說,王美姿。你是要一條項鏈呢還是要我?王美姿想,項鏈是項鏈,黃崗是黃崗,一個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一個是必不可少的丈夫,兩者毫無牽扯,風馬牛不相及。王美姿白了黃崗一眼,氣乎乎地說,都要,一個不能少!

都要?一個不能少?黃崗站起來,重新將項鏈拿手里,用兩個指頭捏著,神色莊重地說,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啊!這條項鏈可以毀掉我的一生,收下了它,就意味著邁出了第一步,以后或許還有劉長泰、馬長泰……各種各樣的長泰出現在你的面前。當然,長泰們不一定都送金項鏈,金耳環你要不要?金手鐲你要不要?嘎嘎響的美元你要不要?送一個美女你要不要?來者不拒,送則收之,王美姿啊,那時候啊黃崗卻不能在家里住了,就上山了。

省城的看守所在一座小山上,進了局子人們就都說上山了。王美姿叫黃崗這么一分析,馬上驚出一身汗來。拿金項鏈與黃崗比,顯然后者更重要,黃崗當年瞎了狗眼娶了相貌平平的她為妻,她還真怕這雙狗眼冷不丁明亮起來,將她拋棄了。王美姿仔細想想,黃崗說的有道理,不能因小失大。自毀前程,就決定將金項鏈退回去。但是,王美姿的這個決定是不情愿的。心里挺失落的,就像拾了個金元寶,裂著嘴笑了半天,卻突然發現它不翼而飛了。王美姿在外面不顯山不露水,老實人一個,在黃崗面前卻總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現,所以,她就想找個茬兒將心中的失落發泄出來。黃崗剛才問她,送一個美女你要不要?她知道。這不是在問她,因為美女對她毫無用處,只能給她帶來自卑,黃崗是在問他自己。男人都是吃腥的貓,男人沒個好東西,這種理念在許多女人腦子里都是根深蒂固的,顛撲不破的。當然,對于丑女人來說則領會得更深刻一些,比方黃崗的妻子王美姿。正是基于這個理念,王美姿才像一個恪守職責的獄警,對黃崗嚴加看管,一時一刻不放松。

黃崗,你剛才說什么來著?王美姿盯著黃崗手中的金項鏈,目光有些戀戀不舍,給你美女要不要?好,我問問你,給你個美女要不要?袁長泰是不是已經送給你了一個美女?

黃崗的心里還正為王美姿突然變得通情達理而竊喜,她突然這么一問,就知道麻煩來了。給你個美女要不要?黃崗記得他剛才是這么說的,那是他為了增加言辭的力度,用了個排比句,排來排去就一不小心排到美女身上了。守著禿子不能罵和尚,守著王美姿就不能提女人,丑女人不行,美女人更不行,王美姿的心胸還不如一粒芝麻大,提了就是光著屁股串門,沒事兒找事兒。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在這之前,袁長泰還真給黃崗送過美女,一個年約十八漂漂亮亮的南方美女。那是袁長泰請他吃飯順便帶過去的,陪他喝酒陪他唱歌陪他跳舞,然后,袁長泰眨巴著一雙色迷迷的小眼睛說,黃主任,小妹怎么樣啊?溫柔不溫柔啊?可愛不可愛啊?喜歡不喜歡啊?黃崗聽罷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他原本以為這個美女是袁長泰公司的工作人員,讓袁長泰這么一問,她的身份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三陪女。她的身份一變,黃崗的身份就跟著變了,性質也就變了。他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袁長泰,你拿我當什么人了?黃崗迅速掙脫開美女的小手,厲聲問道。

袁長泰一臉迷惘地望著黃崗,好像他是個才從哪個地洞里鉆出的不解風情的怪物。現在的男人哪個不風流?如果男人都像黃崗那樣。他的洗浴中心早就關門大吉了,哪來門庭若市,成群結隊?

我拿你當什么人?袁長泰看看面容緊張的黃崗,又看看神情漠然的美女,理直氣壯地說。黃主任啊,我拿你當人啊,男人啊!貓有不吃腥的嗎?男人有不喜歡漂亮女人的嗎?

黃崗發現,袁長泰的論調竟與王美姿的觀點同出一轍,一脈相承。你喜歡漂亮的女人嗎?黃崗借酒壯膽,在心里問自己。坦白地說,他是喜歡的,如果不喜歡就不會發生十年前他趴在門縫兒上窺視張怡然的事情。但是,女人卻不是說喜歡就能喜歡就敢喜歡的,尤其是像他這樣有妻室的男人。婚姻是枷鎖,戴上了就不能輕易摘下來。婚姻又是契約,讓你為一個女人承擔責任。現在,他就是一個肩扛枷鎖又要承擔責任的男人,除了王美姿,對任何女人都不能有非分之想。即使是一種不觸動感情神經的皮肉交易。

那天,黃崗在這個思想的驅動下拂袖而去了。但是現在,面對執著而執拗的王美姿,他顯然不能一走了之。或許,如果黃崗沒有收到美女的經歷,他無論如何也排比不出個美女來。同時,他也知道,即使他在美女面前不動搖也不能對王美姿說,因此,他就一口咬定沒人向他送過美女,像他這樣的人還沒有人舍得送個美女。為了說服王美姿,他還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為沒人向他送美女而表現出深深的遺憾與哀傷。

黃崗的表演取得了成功,王美姿信以為真,放過了他。實際上,王美姿之所以這么快就放過了他,并不完全取決于他的成功表演,一條金項鏈讓她看到了黃崗的蒸蒸日上,試想,有多少人能收到不要錢的金項鏈啊?黃崗的老婆收到了,他就是個擲地有聲的人物了。

袁長泰收回了金項鏈,也收到了三泉街道辦事處新的房屋租賃合同書,條文與三年前的一模一樣。他就特別感動,越就覺得欠黃崗天大的人情。前幾天,洗浴中心的餐飲部調整了菜譜,由單純的粵菜調整成以生猛海鮮為主,以期招徠更多的客人。省城離海邊三百多公里,吃的都是當日的活海鮮。黃崗偏愛海鮮,接到袁長泰的邀請電話,下午下了班就騎上自行車去了。不過,黃崗這么爽快地接受袁長泰的邀請并不單純是由于海鮮的吸引,也有心情煩躁的原因。他與王美姿分居已經七天了,眼下絲毫沒有走向緩和的跡象。王美姿已經把孩子從小床請到了他們的大床上,代替了他的位置,大有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的態勢。有時候,黃崗回來晚了,連飯也吃不上了,殘湯剩飯都不給他留一日。她的神色也愈加難看,就像一只氣鼓了肚皮的蛤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炸裂開來,血肉四濺,皮無完膚。現在,黃崗騎虎難下了。事情已經鬧到了這個份上。他再卑躬屈膝地求和顯然已經不是上策,如果這樣以后就別想站立起來了。他只有硬扛著,與王美姿比耐心,比耐力。這個時候的黃崗應邀赴宴心情肯定就不會好,喝著喝著就喝多了,然后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哭了。

相信許多人都見過趴在酒桌上號啕大哭的男人,那份冤屈比竇娥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了上次黃崗怒辭美女的教訓,袁長泰定了個小單間,單獨陪他。黃崗剛進來的時候,袁長泰就發現了他的神色不對勁兒,哭喪著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像誰欠了他錢不還似的。他有心想問問緣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這種生意人見了管事的人只會獻媚,賠笑臉,哪敢問人家為什么不高興?拍馬屁拍到蹄子上,自己整了個鼻青臉腫不說,還得罪了人,得不償失,這種傻事不能干,袁長泰要了瓶五糧液,兩只膠東萊州三山島的大螃蟹,還有蛤啊蝦啊什么的。酒一人半瓶,蟹一人一只,話一人一句,喝著喝著黃崗就哭了。黃崗一哭,袁長泰就亂了方寸,連忙把服務員趕出去,也帶著哭腔地問他這是怎么了。黃崗在酒精的作用下失去了控制,將最近以及過去發生的事向袁長泰一一道來。說到氣憤處,還像一個撒野的農婦一樣往地上吐口臭痰,然后咒爹罵娘,并指天發誓,奉陪到底,決不投降。

對,黃主任,你終于棄暗投明了。袁長泰好像找到了知音。咬牙切齒地說,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女人就是好東西?女人都是好東西了男人怎么能成了壞東西?難道個個都是同性戀不成?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世上的女人一樣毒。黃主任啊,我深有同感啊!

為了顯示自己比黃崗還悲慘,袁長泰控訴了他老婆的滔天罪行,然后又道出了自己的忍氣吞聲,低三下四。其實,袁長泰早就離婚了,當然是先有了外遇后體了妻,現在身邊的女人時常更新,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情種。

黃主任,這次你絕不能心慈手軟了,你到了覺醒的時候了,不扭過她的這根筋來,你一輩子也別想安生。女人嘛,是嬌慣不得的,你軟她就硬,你一硬,她就軟了。耐心等待,她有服輸的那一天。袁長泰意猶未盡地補充道,她不是讓孩子搶占了你的床位嗎?這是向你示威!你怎么辦?再搶回來?不能,絕對不能。你干脆不回去住了,晾上她幾天,看她有多大能耐!破釜沉舟,你懂嗎?

袁長泰主張黃崗不回去住了,實際上是另有目的,他想讓黃崗住到他的洗浴中心,以此增加友誼。洗浴中心有幾間豪華客房,是專門為貴賓準備的,袁長泰就準備讓黃崗住進去。

黃崗覺得,自己罵得痛快。袁長泰罵得也痛快,好像到處都是受苦受難的男人。他平時的酒量還是可以的,半斤八兩的放不倒他。但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已經支持不住了,天旋地轉的,眼前似乎有數不清的花花綠綠的酒瓶子在飛。王美姿啊王美姿,他對自己說,老子這回可真要豁出去了,老子要革命了!然后大聲對袁長泰道,袁總,拿酒來!

作為生意人,袁長泰恨不能讓每個客人都喝多了,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客人領了情。不過,他現在確實有些擔心讓黃崗喝多了。男人心情糟糕的時候都愿意借酒消愁,就像女人來例假的時候都愿朝老公發火一樣。已經酩酊大醉的黃崗主動要酒喝,說明他真要來個魚死網破了。所以,袁長泰又擔心起來,如果黃崗借酒發瘋。鬧得驚天動地,雞飛狗跳,他無論如何也是承擔不起的。想到這些,他連忙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規勸起黃崗來,黃主任啊。與老婆的事不能當真啊,一日夫妻百日恩,雞毛蒜皮的事不能計較的。再說了,我這里也是不能住的,你是本地戶口,不能住客房的,公安局要查的。

醉過酒的人大概都有這么個體驗,這時候是聽不進勸的,你越勸他越上勁,你越讓他向西,他非向東,十頭老牛也拉不回。黃崗一聽袁長泰變了卦,就覺得他欺騙了自己,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應該是一日夫妻一輩子罪,公安局來查?他們敢來查我?三泉街道辦事處的三輛桑塔那是白送的?

放屁!黃崗一拍桌子,高叫道,袁長泰,拿酒來!老子要一醉方休!你不讓住?這是誰的房子?你袁長泰的?我還不想讓你租了呢!

面對黃崗的失態,袁長泰手足無措了。他剛才添油加醋,煽風點火,主要是想幫黃崗出出氣。以表示關系的親近。沒想到,黃崗當真了,并因此激發出他高昂的斗志,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在他左右為難、舉棋不定的時候,黃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自己從墻角的小吧臺上拿來了酒,咕嘟咕嘟地倒滿了杯子,然后就一仰脖子喝了進去。袁長泰不敢怠慢,也倒滿了杯子,學著黃崗的樣子一飲而盡。

那個晚上,黃崗住在了洗浴中心的豪華客房,他如一條死豬一樣失去了知覺。是被兩個服務生抬進去的。然后就吐。吐得一塌糊涂,床上。地上,廁所里……凡是他光臨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噴射物,害得兩個服務生收拾到半夜。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他才從迷迷糊糊中醒來,努力回憶著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但是,他腦子里裝的是一盆漿糊,好像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他洗了個澡,刷了牙,就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想心事。這時,太陽暖暖的,透過窗子照射進來,他伸了個懶腰,扭頭看著窗外。馬路上已經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黃崗打開了窗子,散發一下滿屋的酒氣。手機響起來的時候,黃崗正將大半個腦袋伸出窗外,大口地喘氣。手機掉在地上,他彎腰拾起來。接聽了醉酒后的第一個電話。電話是三泉街道辦事處的小劉打來的。她心急火燎地告訴黃崗,田風發的老婆宋金文昨晚服下了一瓶安眠藥。現正在中心醫院搶救,辦事處是否派人去看望一下。黃崗合上手機,半晌無語,腦子似乎一下清醒了。他不知道宋金文的自殺與那個懷孕的女人是否有關系,但是,肯定與田風發提出離婚有關系。作為辦事處的二把手,他必須要去醫院,問一問田風發有什么需要。想到這里,他急忙找衣服,準備去醫院,可是找遍了整個房間也沒找到。昨天晚上是怎么脫掉的衣服他已經記不得了,他給袁長泰打了電話,問他衣服的去向。袁長泰馬上從辦公室里趕到房間,后面還跟著一個服務生,服務生的雙手捧著的正是黃崗的衣服。黃崗明白了,他肯定吐臟了衣服,袁長泰叫人拿去洗了。

真不好意思,我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黃崗的思維恢復了正常,就頓覺不好意思了,袁總啊。我說你怎么也不勸勸我?讓我喝那么多酒?

袁長泰想,那個時候誰能勸了你?他哭笑不得地說,我也喝多了,跟你一樣。

黃崗急于去醫院,說了句抱歉的話就匆匆地走了。

5

田風發三天后才上了班,宋金文已經搶救過來了,正處在恢復期,再住一兩天的院就可以回家了。

黃崗見田風發進了辦公室的門,連忙站起來說,田主任,你還是去照顧嫂子吧,辦事處的事我頂著就行了。

黃崗說的是真心話,田風發也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他今天來辦事處,就是想告訴黃崗,他已經向區委遞交了正式報告,退出競爭上崗,讓黃崗繼任,他提前辦理退休手續。這次辦事處換屆是區委統一組織的,皆采用競爭上崗的形式。昨天是報名參加競爭的最后一天,三泉街道辦事處的正主任一職只有田風發和黃崗,田風發一退出就剩黃崗一人了,這樣,競爭成了等額選舉,僅僅是走走形式而已了。

黃崗想高興,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醉酒后的第二天晚上回家,掏出鑰匙開門卻怎么也開不了,他趴到鎖眼上一看,原來王美姿換了新鎖。黃崗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里面有電視的聲音,還有女兒樂樂的打鬧聲。他就抬手敲門,里面的王美姿毫無反應。后來他就用腳踢門,王美姿還是不開,他還聽到了樂樂說我爸爸回來了快開門。然而,王美姿就是不開門,反倒唱起了歌,一首《只要你過得比我好》。現在,黃崗過得不好,王美姿肯定過得也不好。他們的紛爭在折磨著自己也在折磨著對方,但是,誰也不想低頭,并且在步步升級。黃崗睡在沙發里分居。王美姿就讓女兒占據了他的位置:黃崗不回家睡覺,王美姿就換了門鎖……照這條路子走下去,說不定又是一對田風發和宋金文。或許黃崗和王美姿都意識到了最后結局的嚴重性,但是,他們都找不到向對方屈服的臺階,居高難下了。黃崗在門口躊躇了半個多小時,也沒說出求饒的話來。或許,如果王美姿開了房門,讓他進了家,他就能說出來。但是。他在門外,聲音小了王美姿聽不到,聲音大了全樓道的人就都聽到了,一個大男人向老婆求饒,畢竟是掛不住面子的事情,黃崗氣急敗壞地踢了腳門,怒氣沖沖地走了,再次住進了洗浴中心的豪華客房。

實際上,黃崗在門外的一舉一動王美姿都通過貓眼看到了,她發現他的樣子很可憐,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更像一條狗,在主人面前搖尾乞憐的一條喪家狗。她唱那首《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只是想掩蓋一下自己內心的脆弱與恐慌。黃崗唉聲嘆氣抓耳撓腮的時候,她還動了惻隱之心,她想,如果黃崗說句軟話,她就給他開門。但是,黃崗沒說。臨走時還惡狠狠踹了腳房門。王美姿知道。黃崗與房門無冤無仇,他是在踹她,這么一想又禁不住怒發沖冠了。王美姿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一直忍辱負重的黃崗怎么會一下子變得桀驁不馴了,甚至徹夜不歸,難道他真的變心了嗎?如果不是這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離家出走又怎么解釋?在黃崗夜不歸宿的那個晚上,王美姿整夜沒合眼,她在等待著黃崗回來,盡管他回來還會睡在那張沙發上,但是,只要他回家了,事情就沒有發生質的變化,他還是這個家庭的人,他的心還在這個家里。夜越來越深,漸漸地,天亮了,馬路上已經傳來了叫賣聲。這個時候,王美姿突然意識到,她低估了黃崗,她看錯了黃崗,他原來的表現只是一種偽裝,現在顯露出的才是他的本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黃崗果然不是個好東西!黃崗的突變讓王美姿措手不及,打亂了她原來對付黃崗的戰略步驟。難道他真的外面有人了?這個念頭在王美姿的心里一出,她就禁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頓時產生了天塌地陷的感覺。在某種程度上。黃崗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平庸無為,默默無聞,卻遇到了一個蒸蒸日上的丈夫,她對黃崗的嚴防死守,橫眉冷對,正是由于懼怕失去他的緣故,她想以這種方式來控制他,縮小他犯錯誤的可能性。但是,人心是活的,看是看不住的,王美姿一下子無計可施了。

田風發并不知道黃崗正在步他的后塵,出現了家庭危機,他只是察覺到黃崗的情緒不好,好像有什么心事。現在,對田風發來說,競爭上崗,一把手的位置都無足輕重了,他與宋金文離婚之事已經將他折磨得焦頭爛額。心灰意冷。

那個晚上,黃崗突然出現在辦公室,目睹了那個尷尬場面,好像有些對不住田風發似的。而田風發執意讓出一把手的位置,更令黃崗感到意外。為什么?田風發為什么要這樣做?黃崗記得。田風發曾向他講述過與宋金文的婚姻,從田風發當時的口氣里,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家庭會突然出現分崩離析的這一天。

像所有的人一樣,黃崗早就想問問田風發為什么要離婚。盡管眼下年輕人已經不把離婚當回事。甚至當成一種時髦。但是,對于年屆五十七的田風發來說,他的離婚就頗有幾分匪夷所思了。黃崗比其他人幸運。他看到了那個懷孕的女人,不過,他卻不能因此而斷定田風發離婚就一定是為了這個女人。可是,不是為了這個女人又會是為了誰呢?

田風發告訴黃崗退出競爭上崗后,就坐在黃崗的對面愣神,黃崗就鼓起勇氣問他為什么要走這一步。黃崗沒問為什么要離婚,而是說為什么要走這一步,田風發自然理解他的用意,他是在給自己留面子。

小黃啊。說不出口啊!田風發唉聲嘆氣地說,實在是說不出口啊!

黃崗瞪著眼等了老半天。就等出田風發這么一句話。說不出口?你心里沒愧你怎么能說不出口?也就是從這句話開始,黃崗徹底改變了對田風發的看法。原來,他對田風發主動讓賢于他還在心里充滿感激,現在,他不再感激了,還產生了蔑視。一個年近花甲的男人為了婚外情,老婆孩子不要了。職位不要了,竟然還覺得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卻做得出來,男人沒個好東西!

黃崗想到這里,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這是因為,他不知不覺地重復了王美姿的話。但是,這笑是苦笑,是瞬時即逝的。他已經離家出走了四天了,持久戰還在持久著,他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應該怎么辦。

6

這天下午兩時半,三泉街道辦事處主任副主任競爭上崗大會按原計劃舉行了。說是大會,實際是小會,辦事處原來一共十二個人,田風發的退休申請已經獲得批準,現只剩下十一個人,加上出席會議的區領導三人,才區區十四個人,會議室里稀稀拉拉的,東一個西一個,就像掉在地上的一粒粒小綠豆。

黃崗是第一個上臺演講的,由于準備得充分,論點論據滴水不漏,從國際局勢講到國內形勢,從改革開放講到三泉街道辦事處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空洞無物是確鑿無疑的,但卻極為鼓舞人心。好像在他的帶領下,整個管轄區域將光輝燦爛似的。由于田風發退出,正主任一職只有黃崗一人了,接下來,另有三個人競爭副主任一職。然后就是投票。作為唯一的正職候選人。人們別無選擇。只能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上對號了。為了顯示此次競爭上崗活動的公開公正公平性,最后當場唱票,黃崗得了十票,另一票是什么符號也沒劃,屬于廢票。那是他自己給自己投的一票。競爭上崗因為田風發的退出成了等額選舉,黃崗覺得少了些許刺激。另外,田風發退出的原因又正如他所言是說不出口的,如果黃崗在這種情況下當了正主任,多多少少有些撿了便宜的感覺。三個副職競爭激烈,兩個得了四票,一個得了三票,勢力相當,難分伯仲。當然。這是第一個程序,屬于民意測驗性質的,最終的決定權還在區黨委,現在還不能說黃崗就已經是三泉街道辦事處的正主任了。會議結束后,區領導又分別找了四個競爭者談了話,大體意思是以端正的態度對待投票結果,切勿因此影響了團結,不要打聽誰投了誰的票,要與時俱進向前看,等等。區領導談完已經接近六點了,黃崗有意留下他們共進晚餐,卻被他們婉言謝絕了。黃崗之所以沒有堅持將他們留下來。主要是因為在這種時候請領導吃飯,有獻媚討好之嫌。

競爭上崗活動告一段落,對黃崗而言意味著結束了,剩下的事情他有勁也使不上了。但是,由于競爭上崗而發生的這一連串的故事卻沒有結束,正有條不紊地走向高潮,而且他不是觀眾,是主角,最后的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還取決于他。當然。黃崗想要的是一場喜劇,他如愿以償地當上了三泉街道辦事處的一把手,王美姿不計前嫌地將他請回家來,一家三口共同分享他扶正高升的喜悅。不過,王美姿沒有絲毫回心轉意的苗頭,或許正磨刀霍霍地準備跟他決一死戰呢。眼下他是回不了家的,即使他來到家門口,境遇與上次絕不會有兩樣,夫妻間的矛盾鬧到這個份上就需要一個中間人來從中斡旋了。三泉街道辦事處倒是有這種專門的調解部門,而黃崗讓這幫老頭老太太出面做工作顯然不合時宜。因此,黃崗就想請別人充當說客。會說話的人有的是,但是既會說話又能被他和王美姿都能接受的人卻不多。這個人必須是黃崗的朋友,又必須是王美姿的朋友,甚至還要與王美姿更親近一些,這樣的人說出的話才有分量,才顯得不偏不倚,或者對王美姿偏倚一些。黃崗想來想去,竟然想起了張怡然,她和王美姿在大學里就挺好,畢業還在人家里住過一段時間,結婚時她還是王美姿的伴娘,由此看來,張怡然是當之無愧的最佳人選了。去找張怡然說情,也是黃崗沒有辦法的辦法,他一則怕她再提那條門縫兒的事,讓他難為情;二則覺得丟人,一個大老爺們兒連自己的老婆都糊弄不好,還叫什么男人!可是,危機迫在眉睫,黃崗已經走投無路,就硬著頭皮給張怡然打了電話。說晚上請她吃飯。張怡然就問他為什么平白無故地請她吃飯,黃崗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有事求她。

有事求我?電話里的張怡然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求我有什么事?

黃崗不想直接把求張怡然辦什么事告訴她,再說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就堅持見了面再說。張怡然說,她已經做好了飯,要吃就到她家里去吃。求人矮三分,黃崗只好依了她,又問清了她的家庭住址。才摞下電話。

張怡然的住處在城區的南部,是一座高層住宅樓,她住在21層。省城的南部原是一片荒漠的丘陵地,長出的草都營養不良,蔫不唧地沒精神。前幾年城區擴大,新蓋了一批高檔住宅樓,各路商賈富豪紛至沓來,立時人氣上升,成了風水寶地。張怡然的前夫也參加了這里的房地產開發,大大地賺了一筆,還將最好的一個戶型留下來,娶了張怡然。現在。這套復式結構的豪宅里只剩下了張怡然一個人,還有一條狗,純種的京巴。

黃崗有求于張怡然,就不好空手上門,就順便在路上買了兩只剛上市的本地西瓜。西瓜一個有十多斤,他一只手提一個,等到了張怡然的家門,兩只胳臂都酸了。迎接黃崗的是一扇密不透風的大鐵門,還有金黃色的鎖眼和貓眼,這不禁使他想起了幾天前自己站在家門口的情景。王美姿對他的敲門聲充耳不聞,才使他今天又要面對另一扇門。

張怡然聽到了門鈴聲。就跑過來看門邊的小電視。小電視里顯現出黃崗一張臉,她沖著小電視里的黃崗吐了吐舌頭,然后就開了門。

歡迎光臨!張怡然微笑著說,喲,真大方,還買了兩個大西瓜!

黃崗被房間里的金碧輝煌驚呆了,豪華的水晶燈,清一色的鑲貝紅木家具,歐式風格的壁爐,圖案精美的純毛地毯,造型華麗的柜式魚缸,瑰麗燈光下游動的金龍魚……他像一個鄉巴佬進了皇室宮殿,腳不知往哪放,手不不知往哪伸了。

張怡然扔過一雙繡花拖鞋,又沖餐廳方向努了努嘴說,這雙拖鞋是那個老色鬼穿過的,你不嫌臟吧?來,西瓜放那兒!

黃崗惟命是從地脫下臟兮兮的皮鞋,換上了老色鬼的拖鞋,然后將西瓜放在餐廳的地上,才回過身來說了第一句話,奢侈啊,腐敗啊!

張怡然不以為然地攤了攤手說,空虛啊,我就像葬在一座豪華的墳墓里。

黃崗慢慢地從驚嘆中回過神來,才發現張怡然根本不像她電話里說的那樣做好了飯,餐桌上一塵不染,空空如也,連雙筷子都沒有。他馬上意識到,一對孤男寡女單獨在一套處處散發著粉脂之氣的房子里,難免不惹出點是非來,此地不可久留,她沒做飯正好,他得抓緊時間將求她說情的事交代完就走。

張怡然啊。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真的有事求你。黃崗在紅木椅里坐下來,還用力蹲了蹲以檢驗它的堅硬程度,我想這事只有你能幫忙……

別說了,吃了飯再說。張怡然不容置疑地打斷了黃崗,我現在餓了,我只想吃飯。

黃崗下意識地看了眼餐廳,好像在問張怡然,什么都沒有吃什么?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驀然歡快地響了起來,張怡然和黃崗都從門邊的小電視里看到了兩個提著餐盒的小姐。張怡然開了房門,讓小姐將盛在快餐盒里的飯菜一一放到餐桌上,然后付款送客。請吧!張怡然徑直走進餐廳,回頭對黃崗說,請入席吧。黃崗去衛生間洗了手,來到餐廳。發現餐桌上又多了一樣東西,人頭馬XO。張怡然動作熟練地開啟了酒瓶,每人倒上一杯,說,來,先干一杯再說。黃崗端起酒杯,怔怔地看著張怡然一飲而盡,然后喝下一小口。張怡然不滿地瞪著黃崗說,喝了,怎么跟個老娘們兒似的!自從有了與袁長泰醉酒的那個夜晚,黃崗對酒已經有恐懼之感,他想,如果那天晚上他不是喝高了,絕不會夜不歸宿,他與王美姿的矛盾也絕不會這么嚴重了。他心有余悸地看著酒杯,唯唯諾諾地喝下一小口,說,我酒量不行,喝多了就開始胡說八道了。

我覺得現在你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張怡然指著黃崗手中的酒杯說,喝下去,否則,你求我的事我就不幫了。

黃崗有求于張怡然,而且這事她是最佳人選。他別無選擇。黃崗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張怡然滿意地點點頭說,這才像個男爺們兒嘛。好了,咱們慢慢吃,慢慢喝,你慢慢說。黃崗愿喝白酒或者是啤酒,很少喝洋酒,這是因為他不喜歡,味道甜甜的,酸酸的,像糖水,更像止咳糖漿。現在,一杯洋酒下肚,他就覺得臉上熱得發燙,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他一邊吃著菜,一邊在張怡然的督促下喝酒。開始,他還沒有勇氣直接將他和王美姿鬧家庭糾紛的事說出來,覺得挺丟人顯眼的。漸漸地,酒量大了。膽量也大了起來,便放下筷子,盡情傾訴,滔滔不絕。張怡然好像在聽。又好像根本就沒心思去聽,黃崗講到激動停頓處,她才象征性地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其實,黃崗與王美姿的事張怡然早就一清二楚了,昨天,王美姿與黃崗不謀而合,已經先行一步找到了她,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現在的僵局一古腦兒地倒出,然后求她找黃崗調和。

張怡然和王美姿約的見面地點不是在她的家里,而是在咖啡廳里,就是黃崗與張怡然不期而遇又一同喝咖啡的那家。自從離了婚,張怡然便愛上了喝咖啡,孤獨難熬之時,她就會孑然一人來到咖啡廳,總坐在靠馬路的窗前,看著馬路上的人來人往,蕓蕓眾生,品味著咖啡。更像在品味著人生。當然,如果不是王美姿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絕對不會來找張怡然。張怡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曾經幫助過她,但是,在心里,甚至在骨子里,她并不接受張怡然,有了天生麗質這個資本,張怡然孤芳自賞,不可一世,總顯露出鶴立雞群的感覺。她如何能看得順眼?如何能不嫉妒?黃崗沒有將張怡然離婚的事告訴王美姿,那天,張怡然親口告訴了她。她聽罷,竟然產生了幸災樂禍的念頭,似乎像張怡然這樣的漂亮女人離婚是自然而必然的,在感情上遭受挫折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這個念頭一出,王美姿馬上就遏止住了,她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大罵男人沒個好東西,似乎在替張怡然出口惡氣。然后。她就順水推舟,將她與黃崗的事情說了出來。

張怡然,你說,那天晚上,黃崗明明不在辦公室,卻撒謊說在辦公室,他不做賊心虛,為什么要說謊?王美姿說到這里禁不住義憤填膺了,雙手顫抖起來,他不在辦公室里,能去哪里?去了哪里為什么不敢告訴我?是不是像你家那個色鬼一樣出去鬼混了?也找了一個不要臉的賤女人?張怡然,你說這個賤女人能是誰?要是叫我碰到了,我一定殺了她!我不能和你一樣便宜了她!

王美姿說到這里,才發現自己失言了,她的話觸動了張怡然那條最敏感也是最痛苦的感情神經,她看到,張怡然的眉頭皺了皺,眼睛也轉向了窗外。王美姿是無意的,盡管她曾剛剛產生過快意,她更不會知道,她臆想中的那個賤女人正是眼前的張怡然。

實際上,張怡然對王美姿的話無動于衷,她的眉頭緊皺與目及窗外也不能說明她生氣了,當王美姿說到那天晚上黃崗不知和哪個賤女人鬼混去了,她還差點笑出聲來,她只是不耐煩,王美姿的疑神疑鬼叫她感到了無聊與無趣。男人,能是女人看得住的嗎?你看得住他的人,你看得住他的心嗎?你設置的層層籬笆都是形同虛設,徒勞無功。王美姿是來找張怡然說情調和的,她就不能火上澆油大罵男人沒個好東西,她必須替黃崗辯護,說他是對愛情忠貞不二的好男人,只有這樣,才能解除王美姿的心頭之患,與他重歸于好。所以。張怡然就開始向王美姿分析黃崗,從他的為人處事到道德品質,從事業有成到謹小慎微,總之,黃崗不會有非分之想,是個老實人。王美姿啊,你放心好了,張怡然最后說,只要你退一步,馬上就柳暗花明了。

我放心?他已經徹夜不歸了,我怎么還能放心?王美姿一臉不悅地說,你還叫我退一步?我退一步,黃崗他就柳暗花明了!

張怡然知道黃崗為什么在那天晚上說了謊,王美姿不知道,蒙在鼓里,成了局外人。這就不能不允許她展開豐富多彩的想象,何況她又是天性多疑的女人。她對黃崗放心不下,她將他攥在手心里,正是怕失去他,怕她像張怡然一樣被男人無情地拋棄掉。所以。她的出發點本無可厚非,只是方式方法卻過于簡單甚至是粗暴,最終的效果往往是適得其反,連她自己也招架不住了。

王美姿啊王美姿,天下烏鴉一般黑,萬一碰到一個白的呢?我覺得,黃崗就是一只白烏鴉,坐懷不亂,波瀾不驚,你就放心吧。張怡然將奶粉倒進咖啡杯里,用小勺仔細而認真地攪拌著說。

坐懷不亂?張怡然啊,你相信世上真有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王美姿沒想到張怡然會替黃崗說話,就氣乎乎地說,那是男人用胡編的故事來欺騙我們女人的。

要想讓王美姿與黃崗重歸于好,張怡然只能幫黃崗解脫:同時,王美姿的倔強大大出乎張怡然的預料,也出乎她的忍耐程度。她終于沉不住氣了,反問道,王美姿,你說怎么辦?你來找我不是讓我為你們調和的嗎?照你這種說法,哪還有調和的余地?我看這樣,離婚算了吧。王美姿來找張怡然正是不想跟她一樣,做一個被男人拋棄了的女人。王美姿看得出,張怡然拿離婚根本就不當回事,就像眨一下眼睛那么簡單,世上正是有了像她這樣的女人,才使那些心懷鬼胎的男人如魚得水,屢屢得手。她用鄙薄的目光看著張怡然,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離婚?讓我和你一樣?王美姿剛才說黃崗在那個晚上不知和哪個賤女人鬼混去了,她罵的這個賤女人就是她。現在,王美姿又用這種目光看著她,好像黃崗就是被她或者她這種女人勾引去了,張怡然不禁頓生反感。情緒有些敵對了。

王美姿啊,你看這樣行不行?張怡然喝了口濃濃的咖啡,然后搖晃著杯子說,要想知道黃崗究竟是種什么人,只有給他使個美人計試一試,這一試,他是個什么東西就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了。

現在的王美姿已經鬼迷心竅,走火入魔,跳不出自己給自己劃好的圈子了。使個美人計試一試?她不知張怡然是故意在氣她,卻覺得這不失一種好的方法,就說,對,是得試試他,我看這個女人你正合適。

那天張怡然與王美姿的見面是不歡而散的,王美姿來求她幫忙,卻屢屢出言不遜,傷害了她。她就愿意離婚嗎?她在發現前夫家外有花后仍然跟隨他過了這么多年,不正是因為她覺得沒臉見人嗎?在王美姿的眼里,她簡直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流氓了。一天之后的現在,黃崗也找到了她,為的是同一件事情,那么,她是不是應該像王美姿所說,試試他,看他是驚慌失措,坐懷不亂,還是心領神會,如魚得水?

剛才說過,黃崗不喜歡喝洋酒,所以就不知道它的功力如何。他邊訴說邊喝酒,漸漸地就對洋酒放松了警惕,說到動情處,他還在酒精的作用下聲淚俱下,待他喝光了酒,滴干了眼淚,說完了話的時候,他就不知道自己誰了。酒看來是個不錯的東西,它能使一個痛苦的人忘記了痛苦,讓一個有備而來的人忘記了自己來的目的,盡管這是暫時的。當然,這要看坐在這個人身邊的是誰。那天晚上,坐在黃崗對面的是袁長泰,醉酒后的黃崗反而更加痛苦不堪,尋死覓活的,好像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了。然而今天,坐在他對面的是美女張怡然,醉酒后的黃崗卻忘記了痛苦以及為什么痛苦,覺得眼前的這個美人甚是好看,他覺得好溫馨,真想就這么一直醉下去,沒有醒來的時候。

張怡然顯然已經覺察到了黃崗神色的變化,他由可憐兮兮及忿忿不平到了如癡如醉與溫情四溢的境界。這個時候,張怡然再次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條門縫兒以及門縫兒里的那雙眼睛。它貪婪而癡情,它來自黃崗。

實際上,黃崗醉了,張怡然也醉了,或者說都是似醉非醉,以醉態來掩耳盜鈴,來挽留住由此產生的那份久違的溫情。

黃崗啊,你是不是醉了?張怡然望著目光呆滯卻雙眼癡迷的黃崗,醉意朦朧地說,我問問你,你還記得那條門縫兒嗎?

門縫兒?黃崗不但沒有忘記那條門縫兒,而此時正不由自主地陷到了那條門縫兒里,盡管那是一條十幾年前的門縫兒。但是,仿佛此時此刻就在他的眼前開啟著,正等待著他趴過去。他覺得。門縫兒的里面當是風光無限的,那個秀色可餐的美人一定會在等著他。

門縫兒?你是說十多年前的那條門縫嗎?黃崗這么想著,抬眼看著張怡然。喃喃自語地說。

對,就是那條門縫兒!你還記得嗎?那是個五一節的下午,天上下著小雨。黃崗的反問讓張怡然立時興奮起來,她像一個耐心的神經科專家在啟發一個失去記憶的病人,黃崗,我再問問你,你想不想再次見到那條門縫兒?

黃崗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從張怡然的身上移下來,轉向了她臥室的房門。他看到,臥室的門大開著,里面的床、衣櫥以及梳妝臺盡現眼前,門里面的一覽無余令黃崗頓生幾分失望。張怡然沖他笑了笑,然后起身離開餐桌,進了臥室。黃崗發現。張怡然剛才的笑是曖昧的,像向他昭示著什么,他突然感一陣尿急,連忙跑進了廁所。黃崗是手扶著墻壁方便完畢的,待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廁所,張怡然還沒回到餐桌前。他舉目四望,目光落到客廳餐廳的各個角落,最后,他的目光在張怡然臥室的房門停下來。他發現臥室的房門虛掩著,留著一個如同十多年前女生宿舍的門縫兒。

黃崗依稀記得,十多年前,當他透過門縫兒窺視到張怡然的時候,身不由己地產生了某種生理反應,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充斥著他的全身,若不是他自幼膽小如鼠,說不定就會不顧一切地沖進去,然后撲到她的身上。他最終克制住了自己,卻沒克制住自己的意念,從那以后,他便暗戀上了張怡然。他自知張怡然不會接受他的愛情,自卑感讓他將愛情深埋心底,但是,他卻管不住自己想看到張怡然的愿望,他與王美姿迅速確定了戀愛關系,正是為自己能出現在張怡然的宿舍找個合適的理由。對此一無所知的王美姿挺知道配合黃崗的,她與張怡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從而為黃崗提供了更多的看到張怡然的機會。張怡然對黃崗的暗戀絕不會渾然不覺,但是,她佯裝不知,默默地感受著被暗戀的洋洋得意。所以,黃崗暗戀張怡然對雙方來說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這又是最好的一種結局。但是現在,張怡然想打破它,十多年過后。在她遭受了愛情婚姻上的重大挫折之后,她開始懷戀起那份珍貴的情感,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純潔的原始的情感。那個晚上,與黃崗的不期而遇,使她的這種情感迅速加重,王美姿對她的出言不遜,使她的這種情感有了借口,那就是。我這種人正合適,不妨試一試。

無論張怡然臥室房門的門縫兒與十多年前多么相似,但是,它永遠不會成為那條曾使黃崗心旌蕩漾的門縫兒,一晃十多年過去,星轉斗移,物是人非,那種美好的感覺黃崗再也找不到了。他暗戀過她。曾是自己心頭上的痛苦,也曾是自己心頭上的幸福,當這種痛苦與幸福在慢慢地消失的時候,上帝又給了他一次重溫舊夢的機會。剛才,黃崗醉了,所以才顯露出那份癡情與溫情:現在,面對張怡然有意虛掩的門縫兒,他卻似乎幡然醒悟了。他已經是有婦之夫,他是來找張怡然說情的,不是來幽會的,張怡然虛掩著的門縫兒里無論有多么大的誘惑力,他都不能輕舉妄動。因此,他沒有理會這條故意虛掩的門縫兒,重新坐到餐桌前,將張怡然剩在杯子里的酒倒進自己的杯子里,然后舉起來,端詳了一會兒。最終一飲而盡。

那首《雨中情思》從門縫兒里傳出來的時候,黃崗剛剛喝下了最后一杯酒。他知道,這是張怡然唱的,十多年前,她趴在窗臺上,看著淋漓的雨滴,把這首歌唱給她自己聽;十多年后,她躲在臥室里,回憶著那個場景,把這首歌唱給黃崗聽:

我知道你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我

我知道我已成了你的精神寄托

可你沒有勇氣將你的愛情向我表白

只有悄無聲息地忍受著愛的折磨

我知道你會站在雨中心急如火

我知道我并不會在意大雨瓢潑

可你雨中的情思終將化為一片灰燼

只有隱隱雷聲仿佛在聽你的訴說

我知道已找不回那個從前的我

我知道我錯過了愛情的末班車

可你為什么沒有鼓起勇氣向我表白

只有將你我無情拖進那傷心之國

……

黃崗再次醉了,不僅僅因為剛剛喝下的那杯酒,更是因為再次聆聽了張怡然這首傷感的情歌。他覺得自己在歌聲中變成了一個幽靈,悄悄地從餐桌前站起來,循著歌聲走去,然后重復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場景。黃崗就這么再次成了一個窺視者,人物相同,歌聲相同,而地點不同,意境也不相同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場景是無意碰到的,十多年后的這個場景是人為地營造的,所以就有了目的,所產生的效果也就完全變了味兒。

張怡然忘情地唱著《雨中情思》,唱完了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她看不到黃崗像幽靈似地吸附在門縫兒上,但是,她分明感覺到了黃崗重重的鼻息以及心臟的狂跳,她覺得,黃崗一定會像十多年前那樣,悄悄地趴在門縫兒上,窺視著一個漂亮的女人,情不自禁,癡情難收。

事情沿著張怡然精心設計好的方向前進著,黃崗趴在門縫兒上,貪婪地窺視著這個女人,品味著這個女人。他看到,張怡然坐在梳妝臺前,手持小木梳,有條不紊地梳理并不凌亂的頭發,歌聲伴隨著她紅紅嘴唇的張合而歡快地飛出,彌漫在整個房間,她在不知不覺中換了裝,原來的套裝成了吊帶連衣裙,她的肩膀像她的玉頸一樣白皙光滑,她的臉上泛著紅潤,長長的睫毛時上時下,如同時開時閉的閘門。黃崗的欲望在迅速膨脹著,并變得越來越不可遏制。終于,他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向張怡然走去。他在她的身后停了會兒,仰頭看了看光芒四射的吊燈,然后驀地一把抱住了張怡然,

張怡然,我愛你!黃崗頓時淚流滿面,聲音哽咽著說,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十多年!

張怡然回過頭來,注視著黃崗晶瑩剔透的淚水,顯得異常平靜,她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有淚水慢慢地涌出眼眶。

剩下的事情就沒有什么新奇可言了,難免落人世上飲食男女的俗套。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滾上了那張碩大無比的席夢思床,瘋狂地接吻,瘋狂地做愛。于是,十多年前由那條門縫兒引發出的愛情,在十多年后通過另一條門縫兒有了一個開始或者結束。

7

張怡然撥通黃崗手機的時候,區委組織部的人正在找他談話。說是談話,實際上是正式任命黃崗為三泉街道辦事處主任之前的一次例行公事。黃崗的內心激動是可想而知的,他由一個農民的兒子成為省城的正處級干部,與他家鄉的縣長可以平起平坐了。但是,他不能喜形于色,更不能得意忘形,只要沒有正式下發紅頭文件,沒有在三泉街道辦事處的全體員工面前宣布,他黃崗還是副主任,何況還要走一下張榜公示的過場呢。黃崗并不知道打來電話的是張怡然,他只知道,在領導與你談話的時候,你若無其事地接聽手機顯然是不禮貌的,所以,聽到手機響后他看都沒看就馬上就關機了。從組織部里出來,黃崗重新開了機,然后調出了剛才打進來的電話號碼,他這才發現,電話是張怡然打來的。

對于現在的黃崗來說,官場得意,情場也得意了,可謂兩全其美。王美姿的疑神弄鬼逼得他離家出走,卻在這期間完成了兩件人生大事,很有些因禍得福的意味。自從十多年前,他通過那條門縫兒愛上了美人張怡然,他從來沒有奢望過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她,是有自知之明也罷,是自慚形穢也好,黃崗沒有勇氣向她表白,選擇了暗戀。暗戀無疑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戀情,也是最穩妥的戀情,痛苦與幸福都與他人無關。黃崗暗戀了張怡然十多年,卻在不經意間不費吹灰之力擁有了她。這種幸福等待得太久,來得太突然,他沒有做好必要的心理準備就已經發生了。因此,與十多年的等待相比,這種幸福又是曇花一現般的瞬時即逝,他沒來得及細細品味,一切就都成了過去,留給他的只有回味無窮。因此,在他靜下心來,回味著那天晚上的激情四溢時。黃崗品味到的卻不是幸福,而是恐懼,一個有婦之夫對婚外戀情一旦東窗事發的恐懼。他知道,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但并沒有一塌糊涂,失去理智,如果不是張怡然不失時機地唱起了那首《雨中情思》的歌,或許他不會走向那條門縫兒,那么,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黃崗事后是想為自己解脫的,他找了種種借口,卻都經不住推敲。他覺得,正是那首《雨中情思》打動了他,與他的內心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將他十多年的暗戀情愫迅速地膨脹,變得不可遏制,最終讓他失去理智,完成了宿愿。這個時候,黃崗覺得自己空了,無論是軀體還是靈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黃崗發現,自己正如王美姿所料,愧對于她了,并為她的口頭禪“男人沒個好東西”提供了貼切的注腳。從問心無愧到有愧,黃崗的心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王美姿面前,他不再是個受到冤枉的屈死鬼,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偷情賊,對于王美姿的責罵,他沒有了據理反抗的根基。所以,當張怡然在兩天后通知他,她已經做好了王美姿的思想工作,王美姿正等待著他回去的時候,黃崗就像一個受到政府寬大處理的罪犯,悔不當初又感恩戴德了。

前天下午下了班,當黃崗敲響了自家房門的時候,心中是忐忑不安的,他已經無顏面對王美姿,無論她的臉是笑容可掬還是橫眉怒目。房門開了,是他的女兒樂樂開的,黃崗一把抱起女兒,問了句你媽媽呢就禁不住哭了。事后,黃崗對自己當時為什么會情不自禁地淚流兩行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好像只有哭才會使他的負罪感減輕一些。這時的王美姿正在廚房里做飯,她已經炒好了兩個菜,正在做湯,是西紅柿雞蛋湯,她還在樓下的小賣部里買了兩瓶趵突泉啤酒。準備以此來歡迎黃崗的回歸。

那頓晚飯成了黃崗有生以來最漫長最尷尬的一頓晚飯,他一杯杯地喝酒,始終低頭不語。即使女兒樂樂跟他戲鬧的時候,他露出的笑容也是那么牽強與吝嗇。王美姿對黃崗的種種異常表現似乎是視而不見,也像他一樣沉默寡言。女兒樂樂覺得爸爸已經離開家好長時間了。就問爸爸你這些天干什么去了。黃崗聽罷。手中的杯子差點掉到了地上。干什么去了?我干什么去了?黃崗捫心自問,如果不是酒精掩蓋了他的臉紅,說不定王美姿馬上就會看出其中的破綻來。實際上,黃崗在回家之前就知道王美姿會這么問他。就編好了種種理由,比方說,睡在辦公室里,或者流浪街頭。但是,王美姿什么都沒問,好像他出差剛剛回來,她正在為他接風洗塵。吃完了飯,黃崗決定將自己就要榮升為三泉街道辦事處主任的消息告訴王美姿,他覺得,她聽到這個消息后一定會很高興,這一高興,他們就一笑泯恩仇了。

美姿啊,如果不是你當初力主我參加這次競爭上崗,或許就沒有現在這個結果啊!黃崗在向王美姿復述完了競爭上崗的過程以及自己就要大功告成之后,一臉感激地看著王美姿說。

王美姿坐在沙發里,似乎無動于衷。挑了挑嘴角算是笑了笑,然后說,這跟我沒什么關系,這主任也不是我想讓你當就能當上的。

美姿,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黃崗緊靠王美姿坐下,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說,我真的挺后悔,咱們之間又沒有多大的事兒,卻鬧到了這個地步。我想說的是,主要責任在我,我是男人嘛,理應大度一些的。

對于黃崗的主動檢討,王美姿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張怡然在找她的時候,就曾告訴過她,黃崗決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你一定要給他這個機會,不要過分追究了,然后還威脅王美姿說,如果你不再接受他,我可要向他發起進攻了。王美姿當時聽了這句話心里是一驚的,盡管她并不知道黃崗與張怡然已經有了開始。但是,從張怡然的口氣里,黃崗顯然已經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了。王美姿記得,上大學的時候,張怡然對黃崗是不屑一顧的,就像對她也是不屑一顧的一樣。不過現在出現了變化,張怡然對她仍然不屑一顧,而對黃崗卻增添了幾絲佩服與欣賞。在他們這一屆同學中,黃崗無疑是最有出息的一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黃崗畢業剛剛七年,將近而立之年。已經是省城正處級干部了,將其他同學遠遠地拋到了后面,她沒有理由不為黃崗感到由衷的高興與自豪。那么,她怎么能像以前那樣對待黃崗呢?她理應當溫柔如水,才會使黃崗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她才能留住黃崗的心。但是,讓王美姿的態度馬上來個急轉彎,似乎并不那么容易,臉面也過不去,這需要一個過程。現在,黃崗主動做出了和解的姿態,給了她一個借坡下驢的機會,她必須不失時機地抓住。

女人是家庭的主宰,王美姿想通了。就云開霧散了。這個晚上,王美姿躺在黃崗的懷里,久久地感受著這久違的幸福與溫暖,一直到安然地唾過去。如果不是王美姿碰巧來了好事,她定會與黃崗痛痛快快地做上一次愛。黃崗卻沒睡。或者說是想睡卻睡不著,心里總覺得不踏實。他欠了王美姿一筆無法償還的感情賬,他原本以為她絕不會對他的離家出走不加追究。定會大吵大鬧,然后才會放過他。如果這樣,他的心情或許還會好些。但是沒有。王美姿像變成另一個人一樣,在瞬息之間變成了世界上最通情達理的賢妻良母。他不知道張怡然對王美姿說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王美姿會不會從張怡然的言談話語里發現某些蛛絲馬跡,王美姿對他的既往不咎讓他感到陣陣不安,黃崗徹夜難眠了,

現在,黃崗重新開了手機不到一分鐘,馬上就有短信息傳過來,他按下閱讀鍵,幾行信息映入眼簾,黃崗,怎么不接電話?為什么關機?我想你了,快來我家,我需要你。張怡然。

我需要你?這是什么話?黃崗覺得這幾個字十分扎眼,好像他是應招男郎,或者是某種泄欲工具。但是,他卻經不住張怡然的誘惑,與她瘋狂做愛的那種快感叫他欲罷不能,而且,他十多年的暗戀在有了最終結果之后,他不想就這么匆匆結束了,如果是這樣,付出與回報相差得太遠,他得不償失。何況,他也需要張怡然,甚至是有些迫切,每每回憶起那個激情四溢的夜晚,他都會產生一股強大的沖動,恨不能將十多年的積蓄一下子花費掉。這個時候的黃崗就像第一次偷吃了母親精心藏匿起來的糖果的孩子,在一陣擔驚受怕提心吊膽之后,發現母親竟然沒有發覺,就禁不住壯了膽子,迫不及待地想偷吃第二塊。黃崗這才發現。偷來的糖果是這么甜,而過程卻又充滿驚險與刺激。所以,黃崗看過短信,馬上決定到張怡然那里去,他覺得自己已經蠢蠢欲動、生機勃發了。

對于張怡然來說,她與黃崗的這場情事并不驚心動魄。她不必擔心什么。因為她是自由人。不可否認的是,是她一手導演了這場情事。并親自粉墨登場,激情演出,讓這個叫黃崗的男人走出了至關重要的歷史性的第一步。在內心里,她是感激黃崗的。這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與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做愛,里面沒有欺騙。她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對不住王美姿的,她相信,黃崗并不愛王美姿,他愛的是她張怡然。那么,她愛黃崗嗎?張怡然做不出肯定或者是否定的回答。她只知道。她現在需要他。無論是在生理還是心理上。

黃崗來到張怡然住處的時候,她恰好燒開了咖啡,正準備倒進杯里細細品嘗。門鈴一響,她就斷定是黃崗來了。

黃崗進得門來,目光首先落到了張怡然臥室的門縫兒上,他想尋找那份激情的溫床。他看到,臥室的門大開著,里面的景物一覽無余,不再有任何神秘之感。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張怡然從門后閃出來,站在他的身后,臉上掛著笑,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嗲聲嗲氣地說,黃崗。你別說,我還真有點想你了。黃崗迅速回過身來,沒有說話,將張怡然驀地抱起,向臥室走去。

張怡然,你想我什么了?黃崗將張怡然扔到床上,喘口粗氣說。

張怡然在柔軟的床上彈了幾下,她騰地坐起來,佯裝生氣地說,黃崗,你干嗎這么粗魯?你以為我是王美姿啊,我可是大家閨秀,你怎么一點兒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大家閨秀?憐香惜玉?黃崗禁不住笑出聲來,說,是的,你是張恰然,不是王美姿,你們兩個截然不同,所以我才

你才什么?張怡然不滿地看著黃崗說,黃崗,你是不是把我當成玩物了?那么,你覺得我和王美姿比誰更有味道?

黃崗沒有回答張怡然的問話,他想,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她是在明知故問,以此抬高自己的身價。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背叛了王美姿,在這種情景中貶低她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張怡然,我想讓你再唱一次那首歌。黃崗在床邊坐下來,撫摸著張怡然起伏的胸脯說,我想聽。認真地聽。

什么歌?張怡然拿掉黃崗的手,眨了眨眼睛說,你還有這雅興?

黃崗點點頭說,張怡然,那天晚上,你知道最終是什么讓我推開了你的房門嗎?

你想說什么?張怡然不耐煩地說。干嗎神經兮兮的?

是那首歌,那首名叫《雨中情思》的歌。黃崗自問自答地說。

張怡然顯然有些失望,她本來以為是自己魅力無邊,才使黃崗情不自禁,而他卻說是因為一首歌。

《雨中情思》?黃崗,你會因為一首歌而愛上一個女人嗎?張怡然似乎有些不相信。坐起來,沉思了一會兒說。

不,我想不是這樣。我只是想說。是這首歌讓我鼓起了勇氣,要不然,我……黃崗親熱地攬著張怡然的肩膀,欲言又止。

張怡然笑了下,依在黃崗的懷里說。我明白了。黃崗,你是在追尋十多年前的那幅場景,對嗎?

不錯,那是我終生難以忘懷的一幅場景。黃崗目光癡情地說。

這么說,你一直都在愛著我,是嗎?十多年了,是嗎?張怡然似乎被黃崗的話感動了,眼睛開始潮濕起來。

黃崗久久不語,他不能說一直都在愛著張怡然,但是,她卻從未在他的心里消失過,有時候,某個細節,比方下雨的時候,或者聽到那首《雨中情思》的旋律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這個叫張怡然的女人,心中泛起難以名狀的惆悵。不過,他原是準備將這份愛情永藏心底的,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有向她表達他的愛以及擁有她的這一天。他也曾想,實現了這個十多年的夢,完成了他的宿愿,他就會迅速脫身,絕不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最終東窗事發,引火燒身。那么,張怡然愛他嗎?答案是否定的,她的初衷正如她在發給黃崗的短信里所說,她需要他。這自然包括心理與生理的需要。也就是說,他是張怡然的應景之作,她隨時可以需要,也隨時可以不需要。黃崗不知道這個過程會有多長,他知道的是,他們沒有未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

是的,我一直都在愛著你。黃崗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說,張怡然,我實話對你說,我沒有想到我們會有這么一個結果。

張怡然也絕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個結果,她承認,她直到現在也沒有愛上黃崗,她與他走到這一步。除了尋找一個男人真愛的感覺以外,剩下的就是需要了。但是。她卻不能不為黃崗的話所感動。她相信,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被黃崗這樣的男人所感動,否則就不能稱為女人了。

黃崗,你就真的這么愛我?張怡然將信將疑地說,你真的把對我的愛情保存了十多年?如果真是這樣,你覺得值得嗎?

黃崗愣了下,訥訥地說,張怡然,我本以為會保留到死呢。可是,我還沒想過值得不值得,這個重要嗎?

張怡然一把抱住黃崗,忘情地說,不重要。我想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實現了你的夢想,不是嗎?

黃崗撫摸著張怡然的頭發,親吻著她的臉龐,訥訥地說,張怡然,你是在憐憫我嗎?

張怡然笑而不語,慢慢地滑進黃崗的懷里,聆聽著他急促的呼吸聲,不由自主地哼唱起那首《雨中情思》來。

黃崗的淚水驀地溢出眼眶,他突然發現,他就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滿腔的郁悶一時不知向誰訴說。人世間的許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就像黃崗與張怡然的現在。無論如何,他們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今天這樣一個結果。而且,倘若在十多年前。在黃崗通過那條虛掩的門縫兒愛上張怡然的時候,鼓足勇氣,向她表達了自己的愛情,她肯定會一口回絕。黃崗會因此受到致命的打擊。或許還會對張怡然懷恨在心,念念不忘。那么。當他們再次相會的時候,還會發生這一幕嗎?不會,當然不會。黃崗選擇了暗戀,避免了彼此的傷害,為今天的這樣一個結局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黃崗,我怎么會是在憐憫你呢?黃崗潸然而下的淚水使張怡然唱不下去了,她抬手擦拭著他的臉,情真意切地說,我要說的是,謝謝你對我的愛。你知道,愛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珍貴了。我甚至覺得,我現在已經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因為我早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那個張怡然了。我備受傷害,我的心里充滿了對男人的恨,我想報復世上所有的男人,而你不過是第一個闖入者。

黃崗聽到這里,臉色頓時凝重起來,驚異地看著張怡然,說,你要干什么?你為什么要報復?

張怡然摸了下黃崗繃緊的臉,苦笑著說,黃崗,你改變了我,你使我相信世界上還有愛情的存在,我為什么還會報復呢?黃崗啊,我現在真的已經愛上你了,如果我離不開你了怎么辦?

這只是一個夢想,夢想啊!黃崗緊緊地摟抱著張怡然,親吻著她的額頭說,我實現了我的夢想,而你卻蒙生了新的夢想。

張怡然抬起頭來,注視著黃崗說,我蒙生了新的夢想?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事情已經發生了,這還叫夢想嗎?

黃崗拍拍張怡然的肩膀說,張怡然,你誤解了我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說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們的現在只不過是一場游戲,或者說,我們是在滿足彼此的缺憾?張怡然沒好氣地拿掉黃崗的手,心存不滿地說。

黃崗知道,不管怎么樣。他是不準備與王美姿離婚的,而且,他覺得,像張怡然這樣的女人是不適合他的,他們之間有一道無形且不可逾越的鴻溝,不同的成長經歷給他們帶來了諸多理念上的差異,這種差異定會影響到他們之間的和諧。那么,眼下發生的這一切應該如何解釋呢?他們是在滿足彼此的缺憾嗎?

不,絕對不是。黃崗搖著頭,言不由衷地說,不是有位哲人說過嗎,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們應該尊重和珍惜這種存在,而不應該求尋為什么存在,你說是嗎?

張怡然嘆口氣說。不錯,黃崗,沒想到啊,你搖頭晃腦地還像個哲人呢。是的,我們應該尊重和珍惜這種存在。放心吧,你我之間的事,不會影響到第三人。

黃崗抬頭看著張怡然說,第三人?

張怡然點點頭。

你是說王美姿吧?黃崗想了會兒,才恍然大悟地說。

是啊,王美姿永遠都是你的老婆,我嘛,就永遠做你的情人。當然,情人都是秘密的,這下你就放心了吧?張怡然輕輕地撫摸著黃崗緊繃的臉說。

黃崗聽罷,頓時有了如釋重負之感,如果不是怕張怡然引起誤解,他甚至還會忍俊不禁。現在,卸下了沉重的心理包袱,他終于感覺到了張怡然的可貴之處。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笑,至少是在張怡然的面前。

我說黃崗,聽到我的話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啊,你怎么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張怡然用力扯了下黃崗的耳朵,說,你城府夠深的啊!

黃崗強迫自己笑了笑,然后若有所思地說,是啊,我應該高興才是。張怡然,我要說的是,你我現在的身份不同,你是個自由的人,而我卻不是。唉,你是個聰明的人,我的意思我想你是明白的。

面對黃崗的解釋,張怡然卻禁不住笑出聲來,與她的前夫相比,黃崗無疑是個碩果僅存的好男人。現在,在某種程度上,她開始有些嫉妒王美姿了。那么,她對當初的選擇感到后悔嗎?答案是否定的。她抬頭環視著裝飾華麗的房問以及里面的一切,對自己青春的付出感到幾絲滿意。她覺得,一個女人在不同的時期自然會有不同的追求,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當然,對她而言,或許叫需求更妥切一些。

黃崗抬起頭來,再次向臥室里望去。他發現,張怡然的床上是凌亂不堪的,所有的物件都不在它們應該呆的地方,他意識到,張怡然顯然是在床上給他發來那個短信息的,在這之前,她肯定是輾轉反側,欲火難熬。于是,黃崗沖臥室笑了笑,似乎有些不懷好意,然后就起身向里走去,就像一名威武的戰士走向了戰場。張怡然心領神會,悄沒聲息地跟在他的身后,在黃崗跨進臥室的一瞬間,她抬起雙手猛地一推,黃崗毫無防備,順勢撲倒在床上。張怡然踉蹌兩步,重重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下來,上面是你呆的地方嗎?黃崗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不停地扭動著身子說。

張怡然沒有回答,只是用力往下壓著,做了個策馬揚鞭的姿勢。高聲叫道,駕!

8

田風發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叫了自己三十多年爸爸的女兒竟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名叫田甜。現在回想起來,當田甜降臨人世的時候,給田風發帶來的那種幸福的甜蜜似乎還縈繞心頭,余味猶存,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發現。或許他一輩子都會蒙在鼓里,至死不明。

現在,田甜就坐在英雄山下一家素雅的茶館單間里,臨窗而望,等待著田風發的到來。事到如今,她已經別無他求,她只是想再叫田風發一次爸爸,感謝他的養育之恩,并道一聲珍重,然后與母親宋金文一起離開這座以泉水而聞名的省城,去她大學畢業后工作的那個南方都市深圳。不過,在內心里,田甜是拒絕這個事實發生的,所以,她從深圳匆匆趕回來,并在那個月兒初上的夜晚,挺著碩大的肚子找到田風發的辦公室,苦苦相勸,以淚洗面,乞求他原諒母親的過錯,依然將自己當作親生的女兒。但是,事與愿違。她已經意識到,田風發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如此殘酷的事實,這個家庭的分道揚鑣已經不可避免了。

心灰意懶的田風發是步行來到這個茶館的。一路上,他長吁短嘆,幾次欲掉頭放棄,而促使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出現在茶館門前的力量正是他心中割舍不下的那份情感——純樸的父女之情。他知道,一切都與田甜無關,她是無辜的,她不應該受到太多的傷害。而且,她的腹中還懷著孩子,那個差點將自己喊作姥爺的小天使。

田甜在第一時間里看到了田風發的身影,自從真相大白于天下,這個熟悉的身影就在家里消失了。她迅速走出房間,迎上前去,親切而怯生生地叫了聲爸爸。

田風發的應答聲不高不低,屬于下意識,他看了眼田甜挽著自己胳膊的手,想拒絕卻于心不忍,只是苦笑了下,然后走進了單間。

爸,你特別恨我媽是嗎?田甜坐在田風發的對面,為他倒上一杯茶,低聲地說。

田風發好像什么也沒聽到。木偶似地坐在那里,良久,將茶杯放到嘴邊又慢慢地放下了。這句話田甜已經問過多次,他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她。對田風發來說,事到如今。恨已經無關緊要,留給他的只有難以啟齒的羞辱與連綿不盡的傷感。

田甜怔怔地看著田風發憔悴的面容,想到即將到來的妻離子散,終于不能自己。淚流滿面了。

爸,我以后還能叫你爸爸嗎?田甜擦拭著流到嘴角的淚水。小心翼翼地說。

田風發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地說,田甜,這不是你的過錯,你沒有必要承擔什么。你現在正懷著身孕,要注意自己的情緒。

可是,爸爸,你就不能原諒媽媽嗎?田甜哽咽著說。

原諒?這種事情哪個男人會去原諒?自從一個月前,田風發無意中看到了宋金文在三十多年前生下田甜之后寫給他的一封信,就沒有想過如何去原諒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

這封信已經發黃,是一封沒有發出的信。當年,宋金文將身子交給了現役軍官田風發,卻把心留給了漁民拴牢。拴牢是宋金文的初戀情人,青梅竹馬,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他從自己的心頭抹去。宋金文在省城部隊與田風發舉行了簡單的婚禮后,呆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返鄉了,又在婆婆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回到了娘家。她割舍不掉對拴牢的那份情感,就常常躲藏在院門后,透過門縫兒窺視著門外的那條小道,期待著拴牢奇跡般地出現。

這條門縫兒與張怡然的門縫兒有著天壤之別,卻有著同工異曲之妙。在不久后的一天,拴牢終于出現在了這條門縫兒前,就像黃崗出現在張怡然的門縫兒前一樣。

那是一個春天的中午,太陽高照,微風習習,樹上剛剛發出的嫩葉清翠欲滴,甚是迷人。拴牢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并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正午擁有了宋金文,盡管他曾經在夢中實現過多次。拴牢家住在村西,宋金文家住在村的中心,那位置就像北京的天安門。拴牢要去村東的村委會里打開水,就一手扶著自行車把,一手提著一只大保溫瓶向村東騎去。路上,拴牢碰到了一個小學同學和他的女朋友。同學向拴牢介紹了自己的女朋友后說,五一他們就結婚了,到時候一定讓拴牢參加婚禮。拴牢被宋金文拋棄了是村里人人皆知的事情,這個同學就問他是否已經有了新的女朋友。拴牢沒說話,臉卻紅了下,眼睛里頓時散發出羞辱難當的光芒。同學這才發現自己戳到了拴牢的傷痛之處,連忙走掉了。拴牢怔怔地愣在那里。他看著同學和他的女朋友遠去的背影,心中自然有說不出的滋味。他的這位同學好像一直在向他的女朋友說著什么,而且肯定與拴牢有關,因為他的女朋友還不時回頭看上拴牢一眼,然后再點上幾下頭。拴牢知道同學在說什么,無非是他被宋金文拋棄的經過。這件事與他的這位同學無關,所以他絕對不會幸災樂禍,或許還會心存憐憫,為拴牢鳴不平。在愛情這個問題上,對失敗者的同情往往更能觸動當事者脆弱的神經,拴牢分明感到了無可名狀的氣極敗壞,惱羞成怒。那個叫田風發的男人奪走了他的心上人宋金文,就等于奪走了他一生的幸福。拴牢恨田風發是正常的,有時候恨不能一刀殺了他。但是,拴牢卻不恨宋金文,盡管他知道,如果宋金文執意拒絕,生米是做不成熟飯的。對宋金文。他只有怨與怒,怨其軟弱,怒其不爭。那么當時,在一個春光明媚,雀兒也在喳喳傳情的正午,拴牢的感情神經再次被撩撥得搖擺不定純屬正常。他時而多愁善感,柔腸寸斷:時而心旌蕩漾,情竇再開。而這個時候,他就停在宋金文家的后窗外,從這里往南一拐就是一條小巷,再走不過十米左右。就是宋金文家的院門。對拴牢來說,這是一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無數次拐進這里,然后推門而入,與他的心上人會面。拴牢抬腳踩動自行車的踏板拐進小巷的舉動幾乎沒有通過他的大腦,或者說,他的大腦在瞬息間出現了一段停頓,他忘記了自己以及宋金文的身份,向一個既定的目標奔去。

拴牢的自行車在宋金文的院門口吱呀一聲停下來的時候,她馬上貼在院門上,透過門縫兒,看到了拴牢愁腸百結又舊情復發的表情。與黃崗當年透過大學女生宿舍的門縫兒與張怡然不期而遇有所不同,宋金文是在門后等待著拴牢的到來。拴牢與同學在街上說話之時,宋金文就聽到了,聽得她心浮氣躁,情不自禁。坦白地說,她坐在臨街的窗前。聆聽街上的動靜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拴牢,甚至在新婚之夜,田風發爬到她的身上時,她還產生了一種幻覺,好像進入她身體的不是田風發,而是拴牢。從省城部隊回來后,她就沒再見到拴牢。她知道,拴牢已經被她傷透了心,是在有意回避她,除了出海捕魚,他便終日大門不出。剛才,聽到拴牢說話的聲音,宋金文的心臟便狂跳不已了。她愛拴牢,過去愛,現在也愛,在某種程度上,自她與田風發結為夫妻之后,她甚至越來越愛拴牢,可謂欲罷不能,盡管她自己不能解釋這是為什么。同時,強烈的負罪感讓她夜不成寐。如坐針氈。拴牢的聲音久違了,卻依然那么清晰,那么親切。如果不是拴牢的同學還在他的身邊,或許宋金文就會不顧一切地推開窗戶,大聲喊出拴牢的名字。就像拴牢神差鬼使地拐進小巷一樣,她決定到院門等待拴牢的到來完全是一種下意識。她強烈地預感到,他一定會拐進小巷,來到她的門前,與她會面。她要做是,藏在門后,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拴牢就這么不失時機地來到宋金文的院門前,當他支下車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正欲透過門縫兒向里張望的時候,宋金文驀地拉開了院門,出現在他的面前。拴牢頓時驚恐萬狀,魂不守舍。他想迅速逃之夭夭,卻怎么也邁不動雙腿,好像宋金文使了什么魔法,將他固定在地上一樣。宋金文的眼睛順下來,淚水奮不顧身地涌出眼眶,在春天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就像兩條冰雪消融的小河。

對有情人來說,春天是一個危險的季節,無論什么都容易膨脹,許多驚世駭俗的情感故事都與春天有關,就像現在的拴牢與宋金文,如果他們相逢在冰天雪地手都伸不出來的冬季,或許就會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宋金文的眼淚讓拴牢感到了心痛,正是她的眼淚使他相信,她還是那么愛她,矢志不移,她嫁給田風發是違心的,是被迫的。于是,拴牢馬上回過神來,扭頭將自行車搬進了院子。宋金文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車子的尾部剛進院門,她就咣地一聲將門插上了。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這個時候。宋金文的母親去了鄰村的大姨家,天氣還那么溫暖可人,春風吹來,就像無數只小手在撫摸著你的面頰,直撓得你的心癢癢的,乃至春情勃發,不能自己。宋金文和拴牢先是相互抱著哭了一會兒,又相互擦干了對方的眼淚,剩下的事就心領神會,按部就班了。

他們愛的溫床不是在宋金文屋內的床上,而是院子里,確切地說,是在院內那座金光燦爛的麥草垛里。那年春天的那個正午,陽光照進了那個麥草垛的革洞里,麥草泛著金光,在宋金文和拴牢的眼里,這洞就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他們相擁著在洞里打滾,拼命地親吻著,直至寬衣解帶,愛如潮水。

你后悔嗎?事畢,拴牢雙手捧著宋金文的臉,有些后怕地說。

不,我不后悔。宋金文目光堅定地說。

拴牢知道,田風發與宋金文的婚姻非同尋常,他的舉動是在破壞軍婚,如果東窗事發是要判刑的。

你可是軍婚啊,這……拴牢越想越心有余悸。

不怕,你在前,他在后。宋金文聽罷竟然笑了笑,理直氣壯地說,如果你判了刑,我也會等你出來。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越保守越封建的時代或地方就越會發生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就像人們耳熟能詳的梁山泊與祝英臺,或者西門慶與潘金蓮。宋金文和拴牢就么來往著。除了她去省城探親之外,他們就時常幽會。在宋金文生下了初戀情人拴牢的女兒田甜之后,她就沒有想到要隱瞞事情的真相。她把一切都寫了下來。準備寄給田風發。了斷這段姻緣,與拴牢開始新的生活。意想不到的是,信還沒來得及發出,趕海捕魚的拴牢遇到狂風暴雨,像宋金文的父親一樣葬身于海底,連個尸體也沒找到。宋金文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欲哭無淚。如果不是母親的及時發現,她早就命喪房梁,追尋拴牢而去了。慶幸的是,宋金文活了下來,并在母親的勸說下,保住了這個天大的秘密。幾年后,她隨軍來到省城,過上了城市人的生活。宋金文當年來到省城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隨身物品,只有一個不起眼的小包袱。但是,在這個包袱里卻裝著兩件至關重要的東西,拴牢送給她的魚目項鏈和那封沒有發出的信。現在看來,宋金文保存著拴牢的信物當在情理之中。而將那封信也保存下來就有些令人費解了。那天,當田風發無意中打開這個壓在箱底的小包袱,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宋金文就站在他的身邊。甚至在田風發將信從信封里抽出之時,她竟然沒有想到去奪下這封信,一口將其吞到肚子里,就像當年的地下黨一樣。

田風發就這么一字一句地看完了這封沒有發出的斷交信,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的眼前先是一片空白,如同失去信號的電視屏幕,然后,他眨了眨眼。就覺得胸部隱隱作痛,像有無數把匕首在刺挑著他的心。面對突如其來的齊天大辱,他想放聲痛哭,歇斯底里的那種。但是,當他顫動著嘴唇張開大嘴的時候,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卻是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哈哈大笑。

宋金文目瞪口呆地看著田風發,看著他漲紫了的臉,飛出的唾沫以及血紅的眼睛。她甚至擔心、田風發會經不住打擊,驀地瘋了。

田風發沒有瘋,思維正常,不正常的是,他在想哭的時候卻笑了。正是這不同尋常的一笑,使他靈魂出竅。萬念俱灰了。因此,他不再想爭執什么,不在乎是非曲直,他想擺脫這個噩夢般的現實。就此走向孤獨而平靜的生活。他知道。過不了多久。宋金文就會與田甜一起遠走高飛,永遠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他希望,一同消失的還有言不能表的愛與恨,苦與甜。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是無法解釋的,比方說,當田風發無意之中發現了當年宋金文寫給他的這封信時,她為什么沒有阻止他,從而保住這個會招來滅頂之災的秘密呢?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宋金文對田風發的負罪感是隨著她對他感情的加深而日益加重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與田風發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她越來越感到,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好父親。他對她恩愛有加,他對女兒寵愛至極,而她卻一直在欺騙他。與這個家庭熟悉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和睦的家,宋金文是名副其實的賢妻良母,夫妻恩愛成了許多家庭的楷模。實際上,宋金文一直在贖罪,她試圖用關愛田風發的方式來減輕這種負罪感,但是都失敗了。幾多次,她曾鼓起勇氣欲向田風發說出事情的真相,她都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么,當田風發無意中發現了那個小小的包裹,她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呢?她想,這就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違背的。她之所以在真相大白之后選擇了服藥自殺,是因為她覺得,事到如今,這是她最好的謝罪方式。

宋金文被高明的醫生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那么,這個即將解體的家庭呢?

在田甜的心目中。田風發幾乎是完美的,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她曾為有這樣的父親而自豪。但是現在,一切都成過眼煙云,消失殆盡,留下的只有分崩離析一條路可走了。田甜是不甘心的,她明白,如果想讓這個家庭維持下去,惟一的出路就在于田風發的不計前嫌,接受現實。盡管她所有的勸說與寬慰都無濟于事,她仍然不想放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難道奇跡就不會發生嗎?

爸爸。你就原諒媽媽吧。田甜突然站起來,然后嗵地一聲跪在地上,情緒激動地說,我求你了!

田風發被田甜的舉動驚呆了,他迅速拉住她的雙手。試圖將其扶起來。

田甜,別這樣。你還懷著孩子。田風發急切地說。

田甜緊緊地握著田風發的手,頓時淚流滿面地說。爸爸,你不答應,我就永遠跪在這兒。

不。田甜,這太難了。田風發也禁不住淚流兩行,太難了啊!

田風發的淚水似乎讓田甜看到了希望,她一把抱住他的腿說。爸爸,你今后一個人怎么生活?你現在已經不年輕了,你已經需要人來照顧了。我不能沒你,只要你答應我。我馬上就從深圳調回來,爸爸,你答應我吧。

田風發不想讓田甜就這么跪在這里,她是個好女兒。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還有幾天就到預產期了,如此的情緒波動勢必帶來不良后果。他想,只有答應她的要求,才能使她站起來,那么就欺騙她一次吧,一切就等她生下孩子再說。

好,田甜,我答應你。田風發違心地說。

田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地看著田風發說,爸爸,你答應了?

田風發遲疑地點點頭。

爸爸——田甜拼命地喊道,然后就昏厥過去。

9

女人是敏感的,其貌不揚對丈夫存有戒心的女人更是這樣。黃崗與張怡然剛剛啟航的情人之旅這么快就被王美姿發現,并且捉奸在床,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就像田風發在花甲之年才發現妻子宋金文在婚后不久就紅杏出墻是一個奇跡一樣。

在黃崗的眼里,王美姿就是一只貓。或者是一只獵犬,嗅覺靈敏,反應迅捷,隨時準備撲向覷視已久的獵物。所以,他每次與張怡然的幽會都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是,狐貍再狡猾也逃不過好獵手,那天下午,在張怡然的家里,黃崗與張怡然雙雙赤身裸體地撲到床上,王美姿就輕輕地開了房門,不失時機地出現了。這個時候,張怡然正興味盎然地騎在黃崗的身上。風情萬種地高喊著,駕!駕駕!

或許誰也不會想到,王美姿的手里竟然會有張怡然家的鑰匙,而且如果不是黃崗的一再堅持,這把鑰匙也早就扔掉了。幾年前的那個春節,張怡然和其丈夫到海南島旅游。一去就是半個多月,家里的花需要有人來照看,張怡然就找到王美姿,并把家里的鑰匙交給了她。王美姿很好地完成了任務,花活得好好的,杜鵑和茶花爭奇斗艷,房間也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比張怡然走的時候還好。張怡然甚是滿意,為了表示感謝。隨手將脖子上的一條價值不菲的珍珠項鏈摘下來,送給了王美姿。這條項鏈與南方商人袁長泰的金項鏈不同,無論張怡然送多少條。王美姿都敢收。那天。她只顧了高興。臨走時卻把鑰匙忘記還給張怡然了。從那以后就忘了還,這把鑰匙一直呆在她家的抽屜里。去年的一天。黃崗整理抽屜里的雜物。找出了十幾把這樣銹跡斑斑的鑰匙。黃崗將這些鑰匙裝進一個煙盒里,重新放進了抽屜。這個時候,王美姿正好從跟前路過。看到他又把這些沒用的鑰匙寶貝似地留下來,就甚是不滿,沒好氣地扔到門口的垃圾桶里。黃崗看著裝有鑰匙的煙盒劃了一道美麗的拋物線之后掉進垃圾桶里,第一個反應就是將其揀回來,他的理由是,說不定有哪把鎖在等著它來開啟。為此,他還同王美姿發生了爭執,雙方經過激烈辯論,王美姿竟破天荒地依了他,這把鑰匙幸運地留了下來。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當王美姿發現了黃崗頻頻進出張怡然的家門時,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把鑰匙。她知道,當她用這把鑰匙開啟了這扇房門,呈現在她眼前的肯定將是一番觸目驚心的景象。她想回避它。但是,現實不容她去回避,她必須勇敢面對。

相貌平平的女人往往聰明伶俐,才智過人。就像黃崗的妻子王美姿。王美姿在張怡然的游說下與黃崗不計前嫌。重歸于好,不能不說是在順水推舟,逢場作戲。張怡然為了說服王美姿,曾不遺余力地贊美了黃崗一番,他事業有成了,感情專一了。諸如此類,似乎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張怡然的贊不絕口是夸大其詞的,不足為信。這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完美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但是,王美姿卻從張怡然言過其實的贊美里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她發現。張怡然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就像在夸耀自己的丈夫。張怡然喧賓奪主式的言行屬于情不自禁,所以就十分真實,并深深地打動了王美姿。這個時候的王美姿才突然發現,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黃崗已經是個不可小視的人物了。同時。她也看到,張怡然對黃崗的態度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大學時代的不屑一顧到現在的備加欣賞,情有獨鐘。男人沒個好東西,難道他們……王美姿不敢往下想了,匆促地答應她會與黃崗和好如初,送走了慷慨陳辭的張怡然。

在某種程度上,黃崗就是王美姿手中的一只飄浮不定的風箏,他能飛多高多遠,是扶搖直上還是一落千丈,然后又在什么時候回到起點,都不是他能決定的,均取決于王美姿。不動聲色的王美姿開始注意起黃崗的一舉一動來,她發現他的眼睛不再敢與她對視,有時候不經意間碰到一起,他也會馬上躲開,一副做賊心虛的神情。而且,王美姿還從黃崗身上聞到了一股異味,確切地說,是法國香水的味道。她覺得這種香昧刺鼻難忍,就像狐貍身上發出的氣息。現在,王美姿已經把張怡然當作狐貍精來看待了,直覺告訴她,黃崗一定與張怡然狼狽為奸了。于是,她成了黃崗甩不掉的尾巴,她相信,她一定會人贓俱獲。事情按照王美姿的預想向前發展著。這天,當黃崗敲開張怡然的房門一閃而人的時候,跟到張怡然的家門口的王美姿竟然下意識地掏出了口袋里的鑰匙,欲開鎖進門,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馬上,她清醒過來,她不是回家,是來捉奸的。于是,她的心臟開始狂跳不已,手腳也變得冰涼。現在的王美姿已經不能不動聲色了。她怒不可遏地抬起腳來欲破門而入。也就在這個時候,樓道里傳來了零亂的腳步聲,一對年輕的情侶說笑著走上來,王美姿的右腳不情愿地放下去,長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向樓下走去。

來到樓下,抬頭看著張怡然家緊閉的窗戶,王美姿突然意識到,蠻攻是打草驚蛇,徒勞無功,她必須智取,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捉奸在床,讓他們有口難辯,繳槍投降,而那把丟而復拾的鑰匙為這一切提供了絕好的條件。于是,王美姿坐上的士,飛也似回到家中,從抽屜里找到了盛有鑰匙的煙盒,然后再次出現在張怡然的家門前。這些廢棄的鑰匙一共有十多把,大小不一,王美姿能準確無誤地將張怡然家的鑰匙一次性挑選出來,純粹是一種感覺。她把鑰匙伸向鎖眼,卻在即將接觸到鎖眼的時候突然停下來。王美姿舉起這把鑰匙,就像外科醫生在手術臺前舉起了手術刀,她沖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驀地插進鎖眼,快速轉動,側身用肩膀撞開了房門。王美姿撲進門廳的時候差點摔倒在地,她踉蹌了幾步才站穩腳跟,同時將目光投向了臥室。

一切就在剎那間暴露無遺,真相大白了。

坦白地講,王美姿絕沒有想到自己的情緒會在突然間失控,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與張怡然廝打起來。這不堪入目的場景已經在她的腦海中預演過多次,她具備了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她本來想,人贓俱獲后就扭身撤退,或許還會沖他們淡然一笑,而怎樣面對他們的婚姻她還沒有認真去想,好像她煞費苦心地跟蹤黃崗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一樣。但是,令王美姿感到意外的是,這場景是那么超凡脫俗。張怡然竟然騎在黃崗的身上,而且還在策馬揚鞭,盛氣凌人。王美姿首先感到的一種心理失衡。結婚這么多年來,她和黃崗都是以傳統的方式過著夫妻生活,還從來沒有這樣標新立異、別出心裁過。王美姿清楚地記得,幾年前一個溫馨的晚上,她曾突發奇想,冷不防將黃崗從自己的身上推下來,順勢騎在了自己的胯下。黃崗馬上惱羞成怒,一把將王美姿掀翻在地。王美姿的頭重重地摔在墻角上,她頓時眼冒金星,四肢癱軟了……事后,黃崗并沒有向王美姿道歉,他義正詞嚴地告訴她,在現代社會。男人和女人已經幾乎沒有區別了,平起平坐,甚至女人高高地凌駕于男人之上,而惟一的區別就在于夫妻生活這一項了,男在上,女在下,這是男人最后的自尊所在,顛覆不得。王美姿覺得,黃崗的這套理論無異于歪理邪說。不足為憑。但是,結婚這些年來,黃崗已經放棄了很多,夫妻生活的位置問題并不重要,沒有必要去堅持。那么現在。當王美姿看到張怡然穩穩地騎在黃崗的身上,他還是那么自得其樂時,她首先感到的是屈辱。好像張怡然騎在她的身上一樣。在張怡然的面前,黃崗什么都放棄了。他的自尊哪里去了?世界上有這么下賤的男人嗎?

張怡然肯定不會是王美姿的對手,主動進攻和被動防御的效果總會有天壤之別。張怡然的赤身裸體為王美姿提供了最好的襲擊條件。王美姿曾經那么嫉妒張怡然魔鬼般的身材,豐滿迷人的乳房以及高翹渾圓的屁股。她有時候覺得如果她是男人也會被其勾魂懾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王美姿不是男人,她的男人已經被這個狐貍精勾走了。張怡然的遍體鱗傷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當她龜縮在床角上淚流滿面的時候,黃崗已經穿上衣服,逃之夭夭了。

你這個騷貨!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看著黃崗驚恐萬狀的背影,王美姿沖張怡然吐口臭痰,說。

張怡然自然是理屈詞窮,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騷貨!王美姿窮兇極惡地說,你這個專門勾引男人的騷貨!

王美姿的話讓張怡然感到了委屈。什么叫專門勾引男人的騷貨?你自己的男人看不住還怪得了別人?這種事一個巴掌拍得響嗎?

這能怪我嗎?張怡然擦把眼淚,突然狡辯道,你別忘了。這是我家,是黃崗跑到我的家里來。不是我跑到你家去!你要是有本事。管好你自己家的男人。

王美姿好像茅塞頓開了。她記得小時候在農村老家,有兩戶人家因為狗的事發生了爭執,打得頭破血流,最后找到她當村委書記的爸爸評理。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一條公狗把一條母狗給辦了,母狗的一方說公狗強奸了他家的母狗,要求賠償,另一方卻不同意,雙方唇槍舌劍,最后大打出手,兩敗俱傷。男女之事向來說不清楚,何況是公狗和母狗了。但是,兩家找上門來,都不依不饒。作為村委書記就得管。

王美姿的父親王書記認真地看著他們,煞有介事地說,這兩條狗是在哪兒辦的事兒?

在街上。公狗家的人搶著說,在大街上。

不是,他胡說,是在我們家院里。母狗家的人反駁說。

它們是在街上先……公狗家的人高聲說。

母狗家的人有些急了,怒目相對地說,他家的公狗在街上就糾纏我們家的母狗,我們家母狗不愿意就往家跑,可是。公狗一直追到家里,把母狗強奸了。

可是……是你家母狗把我們家公狗勾引到你們家里去的。公狗家的人辯護說。

王書記一本正經地說,我問你們,事兒最后是在哪兒辦的?

當然是在我們家院里。母狗家的人理直氣壯地說。

王書記將信將疑地問,是這樣的嗎?

公狗家的人極不情愿地點點頭。

好了,你們誰也別爭了。王書記胸有成竹地說,事實已經清楚了,是公狗跑到人家母狗家去,當然是主動的了,母狗為什么往家跑?是不愿意嘛。我看,這事兒的主要責任在公狗,狗不會說話,來。你就向人家道個歉吧。

那天,公狗家的人向母狗家的人道歉的時候,王美姿正好放學回家,所以就聽到了對不起以后俺一定管好自家的公狗的話。現在,王美姿把黃崗與那條惹事生非的公狗聯系起來并且認為是一丘之貉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了。管好自家的公狗,王美姿只顧沖張怡然撒氣卻讓公狗跑了。那么,黃崗這只公狗應該怎么管?他現已經走火入魔了誰還能管得了他?

為了管住黃崗,讓他懸崖勒馬,王美姿想到了區委組織部。而組織部管不住黃崗的心,只能管住他的升遷。王美姿到區委組織部鬧得雞飛狗跳的,瘋了似的誰也勸不住,圍觀者眾,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在仕途上拼命掙扎的黃崗在劫難逃了。

這天下午,區委組織部到三泉街道辦事處宣布任免決定的時候,黃崗就坐在會場的最后一排,頭緊緊地縮在衣領里,一副無臉見人的模樣。任免結果是,老主任田風發繼續留任,而黃崗副主任的位置卻被他人代替。黃崗悔不該當初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多年的苦心經營就這么雞飛蛋打了。但是,黃崗卻覺得挺對不住張怡然的,他們的如膠似漆絕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而當王美姿向她發起進攻的時候,他卻溜之大吉了。想想看,在一個女人最需要男人伸出援助之手的時候,這個男人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個女人怎么會不銘心刻骨地恨他?從那以后,他就沒再見過張怡然,這并不是由于懼怕王美姿,而是因為他無顏面對。

下班以后,黃崗還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發呆。他知道,這張與田風發并對著的桌子很快就不屬于他了,最近幾天內,他就要從這間屋里搬出去,為新上任的副主任騰出位置,自己則與其他普通員工一起擠在那間雜亂無章的大屋里。對于自己做過的事,黃崗從來不去后悔,這是因為,后悔無濟于事。只能增加無盡的煩惱。但是,那天下午,當王美姿闖進張怡然家的時候,他選擇了奪門而逃就一直讓黃崗感到后悔莫及。他想,如果自己留下來,沉著應戰,王美姿就不會不顧一切地跑到區委組織部去擊鼓鳴冤,鬧得風聲鶴唳。如果他與張怡然的事不張揚出去,就不會影響到他的這次升遷。王美姿怎么這樣愚蠢啊!她怎么能想不到有人會利用黃崗的緋聞而捷足先登呢?張怡然是他的一個夢,一個讓他暗戀了十多年的女人在與他同床共眠之后,卻無情地擊碎了他的另一個夢:升官發財之夢。

田風發是在送走了區委組織部的人之后才回到自己辦公室的,能夠繼續以主任的身份回到這里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現在,看著黃崗一副心灰意懶的樣子,他覺得,無論如何他都應該好好安撫一下,就像當初黃崗安撫自己一樣。

小黃啊,走,我請你喝一口。田風發走上前來,拍拍黃崗的肩膀說。

黃崗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看著田風發,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受到了老師的安慰,眼淚就止不住地潸然而下了。

走,小黃,像個男人嘛。田風發伸手扯起黃崗,打趣道,男人哪有不犯錯誤的?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同志。不犯錯誤怎么改正錯誤?不改正錯誤怎么能成為一個好同志?

田主任,我還是回家吧。黃崗跟著田風發走到院門口。又打退堂鼓了。

回家?田風發有些意外。他不明白的是,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過后,黃崗怎么會越來越戀家了?

時間不會太長,不行的話,我幫你請個假?田風發停下步子,猶豫地說。

黃崗搖搖頭,說,算了,走吧。

在三泉街道辦事處的對面就有一個風味小吃館,菜品都是當地的特產。田風發和黃崗一前一后地走進來,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坐下,然后點了幾樣小菜和一瓶低度趵突泉白酒。

先喝一口再說。田風發舉起杯子,與黃崗的杯子一碰,說。酒是好東西,無論是好心情還是壞心情都離不開它。

黃崗機械地將酒杯放到嘴邊,深深地喝了一口,訥訥地說,是啊,田主任,我覺得你已經超凡脫俗了。

是嗎?我怎么沒覺得?田風發嘿嘿一笑,說,人生本是一場戲,別當真,有些事情千萬別當真,演好自己的角色,你就解脫了。

黃崗知道,田風發現在是徹底解脫了。在女兒田甜的勸說下,田風發終于既往不咎,原諒了紅杏出墻的妻子宋金文,收回了離婚申請,保全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與此同時,三泉街道辦事處主任的位子也沒旁落他人。現在,田甜馬上就要生產了,田風發成為姥爺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退一步海闊天空,對于黃崗來講,田風發的做法是無可非議的,情有可原的。

解脫?說起來容易啊。黃崗感慨萬端地說,這出戲有時候還真不好演。

田風發再勸黃崗一口酒,說,怎么不好演?我倒是覺得,弟妹就比你成熟多了。

黃崗不解地看著田風發。說。你是說王美姿……

是啊,她不是已經原諒你了嗎?田風發問道。

黃崗點點頭說。不錯,她是原諒我了,可是,我總覺得不正常。

有什么不正常?田風發慢條斯理地說,女人對待丈夫的拈花惹草,首先是防患于未然,然后是亡羊補牢。魚死網破的事畢竟是九牛一毛。你說是不是?

黃崗唉聲嘆氣地說,雖然是歪理邪說,也有些許道理啊。

那是啊。田風發自嘲而又自慰地說。

田風發和黃崗說這些話的時候,家中的王美姿正把最后一碗米飯端到餐桌上。她不停地抬頭看表。猜測著黃崗回家的時間。

王美姿徹底原諒了黃崗,是在她得知他將被免職之后。子以父為貴。妻以夫為榮,現在的黃崗從天堂掉到了地獄,她頓時感到顏面喪盡。在某種程度上,她甚至比黃崗還后悔莫及。她為什么要去捉奸?為什么要去區委大鬧?如果不是這樣,黃崗還會像現在這樣一無所有嗎?王美姿從來就沒想過與黃崗離婚,即使發現了他與張怡然的事后也沒想過。她先前的歇斯底里正是由于離不開他。是自己的失去理智,才使得黃崗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王美姿突然發現,世界上最愚蠢的事竟然是將丈夫的風流韻事公布于眾。官場與情場兩得意的黃崗重新回到了起點,王美姿只有耐心地等待他的東山再起了。

現在,眼看著墻上的石英鐘指向了八點,王美姿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拿起手機,給黃崗發了短信。

黃崗和田風發的手機是同時響起的,不同的是,黃崗收到的是短信,田風發接到的是電話。電話里的宋金文告訴田風發,女兒田甜已經生了,叫他快去醫院:黃崗收到的短信是,飯已做好,我和孩子在等著你。

田風發裝起手機。匆匆地結了賬。就起身告辭了。

望著田風發的背影,黃崗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手機也再次響起來,黃崗懶懶地拿起手機。低頭看了眼顯示的來電號碼。

黃崗對這個號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來自張怡然。他顫抖著右手,將手機放到耳部。張怡然在他喂了一聲后卻驀地將電話掛掉了。

她想說什么?她為什么什么也沒說?黃崗茫然不知所措了。

漸漸地。黃崗有些醉了。頭重腳輕的樣子。他步履蹣跚地走出店門的時候,天穹已經陰霾密布。隱隱的雷聲從天籟深處傳來。

黃崗抬頭看了看天,然后低頭向左手方向走去。無論是回家,還是去張怡然那里,他都必須向左拐,但是。走到下一個路口,他就必須做出最后的決定了。

那間初遇張怡然的咖啡廳里還是那么溫馨而浪漫,《梁山泊與祝英臺》的曲子依然倔強地從里面擠出來,在馬路上隨風飄蕩,撩人魂魄。黃崗停下步子,下意識地向咖啡廳里張望了下,他覺得。里面的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了。

雨滴啪啪地落在地上,打在黃崗的臉上。他在路口處站住,腰間的手機時而是短信提示音時而是電話鈴聲,無論是往右還是往左,都需要他鼓起勇氣才能決定。黃崗仰天大笑一聲,試圖以此來排解自己的苦惱,但是現在。不管是哭還是笑,都無濟于事了。

驀然間,一道雷電閃過,天地之間亮如白晝。然后便是令人恐怖的黑暗。黃崗順著閃電望去。他突然發現,天堂之門緊閉,而閃電響處正像上帝悄然開啟的一道碩大無朋的門縫兒。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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