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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納斯水怪

2007-01-01 00:00:00楊少衡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7年2期

事后分析,不說袁傳杰蓄謀已久。至少也屬精心策劃。

那天上午,他于九點四十五分到達中國美術館,由本市駐京辦主任陪同。這天是星期五,一位著名畫家的畫展于中國美術館開展,袁傳杰專程前來參加。這位畫家近年聲名鵲起,很受關注,他工作、生活于北京,卻是本市籍人,跟家鄉聯系頗多,他的畫展在首都隆重舉辦,家鄉各有關方面自然十分重視。袁傳杰在政府里本不分管文化事務,時恰逢分管副市長離職學習。相關公務暫時交袁傳杰代管,所以由他代表市政府前來參加開展儀式。

當時袁傳杰表現正常,一如既往地沉著。很嚴肅,沒什么笑容,話不多,比較悶,但是該握手握手,該講話講話,一一得體。開幕式上他代表市政府致辭,別的發言者多手持一紙。在話筒前抑揚頓挫念稿,他不要,挺胸背手。面對眾人說話,不慌不忙,從頭到尾,一字不漏,聲調平穩,一氣說完,居然把稿子都背了下來。

駐京辦主任及時跟進,一下場即拍,說袁副市長真有水平,果然名不虛傳。袁傳杰看著他,好一會兒不吭不聲,居然一點反映沒有,有如聽到一聲羊叫,搞得主任尷尬不已。然后袁傳杰忽然意識過來了,他說走吧,還有事。

他們回到辦事處,主任問市長還有什么指示?袁傳杰說沒指示,讓主任忙自己的,他有份文件要處理,完了再出去聯系些事情。主任忙問是否需要他做點服務?例如安排車輛?袁傳杰說需要的話他會叫的。于是主任告辭離開。

其實那時袁傳杰已經在著手實施計劃,他得把身邊無關者都攆走,盡可能地堵塞耳目與口舌。市長們經常是需要服務的,但是此刻已經不需要了。袁傳杰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處理什么文件,就是收拾東西。他隨身帶的東西不多,一個行李箱,一只公文包。桌上一個不銹鋼旅行水壺,洗手間里一條毛巾。他把水壺毛巾收到包里,檢查一下,確定沒拉下什么,即悄悄開門,拉出行李箱拉桿,把公文包放在箱子上,拖著走。過走廊,進電梯。下樓,幾分鐘就出了辦事處大門。

他沒叫辦事處的車。在門外攔了輛出租。上車就走。辦事處附近有幾個住宅小區,出租車來去頻繁。不必在路邊等候太久。事前他從房間窗子往下觀察過,知道不必擔心在這個環節上過多為人注意。辦事處的車當然是不能用的,否則他的行蹤就會在第一時間里為人所知。

他直奔機場。一小時后到達航站樓,再一小時后登機。沒等上機他就掏出手機。不用正常關機方式。他直接卸下電池,強制關機,一舉抹去自己與本信息社會關聯的直通線索。其時還在候機廳里,并沒有空中小姐在機艙里來去巡回,提示旅客們關閉手提電子設備,袁傳杰處理手機與飛行安全無關。

當天下午六時許,他所乘坐的飛機到達烏魯木齊機場。這里與北京相差兩個時區,此刻陽光燦爛。依然天地明亮。袁傳杰拉著他的行李箱走過機場到達廳通道,通道兩側站著一些人,均著工作服帶身份牌,他們爭相動作,向剛剛下機的旅客派發各種單子。袁傳杰個高,瘦,神色警覺,衣著整潔,行李箱和公文包均為皮質。看起來檔次不低,模樣不像本地人,消費能力應當還行,守候在通道邊的那些人對他很注意。單子一件件往他手里塞。袁傳杰一聲不響,來者不拒,誰派的都收,一會兒功夫,滿手抓的都是單子,大小不一。這里邊有的狀如名片。是提供預定機票服務的聯絡卡:有的則是一大張,正面印有新疆或烏魯木齊地圖,背面詳細介紹各景點和旅行線路安排,以及各種聯系方式。

袁傳杰出了機場,上了一輛出租車。

“客人到哪?”

司機是個年輕人,人高馬大,絡腮胡子,普通話帶當地口音。

袁傳杰說到昌吉。

司機發動車子,快速離開機場。

“第一次到新疆吧?”司機發問,像是有意與客人攀談。

袁傳杰一聲不吭,沒聽到一般。

司機不發話了,悶頭開車。這人車技不錯,一路開得飛快。袁傳杰坐后排,一手緊緊抓著車門上的把子。自始至終沒有放開過。

袁傳杰沒到過新疆,但是他知道該怎么走。他研究過地圖。知道烏魯木齊機場位于烏市之西。昌吉州政府所在地昌吉市就在機場近側。昌吉州是回族自治州。從烏市西行要經昌吉,所以如果在烏市無事。不如下飛機直接到昌吉,來日西去省點路途。

很快,出租車走高速,不到半小時就有路牌標示:昌吉。

司機問:“到哪里?”

袁傳杰還是沒吱聲。好一會兒,司機有點惱了。

“我說。你到底上哪?”

袁傳杰說:“有哪家好點的賓館?”

司機猛一踩剎車,車輪擦過地板,“吱吱”有聲。他也不說話,只是打方向,轉彎,拐上了一條林蔭道。

幾分鐘后他把袁傳杰送到城市近郊的園林賓館。該賓館占地面積不小,四周綠樹成蔭,大堂寬敞堂皇。張燈結彩。看起來相當氣派。

袁傳杰辦了人住手續,要了一個標間。大堂小姐說,眼下是六月初,旅游旺季即將到來,此刻還好。再等一些日子。沒有預訂,散客可能就安排不了了。

“先生有重要物品寄存嗎?”

袁傳杰沒有吭聲。抓起行李箱走開。

他進了房間,稍微整理一下。沒多耽擱。立刻翻閱在機場接收的那些單子,仔細研究了旅游圖背后那些解說文字。他讓總臺給本房間電話開啟長途功能,用它與烏魯木齊的一家旅行社取得了聯系。這是他從手中那些單子里選定的。

他詢問了前往北疆阿勒泰地區的旅行安排。他說,他看到了一些資料,注意到該旅行社的一條乘車四日游線路。但是他要趕時間,對旅游線路中的一些點也無興趣。不知道旅行社能否為他提供單獨旅行安排?旅行社服務人員仔細詢問了袁傳杰的要求,說他們知道了,客人不想與其他游客摻雜,要包一輛車,請一位導游,根據自己的喜好。有的景點看,有的景點不看,自由行動,單獨旅行。這種旅行方式固然不錯,花費會大些。實不如參加他們旅行社的組團游,用的是中巴車。一車十來人,路上熱鬧著呢。他們安排的每一個景點都很好。很受游客歡迎,價格也合理。

袁傳杰沒多聽,即掛斷電話。隨后再找一家。他在機場接的單子多,大有選擇余地。他打的第三個電話解決了問題,那家旅行社稱他們可以提供袁傳杰需要的服務。但是希望能夠當面商定有關的細節。

“怎么跟先生聯系呢?”

袁傳杰說此刻他在昌吉,不在烏魯木齊。

“沒問題,請告知您住的酒店和房間。”

該旅行社在昌吉駐有分支機構。他們反應很快,不過半小時,有人按了門鈴。袁傳杰過去開門,門外格外明亮,亭亭玉立站著兩位年輕姑娘。

“您是袁先生?”

袁傳杰沒有說話,轉身把她們讓進屋里。

兩位姑娘一高一矮,都訓練有素,她們給袁傳杰遞名片。其中一位留短發者為業務經理,姓王,個兒高,模樣精干。另一位姓黃,腦后晃一束馬尾巴,個小,活潑,形象可人,袖珍型美女,這是業務人員、助手。兩人似有分工,高個兒王姑娘主談,商量細節,計較珠錙,小個兒黃姑娘插嘴,開玩笑調節氣氛。東問西探。打聽虛實。

“袁先生哪里人啊?”小個黃姑娘問話時側腦袋,甩頭發,表情很天真。

袁傳杰說,他從北京來。

王姑娘說,旅行社可以為袁傳杰包一輛車,有數種車型可供挑選,不同車型的報價不同,彼此差別不小。她推薦上海通用的一款新型別克車,說這種車跑起來平穩,空調也好。袁傳杰搖頭,說眼下這種天氣。用得著空調嗎?他要了一輛普桑,說這就行了。姓黃的小個姑娘哎呀一聲。說怎么可以呢。

“袁先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用的車得相稱啊。”

袁傳杰說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他是因為不喜歡跟三教九流一堆人擠在一塊亂哄哄四處走。所以才想多花點錢,自己行動。

“袁先生怎么看怎么像個領導,”小黃姑娘說,“不會是個大領導吧?”

袁傳杰說有這樣的領導嗎?身邊沒個人跟著?

小黃姑娘咯咯笑,說領導就不會碰著情況嗎?領導碰上情況時很不一樣的。

袁傳杰說那可能吧。

旅行的有關細節一一探討完畢,包括費用。費用不低,比旅行社提供的團組游報價高出許多,袁傳杰把理由一一問明,即點點頭,不再表示異議。王姑娘出示一份標準合同書,把雙方商定的內容填寫在條款的空格里。她說她們旅行社管理很規范。

“袁先生可以再慎重考慮一下。”她說。

考慮什么呢?她做了進一步解釋。她說前往北疆的旅行有數種選擇。既可乘車,又可乘機。乘車花的錢相對少,耗時較多。比較累人。乘機則是由烏魯木齊直飛阿勒泰,再從那里換乘車輛走,時間省很多。當然價格也要高一些。如果按雙方剛商定的這種方式旅行,花的錢不比乘飛機少,耗的時間卻要多。這些情況,她有責任向客人解釋清楚,以供客人最后選擇。

袁傳杰說他一向不喜歡坐飛機,不到萬不得已不坐,因為他特別擔心安全問題。他還對王姑娘加以稱贊,說不錯,你們對顧客這樣解釋是負責任的。

小黃姑娘又在一邊叫,說哎呀袁先生肯定是領導。講話就不一樣。

袁傳杰說他領導誰呢?魚。他是研究員,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他們公司總部在北京,主營水產品,魚蝦蟹貝,紫菜海參,都搞。生產,加工,銷售,出口。他在公司里搞一點養殖研究,也處理部分批發業務,手頭上經過的魚貨很多,或者說,領導過很多魚,不以斤論,以十萬噸、百萬噸計。

倆姑娘都笑。特別是小黃。咯咯咯樂壞了。她說袁先生還真逗。難道袁先生這回是來干這個的?到北疆研究魚,然后批發,拿去出口?

袁傳杰說真是有點逗。搞不搞出口不好說。這回真是來研究魚的。這去的北疆哪里?阿勒泰地區,阿勒泰最有名的去處是哪里?喀納斯湖。他就是特地往喀納斯湖去的。那兒有一條大魚,特大,就在喀納斯湖水里。

小黃姑娘說不對的,那不是魚,是喀納斯水怪。

袁傳杰說這是一種通俗說法,或者說只是一種被媒體不斷炒作因而廣為人知的傳說。其準確性有待研究。人們所說的喀納斯湖水怪應當就是湖水里生長的大魚,俗稱大紅魚,學名哲羅鮭。他親自研究過。

小黃姑娘大笑,她說袁先生這么有把握啊?聽說水怪怪可怕的,爬上岸能吃牛吃羊,人那當然也吃得下去。它藏得可深,多少人到那里去找它,至今還沒有誰真正看到過。據說有一年人們運去幾條大船,在喀納斯湖里撒大網撈它,網全破了,卻沒見到水怪影子。還有一回人們把十幾架攝像機放到水下守候,想把它拍下來,機器全都進水啦,水怪還是一個影都不現。

袁傳杰干巴巴道。他知道它在哪里。

“我是研究員。”他說。

袁傳杰按對方要求出示了身份證,讓兩位姑娘將證上的號碼記錄于合同書上。他簽了字,按照雙方約定立刻交納部分款項,并得到小黃姑娘開據的一紙收據。他說行了就這樣吧,明天一早動身。

他提了個要求,請旅行社給他安排一位合適的導游,會不會捉魚不計較,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必須是男性。

“我這人很無趣。”他說,“別給我找多嘴的,太好奇的也不要。”

兩姑娘頓時不自在了,她們面面相覷。

“袁先生。您是,這是……”

袁傳杰一聲不吭。

袁傳杰在消失的第三天才引起注意。

袁傳杰精心策劃了自己的這一次消失,其要點是不讓人及時注意到。他選擇的機會很特別,以前往北京參加活動為由離開。臨行前他依例向市長齊斌報告,說自己參加畫展開幕式后要利用一點時間,到國家幾個部委聯系工作,因此得晚幾天回來。市長想也沒想就滿口應允。副市長們到首都出差,通常都不會只辦一件事情,袁傳杰買一張機票,千里迢迢趕赴首都,只到中國美術館挺胸背手去背誦一段講稿,未免成本太高,順便多辦一些事情符合提高行政效率精神。誰能想到袁傳杰是另有圖謀。應當說袁傳杰機會挑選得很準確。如果他在本市忽然不見,不出幾小時就會滿城聲響,因為身邊盡是眼睛。去了北京就不一樣,那里的眼睛比這里多得多,但是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少有看他的。袁傳杰選擇的時間也頗具匠心:他消失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接下來是雙休日,不上班,一般不找人。找不著一般也不會大驚小怪。

但是也有意外。星期日下午,有人找他了。

那一天市長齊斌在省里開會,他從省城掛來電話,要政府辦公室主任張耀急找袁傳杰,讓袁趕緊給他回個電話,有事相商。

“他可能還在北京辦事,跟我說過的。”齊斌說,“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機就是掛不通。奇怪,難道是丟手機了?”

市長以為袁傳杰在北京碰上了雙休日,辦不了事情,因此滯留不歸。問題是再怎么有事,聯絡渠道也應當保持暢通。如今街上走來走去拾破爛的都知道在腰間別只手機,下載幾條彩鈴,以備開展業務。袁傳杰身為副市長,擔任一定職務,負有一定責任,分管的工作不少,找的人很多,下級有難題要請示,上級有指示要下達,都需要聯系。這人以往一向很注意,除進入一些規定必須關機或者手機信號給屏蔽掉的重要場合,手機總是開著,半夜三更亦不例外。這回讓市長找不著,還真是挺奇怪。

政府辦主任張耀不敢誤事,趕緊親自打電話聯系,這一聯系即讓他目瞪口呆:袁傳杰果真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本市駐京辦得到了袁傳杰的最后蹤跡,那是一個電話。上周五上午,袁傳杰從中國美術館返回后不久就自行離開駐京辦,沒有誰看到他。但是并非不告而別,他給該辦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已經動身,有重要事情要處理,就此離開,不回來了,駐京辦不必再操心安排他的各項事務。主任不禁發急,說市長去哪呢?司機還在這待命吶。袁傳杰說不用了,有車,現在就在車上。主任猜想袁副市長辦的事可能比較敏感,因而叫了北京哪個朋友或單位的車用,這種事主任當然就不好多問了。

袁傳杰這個電話非常有必要。一聲不吭悄悄消失掉可不行,駐京辦立時就會鬧騰開來。所以這個電話也屬精心策劃。此后袁傳杰再無音訊。

張耀詢問了可能知道袁傳杰行蹤的每一個人,包括政府辦負責處理袁副市長工作事務的副主任、相關科長和袁的秘書,每一人都知道袁副市長去了北京,行前均有若干工作交代,卻沒人知道他此刻何在。張耀給袁傳杰的妻子打了電話,小心翼翼地詢問袁副市長可能什么時候回來?副市長夫人在本市教育局工作,她對其夫行蹤也不清楚。她說袁傳杰星期五上午來過一個電話,問了兒子學習的一些情況,他們的兒子今年讀初三,下個月將參加中考,袁傳杰挺留心這事,怕兒子不認真學習,偷偷玩電子游戲。袁傳杰告訴其妻,他在北京還得呆幾天,有一個重要會議。他讓妻子不必給他打電話,因為會議比較特別,手機不能開,開也沒用,信號全都屏蔽掉了,聯系不上。等可以聯系了,他就會打電話告知情況。

“你管好兒子。”他說,“其他的別操心。”

市長夫人顯然還是有點操心的,沒人問起可能不注意,政府辦主任一打電話。除了問袁副市長什么時候回來,還打聽他電話里都說了些啥,問得太細致太過頭了,不比平常。市長夫人有些不安了,她在電話里詢問說,袁傳杰到北京開的什么會議?牽涉國家機密?是不是臨時通知的?怎么原先只聽他講過畫展,沒講還有會議?

張耀支支吾吾。只說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電話也沒什么大事,就因為市長有個批示要辦理,想知道袁副市長什么時候回來。

張耀立刻把情況急報市長齊斌。齊斌還在省城,聽完主任報告,他在電話那頭好一陣不出一聲。

事情挺棘手。袁傳杰不是一般人物。一個設區市的副市長,重要官員。這樣一個官員突然找不到了,這可比一個初中男生挨老爹一巴掌拿了幾塊錢離家出走要復雜得多。袁傳杰這一級別干部是省管干部,如確實意外失蹤,無論疑為何故,都應當立刻向上級報告,否則萬一有事,責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由于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況無法及時聯絡,這時候匆忙報告就屬極不慎重。袁傳杰是去北京聯系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領導多,會不會還真是碰上了某個特殊事情要處理?要是他在那邊忙碌,這邊報稱失蹤,笑話就大了。類似消息只要一出去,立刻就會沸沸揚揚,傳聞滿天,人們馬上會問他怎么啦?被犯罪分子劫為人質,還是自己犯事了?如今報紙上常有類似報道。某腐敗官員在落網之前聽到風聲,遠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發布紅色通緝令。等等。袁傳杰來的是這一手嗎?他犯的案子一定夠大了。是單純的經濟案嗎?有沒有女人摻雜其間?也許還不止一個女人?

所以齊斌會在電話里沉吟,說不出一個字來。

老半天,他問了件事:“你找過安辦劉志華沒有?”

張耀說沒有,不敢驚動太多人。

“問他。包括臺風前后的情況。讓他想一想,袁副市長是不是說過些什么。”

張耀說好的。立刻就辦。

齊斌讓張耀迅速搞清情況,內緊外松,千萬不要弄得到處聲響。等情況明朗些,比較有把握再決定如何處置。

“記住了,”他特別強調,“安辦,還有臺風。馬上給我搞清楚。”

市長齊斌為何如此關注安辦?這有原因。安辦即“安全生產委員會辦公室”。同時掛安監局牌子,為市政府轄下處理相關安全事務的工作機構。該辦職能范圍很寬,任何地方發生大宗礦難,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一定有該機構的官員。其它如重大車禍、廠房倒塌、鍋爐爆炸,甚至歌廳失火傷人之類事件,他們均參與處置。此刻袁傳杰雖失去蹤跡,卻未發現涉嫌重大傷亡,尚未牽扯哪條人命,包括他自己,為什么找他要查至安辦?原來袁傳杰在本市管這攤,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長。

本市安辦主任叫劉志華,跟其他相關人員一樣,他對袁傳杰行蹤一無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況,比較特別。

“感覺有點異常。”他說,“臺風來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樣。”

他說袁傳杰。袁傳杰哪里讓他感覺異常呢?交談,還有情緒。

半個月前,本市經歷了一次意外的臺風襲擾。說其意外,是因為來得特別早。本市地處沿海,難免受臺風眷顧,每年都得迎接幾場。歷年侵擾本市的臺風多在七月之后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臺風就從太平洋直跑過來。氣象臺預報臺風可能襲擊本市之初。幾乎沒人相信,都覺得那些再世諸葛一向喜歡喊“狼來了”,這狼遠在太平洋里。哪一年都一樣,得在那里頭使勁撲騰撲騰游一陣子。哪能說來就來。因此一些領導層層開電話會議,發明傳電報。極其嚴肅地部署防風抗災,調門很高,其實心里大多沒太在意,只因氣象部門喊“狼來了”,再怎么也得跟著一起喊喊。袁傳杰卻不同,他沒太吭聲,但是臉色變了。

“真是。”他說,“媽的。”

細論起來。臺風、地震、洪水之類都屬天災,歸老天爺直接安排,袁傳杰夠不著的。雖然他管安全。臺風惹的禍性質略有不同。不像礦難等重大責任事故多屬人為,這一點袁傳杰比誰都清楚。但是他罵娘,極不高興。袁傳杰為人比較沉,笑容不多,平時卻很克制,很少有人聽他罵過娘。

他叫了安辦的劉志華,還有數位相關官員去了東嶼灣。東嶼灣位于本市北部四都河的人海處,海灣寬闊,兩側丘陵環抱,外海有東嶼等小島和礁盤聳立,斷斷續續連為一線,組成天然屏障遮擋風浪,灣內水深潮緩,水質優良,是一個極好的漁場。東嶼灣北側為鄰市的轄區,不歸袁傳杰操心。南側則分屬本市兩個轄縣,為全市范圍內最大的海水養殖區,沿岸漁排延綿,網箱相接,縱橫數里,有“海上漁村”之稱。

袁傳杰說,這種地方最薄弱。全是木頭房子,綁在泡沫浮子上。這里水下網箱里養的魚可能數十萬數百萬計,水上木頭房子里少說住著幾千個漁工。有的拖家帶口。連同他們的家當和狗一起漂在水面。漁排上連歌廳飯館都有,夠熱鬧的,卻都像膠水粘的一樣,最經不起臺風。用不著十二級,有個八、九級就一塌糊涂了。

“咱們讓臺風別往這邊來,別那么大。做得到嗎?”他說,“無能為力。”

“袁市長放心,沒有問題。”

林和明鄭重表態。說他們絕不會掉以輕心。全縣上下已經做好準備,嚴陣以待,一定把災害損失減到最小程度。林和明是副縣長,個兒瘦小,模樣精干。也就三十出頭。他們這個縣占據了東嶼灣最好的幾片海域。漁排最多。他在縣里分管安全,袁傳杰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專程從縣里趕來陪同袁傳杰做防災檢查。袁傳杰一行駕到那天。太陽高照,天氣悶熱,氣溫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傳杰說這天氣不大對頭。

“最怕的不是天氣不對頭。”他說,“怕人不對頭。”

林和明說袁市長指示非常重要。他們已經開過動員會了。從上到下。縣鄉村層層動員。縣里提出口號,叫做“高度重視,緊急行動,厲兵秣馬,全力以赴”。不容許有絲毫的懈怠。他們制定了幾套應急預案,把東嶼灣這一帶的抗災作為全縣重點,要確保漁排和漁輪人員的安全。臺風不來便罷,一旦來襲,緊急處置機制馬上就會啟動,漁排和漁船上的人員會立刻撤離,各項安全救援措施會一一落實到位。

袁傳杰在鎮上開了個短會,聽了縣里、鎮里的匯報。其他不議,就講漁排人員安全。林和明以及縣里鎮里有關頭頭,包括該縣公安、衛生、交通、漁業部門的領導一一介紹了情況。場上基本都是負責官員,見多識廣,水平不低,經驗很豐富。表達很清楚,有關措施考慮得相當細,有措施有保障,講得都不錯。

林和明說:“袁市長給我們指示一下?”

袁傳杰睜著眼睛盯著與會者。一聲不吭,就像沒聽到一樣。

“市長,袁市長。”

袁傳杰這才回過神來。

他說了句話:“咱們受不起的。”

沒有指示。他說走吧,看看去。

袁傳杰頗顯失態,在眾人面前。但是不僅就此。離開會場后,袁傳杰帶著縣里鎮里六七位官員,上了停在碼頭邊的一條快艇,是當地公安邊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務艇。靠碼頭這一側有大批漁排,袁傳杰卻不看,他讓警務艇離開漁排,往外海方向遠遠開去,有如準備遠遁。

海上泊著幾條船,是運輸船,載運養殖飼料的。袁傳杰說:“靠上去。”

那時候海上沒有風浪,水面平穩。但是畢竟是在水中,兩船相靠也不容易。駕駛快艇的警員減速,倒車,側身,小心翼翼往運輸船舷上挨。袁傳杰在那時問了句話:“有麻煩時,你們怎么安排這些船只人員撤離?”

鎮里書記鎮長立刻報告,說他們研究了多條具體措施,老辦法之外有新辦法,例如采用現代通訊手段。用手機群發短信。

警務艇靠上運輸船,袁傳杰說過去看看,隨行的幾個官員一起攔他。警務艇與運輸船間有高差,把一條長踏板搭在警務艇上部和運輸船舷間,有如一條天橋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里晃,天橋不過一板,如此狹窄,讓人看了頭昏,哪里敢走。副縣長林和明說不行。太危險了,市長不能動,有什么事把船老大叫過來問問就行了。

袁傳杰不聽,非上那船不可。他說:“你們不知道我干什么出身的?”

于是無話。袁傳杰抓著繩索,走過踏板,上了那運輸船。

他的動作很熟練。相當平穩。袁傳杰自稱“研究員”,那不是瞎話,他真有職稱,就叫研究員。袁傳杰是學水產出身的,水院出來后到中科院屬下一家海洋研究所讀研,畢業留所工作,搞海水養殖項目。后來到本市掛職,末了留了下來。袁傳杰在本市干過海洋漁業局長,當年經常來去于東嶼灣,本地網箱養魚的發展跟他莫大相關。所以臺風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擺就往海邊漁排這里跑,很自然,不奇怪。袁傳杰當年常來去于海上,此刻船間行走依然從容。隨同的幾位官員比較麻煩,他們都沒在海上養過魚,類似動作未曾練習過,壓力很大。但是市長走在前邊了,硬著頭皮他們也得跟。幸好那會兒風平浪靜,有驚無險,大家魚貫而過,倒也平安無事。

袁傳杰查看了運輸船的各項設施,詢問船老大做了什么防風準備。他對如何通知人員撤離格外關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機。船老大說這里沒信號,用不上的。

站在袁傳杰身邊的林和明不禁臉色一沉,回頭喝問跟在身邊的鎮里頭頭:“怎么回事?你們怎么說的?”

鎮書記和鎮長面面相覷。支支吾吾。他們說信號嘛應當是有的,可能弱一點,因為機站會遠一些。除了手機,也還有其它這個那個辦法。

袁傳杰把手一擺,厲聲:“別說了。”

當下氣氛為之一變。袁傳杰也不說話,掉頭離開運輸船,順船間踏板往回走。眾官員知道袁傳杰抓住把柄了,不高興了。免不了個個尷尬,小心翼翼,跟后邊魚貫而出,沒人敢說話。眼看著袁傳杰走得還是剛才那般平穩從容,卻不料有一個小浪掀動,船只輕輕一晃,幅度很小,別人沒怎么樣,袁傳杰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腳下一絆,身子一歪,徑直從天橋掉下來。還好那時他已經走到警務艇這頭,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員身手敏捷,眼明手快。一拽,剛好把他拉住。

眾目睽睽之下,袁傳杰差一點掉到海里,成為落湯市長。讓身邊人驚訝的是他居然不吭不聲。摔下來那會兒只是大睜眼睛,連本能的一聲驚叫都沒有。情形十足異常。

回到碼頭,袁傳杰也不多說,對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臺風到的時候,你必須在這里。”

林和明說:“市長放心,我親自坐鎮。”

袁傳杰說,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電話或者手機突然響鈴,那肯定是大事。現在他最怕的是到時候沒有一點聲音。說是什么都考慮到了,準備好了,群發短信,萬無一失。事到臨頭才突然發現原來海上根本就沒有手機信號!

林和明說他立刻徹查,切實落實市長指示,保證杜絕一切隱患。

袁傳杰還是那句話:“你知道咱們受不起的。”

旅行社給袁傳杰派來了一個導游,安排并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傳杰要求,他們派來的是個男子。這人叫陳江南,身材瘦小,模樣沉穩,約三十出頭,兩個眼睛挺大,有神,很靈活,在袁傳杰身上轉來轉去,一副精明模樣,挺開朗。按照約定,陳江南一早來到園林賓館。帶著一輛普桑車,還有一位司機。這人不像昨晚的小黃姑娘那樣表現出強烈的好奇心,他不追問袁傳杰為何到喀納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準備買魚并圖謀出口,不顯得特別多嘴。但是一出場就跟袁傳杰鬧了個不愉快。

他說喀納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聞了嗎?”

袁傳杰當即沉下臉來,追問怎么回事。陳江南告訴他,新疆電視臺早間播了一條新聞,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發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區氣溫偏高,融雪加快。這四五天里又接連降雨,引發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區數處淹水,電視新聞里播了城中水患畫面,相當嚴重,當地正在組織抗洪搶險。

袁傳杰異常惱火:“怎么這也鬧災?”

陳江南說老天爺的事。咱們管不著啊。

這還有什么話說?

陳江南說袁先生咱們現在怎么辦?只能改變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州里走走?這一帶其實很有看頭的。附近的吉木薩爾縣是唐時北庭都護府故地,當年邊塞詩人岑參在那里寫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千古傳唱。還有宋時的西大寺,壁畫非常獨特。阜康市境內,東天山主峰博格達峰下的天池,傳說更悠久了,據說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時,跟王母娘娘約會的瑤池。古時候男女領導約會,挑的當然是好地方,咱們去感受一下?

袁傳杰搖頭。他說不行,不能就這么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納斯。

“發洪水呀!”陳江南大睜眼睛道。“過不去的。”

袁傳杰牙齒一咬,下了決心。他說它發它的洪水。咱們走咱們的。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這么巧還有什么說的?趕上了就上。

陳江南反對。他說不行,這種情況沒法安排。他們得為游客的安全負責。袁傳杰說沒讓旅行社管那么多,走。抓緊。昨晚雙方已經商定了,確定的事情就執行,不能違約。陳江南強調他們沒有違約。他們也不希望改變計劃,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災屬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變行程不屬違約。情況就是這樣,確實沒有辦法。他們無能為力。袁傳杰不聽。

“講那么多干什么。”他說,“別浪費時間。”

他警告,說不要以為一句“無能為力”就可以把什么都搪塞掉。陳江南再拖延。他會立刻向其公司投訴,如果公司決定違約,他決不會放過,直至訴諸法律。

陳江南只得起身。跑到外頭去打手機。這電話打了老久。

末了他回來了,臉上極不情愿:“走吧,袁先生。”

他沒多說,不講這走的哪里。袁傳杰也一句不問。

他們上了車。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納車。車門的玻璃窗沒有電控升降裝置,靠搖把上下。車況老舊,顯然已經接近報廢,看模樣還能跑,作為旅行專車。跟所謂“成功人士”倒也確實不甚相配。其好處除了費用相對便宜,應當還有一條,就是格外不顯眼。開車的駕駛員姓蘇,小蘇。年輕小伙子,個頭高大,模樣樸實。

袁傳杰坐上車后排。陳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車啟動,“轟”一下朝前一躥,車身到處咯咯發響,袁傳杰抓緊手把,看著轎車快速駛離園林賓館。不一會兒車子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這天天氣很適宜行車,陰天,沒太陽,氣溫不高不低。公路順天山北坡蜿蜒,沿準噶爾盆地南緣行進。天地開闊。蒼茫遼遠,雄山大漠間景色萬千。袁傳杰置身其中,那么多景致可供努力欣賞,他竟渾然不覺。車駛上高速公路后,他就把身子歪在后排座椅上。一眨眼間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車身的持續搖晃中沉沉入睡。無盡風光盡在夢外,如此旅游。

他醒來時車停在路邊,那時已經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無一人。司機小蘇下車解手。陳江南跑到前邊打電話。袁傳杰看到他把右手舉到空中,一邊打電話一邊比手勢,動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面部表情豐富。

這人表面上笑模笑樣,其實很警覺。他不在車上打電話,盡管袁傳杰睡得失去知覺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夠遠。不讓袁傳杰聽到他跟人通話的內容。

回到車上時。看到袁傳杰已經醒了。陳江南主動招呼,問袁傳杰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袁傳杰說他是床上難眠,車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車而不要飛機。

陳江南笑:“趁這時間。給袁先生介紹一下情況可好?”

袁傳杰點頭。

陳江南開始其導游事項。他對袁傳杰說,從昌吉到喀納斯有幾條路線可供選擇。通常是先到布爾津,然后再往喀納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選一條,兜個小圈,先到阿勒泰,從另一側進布爾津再走喀納斯。這樣走路程長一點,路況好一些。但是現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問題了。他剛用手機了解過情況,那一帶確實突發洪水,看來挺嚴重。

袁傳杰問:“有沒有人員傷亡情況?”

陳江南說不清楚。

“道路橋梁怎么樣?”

陳江南還說不知道。

袁傳杰即批評,說看陳江南不停地打電話,都干什么了?跟王母娘娘談戀愛?沒掌握住情況嘛。陳江南不禁發笑,說袁先生真是有點脾氣。如果袁先生來當他們老板,他可就完了蛋。其實袁先生不用管那么多,考慮自己就可以了。這么鬧洪水,還干嗎去?難道是視察災情,像那些領導似的?

袁傳杰說此間災情不歸他視察。他到這里不研究這個。

他們繼續前進。越過克拉瑪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陳江南向袁傳杰推薦途中的魔鬼城,說那是一種風蝕景觀。大漠里風沙大,飛沙走石。大漠里的山嶺石頭常年受風,數億數千萬年下來,就給風沙雕刻得奇形怪狀。有的像人頭。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樹,還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順道欣賞一下?袁傳杰看著窗外一聲不響,對陳江南的話充耳不聞。

陳江南很知趣,即閉嘴。袁傳杰卻說話了。

“喀納斯湖水溫大約幾度。這時候?”他問。

陳江南搖頭,他說估計水溫相當低。喀納斯在北疆,歐亞大陸的深處,中國版圖的最西北角,緯度高,氣溫低。喀納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個高山湖泊,冬天里湖面結冰有幾米厚,封凍期長達四五個月,眼下化凍開湖沒多久,冰峰雪水匯到湖里,湖水肯定冰涼。

“是友誼峰下來的雪水嗎?”

陳江南說不光友誼峰。那兒有好幾座山,友誼峰是主峰。喀納斯湖與友誼峰還有一段距離,到友誼峰就到國界了,中國、俄羅斯和蒙古以它為界。

袁傳杰還講水溫。說估計那條魚的皮一定挺厚,否則不能耐寒。陳江南問是哪條魚?袁傳杰說就人們所傳的喀納斯水怪,它其實是魚。

陳江南說這東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幾百歲上千歲了吧?眼下大家興致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于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覺得它好吃,或者還能拿去出口賣一個天價?所以它得藏到喀納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傳杰說它藏得了嗎?不會無能為力吧?

中午,他們在路邊找了一家維族飯館,一人吃了一碗拉條子。現拉的面條。煮熟后汆涼水,伴菜吃,風味很特別。袁傳杰吃著面,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飯館。他從飯館旁的小路拐到房后,沿一片籬笆走上一個坡坎。這時后邊傳出聲響。扭頭一看,是陳江南跟了出來,緊隨不放。

“袁先生內急?”他說,“鄉下地方,找個背人處就行了。”

袁傳杰不答話,也不解手。掉頭走回飯館,接著吃那碗面。

原來陳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強。同時他也多嘴。他在飯館里向袁傳杰介紹自己的來歷。他說袁先生一定聽出點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東。十多年前他在山東一所師范專科學校讀書,畢業后恰有個機會,報名支邊到新疆工作。后來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并不是專職導游,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劃和項目推介,由于袁傳杰要求的導游必須是男性,他們那里此刻可供派遣的只剩幾位小姐,因此就由陳江南跑這一趟。實際上他搞旅游是后來的事,之前他做什么,很少有人能夠猜到。他當過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辦公室從事過文秘,還干過刑偵。有一次追捕嫌犯,開槍時有誤,傷了路旁的群眾,不好再干警察了,才改行從事旅游。

“我練過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斗基本功還行。我帶團特別注意安全。袁先生咱們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么事。”

頗有些弦外有音。袁傳杰沒有管他。

吃完飯繼續前進,袁傳杰還那樣,一路睡覺。他們的普桑車駛出大漠。經福海,繞過烏倫古湖,該湖藍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云天,儼然一個北疆大湖。行進整整一個白天,傍晚前轎車越上一道山嶺,司機小蘇說,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兩條山嶺之間的谷地里。陳江南給袁傳杰解釋名詞,說阿勒泰地區屬哈薩克自治地方,阿勒泰這個地名出自蒙語,意為“金山”。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曾經經過這里,遠征中亞、歐州。也有人說阿勒泰其實為“冬窩子”之意,是古時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駐留之所。

袁傳杰問:“洪水在哪里?”

陳江南一時語塞。

他們進了阿勒泰市區。到了預定的賓館,陳江南在大堂辦理入住手續時,第一句話就打聽:“昨天阿勒泰沒發大水?”

還真是發了。服務員說洪水從河里漫上來,嘩嘩嘩好大,卡車都給沖走了,嚇人得很。城里低洼路段被水淹沒。好在來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爾津那邊咋樣?”

服務員說布爾津不能去。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這邊更大,路都給沖壞了。這邊旅行社的喀納斯游已經全部叫停。

陳江南掉頭看袁傳杰。袁傳杰越發臉臭。他們都沒說話。

他們去賓館餐廳吃晚飯。這家賓館環境優雅,綠樹滿園,一片一片,挺拔高大,全是白樺樹。初夏時節,嫩葉滿樹,晚風中處處新綠。他們這一路都逢陰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陽斜照,白樺林間閃閃爍爍,都是陽光的碎片。

陳江南說這是北疆。植被獨特,往喀納斯更鮮明,類似歐陸風光。

飯后走出餐廳。太陽已經落山,黃昏迅速降臨,氣溫也低了下來。陳江南說今天這一口氣跑了七、八百公里,當年穆天子約會王母娘娘怕也沒這么急,袁先生一定累壞了,早點休息吧。袁傳杰點頭。他們進了房間。袁傳杰住一個標間。導游和司機住隔壁一間。袁傳杰沒多耽擱,進房間擦一把臉,找件夾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門緊閉,那兩個人悄無聲息。

他輕輕關門,獨自離開賓館。外邊已經發暗,他穿過公路走向城區。

他在市區外圍的克蘭河上找到了洪水,這條河河面寬闊。站在跨越河面的大橋上,只覺橋下河水浩蕩。橋上的路燈光投下河面,即讓奔騰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只見水流湍急,奔流之聲轟隆轟隆,千軍萬馬一般,果然如賓館服務員所形容。叫“嚇人得很”。袁傳杰站在橋的中部往下看,觀察洪水,好一會兒抬頭,意外發覺橋那頭有一個黑影,不動聲色呆在暗處,是一個人。

那會兒橋上很安靜,行人極少,偶有來去,都是匆匆走過。北國晚間,山風強勁,涼意襲人,這種時候,還會有誰如此沮喪,到這里來尋找洪水?

袁傳杰快步過橋,沿一條大道走向城里。北疆內陸城市晚間比較冷清,街道寬闊,路燈明亮,但是兩旁商店多已關門,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熱鬧之際。袁傳杰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記隨處可見。大街人行道這一片那一片鋪布淤泥。還沒來得及清除干凈。一個沿街小公園地處低洼,眼見得一片狼藉,顯然是被洪水整個淹沒。一條道溝嚴重破損,路面上豁然一個深深的大洞,洞旁磚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從下邊進涌而出造成的破壞。但是路兩側建筑完好,沒有倒塌,可推測人員基本安全,應當不會有什么傷亡。

袁傳杰獨自夜游阿勒泰市區,東轉西轉,漫無目標,徒步行走,如陳江南所笑,叫“視察災情”。整整走了近三個小時,然后返回。再上大橋時,他又駐足不行,俯在橋中部欄桿上,臉向橋下水面,靜靜傾聽。夜幕里河水咆哮,聲響駭人。他閉起眼睛,一動不動就那么靠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北疆深夜,溫度降得很快,袁傳杰雖穿上夾克,依然感覺挺冷,直捱到渾身冰冷實在呆不下去了,他才悻悻離開,高一腳低一腳走回賓館。

夜游期間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見異常,卻也有一兩瞥間,似乎又看到了大橋頭的那個黑影緊隨不放,恍恍惚惚有如夢境。

回到賓館已是深夜。袁傳杰注意到隔壁房門緊閉,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們繼續動身前往布爾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陳江南卻再沒動議改變計劃,可能因為清楚客人不會接受。袁傳杰這人話不多,卻特固執,所謂不見棺材不掉淚,沒到徹底絕望,顯然他不會放棄,只好見了棺材再說。

布爾津距阿勒泰近百公里,他們走了將近四小時,途中有幾處地段修路,施工人員在緊急修復水毀路面,車輛因之滯留。多費了時間。總的卻還順利。

袁傳杰又是那句話,他問陳江南洪水在哪里?

陳江南笑,說一路上水可大了,沒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傳杰幾乎睡了一路,跟頭天一樣。別說路旁的大水,北疆風光于他也是不視不見。陳江南說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沒合眼。袁傳杰不置一詞,沒聽到似的。

到了布爾津已是午后,他們在縣城略事休整,草草午餐。布爾津風情獨具,街道很寬,兩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樣。造型雅致,陽光照耀下特別明麗鮮艷,如陳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種歐陸景象。他們把車停在城市外圍,一條河流在那兒浩蕩西去,江面格外開闊。流速不急不緩,水量顯得非常豐沛。這是布爾津河。

陳江南說袁先生找洪水嗎?在這里。

袁傳杰問:“河水往哪去的?”

陳江南說它出國去了。布爾津河是從北邊喀納斯那里流下來的,經布爾津縣城后匯入額爾齊斯河。額爾齊斯河向西流出國境。到哈薩克斯坦的齋桑湖,再北流入俄羅斯,匯進鄂畢河,流往北冰洋,額爾齊斯河是中國境內唯一一條北冰洋水系河流。

袁傳杰說這跑得遠啊。

陳江南說大約三千公里吧。袁先生跑得怕更遠些,從北京到布爾津。

袁傳杰沒有吭聲。

午飯時陳江南推薦一種飲料,叫“格瓦斯”。說是俄羅斯那邊來的,口感獨特。袁傳杰嘗了一點。果然挺特別,微酸,有點酒精度。正喝著,陳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著飯館一角的電視機說:“完了。”

不是電視機完了,是電視機的畫面:當地電視臺正在插播一則通告,是布爾津旅游部門關于喀納斯湖旅行的。通告說,由于近日接連降雨,山洪爆發,前往喀納斯的道路多處嚴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車輛和游客受困滯留于山間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門正在全力搶修道路,預計四天之后可以全部修復。在有關方面發布通行通告之前。請大家暫停前往,以免被困于途中。

陳江南說:“就到這里吧,袁先生?”

袁傳杰把飲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機屏幕,屏幕上沒別的內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復播放。袁傳杰神色慘淡。

陳江南說:“我說過的。不可抗因素,無能為力。”

袁傳杰一聲不吭。

袁傳杰蹤跡的線索最終還是從北京找到。

袁傳杰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謀殺,估計也不會在別的地方,就在那里。如果他真有什么特殊事項要辦理,更極端點說,如果他因為某種緣故。在經過一番精心策劃后準備潛逃,永久消失,其暗跡也是隱自北京。

市政府辦公室主任張耀把尋蹤重點放在北京。時間緊迫,他得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搞出點眉目,以免誤事。星期天下午發現情況異常,當晚多方聯絡。沒有進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動身,親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資深科長著便衣與張耀同行,這人長期從事刑偵工作,辦案經驗豐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長齊斌同意讓公安人員參與。袁傳杰是現任副市長,不管他是出意外還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緣故卻遭無端懷疑,同樣影響惡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請專家參與,盡快弄清情況,才好決定。市長特別強調,在情況尚未明朗前,須嚴格保密。

張耀與該科長著重查找袁傳杰的去向。他們覺得袁傳杰發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這人縝密、細心,他那種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場合,出事而不為人所知的機率很低。另外他們覺得袁傳杰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為之去了哪里。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經離開。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只到周邊走走,那基本上不會有事:如果他不聲不響就這么離開,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樣的話他一定是走得遠遠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選當然是飛機。

袁傳杰前往北京的機票是秘書在本市民航售票處定的,袁傳杰交代秘書買單程票,因為他在北京還要辦點事,回來的時間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傳杰是本市副市長,經常在本市媒體出頭露面,本市幾乎人人認識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遠走高飛而不讓人察覺、懷疑,他會選擇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購買機票。袁傳杰到達北京那天,本市駐京辦主任帶著車到機場接他,直接從出站口接到辦事處,此后他并沒有獨自外出時間,直到最后離開。他當然可能直接去機場,臨時買票動身,但是這人有“研究員”之稱。行事線條很細,一向很有計劃,應當會事先安排妥當。

駐京辦總臺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條線索。星期四晚,該小姐在總臺值班。她記得當晚八點來鐘有一輛小面包車停到辦事處門外,車上涂有某航空票務服務公司標志。那個時間恰是袁傳杰吃完晚飯,獨自在房間的時候。當時袁傳杰對辦事處主任說。晚上他要準備一下明天在中國美術館儀式上的講話,然后早點休息。

總臺小姐怎么會對某航空服務公司的標志有印象呢?因為該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門外有大幅標志牌和廣告,標有聯系電話。有心者路過一瞥,轉身就能取得聯系。

張耀他們立刻趕往該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個正著。購票記錄清清楚楚,顧客是用電話聯系的,服務公司當即送票上門,客人親自驗票,確認無誤。錢據兩清。購票人即袁傳杰。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烏魯木齊。

兩個追蹤者面面相覷。

袁副市長這干嗎了?烏魯木齊!

恰在其時,張耀接到了一個特殊的電話。卻是袁傳杰的妻子,副市長夫人。

她追問情況來了。此前張耀打電話問袁傳杰行蹤。把她問奇怪了,眼下輪到她來跟蹤追擊。她說家里有件事要找袁傳杰,怎么搞的,什么電話都找不著。手機一直關著。晚間也不開。奇怪了,從來都沒這樣過。他去北京開的什么會?加強安全生產管理的?高度機密?晚間也不能開手機?政府辦應當多少知道點吧?

這還能怎么辦?張耀主任支支吾吾,說袁副市長的那個會嘛,可能是比較那個那個。他也一直聯系不上。沒關系的。明天再試試。可能手機就開起來了。

那一刻他突發奇想,把市長夫人揪住了。

“有一個人從新疆打電話來,也是急著找袁副市長。”張耀問,“您知道袁副市長在新疆有什么事嗎?”

市長夫人茫然。她說不知道。他們家沒有誰在新疆。

“是新疆的烏魯木齊。”

市長夫人忽然脫口問:“一個醫生嗎?”

“好像。好像。”

市長夫人說,曾經聽袁傳杰說起過一個什么醫生,遠得很,在新疆那里。他是隨口提到的。他還說新疆不錯,臺風夠不著。

新疆那里有一個醫生,跟袁副市長有瓜葛。該醫生所居地方不錯,因為沒臺風。袁傳杰買了一張機票從北京悄悄起飛。事前做一番精細籌劃,抹除蹤跡再關閉手機。讓自己在這個信息社會里驟然蒸發,被疑為失蹤,緊急查找。原來沒大事,就是到一個臺風夠不著的地方找一個醫生。

這種設想十足荒唐。

值得注意的是臺風。袁傳杰心里的臺風情結相當之深。這有緣故。

前段時間,袁傳杰在氣象預報將有臺風來襲時去了東嶼灣,差點掉到海里。那時人們還多不以為然,覺得氣象臺那些再世諸葛就會喊“狼來了”。沒料幾天后臺風真的從海里跑上岸來,來者不善。簡直就是特意前來找碴。該臺風強度很大,比歷年同伙早了兩個來月光臨,于是大家有的忙了。

臺風登陸在黃昏,中心位置掠過本市南部,距市區近百公里。全市大雨如注,狂風呼嘯。臺風登陸當晚袁傳杰留守市區,帶著幾個人于滿城風雨中東奔西跑。按照職能分工。防災抗災事宜由防汛抗旱總指揮部調度指揮。另有領導專管。袁傳杰主要是安全一攤,這種時候關注點還在防范安全事故。大至泥石流是否毀村破路傷人。小至街上廣告牌被風吹倒是否禍及過往車輛行人,這種時候有的是事。天災之下,人力難及,有時實在無能為力,但是卻不能因此聽天由命,躲在家里喝茶睡覺。尤其是負一定職責者,這種時候哪怕什么都辦不了,最好還得出入風雨之中,“親臨抗災一線”,否則無事好說。一旦有事難逃失職之嫌。這道理各級領導都很明白。

當晚市安辦主任劉志華緊隨袁傳杰,,他們坐著袁傳杰的轎車視察市區各險要地段,體驗臺風之駭人。晚上十點來鐘,風雨略小,袁傳杰忽然要出城。北上。到東嶼灣去。

劉志華支支吾吾說了半句話:“齊,齊市長好像在那。”

袁傳杰一聲不吭。

很異常。一段時日以來他總這樣。

劉志華說的是半句話,意思卻已表達完整。他是提醒袁傳杰,此刻東嶼灣那邊的事情不勞袁傳杰太操心。誰在那兒呢?市長齊斌親自坐鎮。這種情況下袁傳杰不先打個招呼就撲上門去似有不宜。他的意思袁傳杰能不明白?可居然一聲不響。

臺風到來前,市長齊斌安排政府領導們分頭負責,袁傳杰及另一位副市長留市區,其他人下縣。齊斌自己去北部,控制全市情況。兼管鄰近東嶼灣的那兩個縣。通常情況下,除非他有所召喚,其他人管好自己的事就成,沒必要自行其是去瞎插手。

但是袁傳杰不管。一聲不吭他就撲了過去。

東嶼灣離市區有八十公里。有國道相連,為高等級水泥公路,路況很好,正常行車時間僅需一小時。當晚風勁雨猛,轎車不敢開快,整跑兩小時才到東嶼灣。袁傳杰一路既不說話,也不打電話,不向市長報告。也不聯系縣里鎮上,直接把車開到了東嶼灣漁港,停在幾天前他檢查防災時停過的地方。

海邊正亂。時已午夜,漁港輸變電設備為臺風所毀,停電,一片黑暗,但是漁港附近人頭晃動,風聲雨聲中人聲雜沓,電池燈光亂掃。袁傳杰當即色變。

東嶼灣位居本市北部,離臺風登陸點相對較遠,受到的波及略小。當天下午至上半夜也曾風雨大作。此刻雨不止而風漸息,臺風已到強弩之末,輪到岸上的人躁動不已。這一帶有大量漁排和漁船,臺風來襲前養殖主和漁工們統統上岸避風,那時大家知道保命要緊。待風雨稍平,命保住了,眾人的眼淚嘩嘩嘩就像雨一樣下來了:如袁傳杰所說,所謂海上漁村就是大片捆綁在泡沫浮子上的木頭小屋,哪里經得起強臺風摧殘。幾小時風雨大作,大片漁排被打得七零八落,散布于廣大海域,黑暗中海面上到處漂著漁排殘骸,其場面有如“泰坦尼克號”沉沒。被臺風摧毀的何止是水上木屋,這些木屋旁都有大片網箱,網箱里都養著魚,對養殖戶來說,這些魚就是錢,動輒數萬數十萬元甚至以百萬計,許多人全部的身家都在這里。活魚不同于細軟,無法撈出水席卷而撤,只能眼巴巴丟在海中,任憑風雨掃蕩。

所以臺風稍減人們就穿著雨衣套著水靴有的還打著赤腳迫不及待地聚集在漁港邊。晃來晃去滿岸是燈。人群中有人喊叫有人哭泣,一些性急的不等天亮就劃船下海,企圖趕去收拾殘局,搶回點老本。

袁傳杰罵娘,說:“媽的,媽的!”

這時他才打電話,找此地副縣長林和明。時已午夜,林和明卻未懈怠,手機還開著,沒有違背上級要求,有事一打便通。

“你在哪?”袁傳杰問。

林和明說他在東嶼灣。如幾天前他向袁傳杰保證的一樣,臺風未到,他就親自率隊到東嶼灣坐鎮指揮。這一次臺風雖然是在南邊登陸,對東嶼灣一帶的影響還是很大,災情相當嚴重,尤其是海上網箱養殖戶損失慘重。臺風中,縣鄉村各級領導干部堅守在第一線,帶領群眾抗災,齊斌市長頂風冒雨視察現場,做出重要指示,親自組織指揮,給干部群眾極大鼓舞。現在臺風影響已經減弱,各級領導干部依然毫不松懈,堅守崗位,務必落實齊市長指示,奪得抗災全勝。

“袁副市長有什么重要指示?”林和明問。

袁傳杰冷笑。

“你真敢啊。”他說,“馬上來東嶼灣。我在這里。”

“袁,袁,袁,”電話那頭聲音一下子變了,“我是,我是。”

“該有的人一個人都沒有!”袁傳杰厲聲道。“你這里出事了!”

林和明叫,他說不會的,他都安排好了,沒有問題的。

“住嘴!”

袁傳杰掛了電話。

袁傳杰和劉志華在海灣邊緊急調度,十幾分鐘后水上派出所的警員奉命趕到,鎮上干部亦來到現場,海灣邊的局面逐漸得到控制。袁傳杰追問情況,得知臺風到來時林和明確實在東嶼灣,陪同齊斌市長視察各防災環節。齊市長走后不久他才離開。林和明離開后,當地各方面干部覺得臺風過了,情況已經緩和,沒事了,一個跟一個接踵而去,睡覺的上床,吃宵夜的進店,受命值班的數人聚到鎮政府辦公樓,點起蠟燭圍坐打牌,都沒想到會有個袁傳杰一頭撲了過來。

袁傳杰怒不可遏,他罵夸夸其談,罵玩忽職守,說這能受得住嗎?受得住嗎?

這時有一個電話打到了袁傳杰的手機上,卻是齊斌,市長親自打的電話。

“老袁在哪里?東嶼灣?”

袁傳杰忍著氣,低下聲說是的,順道路過看看,情況不太好。

“你在那里就近指揮。”齊斌即下命令,“我讓他們書記縣長馬上趕到。”

市長怎么會知道袁傳杰的行蹤?原來是林和明給他打了電話。齊斌說,林和明正在處理一件事情,比較重要,剛才專門打電話向他請示。從抗災全局考慮,他同意了。林和明暫不返回東嶼灣。

“你全權處理。”齊斌說,“有問題給我打電話。”

袁傳杰一聲不吭。

放下電話后劉志華問袁副市長有什么事情?袁傳杰很失常,好像什么都沒聽到,唯表情沮喪。剛才還在發火,忽然沒了,話也沒了。

后來了解。當時林和明確實回不了東嶼灣,因為他已經跑得夠遠了。差不多在袁傳杰從市區趕往東嶼灣那個時間,林和明從東嶼灣啟程,經國道上高速,頂風冒雨直奔省城。林和明到省城做什么事呢?上省電視臺,急送本市市長齊斌在第一線指揮抗擊臺風的新聞畫面。市主要領導深入抗災一線,本市新聞媒體尤其是電視臺肯定要跟隨記錄并報道的,縣里的電視臺不用說更得到場。當晚齊斌親臨東嶼灣,于大風大雨中視察,做重要指示,記者們很賣力,拍了大量畫面,很有沖擊力,極感人。齊斌一走,林和明即吩咐本縣電視臺的記者緊急編輯畫面,報送省臺,務必趕上省臺的早間新聞節目。林和明說這一回特地讓縣臺記者拿新買的新式數字攝像機拍,比市臺記者的機器好,效果格外突出,栩栩如生,特別感人,得想辦法讓省臺用咱們這些畫面。

“市長肯定高興。”他說。

為確保這條新聞及時發出,林和明用自己的車,親自帶記者連夜趕往省城。

林和明擔任副縣長前。在該縣一個山區鄉任鄉書記,提拔時頗有些爭議。這人年輕,聰明,會來事,很能干,但是名聲不佳,有議論稱他就是嘴功好,還有拍功強。這類干部比較占便宜,總是“小林不錯”,領導有印象,比較得寵,容易脫穎而出。就這樣他上了,當副縣長,主管安全。

但是東嶼灣出了事情:臺風剛過,風浪不定,有幾條冒險出港的木船失蹤于夜海。船上載員多人,具體數目不詳。

袁傳杰說過,怕的不是天氣不對頭,是人不對頭。他有先見之明。

陳江南說,這輛一路嘩嘩叫喚的舊普桑轎車里一定有位貴人,逢兇化吉。他自己當然不是,也許是司機小蘇?否則肯定就是袁先生了。

陳江南以此自嘲,也表現出他的意外與驚訝。那一路果然有趣。從昌吉動身起,一行人所到之處沒有不發警報的。北疆洪水,處處告急,這種時候,除固執如袁傳杰者才不言放棄。誰想每到一處都一樣,似乎山窮水盡了,終于還是柳暗花明。

這天在布爾津吃午飯時,當地電視臺播發的通知對袁傳杰打擊沉重。跟一路道聽途說不同,當地旅游部門通過電視臺發布的權威信息無法漠視,喀納斯斷路已無可爭辯。這種情況下,掉頭往回走應當是最合理的,但是袁傳杰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以一種對該通告充耳不聞的駝鳥方式應對,不松口,不放棄。

于是動身,直駛喀納斯。大家嘴上沒說,心里都很清楚,這一走大概屬于安慰性質,走到哪算哪,肯定到不了頭的。情況比他們料想的還要糟糕:剛出城他們就遭遇了交通滯留,在一個水毀路段等了近一個小時。末了前邊傳來消息,說公路部門正在全力搶修道路,但是情況比較嚴重,路基都破壞了,工程量不少,這個地段至少得到晚間才可望通行。那時沒有其它辦法,只能撤退。

他們在布爾津住了一夜。這一夜不在原先的行程計劃里,陳江南說這就是“不可抗因素”。日程無法執行,時間拖延,游客很失望,費用還得算,不是誰的錯,老天爺負責。他們住的旅社設施略差,陳江南說咱們這是臨時安排,不能要求太高,對付一下吧。袁傳杰說就這樣,反正一晚上。

陳江南問:“袁先生還去視察災情嗎?”

袁傳杰說今晚免了,不去。

陳江南笑,說昨晚真冷。其實冷不怕,只怕袁先生失足落水,掉到克蘭河里。

原來昨晚阿勒泰夜幕里時隱時現的黑影不是別人,就是他。舊日刑警跟蹤有術。

當晚袁傳杰一直呆在房間里,哪都沒去。第二天早晨陳江南跑過來打門,袁傳杰早就起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陳江南說:“袁先生看通告嗎?電視臺正在播呢。”

袁傳杰說還是昨天那個。

陳江南說此路不通,怎么辦?已經耽誤一天了,袁先生可以再耽誤幾天?

袁傳杰說走吧。

往哪走呢?繼續向前。袁傳杰咬緊牙關,還是上喀納斯,決不后退。吃過飯他們上車,沿昨天退回的道路前進。到昨天滯留的地點一看。路已經搶修起來。車緩緩可過。他們的普桑穿過那段路,轉上通往喀納斯的岔路口,立刻感覺到情況異常:岔道口處很平坦,視界開闊。舉目四望,一條路竟不見一車來去。

陳江南說都停了。

袁傳杰繃著臉不發話。小蘇方向盤一打,硬著頭皮獨自開上空蕩蕩的公路。

從路口到喀納斯還有百余公里。走了十數公里,他們在一個上坡地段碰到了第一輛車,是從對面開過來的,貨車。陳江南讓小蘇把車停在路旁,推門下車,站在路旁打手勢,請貨車停下。他向貨車司機打聽情況,司機說,前邊盤山公路塌方了,正在搶修,車輛改道,走一條臨時便道,轉上一條舊路,有數公里長,坡度大,路況極差。

“小車不行。”司機看著他們的桑塔那搖頭,“底盤過不去。”

袁傳杰說:“走。”

他們上山,走了十余公里,果然到了貨車司機說的那個臨時便道。一路悶聲不語的袁傳杰忽然指著前方說:“看。”

有一輛小車正在前方便道上艱難打轉,緩緩而下。

袁傳杰情緒大振。他給駕駛員小蘇打氣,做思想鼓動,如發布抗擊臺風動員。他說誰講過不了?他們能行。小蘇你也行。人家的車有四個輪子,咱們也一個不缺。

他們駛上便道。曲曲彎彎,高高低低,到處坑洼,遍地泥濘,滿路車轍,這種路幾乎是沒法開的。小蘇屏息靜氣,左打右旋,硬是開著車沖了上去。

他們跟上邊下來的小車交會時,那車已經陷在泥地里動彈不得。

后來途中,類似險境還有三四處,居然一一闖過。無一淪陷。這一段路果然受災嚴重,一些山間路段幾被泥石流淹沒,有巨石橫壓路中,只小車可以繞行右側,從路坡冒險閃過。所有毀壞險段都有公路部門人員機械搶修道路,所幸他們沒有禁止零星車輛通行,袁傳杰一行得以僥幸——歷險而過。

午后時分,歷經艱難,他們終于到達喀納斯景區人口。冒險宣告結束。此刻已經沒有任何障礙可以阻止袁傳杰走向喀納斯水怪。陳江南便說車上必有貴人,逢兇化吉,一邊自嘲,一邊由衷驚訝。

這時太陽出來了,喀納斯景區林木蔥郁,陽光下格外明凈。

根據景區管理規定,所有外來車輛必須停在入口停車場,進入景區人員一律換乘景區交通車。他們換了車。袁傳杰居然在景區交通車上睡著了。從布爾津到喀納斯,一路險情不斷,有的地方只容車過,乘客得下車步行,袁傳杰沒找到機會睡覺。換乘景區交通車后,就那么二、三十分鐘時間,袁傳杰一閉眼睛就睡了過去,

到站時陳江南把他搖醒。袁傳杰把身邊的提包一抓,跟著下了車。下車一看即發覺不對:這是在路邊,山坳間,不見喀納斯湖水面。也不見酒店賓館,路兩旁綿延著兩排民居,一幢一幢是各式各樣的單層小木屋。

陳江南說這是圖瓦人村寨。路邊小木屋都是旅店,可供住宿。喀納斯湖還在山里頭,坐交通車可進。陳江南說這些小木屋旅店極具喀納斯特色,特別有意思。這邊這家“安德烈”旅店不錯,店主是俄羅斯裔。他曾帶團住過,今晚就安排在這里。

袁傳杰瞇起眼睛看陳江南,不說話。陳江南笑,說袁先生真是不得了,不吭不聲,記性好極了。袁先生特別較真,他不敢也不會騙袁先生的。沒錯,旅行社跟袁先生說的是安排在湖邊星級賓館過夜。他酌情做了改動。這不是違約,合同里有相關條款,允許根據具體情況調整住宿賓館。

“我斷定袁先生從沒住過這種小木屋。”他說,“星級賓館哪里沒有?喀納斯的小木屋還哪里有?”

袁傳杰一擺手,算了。陳江南還笑。說行了就這樣。他知道袁先生其實對旅館最沒要求,袁先生在車上睡得著,在床上根本就不合眼。

他們入住“安德烈”旅店,該店名與圖瓦人的族系無關。圖瓦人屬蒙古族,為喀納斯地區原住民。據說當年成吉思汗大軍遠征中亞途中發現喀納斯水草豐美,一些無法隨隊遠征的傷病員和守護人員便被安置于此,以后世代相傳,被稱為圖瓦人。圖瓦人村寨是他們居住、生活的村落。喀納斯開辟為旅游區后,景區為圖瓦人建造了新村,原住居民均已搬遷新村居住,舊日村寨已成為旅游文化服務設施,其中有的改建為旅店。“安德烈”旅店店主是位女子,三十來歲,人高馬大。皮膚白皙,似乎真有俄羅斯人血統。她的普通話口音濃重,說得卻很清楚。她稱自己來自布爾津。在這里租屋經營,店里的幾位員工都是其家人。袁傳杰他們到時,老板娘率一男一女兩位員工正抓緊雨后初晴時機打掃內外,忙得一刻不停。小木屋外的繩索上晾曬著一條條被單。

陳江南把袁傳杰安置在這里自然別有原因,不僅是口頭上說的那樣。這家小木屋旅館收費低廉,看上去也干凈,但是比較簡陋,房間很小,沒有衛生設備。院落后部柵欄外有一個獨立小木屋,那是公共廁所,只一個蹲位,下邊一個糞坑。條件較差。

陳江南說袁先生克服一下,保證比住賓館印象更深。今天這一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折騰得夠嗆,袁先生肯定累壞了,進店先休息吧。

那時大約下午三點,是東部一點鐘光景,北疆山谷陽光燦爛。一行人把行李拿進房間。可能因為道路塌方游客禁足緣故,安德烈旅店今天沒有其他客人,就他們三位。老板娘挺慷慨,收的是單鋪錢,卻一人給一個單間。他們占了一個小木屋,兩左兩右有四個小隔間,中間一條小走廊,他們一人一間,尚有盈余。木屋各房間都是木板相隔,袁傳杰住里頭,陳江南挑的是與袁傳杰緊鄰的隔間。他笑。說不必打呼嚕,袁先生就是說句夢話,他這頭也會聽個一清二楚。

這人總這樣,話外有音。

他們在小旅店里吃午飯。小餐廳設在一旁另一幢小木屋里。陳江南讓店里的男伙計炒了幾個菜,給小蘇要了一瓶酒以示犒勞。他說袁先生這一路累壞了吧?弄到這會兒才吃上飯,辛苦了,吃完了好好休息會兒。袁傳杰沒有答話,他吃了兩小碗米飯,把筷子一放就起身出門。一旁陳江南把剩下的小半碗飯一丟,跟著追出了小木屋:“袁先生去哪?喂!”

袁傳杰一聲不吭,瞇眼看看外邊。老板娘領著她一男一女兩位員工在刷洗水盆。袁傳杰打個手勢問老板娘:“喀納斯湖怎么去?”

老板娘說到公路邊等,那頭有個站牌。一會兒會有交通車來。坐車到終點就是喀納斯湖,不遠的。

袁傳杰走出安德烈旅店的柵欄門,上了公路。后頭有腳步聲,他頭也不回,知道一定是陳江南跟過來了。導游陳江南聲稱曾當過刑警,此刻吃飽了沒事,情不自禁似乎又在重操舊業。

這時還早,北疆夏天,白天格外長。此刻遍地陽光,有足夠的光線和時間可資利用,開展有關活動。

袁傳杰在路旁站牌下等車,陳江南把他一拽,說不對,在對面。袁傳杰跟著他穿過公路,走到對面的站牌下。袁傳杰有些犯疑,老板娘指的似乎是往山里的方向,陳江南怎么會拉他到這頭,搭往外去的車?但是他不敢太確定,因為初到此地,加上剛才他在交通車上睡著了,一時還搞不準方向摸不著頭腦,僅聽導游的。

兩人上了景區交通車,車往外行。到一個三岔口右轉。一直往前開,到終點一個大停車場下車。袁傳杰明白了,果然不對,陳江南做了手腳。

這人聽到了他跟老板娘的對話,知道袁傳杰問的是喀納斯湖。他偏把袁傳杰拉到公路對面,上了相反方向的車。現在他們面前哪有湖,就一座山。

袁傳杰非常惱火,說搞什么鬼!

陳江南不慌不忙。他說袁先生不是要看喀納斯湖?就在那山頂上。

這不屁話嗎?陳江南卻胸有成竹。他說真是這樣,不是說湖在山上,是山上可以看到湖。山上有一個亭子,叫“觀魚亭”,觀的哪條魚?自然就是水怪了。這里專看喀納斯水怪,是本地最主要的一個景點,否則哪有交通車來去?這個亭子可以從最佳角度觀賞喀納斯湖,要對喀納斯湖有個全面印象,唯登頂遠眺。為什么花老大勁在山上修路建亭?為什么把它命名為“觀魚亭”?就這個道理。

袁傳杰本打算立刻掉頭,搭交通車返回,再去喀納斯湖。聽陳江南一說,當下改變主意。陳江南去買了票,他們換乘一輛上山的車,車上已有十數位游客,大家一起順盤山公路往上。盤山公路七彎八折,只到山腰,那兒建有停車場。下車后游客們沿山路抬階爬山,個個氣喘如牛,一直走到山頂。

果然有一個亭子。果然就是“觀魚亭”。山的另一側,喀納斯湖狹長彎曲的藍色湖面靜靜舒展于群山之間,兩岸植被繁茂,湖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景色真好。同車上山的那些游客興奮地大叫,照相機、攝像機拍個不停。有幾位游客拿的是望遠鏡,他們用那東西對著湖水晃來晃去,遠遠地從山頂向湖面大聲喊叫,命令水怪即刻現身。

袁傳杰什么都沒帶,既不照相,也不望遠。他繞到亭子外邊,在路旁找個地方,坐在臺階上,瞇起眼觀看下方的湖泊。從山頂到湖面少說幾百上千米之距,此處拿肉眼能看到的魚,恐怕至少得有巡邏艇之大,必水怪無疑。袁傳杰并不心存僥幸,沒多少期待,不必學那些持望遠鏡者向湖水大呼小叫。他靜靜地席地而坐。山上有風,很涼爽很宜人,他把身子往一旁石頭上靠,沒干別的,居然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陳江南一張笑臉在他面前晃。

“袁先生真有意思。”他說,“有意思。”

他說該下山了。袁傳杰注意到果然游客盡去,觀魚亭上只剩他們兩人。

他站起身朝遠處看,喀納斯湖看不到盡頭,遠遠隱于遠方山嶺的后邊。陳江南遙指上游方向告訴袁傳杰,友誼峰以及國境在那個方向,還有近百公里。這里看不到,也沒有道路相通。從喀納斯往友誼峰無車可開,無路可走。當然也還有辦法,例如騎馬。在這里買一匹馬,雇一個向導,順湖邊小路繞行,有的地方沒有路,那就從林子里穿過去。估計至少得走一個星期,如果沒碰上熊或其他猛獸,就有望達到目的。

“袁先生買馬不?”

袁傳杰說考慮考慮。陳江南說不管想干什么,如果確實需要,無論如何先跟他說一聲,他盡量幫助安排,游客千萬不要自行其事。否則可能后果嚴重。

“袁先生挺特別,”他笑。“不同常人。”

他說他覺得袁傳杰最與眾不同之處在于表情。袁傳杰幾乎沒有笑容。這一路沒見他笑過一次。有那么沉重嗎?哪怕是條魚,有時也會咧下嘴的。

袁傳杰說魚沒有笑肌,它們不會笑。他研究魚,他知道。

“也許水怪會笑,它比魚進化。”袁傳杰冷笑,“所以要來研究它。”

他們下了觀魚亭,乘車回到小旅店。

晚飯還在“安德烈”安排。陳江南說累壞了累死了,主要是睡眠不足。前天晚上沒怎么睡,昨晚也一樣,總怕袁先生說話不算數,又跑去視察災情了。今晚袁先生還行動嗎?咱們早點睡?袁傳杰平心靜氣,說兩位好好休息,他還打算出去行動,看看喀納斯的夜景。他在觀魚亭上睡過覺了,床上反正白躺。

陳江南大笑,說這一趟導游費真應當加倍。太辛苦了。

看來他并不像聲稱的那樣累,當晚依然緊隨袁傳杰不放。他向老板娘要了兩件軍大衣,自己一件,給袁傳杰也披一件,說喀納斯晚間很冷,沒大衣對付不了。

兩人夜游喀納斯景區。他們去景區中心地帶參加篝火晚會,那是一個收費游樂項目,露天場地、露天舞臺。有篝火熊熊燃燒。有當地藝術團體表演民族歌舞節目,高音喇叭轟隆轟隆,游客和當地青年圍著篝火踩著音樂節奏跳舞,氣氛熱烈接近狂歡。袁傳杰裹著從旅店租來的軍大衣站在場邊冷眼旁觀,一呆近兩小時,直到晚會散場。陳江南在篝火邊不停地打哈欠,卻堅持不撤,始終不離左右。

散場后他們沒趕上交通車,兩人并肩步行,于夜色中徒步返回,好在都在景區里,幾站路,不算特別遠。眼看著前方圖瓦人村寨兩排燈火在望,景區忽然意外停電,剎那間前后左右燈火盡熄,天地一片黑暗。

陳江南伸手一把抓住袁傳杰的手臂。這人手勁極大,一抓就把袁傳杰抓痛了。

“干什么?”

陳江南笑,說袁先生站著別動。這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見,危險。

他們站在路邊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喀納斯夜幕漆黑,他們腳下的道路完全隱沒在黑暗中,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探腳。更大的麻煩還在前邊:前邊一片漆黑,圖瓦人村寨木屋相連,安德烈旅店在哪里?從哪個位置摸下去能夠通向該旅店的柵欄門?

陳江南說不能動。這里店店有狗,狗的嗅覺眼力都比人好,咱們看不見它,它可看得見咱們。夜深人靜,主人們睡了,狗沒睡。這時候的主人們不管狗,咱們一弄出動靜,它肯定撲上來咬。那可慘了。

袁傳杰說:“行了,你松手。”

陳江南把手勁放小點,卻不松手。他說可不敢把袁先生搞丟。

他們一動不動,站在那里靜等,指望景區能夠恢復供電照明,以當時情況看,似無第二種辦法可供選擇。估計因為剛剛鬧過的水災對這一帶供電系統有所影響。當晚的停電竟異常漫長,他們倆呆立路旁,伸長脖子。度秒如年,始終沒看到電燈再亮。

有一條手電筒光柱忽閃忽閃,從前頭晃了過來。是一個行人,靜夜里腳步聲很重,引發路旁汪汪汪持續不絕的狗叫。

“喂,喂,師傅,”陳江南叫喚,“幫幫忙!”

手電筒光柱停下來,在他們身上晃了兩下。

“在這啊。”

來人竟是安德烈旅店的男伙計。原來是老板娘吩咐他出來找人的。景區一停電,老板娘發現袁傳杰他倆沒回來,知道麻煩了,立刻吩咐伙計打手電出門尋找,免得客人野鬼般沒著沒落迷失于喀納斯山間。小旅店還真有人情味。

袁傳杰和陳江南回到小木屋,借著手電筒光匆匆洗臉擦腳,進了各自的房間。陳江南把小木屋朝外的門掩上,把門扇的鐵絲鉤扣好,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鎖,咔嚓一下,把一屋三人包括自己反鎖在房間里。

“袁先生要出去解手,或者想干其他什么,盡管把我叫醒,我給您開鎖。”他笑嘻嘻道,“咱們不怕麻煩,安全最重要。”

也不知他是要防備外邊的人不請自入,還是防備里邊的袁傳杰擅自出走。這把鎖頗解決問題,他改變計劃,安排客人在這簡陋的小旅店過夜,用意可能盡在于此。

袁傳杰一聲不吭。

他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上。被子熱烘烘的,有一種陽光的氣味。小旅店充分利用了北疆初夏燦爛的陽光,把被子曬得蓬松,蓋在身上挺舒服。但是沒用。袁傳杰知道自己依然會是一夜無眠。

陳江南敲隔板,向袁傳杰道晚安。他說袁先生好好休息,今夜肯定平安無事。放心吧。他帶的團一向安全,至今保持不敗記錄。袁先生可能記得合同里有一個條款,關于旅客安全責任的。如果一不留神讓袁先生出了意外,公司得賠一大筆錢,他本人也得承擔責任。搞不好這一行都不能干,得另起爐灶。再謀生路。也許回去干刑警?

袁傳杰讓他趕緊睡。說:“天一亮我就上喀納斯湖。”

“你在觀魚亭不是都看了嗎?”他在那邊叫,“水怪見不著的!”

袁傳杰一聲不吭。

李醫生說,他跟袁傳杰討論過喀納斯水怪,討論得比較深入,

張耀不知道喀納斯水怪。他請李醫生解釋,好一陣子,明白了,是新疆阿勒泰地區布爾津縣喀納斯湖里的一種東西。這東西曾幾度沸沸揚揚,但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學術界目前尚無定論,類同于聞名全球的英國尼斯湖水怪。

張耀從北京直接飛回省城,連夜上門,找到了這位李醫生。此前張耀不知道該醫生,有如他從未聽說過喀納斯水怪。畢竟世界太大,醫生太多,資訊也太雜。張耀奉命緊急追尋疑似失蹤的副市長袁傳杰,有一條線索通到了李醫生這里,引出這條線索的不是別人,還是袁傳杰的夫人。

那時袁夫人已經極度緊張。袁傳杰這種消失方式是否正常,當太太的自然再清楚不過。袁傳杰從政之前曾為海洋生物專業研究人員,他的個性較一般官員特別。但是顯然他還從未如此消失過。難怪其夫人要緊張不已。

袁夫人打電話給張耀,追問其夫下落,張耀借機打聽情況,了解袁傳杰與新疆有何瓜葛,袁夫人說不出究竟,只想起袁傳杰提到過一位醫生,以及臺風。事后袁夫人越想越不對勁,便給本市醫院一位副院長打了個電話。副院長是位內科醫生,袁傳杰因為睡眠不好,經常找他診斷開藥。袁夫人詢問該副院長是否知道一位遠在新疆的醫生,袁傳杰是否跟副院長提起過這個人?

副院長說他不清楚。因為相距太遠,本地醫務界跟新疆同行聯系不多。

“袁副市長出差了嗎?”副院長問,“不能電話問問?”

市長夫人脫口說,不知怎么搞的,袁傳杰忽然聯系不上。政府辦張主任也在找他。

副院長說:“可能有些特殊事情要處理。他那種身份的領導,免不了的。”

副院長放下電話,思忖半天,終于痛下決心,打了政府辦主任張耀的手機。那時張耀還在北京,正不知如何是好。副院長一個電話,即柳暗花明。

副院長知道袁傳杰的一些情況,絕密,連袁夫人他都沒敢多說。此刻他感覺事態有些嚴重,不能不報告了。袁夫人在電話里提到張主任,所以他直接找了張耀。

原來,一段時間里這位醫生一直悄悄給袁傳杰服用一些特殊藥物,袁夫人以為那是一種治睡眠不好的藥物,其實不是。袁傳杰接受的是抗抑郁癥的治療,他的抑郁癥已經相當厲害。袁傳杰清楚自己患的什么疾病,他認為癥狀已經得到有效控制,要求醫生為他嚴格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這種情況可以理解,類似官員患病,哪一個都不愿外界沸沸揚揚。袁傳杰最絕,連家人都不愿告訴,理由是其妻心臟不好,一向神經兮兮,可能經受不起,別讓她擔驚受怕。副院長對袁傳杰的情況不太放心,副市長畢竟是本地高官。治不好責任重大,為保險起見,副院長請省立醫院的李醫生參與治療。李醫生是心理學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專家,專業水準很高。袁傳杰定期到省城找這位李醫生診療,這件事除醫患當事人,只這位副院長清楚。

張耀一顆心放了下去,一顆心又提了上來。副院長提供的消息太重要了,顯然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袁傳杰有問題,是身體方面的,不太可能是圖謀出逃,如報紙上屢有披露的貪官。這就好了,不會是天大的事了。但是以現有情況看,袁傳杰的抑郁癥挺嚴重,挺麻煩的。把他找到了就好,再找不到。會不會接著還出什么事情?所謂外事無小事,官員走失當然更無小事,不管所因為何。

張耀向市長齊斌緊急報告后,帶著追逃專家從北京急飛省城,找到了李醫生。

李醫生確認袁傳杰的病況,說病人臨床表現很典型:焦灼,自責,對自己和外部環境極度關注,感到不滿,痛切,失敗感深重,嚴重時整個人幾乎被這種感覺所控制。這個病人自制力很強。極力想擺脫自己的心理困境,擺脫的意愿跟沮喪感一樣強烈,他竭力自我調節,認真求治醫生,但是總為現實生活中的重重壓力和內心苦惱所困,更深地陷入無能為力,抑郁不能自拔,時常感到沮喪接近極點。

“情況比較嚴重。”李醫生說,“目前只能用藥物控制加心理治療,療效因人而異。這位病人在我這里定期接受診療,效果不明顯,時好時壞。”

張耀詢問袁傳杰是否跟李醫生談過新疆的某一位醫生?李醫生當即非常肯定地回答,說那不是醫生,是一條魚。

于是提起了喀納斯水怪。

李醫生告訴張耀,袁傳杰自稱注意喀納斯水怪已經很長時間了。身處東部沿海的袁傳杰對北疆深處高山湖泊里的魚發生興趣,與他的專業和疾病有關。他讀的是水產,當研究員,從事海洋生物養殖研究多年,對水下生物比較敏感。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喀納斯水怪,但是直到這幾年才特別留意。為什么呢,因為身體狀況。他當副市長后主管安全,忙碌不已卻屢遇問題,安全隱患很多卻消除無力,心理壓力巨大。讓他最感痛苦的是不少負責官員狀態不好,且有越來越糟之勢,一味嘴上功夫,好大喜功卻不抓落實,一些可以防范的事件沒有防住,不該出的事故不斷出現。他自己說,沒有一天不神經緊繃。老覺得要出大事,天崩地裂、火山爆發、巨浪滔天、海嘯掃蕩一般,不安全感非常強烈,任何時候都揮之不去。他不能讓自己不擔憂,也沒法讓自己無所謂。坐等大難臨頭,天塌下來一起死,不行的,得努力想辦法,防范排除,安全重于泰山。于是就讓自己更加難過。他知道總是處在這種精神狀態下,早晚得崩潰,必須自我排解。他試過很多辦法,意外發現喀納斯水怪對他有些奇特效果。有時碰到一些特別情況,弄得難以自拔,翻來覆去徹夜不眠,他會努力轉移注意力,讓自己想象潛藏在遠方冰冷湖水里的那個生物,逐漸冷靜下來。該水怪于他,有時有如醫生。

李醫生并不覺得奇怪。類似病人他見過很多,什么樣的都有。他順著袁傳杰的思路,跟他探討喀納斯水怪。他發現袁傳杰心目中那個至今沒人見過的水下怪物在某種程度上是病人自己的投影。袁傳杰認為該生物也有不安全感,眼下極其強烈。它可能已經生存了數百年、上千年。一直平靜地活動在那個高山湖泊里,不受騷擾。現在情況變了,人發現了它的蹤跡,千方百計要證實它的存在。打算讓它為人所利用,有如沿海水產養殖場網箱里的魚類。人們拿望遠鏡觀察。用儀器測量,在湖里張開大網,放攝像機下潛窺拍,對它構成巨大威脅。前些時候曾有報道。一游客用DV機拍到了水怪浮上水面流動時激起的水花。為什么它不像往常一樣靜靜潛伏于深水里,會這么冒將出來?可能因為不安,對自身面臨的威脅和困境的強烈不安全感。

李醫生讓他解釋困境。袁傳杰說,他收集了一些資料,研究過喀納斯湖的成因。這個湖可能是地球遠古冰川運動的結果。冰川在山谷里運動了數百數千萬年,谷地里的巨石砂礫被運送到谷口堆積,漸漸谷地深而谷口淺。當地球進入暖期,冰川消融。谷地積水成湖,這就是喀納斯湖。這個湖湖面長達二十余公里,最寬處近三公里,最深處近二百米。湖水之深僅次于長白天池,為我國內陸第二。其地形可容大型水生物藏身。但是湖口很淺,小魚可以游出去,順喀納斯河到額爾齊斯河,再到鄂畢河,順利的話它可以一直游入北冰洋。大如水怪那樣的生物就沒辦法了,它注定得生活在喀納斯湖里,它屬于這個湖,面對安全威脅它無處可去。無能為力。

李醫生說他記得當年水怪現身的消息。從那以后,好像沒再聽說它又出現。

袁傳杰說這不表明它感覺安全了。人們沒有放棄搜尋它,它也沒放棄,盡量深藏不露。它得生存。雖然無能為力。還得盡力而為。

李醫生把診療中的一些情況告訴張耀。他說,抑郁癥患者的一些念頭會比較古怪,但是可以從中發現現實生活的痕跡。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道理類同。

張耀說,他找李醫生了解袁傳杰的情況,是因為有消息表明,袁傳杰可能出人意料地獨自前往新疆。事前沒跟任何人提起,至今無法聯系。他到那里會是干什么?如果不是找醫生,難道是去找那個水怪?

李醫生問:“近期發生什么大事了嗎?讓他特別沮喪特別無能為力的?”

張耀說確實有些事情。

李醫生說也許他已經接近崩潰。

張耀詢問什么是崩潰。李醫生說。抑郁癥是一種心理頑癥,嚴重者死亡率不低,一些抑郁癥患者選擇自殺以結束內心苦痛,其中不乏高官、巨商、社會名流和明星。

張耀面容失色。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袁傳杰疑似失蹤后,市長齊斌立刻讓張耀找安辦問臺風,為什么?肯定有原因的。

臺風掃蕩本市那天晚上,袁傳杰雨夜急奔,前往東嶼灣,處置了漁港一場亂局,但是遲了。由于林和明等當地官員的失管失誤,一起海難已經釀成:一些養殖戶急于上漁排搶回損失,冒險駕船連夜下海,因風浪尚大,船行不穩,海中有幾條漁船相撞,意外傾覆。當夜袁傳杰在東嶼灣與趕來的各方人員全力組織搜救,直忙到第二天上午,海難情況基本明朗:數名落水人員得以生還,不幸死亡者統計為八人,有一人報稱失蹤,生不見人,死未見尸。

袁傳杰怒不可遏至渾身發抖。但是那時他已經罵不出聲了。

袁傳杰為什么會如此憤怒?因為他屢屢交代,百般關心,親自視察,親自布置,居然還出這么大的事,實在太不應該。但是不止這個,袁傳杰之怒另有背景:時為五月之中,還在本年度上半期內,本市的安全記錄即已屢屢亮起紅燈,袁傳杰作為分管副市長早就吃不消了。

本年一月,春節臨近之際,本市南部某縣首開記錄,創造開門紅:一家生產煙花爆竹企業,為搶春節生意牟取暴利而漠視安全規則,工人違章操作,致發生爆炸,車間被夷為平地,十一名工人死亡。四名重傷。經查,該企業長期以來管理不善。安全隱患眾多。但是縣、鄉兩級有多名官員介入其經營,充當保護傘,從中獲利,有關安全隱患因此不得解決。終于釀成大禍。

三月,省里召開安全生產工作會議,省領導強調狠抓安全,切實扭轉重大事故不斷的險惡勢頭。會議期間,本市郊區疾病控制中心在建大樓突然發生倒塌事故,已建五層樓體連同周邊腳手架一起塌毀,施工人員和路人共十三名死于事故。事故發生于省安全會議期間,格外引人注目,影響特別惡劣。據查,施工單位嚴重違規,偷工減料,同時恰逢連日陰雨,樓體浸水嚴重,導致倒塌。該事件最終引發連鎖反應。郊區數位負責官員因介入該工程招標牟利被查,多人入獄。

五月初。黃金周期間,一旅游服務公司所屬載客大巴因超速行駛,于山間道路傾覆,墜入近二十米的峽谷,車上二十一名旅客死亡,重傷十余名。事故發生后省領導親臨視察,震怒。袁傳杰及本市相關人員均焦頭爛額,無地自容。不料事情意外發生轉機:經公路部門查核,旅游大巴出事地點位于兩市交界處,已開出本市界六十余米。根據有關規定,這項事故歸入鄰市記錄,不計為本市當年重大安全事故。

就在旅游大巴事故剛結束,大家驚魂甫定之際,臺風來了。為什么別的人不以為然,認為氣象臺一向就會喊“狼來了”,袁傳杰卻那么當真,親自前往東嶼灣檢查布置,親自下海上船,查問船老大手機是否可用,以至差點落水。為什么?如他自己所再三強調:“咱們受不起的。”很悲涼,但是確實就是這樣。接二連三發生安全事故,分管官員是要負責的。為了煙花爆竹爆炸案,袁傳杰已受過一次處分,疾病控制中心在建大樓案的處理尚在議中。跑不了還有袁傳杰的好看。再出一次大事真是受不起了。

因此東嶼灣海難,袁傳杰欲哭無淚。跟隨袁傳杰到漁港處置事件的市安辦主任劉志華卻在那會兒偷偷拍胸脯,連稱萬幸。他的動作很隱蔽,不敢給袁傳杰看到。劉志華當然不是幸災樂禍,良心大大的壞,他有些緣故。

他們在東嶼灣指揮搜救,堅守三天,直到海難中失蹤人員的下落最終明朗:這人死了,遺體被海流帶到東嶼附近。被漁民發現。海難搜救活動就此告結。

袁傳杰離開東嶼灣返回市區。

誰都沒有料到,這起海難還另有波折。無法畫上句號。

只過三天,市安辦主任劉志華專程跑到政府大樓,緊急求見袁傳杰。時袁傳杰正在會議室里參加市長辦公會。劉志華在會場外,通過在會場出出入入的政府辦主任張耀給袁傳杰遞了張字條,說有重要事項需要匯報。請袁傳杰出來片刻。袁傳杰心知不好,即起身離會,帶著劉志華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劉志華報了一個意外消息:東嶼灣海域又發現一具無名尸體。兩天前,有海上作業船只發現一具死尸在海中漂浮,與受臺風毀壞的網繩木樁浮子等物品殘物纏繞在一起隨海浪起落。該船當晚返漁港后即向管理部門報告。時林和明副縣長在東嶼灣處理海難善后事項,他安排人員連夜人海搜尋,在我方海界內沒有發現該遺尸。東嶼灣海域南側屬本市,北側屬鄰市,海界線大體沿中線劃定,隨海流浮動的物體,有可能時而漂入本市海域。時而漂出。隔天這具浮尸在鄰市海域被發現,對方推測是本方這次海灘人員遺體,通知林和明他們前去收尸。林和明指示拒絕受領,聲明本縣海難失蹤人員已經找到,該尸與本地無關。

“有傳聞說,是林和明做了特殊安排。”

劉志華用了一個很含糊的詞。什么叫“特殊安排”?那其實類同于拋尸。東嶼灣此刻多有傳聞,說海上的尸體一開始出現在南側我方海域,它不是自己漂到北邊,也不是海流帶過去的。是林和明派人把它趁夜悄悄拖離,弄往人家的海域。

這一具尸體為什么會受到如此眷顧?有原因的。根據本省安全生產事故處理規定,死亡十人以上為重大安全事故。本次海難原報死亡八名,失蹤一名。后失蹤人員遺體被搜獲,死者數目升至九名,只差一個即計入重大安全事故之列。事發當時,隨同袁傳杰在東嶼灣處理善后的市安辦主任劉志華偷偷拍胸脯暗稱萬幸,原因就是這個。本市上半年事件屢發。重大安全事故已經兩起。上上下下早都吃不消了,再來一起還怎么承受得了。這次也算老天爺手下留情,只差一點。

哪想現在忽然多出了一具遺尸!

林和明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縣長,他知道什么叫做重大安全事故。幾天前,臺風登陸當晚,林和明認為風頭已過,掉以輕心,為了博得上級的歡心,他置東嶼灣于不顧,連夜趕赴省城,送一盒新聞錄相帶,致漁港局面失控,意外海難驟發。此刻,在處置海難之際’,他深知如果死亡人數達標,本次海難升格為重大安全事故,作為分管領導他難逃責任。所以他鋌而走險,暗做手腳。

劉志華聽到情況,知道弄不好會有大麻煩,即向袁傳杰做了單獨匯報。劉志華說林和明封鎖了有關消息,包括不向市里匯報,大概是想把事情捂住。這只是他一廂情愿。眼下漁港那邊到處傳聞,議論紛紛,已經傳到他這里來了。東嶼灣北邊。鄰市方面肯定不會聽之任之。一條人命不是一塊浮子,哪有可能隨便一丟了之。

袁傳杰聽了情況,沉下臉一聲不吭。他當然知道這一具無名尸的爆炸性。對林和明來說這是一個可怕的炸彈。對袁傳杰恐怕更加不祥。

他問了一個問題:“海難失蹤人員到底是一名還是兩名?”

劉志華說,從一開始鎮里縣里上報的情況就是一名。但是不能排除另有其人的可能。海上漁村人員雜沓,來來去去,許多養殖主雇用的員工是外來民工,全國各地哪的人都有。其中有些人確實來歷不明,甚至有個別在老家犯案逃跑,被公安部門通緝的嫌犯匿名混跡于民工中。所以一旦出事,到底有誰,各自什么來歷,一時還真是一鍋粥搞不清楚。如果加上有誰做手腳。就更搞不清楚了。

袁傳杰一聲不吭。劉志華干站了會兒,很尷尬。

“市長我,走了?”

袁傳杰一擺手讓他留下來。

當著他的面,袁傳杰給林和明打了個電話。林和明在電話里一聽是袁傳杰,連聲叫市長,問市長有什么重要指示?語氣發怯,極不自然。臺風夜出事之后。林和明碰上袁傳杰總是這樣。

袁傳杰直截了當,指示三條:第一,立刻派出人員,由地方政府和警方人員一起,把已經在東嶼灣海面漂浮多日的尸體拖上岸,妥善處理,絕不允許置之不顧。第二,立刻組織對尸體的鑒定。并發布招領信息。盡快搞清其身份和來歷。第三,立刻將發現無名尸體的情況正式呈報省市兩級安辦,說明海難死亡人員確切統計數字有待進一步核實,需要承擔什么責任絕不推諉。

“就這三條,不許違背,不許打折扣。”袁傳杰說,“報告少寫一個字,我保證讓你哭一輩子。”

不等林和明回答他就放了電話。

他對劉志華說:“他媽的還什么重要指示?沒有了。”

他說他二十四小時不關手機,日日夜夜都在防備。每天晚上都一樣,剛迷糊過去,馬上感覺手機振鈴,當即驚醒,這才發現是幻聽,哪有電話呢。哪里還睡得著覺。事情這么多,責任這么大,偏偏又是這么些人,這還有什么辦法?

情緒極度低落。那一刻很悲涼,很無力,接近崩潰。

兩天后他動身去了北京,

袁傳杰和陳江南搭乘景區交通車直奔喀納斯湖。

圖瓦人村寨離喀納斯湖區并不遠,就幾站路,沒有足夠時間供袁傳杰打瞌睡。陳江南依舊寸步不離。一直到上車那一刻,陳江南還在試圖勸說袁傳杰放棄。陳江南說觀賞喀納斯湖的最佳位置就是觀魚亭,如果袁傳杰確實那么喜歡水怪那么想研究它,不妨再登一次觀魚亭,肯定比在湖邊兜有意思。袁傳杰就讓他說,自己一聲不吭。

陳江南只好陪他上車,直到喀納斯湖邊,

喀納斯湖氣象不凡,駐足湖岸遠眺,湖面浩大,湖水清澈,更切近更清晰可感,別有一番風味,哪會比觀魚亭遠眺遜色。

袁傳杰卻不欣賞湖光山色,也不照相,他一直就不干這個。陳江南拉著他,說在湖邊走走,看看風景,特別有意思,絕對不能下湖,湖上風大,冷得很,搞不好會生病的。袁傳杰不聽,徑直去了湖邊的游艇售票處,買票,決意下湖。陳江南繼續實施干擾,說這賣的兩種游艇票。兩條線。一條線到三道灣,一條到六道灣。喀納斯湖灣從湖口這邊往里數,一共六道。三道灣位居湖中部,到那里就差不多了,三道灣水深面闊,最適宜水怪藏匿。六道灣就走到底了。遠了。沒必要多花錢。

袁傳杰買了到六道灣的票。他讓陳江南自便,說知道乘游艇游湖屬自費項目,不在旅行社的服務范圍里,陳江南可以不必花這個錢,就在岸邊等他行了。陳江南很懊惱,說只好認了,碰上袁先生這么有個性的客人,沒辦法,無能為力。

他買了票,奉陪到底。他們上了游艇。游艇不大,一共坐八、九個客人。馬達一響。游艇沖出碼頭,眾人鼓掌,歡呼聲起,興奮之音南腔北調。袁傳杰坐艙內前排,他不喊叫,也無拍照之累,只是瞇眼瞄湖。湖水清澈,很深,湖中水怪無從尋覓。

游艇順喀納斯湖狹長岸線,走了數十分鐘,從湖口一直行進到湖尾。六道灣處接近湖的尾部,那兒有一條河遠遠延向山坳,該河應屬喀納斯湖上源,可能就發源于友誼峰一帶。游艇駕駛員把游艇停在六道灣處,讓游客盡情拍照。有游客爬出艙門,跑到艇身處留影,游艇甲板狹窄,大家用手緊緊抓住艙體支架,小心翼翼在甲板上移步,尋找最佳角度和光線,擺姿勢,為自己和喀納斯風光存照。

袁傳杰站起身往外走。陳江南一把將他抓住,把他胳膊抓痛了。

“干什么?”袁傳杰甩胳膊,生氣。

陳江南笑,卻不松手。他說袁先生干嗎呢?外邊風大,別出去。艙里什么看不到?那甲板可不好走,湖上有浪。船只晃動,危險。咱們安全第一。

袁傳杰說他要上外邊去,沒問題的。

“你又不照相,何必呢。”陳江南說。

袁傳杰說誰講他不照相?照的,就在這里,外頭船甲板上。陳江南大笑,說袁先生別逗了,這一路沒見袁先生拍過一張,他干旅游多少年了,還真是從沒見過像袁先生這樣的游客。這會兒忽然想照相,哪可能呢?起碼得有架相機吧?在哪呢?

袁傳杰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機,把它遞給了陳江南。

“就這個,帶相機的。”他說,“開機就成。”

陳江南不禁一愣。

“原來你有手機。”他說,“怎么一路上沒一個電話?”

袁傳杰說是關機。開著恐怕走不到這里了。陳江南說手機總不開怎么行,不怕誤事?袁傳杰說天塌不下來。這幾天沒大事,都安排清楚了。陳江南說就不會有意外?要是一不小心天塌下來了怎么辦?袁傳杰頓時惱火,說干嗎呢?唯恐天下不亂?陳江南笑,說天災人禍免不了的。阿勒泰發大水,袁先生剛視察過,那叫不可抗因素。袁傳杰不吭聲了,好一會兒,他說不管可抗不可抗,天塌下來總歸還得有人去頂。

“這手機相機的像素比較低,拍照效果恐怕不好。”陳江南說。

袁傳杰說沒關系,到此一游就行了,其它的無所謂。

他抓著游艇扶手出了后邊的艙門。外邊果然風大,空氣特別清新。船頭和左舷處都有人,踏著甲板靠著船舷抓著支架,拍照不止。袁傳杰往船右舷攀,這里角度不對,背光,不利拍照,時無人占據。陳江南抓著袁傳杰的手機緊緊跟隨,一路連叫小心。袁傳杰在靠近船頭的位置停了下來,轉身,看著后邊的陳江南。

“行了,你就在那里照。”袁傳杰說。

“這背光。”

“別管它。”

陳江南舉起手機,找好角度,對著袁傳杰“咔嚓”拍了一張。

“再來。”

突然那手機“嘀嘀嘀”大叫起來。鈴聲尖利。陳江南趕緊把手舉高,示意袁傳杰是否停止拍照,接聽電話?袁傳杰面無表情,一聲不吭。陳江南便叫:“這電話不接嗎?”袁傳杰還是不應,身子搖晃,眼睛閉起,有如突發意識障礙。只一眨眼,就見他松手,后傾,從船舷下墜,“撲通”一聲落進了喀納斯湖。

一船游客無不驚愕,游艇上有片刻寂靜,然后一片驚叫。

陳江南把手機從窗口扔回艙內,縱身一躍,跟著跳進了湖里。

駕駛員大叫:“大家別動!別動!”

幾分鐘后袁傳杰被陳江南從水下拖出了湖面。陳江南劃水,踢腳,甩頭,吐水沫,呼叫船上的人幫忙。袁傳杰沒有動作,沒有聲響,不掙扎,也不躲避,像一塊泡沫浮子似的,任憑陳江南在水面推來推去。游艇駕駛員和船上游客七手八腳,扔救生圈,遞備用漿,費老大勁,將兩落水者弄上游艇,拖進了船艙。兩個人渾身衣物濕透,全身發抖,落湯雞似的,卻安然無恙。袁傳杰大睜眼睛,坐在他的位子上喘息不止。

船上人七嘴八舌,追問怎么搞的,怎么回事?身體不好?突然昏厥?有心臟病史?怎么還敢跑到艙外?多危險!太危險了!

兩人均一聲不吭。

游艇啟動,回航,沿喀納斯湖岸迅速沖往碼頭。

袁傳杰忽然咧嘴,哈一下干笑了一聲。

“水很涼。”他說。

陳江南叫:“你會笑?你還笑得出來!”

袁傳杰說他感覺好多了。

陳江南發泄不快,說求袁先生了,別再折騰,這濕漉漉多冷啊,他受不起的。袁傳杰說別那么軟弱,他都沒怎么樣,陳江南比他年輕許多,怎么就受不了了?他覺得陳江南還是不錯的,盡心盡責,這么冰涼的湖水都敢跳,難得。回頭他會給他們旅行社打一個電話,建議給予表彰。以他看,陳江南不光可以當導游,當救生員,當刑警,當個領導例如副縣長,分管安全。恐怕不比哪一個遜色。

陳江南說:“承蒙夸獎。袁先生剛才到底怎么回事?難道是手機一響就怕?”

袁傳杰說沒事了。

“太危險了!湖水冰啊,深不見底,不害怕嗎?”

袁傳杰說他不怕這個。天崩地裂、巨浪滔天了嗎?沒有。這里風平浪靜。

陳江南說風平浪靜才麻煩。袁先生怕的他不怕。火山海嘯那叫什么?不可抗因素。碰上了還能怎么辦?旅行社不予理賠,無能為力。

袁傳杰說無能為力就完事了?不可能的。有什么辦法呢?盡管無能為力,還得盡力而為,只能這樣。天塌下來總歸要有人頂。

陳江南不知他另有所指,只道:“旅行社可頂不起,哪有辦法。”

“說到底還是不能放棄。”

陳江南有些感覺了。他問:“袁先生這說的啥呢?”

袁傳杰沒有回答。好一會兒,他說這湖里的水怪知道。可以去問問它。

這時他的手機鈴又在尖聲叫喚,一遍一遍。

他接了電話。

劉志華報告:東嶼灣無名尸體已經確認了身份,是鄰市四都河上游受災村莊一落水少年。于臺風中不幸被山洪卷走,尸體隨河水漂到東嶼灣。與本市海難無關。

袁傳杰說他正在返回碼頭。這里有一條大魚,很值得研究。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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