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現代主義時空觀的經典之作

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現代主義的經典之作，他綜合運用了多種表現手法，如：視角的頻繁轉換，敘述筆法的詩歌傾向，文理敘事的印象主義色彩，意象、象征、夢境、幻覺和意識流技巧的巧妙運用，以及以一日或一夜為框架的小說結構，這些都構成了喬伊斯小說的現代主義藝術特征。而其中最為突出的要數他對時空的特殊處理，充分體現了作者全新的時空觀念，將人們對文學作品的時空概念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一、傳統主義時空觀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一書中提出時間是物理的、一維的、共時性不可能存在(p．378)。這種視時間為一種純粹的物理存在，對其進行自然科學方式的研究而得出的唯理性認識，在后世得到了進一步的鞏固和加強，成為主流的時空觀，它的確立和盛行對文學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傳統小說自18世紀誕生以來不僅塑造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且也反映了社會的變遷和歷史的發展過程。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里都在作者筆下得到最生動、最具體的描述。但是傳統作家由于受到哲學上唯理主義者的影響和鐘表時間的制約，往往采用循序漸進的直線形或梯子形結構來表現人物和事件的發展過程。在幾乎所有的傳統小說中故事情節往往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展開，由低潮走向高潮，自始至終沿著時間的軌跡合理地發展。雖然小說中也出現一些倒敘或插敘，但這并不改變整部小說的直線形結構。同樣，作家在表現人物的成長過程時也按照循序漸進的方式描述主人公隨著時光緩慢而堅定的步伐在人生道路上探索與奮斗的坎坷經歷。這種單向的、按照邏輯順序發展的情節觀與有序變換的空間觀，一直是傳統文學遵循的時空標準。所以，以鐘表時間為順序的梯子形結構是表現傳統小說主題的最恰當、最有效的藝術形式，但這同時也成為一種限制傳統小說表現力的制約因素。到了現實主義后期，這種文學創作似乎已陷入僵局，難以有大的突破。

二、現代主義時空觀

“現代主義”是一個用于19世紀末以來在所有創造性藝術領域出現的主張脫離經典和傳統表達方式并尋求新的藝術形式的國際性傾向的綜合性術語。現代主義不僅泛指從整體上表現傳統與未來對立關系的各種新穎的藝術形式，如雕塑中的結構主義、繪畫中的立體主義和音樂中的無調主義等等，而且也包括20世紀在西方文壇崛起的諸多文學流派和五花八門的違時絕俗、標新立異的文學作品。在時空的處理上，現代主義作家認為，要獲得充分的創作自由，反映現代社會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就必須毫不留情地推翻傳統的時空觀念。他們的時空觀念離不開現代哲學和心理學的發展。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現代哲學和心理學的發展，傳統的理性主義受到了很大的沖擊，尤其是柏格森(Bergson)的理論極大地影響了人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認識。柏格森認為，在刻板、機械、科學的“抽象時間”外，還存在著一種·“純粹時間”，即人的心理時間。它是自我的一種意志力的體現，是無規律的、不可計量的、無休止的，這種時間觀擺脫了科學理性認識的制約，具有主觀化和多緯度的性質。在他看來，鐘表時間是人為的、機械的和刻板的，而“心理時間”才是自然的和有意義的。他認為，內心生活中的“綿延”有機地將許多時刻融為一體，無論那個特定的“綿延”有多短，那些時刻則是無限的。盡管柏格森的心理時間學說具有明顯的唯心主義色彩，但它為現代主義作家提供了全新的時間觀念。他對非理性的主觀時間的強調符合一戰后歐洲人民普遍感受到的悲觀、懷疑和虛無情緒。紛紜的社會變化、濃厚的戰爭陰影動搖了傳統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念以及現存的社會秩序和人際關系，孤獨和異化是現代人普遍的生存狀態，一批作家正是抓住了這個改造傳統、突破寫作枷鎖的契機，拋棄了以物理時空觀為基礎的傳統寫作規范，而以意識活動運行的方式——無理性的心理時空為重心。在作品的謀篇布局上，他們打破以鐘表時間為序的框架結構，跨越物理時間的界限，用有限的時間展示無限的空間，或在有限的空間內無限地擴展心理時間的表現力。

三、《尤利西斯》的時空處理

喬伊斯的藝術生涯與西方現代主義運動的發展息息相關。他敏銳地發現，盡管新的文學秩序尚未建立，但許多表面上確鑿無疑的藝術標準開始令人懷疑。他意識到：傳統文學必須經歷一次重大的改革與革新，才能找到一種新的藝術形式來表現自己所面臨的現實。喬伊斯在生前雖未使用過“現代主義”這一術語，但他無疑是現代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

喬伊斯對時空問題的處理充分顯示了他現代主義者的試驗精神。盡管他在創作初期也一度受到鐘表時間的限制，但他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建立在時間順序上的文學作品的局限性。在《尤利西斯》中，他毫不留情地推翻了鐘表時間對文學作品的統治，按照柏格森“心理時間”的原理成功地組建了足以表現復雜的現代意識與現代經驗的新的時空秩序。他完全拋棄了傳統寫作中的情節發展、人物塑造、行為摹寫等物理時空模式，轉而開掘人物心理的無限時空，將人物瞬息萬變的意識活動和恍惚迷離的精神世界原原本本地層示在讀者面前，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愛爾蘭乃至整個西方社會中現代人紛雜的心理結構，反映了西方整整一代人所面臨的矛盾與危機。

在這部共十八章，近八百頁的意識流長篇巨著中，喬伊斯詳盡地描述了1904年6月16日這一天都柏林三位普通市民從早上8點到次日凌晨2點40分約十九個小時的生活經歷與精神感受。《尤利西斯》的內容可謂包羅萬象，幾乎反映了都柏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街道、商店、酒吧、旅館等等。不僅如此，小說還涉及哲學、政治、歷史、宗教等領域。正如他本人所說的，它是“一部百科全書”。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讓主人公跳出時間的限制，意識自由地游動于過去與現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它不僅可以使人生經歷的各個階段在一個有限的、特定的空間內得到最充分的表現，而且還能使人物在某一時間的經歷同其另一時間內的經歷交錯重疊，顯示出人物意識的多元化與立體感。同時，伴隨著時間的倒錯重疊，意識在不同的空間自由穿梭。例如，在第二章中，斯蒂芬上完歷史課后到校長狄瑟先生的辦公室領取薪水。在那里，他與這位老于世故的校長暢談人生。然而，談話期間，斯蒂芬的意識飄來轉去，跳躍頻繁，往返于過去與現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展示了一幅又一幅逼真的生活畫面。當他剛步入狄瑟先生的辦公室時，他的意識便開始了流動：他想到狄瑟先生第一天在這里與他討價的情形，繼而聯想到這種討價會永無休止。當斯蒂芬從狄瑟先生手中接過三英鎊十二先令的薪水之后，他聯想起自己曾與朋友克蘭利一起拿著錢去賭場賭博的經歷。當操場上傳來一陣學生為一個好球發出的喝彩聲和響亮的哨子聲時，坐在校長辦公室里的斯蒂芬立刻從球場的角逐聯想起生活中和戰場上的角逐。在意識的飄忽之間，喬伊斯生動地反映了各個時期、不同空間的生活片段：辦公室、賭場和戰場一一閃現在人物的意識中。在這特定的空間內，斯蒂芬心猿意馬，思緒萬千，不受時間的制約，各種鏡頭迅速更迭，急速變換，令人眼花繚亂。他與狄瑟先生的談話內容和球場的喝彩聲自然成為意識轉換的媒介。

因此，《尤利西斯》成功地跨越了時間的界限，將過去、現在和將來壓縮在一個基點上，使1904年6月16日成為無始無終的一天，并使這一天的都柏林成為一個永恒的世界——一個無窮無盡、永遠無法回避的絕對而又無情的現實。喬伊斯對時間的駕馭能力簡直無與倫比，在僅僅一天的鐘表時間內，他巧妙地采用心理時間來展示人物瞬息萬變的意識活動和離奇復雜的感性生活，他利用精湛純熟的藝術技巧使他的創作從時間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這部完全由作家主宰時空的經典力作，真實地反映了處于極度悲觀氣氛中的西方人所表現的靈魂的騷動和心靈的吶喊。

打破時間和空間的枷鎖、在創作中獲得對時空的主宰權是每一位現代主義作家的夢想和追求。喬伊斯對傳統時空觀念的革新反映了他主張個性解放、獨立地揭示社會本質的思想。現代主義小說家就是要打破傳統的文學形式，樹立一種不受任何傳統標準束縛的現代藝術觀，按照自己獨特的美學原則來反映現代意識和現代經驗。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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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