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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外交部長的愛情童話

2007-01-01 00:00:00章含之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7年1期

小店偶遇

我第一次見到冠華是在“文化大革命”處于高潮時的1967年4月或5月,地點是在我家胡同斜對過的一家小文具店。冠華當時住在報房胡同,離那家文具店也很近。那時我在北京外語學院經過了一番批判斗爭之后,適逢造反派打起了派仗,我們這些“黑幫爪牙”就“自己解放自己”了。學校兩派群眾組織的派仗圍繞著外事口的斗爭:“造反團”堅決要打倒“陳、姬、喬”(陳毅、姬鵬飛、喬冠華)。另一派“紅旗大隊”則主張對陳毅同志“一批二保”,也不主張打倒姬、喬。我們這些“老保們”自然是擁護“紅旗”的主張。校園內兩派的高音喇叭圍繞“陳、姬、喬”的問題天天從早到晚地爭論、對罵不休,而爭論雙方的絕大多數人卻從未見過這三位有爭議人物的廬山真面目。就在這喧囂一時的派仗高潮時,我在一個星期日上午走進那家小文具店。我正瀏覽著當時少得可憐的文具時,從外面進來一個瘦削修長的身影。我轉頭看這個顧客,他戴眼鏡,神態嚴峻,我覺得他帶著一種捍衛自己尊嚴的高傲氣質。我禁不住多看了他幾眼,而他卻目不斜視,進門就說買寫大字報的紙,買完就出了店門。當時我直覺地感到這個人是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剛走出店門,店里的兩個售貨員就交頭接耳起來:

“你認識他是誰嗎?”

“不認識。”

“嗨,就是外交部的喬冠華!造反派貼了他好多大字報,要打倒他。”

我一怔,原來這就是我們要力保的“陳、姬、喬”之一的喬冠華!從他那種氣質看,是個很有個性的人,也是個很典型的知識分子。我模糊地覺得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些老干部形象,他似乎更像一個學者。也許是當時的印象很獨特,因此多少年過去了,這第一次的陌路相逢卻始終留在我腦海里。后來,我把這首次印象告訴冠華。他大笑,說那是他蒙難最深的日子,“造反派”要他每日寫“思想匯報”,貼“檢討”的大字報紙還要自己買。我說這大概是一種心靈的感應,使我注意到他。他開玩笑說那是月下老人牽的第一條紅線,不過夠不上“有緣千里來相會”。史家胡同和報房胡同連一里路都不到。然后,他很認真地說:“不過要是無緣,多少人近在咫尺終身也不會互相看一眼,更不會相識相愛。”

我第二次見到冠華已是四年后的1971年暮春。1968年我在外語學院第二次受沖擊,被打成“里通外國”、“二月逆流”。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上書毛主席,沒想到主席派了8341部隊來解決外語學院矛盾。后來到了1970年,毛主席派我去湖北沙洋干校搞外語教改并指示說教改工作結束后要調我到外交部。1971年3月,我在干校接到調令,于3月31日到外交部干部司報到,分配在亞洲司四處分管南亞次大陸。

就在我調入外交部不久的一天上午,我急匆匆地從一樓辦完事要回四樓辦公室。那天上午電梯壞了,大家只好爬樓梯。我剛邁上前廳的大樓梯,抬頭看到有一個瘦長個子的背影在前面扶著樓梯把手艱難地一步步往上爬。從背后看他略彎著腰,似乎是位老者,我想這大概是什么領導吧!他的后面有三四個上樓的部內干部,全都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居然誰都不去超越他。我覺得這個“隊伍”好奇怪。于是,我抬腿準備跑快幾級超過那位吃力地爬樓梯的“老人”。突然,一位認識我的人一把抓住我說:“別跑!前面是喬部長!”我驚訝地問她:“哪個喬部長?”她說:“外交部還有幾個喬部長?喬老爺,喬冠華你還不知道?”我更驚異,我問:“他多大年紀!怎么這樣老態?”她悄悄在我耳邊說:“其實他也不算老,還不到六十呢。他夫人今年初去世了,對他打擊很大,本來他身體就不大好,這個打擊太大,病了一陣,我們都很替他難過,所以誰都不想超過他上樓。跟他打招呼,他要說話,更累。也真不巧,怎么電梯壞了。”我抬頭望望那佝僂的背影,心里不禁產生一絲同情。此時,我的身后又壓了幾個上樓的人,像達成無言的默契一般都靜靜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三樓部長們辦公的那層樓時,冠華略略回過頭來,見后面壓了一串人,他大概是帶有歉意,抬手向大家致意,勉強笑了一下,但氣喘吁吁,神態蒼涼。接著他轉身慢慢地向自己的辦公室去了。這是我到部里之后第一次見到他,我不禁想起那次文具店的偶遇。他蒼老了這么多,真是令人感慨!

傲慢與偏見

再后來,我和冠華開始了最初階段的接觸。從現象看那是一段我們性格的沖撞階段。我一個小科員竟多次頂撞外交部的第二把手領導,這在大機關里是很難容忍的。但我當時剛剛離開學校,確實很不習慣官氣很重的政府部門中下級對上級唯唯諾諾的風氣。奇怪的是,對于冠華和我來說,這種沖撞恰恰使我們超越了等級的懸殊,年齡的差距,達到了一種共鳴,進發了初始的朦朧的感情。最初發生的一件使冠華很生氣的事是我沒有按我父親的囑咐把他的著作《柳文指要》送給他。1971年秋,父親的這部巨著沖破了康生的重重阻撓,在毛主席的親自關懷下終于出版了。在全書著作的過程中,毛主席逐字逐句作了校閱、修正。父親對他晚年能見到此書問世十分興奮。他親筆題字贈送各方朋友,其中有兩冊送給冠華和姬鵬飛同志。因為我在部里工作,父親就囑咐我把這兩套書送到兩位部長那里。我把書拿到辦公室后不覺猶豫起來。那時我已入部半年,對部里那些人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和議論他人的習氣已有所見所聞。我想如果我把這兩部書送給姬、喬兩位外交部的最高領導,難免有人會在背后交頭接耳,說這是“用她爸爸的書走上層路線”。于是,我嘆口氣,把父親的書暫時放在辦公室柜子里,等到適當時機再說。豈料日子一長就淡忘了。幾個月之后,父親患感冒住在北京醫院。正逢張奚若先生也住院。張奚若是外交學會會長,冠華是副會長。一日,冠華去探望張奚老,言談中得知父親也在住院。冠華與父親早已相識。1949年第一次政協會議前,當時的香港地下黨分批組織民主人士回北京參加政協會議及開國大典,父親的那一批正是冠華帶隊乘蘇聯輪船經大連到天津再抵北京。一路上他們已很熟悉,解放后他們也常在一起開會。因此當冠華得知父親住院,就在辭別張奚老之后到父親病房探望。閑談之中,父親問冠華翻閱了他贈送的《柳文指要》沒有。冠華愕然,不知父親所指為何著作。父親也奇怪,為何冠華未收到贈書。后來,想必冠華對他秘書發了火,因為第二天上午程秘書打電話給我時,語氣是很僵硬的。

程秘書問我:“章含之同志,你父親是否要你送過一套他的著作給喬部長?”

我答:“是有這事。”

程問:“書在哪兒?”

我說:“在我這兒的柜子里。”

程又問:“這么長時間你為什么不送給喬部長?”

我不知如何回答,搪塞說:“沒機會。”

程秘書最后很認真嚴肅地對我說:“請你立刻把書送給喬部長或者送到我這里。以后有這樣的事希望你不要耽擱這么久。喬部長很不高興。他還以為你把書交給我了。”接著,他又改變主意說:“算了,我馬上上來拿,你別走開。”

見到程秘書時,我請他把另一部書順便帶交姬部長。程秘書問我要不要“去見見喬部長,直接把書送給他”。我說不必了,我沒有別的話要對喬部長說,他在醫院里見到我父親了。

我猜想程秘書把我這種對部長不大在乎的態度報告了冠華。后來,當我們很熟悉之后,有一次程秘書告訴我冠華那次的確很生氣。他從父親病房出來后回到部里去了,一到辦公室就把程秘書叫去。

冠華陰沉著臉闖他:“章行老有一套書送我的,為什么你不給我?今天我去看他,他問我,找一無所知。”

程秘書自然冤枉,說從未見過此書。

冠華忽然記起父親說是叫“小女帶交”的。就問程秘書:

“行老有個女兒在部里?”

程說:“是的,在亞洲司。”

冠華問:“我怎么不知道?來多久了?叫什么名字?”

于是,程秘書就給我打了那個電話。他說以為我會要他引我去見喬部長,沒想到我把書給他就算了。后來他給冠華送去書,冠華問他我在哪里。程說在司里,書是他上樓拿的并說我說喬部長已見過我父親,沒有別的話要轉達了。當時冠華未再說什么。此后也從未“召見”過我。

但是,他顯然沒有忘記這個傲慢的“行老的女兒”。并且伺機要挖苦她一下,大概很少有人當時會放棄一個與喬部長見一見的好機會,我沒有去見他多少刺了一下他的自尊白大的感覺。不久,他在一個人數眾多的場合使我很是窘迫。

這年的11月,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恢復中國席位的決議。這是當時震撼世界的一件大事。毛主席、周總理親自指揮了第一個赴聯合國中國代表團的準備工作。從代表團的團長、主要成員,一直到翻譯人員以及第一個聯大發言都由他們兩位最高領導審定。團長是冠華,我是代表團翻譯之一。當人員確定之后,由冠華主持在部里六層的大會議室召開代表團成立大會。除代表團全體成員外,還有其他部、司兩級領導參加。那天下午,我忙著司里一個急件,等趕到會議室時,里面已坐滿了人,連會議室門口也已有四五位臨時搬了椅子來的與會者。我也從旁邊國際司的辦公室借了張椅子,坐在門外。此時,只聽見冠華在里面宣布開會,他簡單講了形勢和毛主席、周總理的一系列指示。因為我坐在門外,只聽見他的聲音,并不見他本人。講完形勢后,冠華說這個代表團的成員來自部內各個單位,彼此可能還不熟悉,所以互相認識一下。于是,他逐個點名。當叫到我名字時,我在門外站起來。往前挪了一步,探了下頭。大概當時不少人還不認識我,我聽到會場里有交頭接耳的聲音,很多目光好奇地盯住我這個外來者。當時還在“文化大革命”之中,外交部基本上不進新人。我有點窘迫,趕緊退回座位坐下。豈料此時冠華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就是章含之?你就是章行老的女兒?”

我更窘了,只好又站起來,輕聲說:“是的。”

冠華并未放過我。他又說:

“就是你扣了行老給我的《柳文指要》?”

會場又是一片耳語聲。我不知所措,心里很是生氣這位部長如此咄咄逼人,一點小事記得這么牢,叫我當眾難堪。最后,冠華說:

“好吧!今天算認識你了。”

我想冠華很快就把這個場面忘記了。后來當我提到這件事時還耿耿于懷,可冠華說他不記得那是故意的,他只記得那天會上當他第一眼見到我站起來時覺得我很美。我說從那個小文具店開始到這次會上我們倆第一次對視,這第一眼的交換花了四年的時間。

以后在我們出席聯大會議期間,我和冠華之間又發生了幾次沖撞。當我們代表團抵達紐約后不久,爆發了在當時的東巴基斯坦,現孟加拉國的印巴戰爭。我當時雖然是代表團的工作人員,但遠不能理解壓在冠華身上的重擔。盡管東、西巴基斯坦這種人為的國家狀況長期存在著尖銳的矛盾,但是在我們出發之前,沒有料到會發生這樣嚴重的導致一個國家分裂的地區性戰爭。年輕的中國代表團進入了安理會擔任常任理事國,擁有著否決權,全世界都把目光投向喬冠華團長的表態。那時我們倉促來到紐約,住在羅斯福旅館的十四層,沒有自己的機要通訊條件,向國內請示只能發明碼電報,打普通長途電話。同時,中美關系剛剛開始解凍,在中國進入聯合國問題上,美國持反對態度,當時的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后來的總統喬治·布什曾竭力阻攔決議的通過。由于這些原因,中國代表團與美國政府的磋商經常不是在兩個代表團之間而是在中國代表團領導和基辛格之間。因為自1971年夏天基辛格秘密訪華開始,他已成為尼克松政府負責與中國進行最敏感問題談判的使者。在這場印巴戰爭中,中美雙方的立場是極相近的,雙方都竭力想促成停火以免東巴分裂出去后導致蘇聯勢力稱霸南亞次大陸。

就在這緊急關口,當時的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決定重新起用資深的政治家布托,任命他為副總理兼外長,并立即趕赴紐約促使安理會通過停火決議。布托是中國的老朋友,當時又為了同一目的來聯合國活動。他到達紐約后,剛剛住進彼埃爾飯店就要求會見冠華。本來,我并不擔任冠華的翻譯,但由于他的翻譯另有重要任務,臨時把我叫去翻譯。冠華趕到飯店與布托會晤,并向他通報當天上午他與聯合國秘書長吳丹會談的情況。由于上午不是我去翻譯,談話又涉及許多軍事進展和地名。我在好幾個地方都沒有翻清楚。冠華當時很急躁,對著我不耐煩地批評說:“你怎么這樣搞不清!算了,你不要翻了。老熊(熊向輝同志,中國代表團代表)你來幫個忙。”我當時辯解說:“我是臨時通知來的。今天早上你和吳丹談什么不是我翻的。”冠華揮揮手說:“算了,算了,沒有時間聽你解釋!”我覺得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又覺得十分委屈。回代表團的路上,冠華他們還在緊張地討論當天晚上的安理會對策,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被“撤職”的年輕女翻譯。一直到電梯送我們一行到十四樓,各人回房間時,我的房間與冠華在同一方向,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于是回頭對我說:“你也不要鬧情緒,多鍛煉鍛煉就好了。”我覺得這官氣十足的“鼓勵”實在是一種屈辱,沒回答他就轉身進屋去了。第二天早上在樓道里見到冠華時,不知他是否覺得頭一天對我太厲害了,于是開玩笑說:“笨豬(Bonjour,法語諧音。意為‘早上好’)。笨豬,還想著昨天的事啊!”我怨氣未消,淡淡地說:“哪敢和團長鬧情緒!不過團長也不必罵人笨豬吧!”他說:“我的法文發音不好!”我說:“比我的英文好!”

不久之后的一天,聯合國大會要表決二十多項提案。代表團決定由符浩同志出席大會投票,我任他的會場翻譯。我們議出中國代表團對這二十多項決議的表決態度之后,符浩同志囑我“請示喬團長”。此時已是午餐時候。當時代表團全體都在二樓一個大餐廳吃飯,只有正、副代表十位領導在十四樓單獨就餐,可以同時商議事情。我匆忙吃完飯上樓去請示團長。見他們還剛開始用餐。我怕耽誤時間就過去問冠華,他是否可以馬上看一下我們的投票方案。他可能正熱烈地討論什么事情,回頭沖我說:“連頓飯都不讓我好好吃!有什么事情吃完飯來不及了?!”我沒回答,坐在一邊等候。后來覺得看這些領導吃飯別扭,于是我說:“我到團長的會客室等吧!”冠華未予置理。等了很久,領導們才吃完午餐,冠華走進他的套房,準備進里面臥室休息。我站起來說:“喬團長,可以看看這份方案嗎?今天下午要表決。”他一怔,忘記了曾叫我等候。接著很不高興地對我發脾氣說:“你們還讓我活不活?連一點點休息時間都不給我!”我一肚子委屈,心想你們這些大人物吃了一個鐘點的飯,叫我等你又發火。一下子,我也生氣了,把方案往他辦公桌上一扔說:“團長愛看不看,反正下午表決,你讓程秘書還我好了。”說完跑出他的套房,回到房間就趴在床上哭起來了。那時和我同住一屋的是北京醫院護士小倪。她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回北京就申請回學校教書去。這外交部的官衙門,我受不了那份氣!當了官,干嗎脾氣那么大,小干部就該是受氣包?!”過了一會兒,程秘書拿著方案找我來了,說喬部長看完了。他勸我不要鬧情緒,喬部長擔子重,難免急躁。大家要體諒他。后來,符浩同志知道了,又對我說:中央要老喬這次來出席聯大,任務那么艱巨,他很累:又說老喬心情也不好,他的夫人剛去世不久。符浩說老喬應該再找個伴侶,不然他的生活太苦了。我從來都是個很容易動感情,同情別人不幸的人,聽了符浩同志一番話,我覺得也許團長也需要理解,那些慪氣的事就算了。

從聯大回國后,由于我在亞洲司,不屑冠華所管,因此也就很少接觸。轉眼到了1972年的8月,聯大的準備工作又忙起來了。中央為了協調各友好國家的關系,派冠華在大會前出訪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和巴基斯坦。東歐司的有關同志陪他去羅、阿兩國后,回烏魯木齊休息兩天,由當時的亞洲司副司長葉成章和我從北京去烏魯木齊會合后陪同冠華去巴基斯坦。東歐司的同志在新疆等我們回來后同機回京。

中午,我和老葉到烏魯木齊。下午向冠華匯報后,大家一起晚餐。那天,冠華喝了很多茅臺,飯后他又邀眾人在大廳里喝茶,他似乎很興奮。談話中不記得是誰提到“文化大革命”高潮的1967年時冠華被紅衛兵抓去的事。冠華似乎一下子被激怒起來,猛然轉頭對我說:“都是你們整的!你們外語學院的造反派在外交部安營扎寨,把我和老姬抓去,關在地下室,又關到你們學校!總理指示放人,要我們參加‘八·一’招待會,你們硬是不放!你也是造反派,所以你老是反對我!”我當時被他這無名火弄得不知所措,所有人都看著我。后來,我也生氣了,我說:“喬部長,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亂罵人!我又沒造過你的反。我也挨過整,我們‘紅旗大隊’是保你們的,保‘陳、姬、喬’,你怎么亂冤枉人!”誰知冠華更火了,他說:“你們‘紅旗大隊’也是造反派!我親眼看到外交部15號門外的斗大標語‘打倒喬冠華’是署名‘北外紅旗大隊’。你們和‘造反團’都是要打倒我的!”我試圖向他解釋紅旗大隊中有一小部分人在王力8月7日講話后怕處于被動,想拋出喬,保住陳、姬,因為喬在反右傾中受過處分,有把柄。但“紅旗大隊”的大多數人不贊成這種機會主義的態度。冠華武斷地說:“我不聽這些,反正你們都是造反派!”其他人看見我和部長爭執,都對我說:“行了,行了,你別說了。”我不干,憑什么給我扣帽子?那晚真是不歡而散。我覺得這個部長這么烈的性子,很難在他下面工作。但另一方面,我卻并不厭惡他,我有種好勝心想叫他知道我不是輕易可以被權勢壓倒的。我覺得這個喬部長這樣才氣橫溢,也許他是個詩人李白那樣的性格。但可惜他是個大官,因而這種性格變成了盛氣凌人的官氣,使人無法忍受。

心的感應

沒料到,我和冠華關系的轉折竟也在這次出訪。我們在巴基斯坦訪問兩天,同布托和他們的外長會談。第二天下午談判結束,準備次日乘專機回烏魯木齊。晚上,我和葉成章同志整理完會談記錄,要讓冠華審閱后交使館發回國內。老葉要我拿去給冠華看。他是我的上司,我不好推辭。

我們住在拉瓦爾品第的洲際旅館。冠華住的是個很大的套間。我推門進外屋時,發現他獨自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已是夜間,屋內燈光很暗。客廳的墻壁是淺藍色的,一個伊斯蘭風格的圓形彩色大吊燈懸在屋子中間,一面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清真寺油畫,屋內點綴著許多濃烈的熱帶鮮花和散發著幽香的蘭花。吊燈下的圓桌上有個碩大的水果籃子,里面盛滿了南亞特產的各種鮮果。房間的主人顯然還未動過其中任何一樣,因為水果籃外面的透明漂亮包裝和綠白相間的緞帶都尚未拆開。這時的客廳里只亮著沙發旁的一盞桌燈,在這足有五、六十平米大的房間里,一盞孤燈散發著幽黃色的亮光,照著那畫中的清真寺和那淡淡的藍色墻壁,一切都顯得那樣朦朧,那樣憂郁,很容易勾起人內心的傷感。在這幽暗的燈光下,我看見冠華獨坐在長沙發的一端,此時的他似乎除去了一切的戒備,顯得疲憊、憂傷。他靜靜地坐著,似在沉思,似在幻想,又可能是在回憶。我突然從心底產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憂傷。冠華也不急于問我有什么事,他似乎還未從那夢境中走出來。他指指桌燈邊的小沙發,說:“坐吧!”我坐下,遞給他我整理的記錄,輕聲地說等他看完了我再來拿。他把記錄隨手放在沙發上,卻慢慢地對我說:“不忙,坐一坐吧!”屋內那樣靜謐,我們誰都不想說話。過了一會兒,冠華慢慢地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很可憐,什么部長不部長,都是空的。我心情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氣。”他又說:“如果我得罪過誰,你都對他們說我很可憐,不要放在心上,何必呢!”說罷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被他臉上那無限的惆悵打動了,一種同情、一種理解觸動著我。我覺得那作為部長的喬冠華只是他天天必須扮演的角色,此時的喬冠華才是他全部的自我。默默地坐了十來分鐘,我說:“我走了。”他點點頭。我快到門口時他又叫我回去,說:“桌上那一籃子水果你帶走吧,你們大家去吃,再帶點回去給在烏魯木齊等我們的東歐司的幾個同志嘗嘗。”我說:“謝謝你,不過還是明天走的時候一起帶吧。今天也晚了,大家都回屋了。”

我那晚辦完一切事后回到屋里,怎么也無法擺脫冠華客廳里的那個氣氛,心里空蕩蕩的。當時。我和丈夫已經分開三年,我到外交部后對誰都沒有說過。但此時此刻我突然想哭,為命運的崎嶇,為生活的不公。

回到烏魯木齊后,冠華好像仍未擺脫在拉瓦爾品第那天晚上的情緒。他顯得平靜寡言,總像是在想著什么。晚餐時賽福鼎同志請他吃烤全羊,他似乎很高興,但過后又出現那種遙遠的神情。我的房間正巧在他套間的隔壁,我見他喜歡在走廊里獨自散步。我們在烏魯木齊休息了兩天。第二天的上午,冠華提議大家在賓館院里散步。我們一行十余人跟著他在院中漫步。新疆的8月是很美的,天氣比北京涼爽,瓜果特別脆甜。走到一個大花壇前,冠華停下來,那里栽了許多紅得發紫的大理花。冠華問新疆陪同的同志:“這花可以摘兩朵嗎?”一般當然是不允許的,但冠華要摘,新疆的同志自然說可以。冠華真的摘了幾朵,我記得當時我們十多人中一共有三個女性,他一人送了一朵,還興致勃勃地說要照個相。他要我們把花佩在胸前同他一起照相。很久之后,我偶爾翻出這張照片。我問冠華為什么要摘那大理花照相。他說其實他就是想送一朵花給我,他并不知道我當時的生活狀況,也說不清是種什么感覺,只是想送我一朵鮮艷的盛開的花。

一個多月后,在我們準備去紐約出席聯合國二十七屆大會時,冠華從毛主席那里終于得知我的破裂的婚姻。那是在日本首相田中首次訪華后離開北京的那天晚上,記得是9月29日,第二天我們要出發。毛主席召我們去談田中首相訪華的情況,在座的有周總理、廖承志、外交部的姬鵬飛和喬冠華以及我們幾個參加中日建交公報工作的翻譯。那天,主席對于繼中美關系后又打開中日關系非常高興。他談笑風生,古今中外,講了許多話,當場的氣氛也十分輕松。我常常想起那段時間主席和周總理的那種融洽關系,那是多么可貴!可惜,那是在亂的大環境中,因而在和諧的背后已暗藏著陰謀。

毛主席批評我沒出息

毛主席在講了許多歷史故事之后,不知怎么,話鋒一轉,直視著我說:“我的章老師,今天我要批評你!你沒有出息!”我當時坐在正對主席的一張臨時搬來的椅子上,我以為毛主席還在開玩笑,于是笑嘻嘻地說:“我一定接受主席的批評,我這人是沒出息!”主席認真地說:“我的老師啊,我說你沒出息是你好面子,自己不解放自己!你的男人已經同別人好了,你為什么不離婚?你為什么怕別人知道?那婚姻已經吹掉了,你為什么不解放自己?”主席當著這么多領導,突如其來地揭示了我生活中的傷痕使我一時亂了方寸,不知如何去想,如何作答。繼而,我心頭一酸,哭了起來,邊落淚邊說:“主席,別說這事,好嗎?”主席說:“我今天就是要說。你好面子,怕別人知道,我就要說給大家聽。”在場的幾個領導都愣愣地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大概都覺得不好插話,一時出現了幾秒鐘難堪的沉默。我終于說:“主席,你批評得很對,我回去就辦,本來也是完了的,早晚的事。主席講了,我一定解放自己。”主席說:“那好!辦完了我祝賀你。”

這天晚上,我很久未能入睡。我沒有想到毛主席會深知我個人生活中的波折,但我深感他對我父輩般的關懷。主席同我父親有著半個世紀的友情。早在1919年前后父親摯友楊懷中先生(楊開慧烈士之父)就把毛主席介紹給父親。1921年主席找到父親請他幫助一批有志青年去歐洲留學。父親不僅自己慷慨解囊,而且在社會名流中集資,共籌措兩萬銀元。1963年,主席對我說其中一部分資金由主席帶回了湖南,成為支持革命的重要財政來源。1945年在重慶,父親又直言勸主席早回延安,不可輕信蔣介石的和平諾言。全國解放后,毛主席雖然日理萬機,但仍與父親保持密切聯系。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僅是黨的統一戰線的光輝典范,而且是個人之間真摯的友情。1963年,主席七十壽辰,父親帶我去赴主席的家宴。就在那天晚上,主席要我幫他學英語,從此戲稱我為他的“章老師”。此后,我除了每周幫主席學英語之外,還成了主席與我父親之間的“聯絡員”。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給主席寫信說我不理解這個運動,他給我贈言,要我“經風雨,見世面”。1970年我再度見到毛主席時,我正在北京針織總廠下放當工人。主席叫我去,給我任務要我回外語學院搞外語教改,并且親自指示我搞完教改方案不要再留在學校。主席把我派到了外交部去。當時他說:“我們現在需要女外交家,我看我這個章老師可以。又能說又能寫。你給我寫的信硬是蠻厲害的呢!你要到外交部去,當發言人!”就這樣,毛主席決定了我后半生的命運。外院的教改還未完成,中央來調令,要我立即到外交部報到。我常常想,我的一生雖然能見到毛主席的機會并不如其他一些人多,但他卻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決定了我的命運。對于我來說,他有一種神的力量!

現在,毛主席又為我開辟一個未來新的感情世界。過去一切悲歡離合重映在眼前,我默默地回味著生活的甜、酸、苦、辣,既沒有悲傷也沒有興奮。那年我三十六歲,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已近尾聲。本來應該是生活與事業豐收的時節,我卻面臨著一切從頭開始的后半生。心里只覺得空空的,好像回頭看,走過的路已無蹤跡,我又重新站在人生的起跑線上。我這大半生常常為這種空蕩蕩的感覺所困擾,總感到我留下的悠悠往事像云霧般飄過天際,剩下在我眼前的總是一片空茫!一切榮辱都畢竟是過眼云煙,真正使我難以排解的是折磨我大半生的那無盡止的孤獨!

主席語重心長的談話之后的第二天,我就隨中國代表團赴紐約出席聯大會議了。這年,我是團長喬冠華的主要翻譯。世上的事總像是由不可知的命運在操縱,我沒有想到冠華當時心中已萌發的對我的情感,因而也沒有想到臨行前主席這番話所激起的冠華感情上的波瀾。但不久,我就意識到我需要面對一生最重大的一次抉擇。

這一年的聯大會議開得十分平淡。正像后來冠華說的那樣,70年代不知怎么,凡是逢單的年頭世界上必出大事,如1971年的印巴戰爭;1973年的中東戰爭,以及1975年的印支形勢變化,可是逢雙卻都無甚大事。作為團長的冠華來說相對這一年比較輕松。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團此時已買下紐約西區六十七街林肯中心對面的舊旅館,改造為代表團駐地,因而生活比第一年住在羅斯福旅館十四層也方便許多。冠華計劃聯大會議之后回國途中訪問英、法兩國。按出發前的方案,我也是他訪問歐洲的主要英語翻譯。

從1971年開始,周總理囑咐每年赴聯大的代表團都由民航派專機送至巴黎,他說他每年都要去機場送行。那天晚上出發前在總理的西花廳開會,散會已是十點多鐘,回家取了行李就直奔機場。盡管冠華一再勸阻,周總理還是去機場在飛機旁一一與全團人員握手告別。

愛的萌芽

到達紐約之后忙碌了幾天,我常常覺得冠華若有所思,對我也很客氣。終于有一天,我們之間發生了一段微妙的談話。那時,每年的聯大會議是最好的國與國之間雙邊、多邊會晤的機會。冠華除了代表中國政府做大會發言外,大量的工作是在會外與各國外長的接觸。這天上午,他有一個會見,地點約在大會大廳后面的休息過道。大會開會時,那里比咖啡廳安靜。我和禮賓司的一位同志陪同冠華到了會見地點后等了十多分鐘仍不見對方來。禮賓司的同志說他去會場內找一找,于是整個寬敞的大過道就剩下了我和他兩人坐在長沙發上。我們交換了幾句沒有什么意義的對話后都沉默了。然后,冠華突然問我:“那天主席說的情況是確實的嗎?”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說:“什么情況?”他說:“就是主席講的你個人生活的情況。”我立即知道他指的是臨行前在主席那里的談話,一時有些慌亂,最后我說:“其實我們早已分開三年了。沒有辦手續是有一些客觀原因,那時他也處于政治壓力下,我不愿增加他的困難。主席批評我,是為我好,我回去就按主席指示辦。”冠華顯得很不自然,干咳了兩聲說:“那好!”就再不往下問了。我也很不自然。一種心靈的感應告訴我,冠華并非坐等客人無聊隨口問問以示領導的關懷。后來,冠華突然站起來說:“我想走走!”就在過道上來回散步直到禮賓司的同志把客人找來。

那次短暫對話后一切似乎恢復原樣,我仍陪同冠華會見客人,我們再沒有提到我個人生活的話題。然而,我深知一種微妙的感情正悄悄地滋生在我和他之間。過了些天的一個夜晚,冠華那層樓的服務員小朱下來叫我們四五個人上去,說:“喬團長今晚無事,想請大家到他房里聽音樂。”我們上去時,冠華已在放貝多芬的交響樂。他酷愛西方古典音樂。在我們結婚前夕,他的孩子沒有與他商量從家中搬走了一切之后,他曾說他最舍不得的是他積存一生的五百多張唱片。他愛貝多芬,更愛肖邦的鋼琴曲。那天晚上,誰都不說話,只是沉浸在一首首的樂曲中。冠華只是在換唱片時似乎從夢中醒來。說了一句:“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后來,我記得在政治動亂的歲月,他十分苦惱時唯一的寄托也是音樂。我曾經嘆息地對他說:“其實你應當是文學家或者是音樂家,唯一不適合你的就是政治家。你毫無掩飾地宣泄你的感情,這就是搞政治最大的忌諱。”他反唇相譏說:“你不也是這樣?”

那天晚上聽到十點多鐘,大家站起來說:“喬部長休息吧,我們回去了。”他點點頭。可是我們走到房門口時。他突然叫我留一下。我以為是第二天開會的事,可他卻說:“沒什么事,只是想留你再陪我聽一張肖邦的鋼琴。”于是,我默默地坐在他對面的沙發里,我知道在悠揚舒展的鋼琴旋律下,我和他的心都不平靜。一種磁性在吸引我們靠近,但又有一種社會的無形壓力在排斥我們的接近。幾個月之后,冠華告訴我那天晚上我走了之后,他很久不能平靜。半夜,他起來想寫點什么,但心緒很亂,只寫了兩句話:“晚風孤夜深秋院,隔江人在雨聲中”。他說這是寫給我的……

此后不多天,大約是11月初,外交部的一位“通天人物”突然打長途電話到代表團點名要我立即回北京,說有重要任務。我接到通知后去找冠華,我多希望能按原計劃陪他去歐洲訪問。我說我沒有那么重要,國內不可能有什么事非我不可。我問他是否可以和部里商量原計劃不變。他說他已經打過電話,部里那位“通天人物”大發雷霆說是中央有重要任務要我回去,不得更改。那時中美之間沒有直接通航,來回都要經巴黎乘一周一次的法航。為了按時趕回北京,我訂了11月8日的機票。沒想到這一天紐約下起了暴雨,本已是深秋,卻雷電交加。不到半日,許多街道已積水很深,不能通行了。我們同行的有四位,飛機是晚上七點多的,但由于天氣惡劣,代表團決定我們下午四點就出發。三點多鐘時,突然接到通知說團長要廚房做了面條,為我們送行,要我們到十層會議室去,他陪我們吃面。我們其實剛吃過午餐不久,但還是都上樓了。冠華滿面愁容,非常擔心我們在雷雨天起飛的安全保障。我開了句玩笑,說:“團長,你們今晚睡大覺的時候,說不定我們四個人已掉進大西洋里喂鯊魚了。”沒料到冠華頓時緊張起來,失態地對代表團陪我們去機場的同志大聲地說:“今天不走了!不能冒這種險!我的決定,我負責!”我很緊張,馬上說我是開玩笑,沒有把握飛機是不會起飛的。再說,要按時趕到北京只能乘這一班飛機。冠華沒有堅持,但顯得異常焦躁。他送我們到大門口,一再囑咐要小心,還關照送我們的同志說萬一有雷,還是考慮返回,切不可冒險。上車前,他交給我一封信說要我回到北京送給仲曦東同志。車涉著深水艱難地往機場走,路上竟花了三個多小時。到了機場已過了原定起飛時間,但因為所有航班全部延誤,所以還在等候。晚上九點來鐘,機場人員找到我們,說有電話。代表團陪同我們的同志接完電話后回來為難地征求我們意見說喬部長親自來電話,要叫你們回去。我直覺地感到冠華在對我們四個人的關懷中有著一份對我的情意。但我知道此刻的他又處于極不理智的狀態。因此,我說請報告團長,行李都已托進去了,不好撤出。如果安全系數不夠,法航會取消這班飛機的,請他不必為我們擔心。

很久以后,別人告訴我那天在紐約代表團駐地,很多同志都不理解冠華為何如此激動煩躁。他每隔一小時就叫辦公室打電話問機場我們那次航班起飛沒有。到了晚上九點雷雨還不停,他斷然下令叫我們返回。后來,飛機大約于午夜起飛,一架巨型波音747大多數旅客都退票了,整個機艙只不過十多名乘客。當飛機平穩地飛越大西洋時,我和同伴們折騰一天已疲乏至極,一人一排位子躺下睡著了。我換到一個靠窗的位子,推開窗板,默默注視著外面黑漆漆的蒼穹,心潮起伏,矛盾重重。我已不可避免地面臨一次重大抉擇,但要下這決心是多么不易啊!

理智與情感

冠華訪英回國后,我猜想他向仲曦東同志吐露了他心中的情感,因為冠華第一次到我家來訪是和老仲一起來的。不巧,那晚我有活動不在家。九點多回到家,父親的老管家高升告訴我:“來了兩位客人看你,一個戴眼鏡,瘦高個;一個矮胖,都是五、六十歲。”這大約是在11月中下旬。第二天,冠華來電話證實他和老仲來過,想看看我。我們都在客氣中流露出一種拘謹。冠華問我那個大雨之夜我從紐約回來路上可好。我說挺好。三百多位子的波音747只坐了十多個客人,都退票了。不過大西洋的鯊魚不要我們。他說:“還開玩笑呢!我為你擔心了整整一夜。一早我叫他們打電話去巴黎,知道你們平安到了,我才放心。”我沉默,不知何以作答。他又問我陪同尼泊爾客人去了哪里。我說長沙、桂林。他問有沒有拍照。我說新華社派了記者,拍了不少。他說是問我個人有沒有。如果有,找幾張給他看看。我答應了。第二天我把在漓江的幾張照片裝在信封里送給他的秘書請他轉交。

此后,在我正式辦完離婚手續之前,我和冠華一周通幾次電話。我們從不談愛情,也不談政治,只是聊天。但那種深深觸動兩顆心的感情已難以抑制。終于有一天,在電話上冠華突然問我離婚手續辦得如何了。我說快了,只需去一次派出所正式拿個證就完了。他停頓了好幾秒鐘,我的心很緊張。最后冠華說:“I love you,Will you marry me?”(我愛你,愿意嫁給我嗎?)我握著話筒的手禁不住地顫抖,我哭了,但我說:“我知道,謝謝你,但這不可能!”冠華問為什么?我說我也說不清,但這個社會可能容不得我們的結合。他聽了就激動起來,說了許多,都用的英語,大概是怕他的孩子聽懂。那天晚上我的思緒亂極了。我知道冠華要給我的這份感情是極其珍貴的,也許這就是我從年輕時代開始一直尋而不得的那份純情,舍棄它將是我終生的遺憾。但面對現實,我又極為清醒地意識到,一旦這段愛情公諸于世,它就會被潮水般涌來的世俗偏見所玷污。無論是冠華或我都可能難以抵擋來自社會習慣勢力的壓力。于是,我深夜起來給冠華寫了一封長信。我說我已無法欺騙自己我對他僅僅是友情,我也相信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愛情是極其真摯的。但是此時此刻我們彼此更需要的是清醒和理智。我沒有勇氣面對輿論的嘩然,也害怕面對社會各種人懷疑的眼光,我們此生恐怕只能成為朋友,我會永遠視他為我的良師益友。我們最明智的決定是把這段萌芽的戀情深深埋人心底。

我在信中說,我做出這理智的決定不僅僅是我可能經不起流言蜚語的襲擊,我更多地是考慮這種“人言可畏”的浪潮會給他當時蜚聲中外的名譽帶來的損害。我說我自幼孤獨,沒有家庭和親情的溫暖:我的第一次婚姻又是以失敗而告終,我何嘗不珍惜他給我的真情。但世上最偉大的愛情往往意味著自我的犧牲。我從少年時代起就把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中外的文學著作中。在我喜歡的作品中有一本是小仲馬的《茶花女》,人們大都熟悉的是改編成歌劇的《茶花女》,而我卻是讀過好幾遍原著的英譯本,有許多撼人心扉的段落在歌劇中都被簡化了。這個作品使我震動的是瑪格麗特為了愛情所付出的以生命為代價的自我犧牲。她在接受亞芒的愛從而得到幸福但卻犧牲亞芒的社會成就,與放棄亞芒的愛讓他因誤會而恨她從而斷絕戀情,去獲取事業的成就之間選擇了后者。為此。她毅然走了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我認為這種愛是最無私、最偉大的。試想我們的結合會引起多少對他聲名的詆毀!無數舌頭會在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散布著同一條花邊新聞,說喬冠華愛上了一個比他年輕二十二歲的章含之,只是因為她漂亮,而章含之又為了嫁給有名氣有地位的喬冠華而同丈夫離了婚。誰也不會去認真問一問這是否真實。我們倆縱有千百張嘴也難以解釋。我不能忍受在人們見到他的形象時夾雜在議論中的是這樣的誹謗;我不能像瑪格麗特那樣使他恨我,但我愿在這愛情初始之時用理智把它深埋。

信送出去兩天就收到了冠華的回信。他在信中極其憤慨,簡直是發怒!他說他根本不聽我那套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什么自我犧牲,那都是一派胡言。如果我們真誠相愛,為什么要怕別人說三道四?他說我那些托詞根本上說是不敢去沖破世俗的鎖鏈,去得到自己的愛。他說他從來沒有看重他自己的官位有多高,名聲有多大,這些本來就是身外之物。如果為了愛情要舍棄一切,他也完全無所謂,那才是真正無私的愛。他需要的是我的愛,不是什么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的自我犧牲。

我不知往下該如何辦。冠華仍舊隔一兩天就來電話。我說讓我冷靜地好好想想再回答你。正在這時,大約是1973年的3月上旬,我最終辦完了離婚手續。當時,我情緒很不穩定。為這過去生活的結束既覺得輕松,又覺得惆悵,對于今后的事又實在舉棋不定。我辦完離婚的當天只告訴了一個人,就是我在外交部的好友唐葉文。關于小唐,我忍不住要多寫幾句,因為她是我在外交部十年認識的眾多人中最誠摯、最善良也最不幸的一個。我欠了她很多的情,恐怕今生也難還清。特別是后來她因為受我牽連挨了不少整,我無法償還這筆債。1984年她的丈夫,當時也在外交部工作的老方又不幸患癌癥去世,她那一段的日子是凄苦的,而我又無法給她以安慰。在我1971年入部時,盡管我在外語學院已是出了名的人物,但到了外交部卻是從科員做起。小唐當時是我的副處長;后來我升了副處長,小唐升了處長,仍是我的上級;再后來,我升了副司長,小唐卻還是處長,變成了我的下級。在外交部的環境中,這種升遷變化往往會形成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何況小唐是1952年就入部了,比我早二十年!然而,她卻絲毫不在意,不是虛假的,是真誠的。在名單尚未宣布時,她就說:“你可能要升到司里去做領導了。開會征求意見時,我很贊成。你好好干吧,我會配合你的!”我說你在部里資格比我老多了,這樣安排對你恐怕不合適。她說你能力強,外語好,這沒有什么不合適的。以后,我們的合作極其融洽,從未發生過矛盾。我也從來都把她當做知己,任何個人的事和想法都和她談。萬萬沒有想到這種真誠的友誼后來竟使她蒙受不白之冤,一直受到株連。因為她后來還留在部里,為了不使她的處境困難,我們雖在同一城市,我都幾乎從不與她聯系。凡是遇到熟朋友時,我必定要打聽小唐近況。現在小唐也近六十,快退休了。我想今天我插了這一段回憶已不會再給她增添麻煩。

正因為我和小唐的友誼,因此從紐約回來后不久,我就把發生在冠華和我之間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小唐和老方從一開始就極力支持我們。他們認為冠華和我是難得相配的一對,年齡的差異不會是我們的障礙。就在我告訴小唐我已辦完離婚手續的第二天,我剛從食堂吃完飯出來,小唐神秘地拉我到辦公室走廊,對我說:“你們那位老爺知道你辦完手續,高興得快瘋了!”我說我誰都沒有說,是誰去告訴他的?小唐說那天上午,老方陪冠華見外賓,是在當時外交部樓梯上那間最大的部長會客室,送走外賓后,老方走到冠華身邊,悄悄地把這消息告訴了他。老方中午在食堂和小唐一起午餐時告訴小唐,冠華聽后先是一愣,問為什么我不告訴他。老方說我可能要等情緒穩定一些就會告訴他的。接下去,冠華突然從沙發里站起來,快步走到窗前。那天外面正在下著一場春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而降,在窗外形成了一片白色的霧。冠華猛地推開窗戶,用他那詩人的激情大聲呼喚:“多美啊!這雪,多純潔啊!”春寒料峭,一股寒氣夾帶著片片雪花沖進溫暖的會客室。當時還留在屋里陪見的同志驚異地看著冠華,莫名其妙地縮起頸脖陪他在寒風中站著。只有老方懂得冠華此時此刻心中洋溢的感情波瀾。

當天晚上,冠華突然在一個宴會之后來看我。我不想驚動父親,請他進了南房父親的小書房。冠華什么都沒有說就把我摟在他懷中,這是我們第一次那樣親近。我默默地流淚,他輕輕地說:“什么也別說了,我們現在只要想來來。”就在這同一天深夜,實際是第二天凌晨,急促的門鈴聲把我驚醒。毛主席也聽到了我辦完離婚手續的消息,派人送來了一筐紅蘋果,是金日成首相送給毛主席的。來人說主席祝賀我自己解放自己了。我激動得不能自己,那天晚上我真正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有著毛主席慈父般的關懷,又有著冠華給我的真情,過去那一切少年時代的孤獨,青年時代的彷徨以及感情的失落此時此刻都得到了補償。我把主席送來的大紅蘋果抱在懷里,蘋果不僅碩大而且紅得特別紫艷光亮,發出一種誘人的香味。我撫摸著那蘋果猶如撫摸著我對未來的夢想。很久很久,我才帶著那個甜美的夢睡著。第二天早上,我挑了十個蘋果,附了一封短信,請人送到冠華的住處,我說愿他與我共享主席對我的祝福。

心的承諾

然而,我在幸福之時卻全然沒有想到復雜的政治因素會滲透到我生活的每個細胞中。此時,我和冠華的感情逐漸在外交部領導層中有所透露。很快地,我受到了極大的壓力,我的“朋友”、外交部的“通天人物”向我發出了警告,說毛主席鼓勵我、祝賀我解放自己,是希望我此后能為他好好工作,沒有讓我馬上跳上喬老爺的船和他談情說愛,同他結婚。言下之意是我如此放縱感情使主席很失望和生氣。我被這意料不到的傳話驚呆了,短暫的幸福又被這突然的襲擊沖得蕩然無存。我重新陷入深刻的惶惑,不明白我為什么必須以犧牲我自己的生活為代價來換取所謂事業上的成就。我無法弄明白這是否真是毛主席的意思。那時的主席已步入晚年,許多話都是別人“傳達”的,誰都無法去核對真偽。我也再不可能像60年代那樣與毛主席圍著一個火鍋敞開思想地向他請教。70年代我每次見主席都是經他人安排。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也有人事先囑咐。我又怎能向主席傾吐我內心的情感呢?我不想把這些話告訴冠華,我只得又開始回避疏遠他。這又給冠華造成了痛苦。許多年之后,當我們兩人劫后余生,被官場冷落遺棄之后,冠華已身患絕癥,但我們卻用這高昂的代價換到了將近五年的時光,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情深意篤。我曾感慨地對冠華說我們的悲劇是我們兩人都不懂政治,但卻在荒唐的歲月卷入了荒唐的政治。假若當年我們是一介平民,我們可以有至少二十年,甚至更多的幸福時光。

就在我再次彷徨時,發生了一件事才最后促使我痛下決心,不論前面有多少阻力,我將把自己的命運與冠華聯結在一起。那大約是3月下旬,我參加了一位亞洲國家元首來訪的工作。那天傍晚,毛主席會見。會見結束后,我們去大會堂整理記錄并等待看毛主席會見的電影樣片。當時毛主席會見的一切文字、攝影記錄都是不過夜的。不論主席多么晚會見,都是連夜趕出記錄。記得菲律賓前總統馬科斯來訪時,毛主席是晚上會見的。會見后我們通宵工作把記錄整理完后已是第二天清晨。那正是星期日,馬科斯夫婦篤信天主,我們在他居住的國賓館總統樓的草坪上臨時布置了星期日彌撒的場地。當我們整夜未眠整理完毛主席會見記錄后帶著疲憊的身軀推開窗戶時,正好俯視總統一行在草坪上祈禱。當時我突然覺得人都是靠著各自的信仰在奮力拚搏。

這一次待到一切工作結束時大約是凌晨三時。我先回到部里把記錄稿交值班室復印。剛上到三樓,就見值班秘書焦急地在門口探望。他一見我上樓似乎見到救星一般急匆匆迎上來說:“啊呀,章含之同志,你可來了。我們到處找你!”我忙問出了什么事了。黎秘書說冠華從十二點左右開始打了無數次電話找我,說他到處找不到我,問值班室我到哪里去了?后來幾次顯然是喝醉了,說話都不清楚,最后一次講了一半聽筒就掉了。值班室只有他一個人。他不能走開,到處打電話又找不到我,急得他沒有辦法,他說:“怕喬部長喝多酒出事。”我一下子也慌了,要值班室幫我叫輛值班車去報房胡同冠華家里看看。我匆匆趕到時。冠華家的保姆開的門。她先指給我看書房桌上那個空空的茅臺酒瓶,她說冠華開會回來后打電話找不到我就開始喝酒,最后全醉了,聽筒掉在地上。保姆說她嚇壞了,費好大力氣把他扶回了臥室。我急忙去臥室看。冠華仰臥床上,一只手臂上套著他那件由抗美援朝時發的軍用毯改制的展袍袖,袍子隨意搭在身上。他似睡非睡,嘴里還在嘟嘟囔囔。我心里一陣說不出的難過,我真沒有想到像他這樣一個經歷了那么多風雨的人會在感情上如此脆弱,就因為一個晚上找不到我他就借酒澆愁,醉成這個樣子。我輕輕地喚醒他,我說:“我來了,今晚主席會見。我后來一直在大會堂,不知道你找我。快起來,換了衣服睡覺吧!”冠華矇矇眬眬地睜開眼睛,看著我。突然他抓住我的手口齒不很清楚地說:“你不要離開我!你不要躲著我!”我心很酸,眼眶又濕了。我知道他醉了,但他正是醉了就更是酒后吐真情。我說:“你喝醉了,真不該喝這么多,對身體不好。我扶你起來。”當扶他站起來時才發現他是把右臂伸進了展衣的左袖中了,我幫他穿好衣服,他此時似乎清醒多了。我叫保姆拿杯熱水給他喝,再用熱毛巾給他擦臉。冠華仍是十分動情地抓住我的手說:“找不到你,我心里慌。現在見到你了,我沒事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以后到哪里去都跟我說一聲。”

我從冠華住處出來直接回釣魚臺國賓館。第二天上午還要繼續談判。此時已快拂曉,我也精疲力竭了,很想趕快回去睡上幾個小時。誰知到達賓館房間時,與我同屋的小唐在她床上睜著眼睛等我。我驚異地問她怎么這么早就醒了。她一副疲憊的神色,可還風趣地說:“你們喬老爺把我整了一晚上,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找你算賬!不過,這可以等一等,你趕快去給他打個電話吧,我怕喬老爺再找不到你要跳樓了!”我把剛發生的事情告訴小唐,我問她怎么把她也折騰進去了?小唐忍不住一邊笑一邊給我講她被折騰的故事。她說頭天晚上因為主席會見外賓,小唐她們沒有任務,比較輕松。她已累了多日,想美美地睡個好覺,十點多鐘就服了安眠藥。可是剛睡了一個小時就被值班的叫醒說“喬部長找你說話”。小唐接電話時,冠華還是清醒的,他問小唐我在哪里,小唐說主席會見,估計快回來了。接完電話小唐回去接著睡。沒想到冠華找了我多次找不到就開始喝酒了,帶著酒意,他又讓值班的同志找小唐。如此折騰了兩三個來回,小唐不僅再也睡不著,而且因為服了安眠藥又不能睡覺,她本來就有胃病,此時胃部特別不適,嘔吐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就只好眼睜睜等我回去。

我很不好意思,再三向小唐道歉。她說:“算了,算了,將來你們結婚多請我吃點糖就行了。不過,你不要再這樣折磨喬老爺了。他每天有多少工作要做,你再這樣折磨他怎么受得了?他對你可真正是動感情的。這份情很珍貴,你不要再多想什么了。”我很感激小唐,我說如果我們不在外交部這個環境也許一切都簡單得多。小唐很樂觀,她說外交部的大多數人都很欽佩喬老爺,都會為他高興的。

這件事發生之后,我深知我已無法改變我和冠華之間的愛情了。無論他在外交舞臺上如何嫻熟地駕馭外交技巧和手段,他在感情世界里卻純真得像個初戀的少年,也脆弱得像是在暖房中培養出來的小花。我不能再傷害他那顆真誠善良的心。那幾天,我對自己充滿自責。在幾乎所有人的眼光中,我和冠華的婚姻是我高攀了蜚聲中外的中國一流外交家,從而戴上了他的“夫人”的桂冠。很少人知道我當時的矛盾恰恰相反,是我能不能舍棄自己面臨的政治機遇而甘心與冠華榮辱與共。我從來不是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但我也并不能擺脫許許多多個人的雜念。自進入外交部之日起,我就帶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身份,因為我是毛主席親自點名調進部里的,這自然在我頭上有了一個耀眼的光環。后來出席第一次聯大會議又是主席親自定的:我來往最多的人又是“通天人物”。如果我不同冠華結合,等待我的機遇可能是我自己的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我也自信有此能力。我之所以在對冠華的感情上退卻正是我無法做出這樣的抉擇。但在冠華為我深夜醉酒之后,我醒悟到人生最為珍貴的是真情。我終于下決心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將陪伴冠華終生。

冠華得到我這最后的承諾后,他的喜悅是巨大的,他猶如變了一個人。他對所有人微笑,他寬容所有的差錯,他的臉上出現了紅潤。我們戀愛的消息此時如決堤的洪水般迅速傳遍了外交部,傳遍了北京。自然,正如我們所料,一時間什么樣的花邊新聞都出來了。也許正因為那是個文化枯竭生活無味的時代,所以冠華和我的戀愛新聞成了一味難得的調味品,使人們在枯燥的工作之余津津樂道。不過直接傳到我們耳中的卻是眾多友好的祝愿。外交部內上上下下許多同志都表達了這種情感。盡管三年多之后,在那些當年向我們熱烈祝賀的人們中并不乏跳上臺去詛咒我們的結合是什么“政治上的同流合污”的例子,但我仍愿意相信他們當時的祝愿還是真誠的。70年代政治生活孕育出的怪胎是人的虛偽和背叛,我在后來幾年的經歷中見得太多了,使我至今感到仕途可畏,我只希望這一切永遠成為過去的惡夢。我和冠華已是這種政治的犧牲品,但愿我們的下一代永遠擺脫這個陰影。

毛主席的佳句

經過了這場感情的暴風雨之后,我和冠華迎來了春暖花開的1973年4月。這過去的一年,在毛主席、周總理的親自指揮下外交戰線也是碩果累累。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后,中美雙方決定互建聯絡處。當年9月日本田中首相訪華,中日建立邦交。美、日外交關系的打開改變了當時整個世界戰略格局,中國外交出現了空前繁花似錦的時期,與東南亞各國紛紛開始建交談判。在這一連串的外交成果中,這年4月廖承志同志應邀率龐大友好代表團訪問日本,同時韓敘同志奉命赴華盛頓組建中國駐美聯絡處。相應地,美國政府于同時派助理國務卿詹金斯來北京商談建立美國駐華聯絡處。冠華為他獻身的外交事業的成就興奮不已,也十分忙碌。我們見面時間雖很少,但心中都有一曲美好的歌。他真是個極重感情的人,因為忙,他見不到我,他會在中午干部下班時站在他辦公室那臨街的窗戶前等我下班取自行車回家吃飯那一瞬間看看我的背影。有一次正值春雨連綿,晚上他打電話來說:“今天中午看見你穿的雨衣太短了,騎車擋不住雨,要著涼,再說也很不好看,買一件長的吧。真討厭我這個人沒有自由,不然我陪你去買。”我笑他太不了解民情,那是當時品種少得可憐的商品市場推出的新產品,雨衣分上衣和雨褲。我離家近,雨又不大,不需要穿雨褲。冠華說那叫什么新發明,穿上雨褲一定很臃腫,更難看,千萬不可穿!這些電話給他給我都增添了許多生活的樂趣。那時正值冠華與美方詹金斯談判比較順利,他高興之余,寫了一首打油詩的前三句,念給我和其他參加談判的同志聽,說他征求第四句。當時中日已經建交,廖承志同志正率領建交后最大的代表團訪問日本,而日本的4月又正值八重櫻盛開的季節;在地球的另一端,韓敘同志恰好正在華盛頓商談建立聯絡處的事情,他下榻的旅館名為“五月花”(May Flower 1620年,英國約100余名受宗教迫害的教徒乘名為“五月花”的船漂洋過海,來到北美大陸,在普茨茅斯登陸,成為最早的英國在北美新英格蘭地區的殖民者),所以冠華的頭三句打油詩是這樣的:

八重櫻下廖公子,

五月花中韓大哥。

歡歡喜喜詹金斯,

……

他問誰能想出佳句填最后一行。當時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喜上眉梢喬老爺”;有的又說是“洋洋得意喬老爺”,冠華都說不好。一時就擱下了。沒想到過了一日,毛主席召集會議匯報中美談判情況。那天,毛主席興致很高,大家也很放松。有人說外交形勢大好,喬老爺詩興大發,寫了三句打油詩,可惜還缺第四句,毛主席立即說“我來給喬老爺填后兩句!”大家齊聲說好。主席笑著說:“喬老爺,你的前兩句是:‘八重櫻下廖公子,五月花中韓大哥。’我現在給你填后兩句:‘莫道敝人功業小,北京賣報賺錢多!’你看如何?”

在場的都懂得這段故事,于是大家開懷大笑,說主席這兩句真高明!原來毛主席講的是冠華“文化大革命”高潮時的一段遭遇。1967年,外事口造反派掀起了“打倒陳、姬、喬”的高潮,他們逼迫姬鵬飛同志和冠華到熱鬧的市中心去賣造反派的小報,內容是打倒自己。冠華分配的賣報地點是王府井百貨大樓前。開頭兩天有造反派押著去賣,后來“造反戰士”嫌麻煩,就把一摞小報分配給冠華,命令他賣完后回去報告并交款。開始時,冠華曾好言與造反派相商說他還是個代表中國政府的外交部副部長,這樣拋頭露面在王府井叫賣打倒自己的小報有失國體。造反派當然不會接受。因此當“造反戰士”不再監督時,冠華馬上想出了好辦法。他點了一下小報的份數,并按兩分錢一張算出總價,即他應當交付的錢數。待到押送他的造反派剛剛走出視線,他就找了一個街角落,把整摞小報往地上一放,他自己也溜之大吉,找一家僻靜的小酒館喝啤酒去了。兩個小時之后他慢慢踱回部里,把他從小酒館用整票子換來的零錢上交造反派說是賣報所得,而且每次都要多交幾角錢。于是,造反派諷刺地說:“你這個修正主義分子倒會賣報賺錢!”

后來,這個“喬老爺王府井賣報賺錢”的笑話在外交部流傳甚廣。連毛主席都知道了。主席幽默地把它填進了冠華的打油詩,使之堪稱一絕。

1973年4月的那幾個星期大概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和冠華的結合雖然還有阻力,但那已主要是他子女的反對,當時冠華希望耐心和時間會取得他們的理解,可惜沒有能實現。其實,子女反對父母再婚在中國不論在老百姓家庭,還是在高級干部家庭都是很普遍的屢見不鮮的事。這中間有對逝去的父親或母親的懷念之情,但不可否認的是也存在經濟利益的問題。尤其是在高干家庭,那實際存在的特權是一種極大的誘惑。遺憾的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因為是發生在喬冠華家里,就也變成了社會輿論。一時間,冠華家里鬧得天翻地覆的故事以及9月底他的孩子不經與他商量就把家里搬空的新聞,紛紛揚揚幾乎傳遍京城。本來,到此也就結束了,但后來冠華和我身陷逆境時,多年前的家庭糾紛一夜之間又被人為地添加了政治色彩,變成了“兒子反對父親結婚是看清了他要犯政治錯誤”,因此那次為經濟利益的搬家也變成了大義凜然,斷然離家而去,劃清界線了。沒有人去認真地查實一下在1973年上半年那段時間,冠華在周總理的直接領導下工作,有什么政治界線可劃呢?這一切現在都已成悠悠往事。可告慰冠華的是他最鐘愛的女兒有了幸福的家庭,而且由于她不帶政治目的去看待家庭問題,因此我相信她對那些往事正在得出一個公正的判斷。我們雖然沒有多少往來,但我相信我們會相互理解,我已把她視為我的朋友和我家庭的一員。

1973年春天,我和冠華對未來充滿希望。我是1971年3月入外交部的,當時外交部的政治環境大概是全國最好的。“文化大革命”前期的動亂與災難此時基本都已得到糾正,黨組和部領導基本都是具有豐富外交經驗的老干部,駐外大使也如此。周總理親自領導外交部的對內對外事務。在這樣優越的政治氣氛下,自1971年7月基辛格秘密訪華之后迅速打開了中美、中日關系,恢復了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部內上上下下很團結,也很愉快。我和冠華企盼著美滿的家庭生活會給我們以新的動力,為這蓬勃發展的外交事業貢獻畢生的精力。

父親長逝

但是,就在我們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場政治風波正悄悄向我們襲來。它也許是醞釀已久的,但對我和冠華來說卻被這突然而至的風云變幻搞得不知所措。開始是一份很普通的外交形勢分析報告據說有錯誤,接著似乎在很多重大問題上都發現了“右”的傾向和錯誤。矛頭所指是周總理,但冠華是屬部內的代表人物,他似乎是要對這些“錯誤”負責。冠華毫無思想準備,情緒很緊張。此時,命運似乎為我設計了一個很好的解脫。6月中旬,我隨團出訪南亞歸來就病倒了,在家休息。父親已在一個月前根據毛主席的指示以九十三歲的高齡去了香港,最后一次為臺灣與祖國大陸的統一而努力。房修部門趁父親不在京,大修房屋,我暫時住在門口傳達室。一天中午,冠華沒有打電話通知我,就在下班時急匆匆來看我。我猜是出了什么大事,因為一般情況他中午都要回家午休片刻。沒有等我問他,冠華就帶著迷茫的神色對我說:“今天上午開黨組會傳達了一件事,和你有關,要你自己決定。主席昨晚指示,我們要培養女外交家,女大使,他點名說他的章老師可以出任第一位中國的女大使,可以派到加拿大這些英語國家。這對你自然是個難得的機會,你會很成功,我就是不知道我們的事怎么辦。”我頓時愣住了,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而且當時這類大事通常我都會由“通天朋友”先打招呼,而這一次我卻一無所知。我面對冠華,他似乎沒有什么表情,但我知道這時他的內心正翻騰著波瀾。他多么希望我們很快有自己的家,但由于他的地位,假若我被派往國外,他自然不可能和我一起前往,三年五載我們將長期分離,而冠華那年已是整六十歲了。

我的一生無論是正確的或錯誤的決定永遠是受自己情感的支配。此時此刻,當我弄明白這不是玩笑的時候,我幾乎沒有要考慮一下權衡一下得失的想法,脫口而出就對冠華說:“我不可能去國外工作。我既然對你做出了承諾,我會遵守我自己感情的選擇。你已不年輕,我不會離開你。如果在我們兩個人之間需要有一個為愛情做出在事業上的犧牲,那當然是我。盡管我對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接近你的成就。所以我會心甘情愿把你的事業放在第一位。我知道你需要我,我留在國內也同樣有許多事可做。”冠華的眼眶潮濕了,他激動地承認:“我今天上午思想混亂極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你的心太純了!我怕我太自私!”我說:“我從小生活里缺少溫情,總是求而不得。我很珍惜你給我的這份愛,有此足矣!”冠華默默地看著我,取下眼鏡,要擦眼中滾動的淚水。我接過他的手帕,替他擦干淚水,我說:“你不是說為了這份愛,你可以不當這個部長,這都是身外之物嗎?既然你說服了我,我也可以不當這女大使。”

后來,冠華說這是主席的指示和對我的關懷,怎么能不接受呢?我說這事只能由我自己向主席報告。我的前半生得到毛主席許多關懷,這是我唯一的一次沒有按主席的指示安排我自己的生活和事業,毛主席一定是不高興的,可能是應了他批評我的,我這個人就是“沒有出息”。很多年過去了,當二十年前的一切都已成歷史的陳跡,當我已失去了冠華,失去了當年盛極一時的事業,只剩下我孤單單的獨自一人時,我也曾飽含辛酸地回首當年,不知道如果二十年前,我做了另一種抉擇,今天又會如何?殘酷的命運似乎從我降生之日起就開始捉弄我!

1973年的夏天是個“多事之夏”。正當我面臨種種壓力時,7月1日凌晨父親又在香港逝世。在此前兩天的6月29日,周總理通知我,香港方面報告父親病危。總理立即指示組成醫療小組,并派專機護送父親立即回北京,要我們7月2日啟程。但是7月1日的凌晨三時左右。冠華給我來電話,外交部值班室先通知了他父親的噩耗。我從睡夢中被電話鈴驚醒,馬上直覺到出了大事。我抓起電話,傳來了冠華沉重的聲音。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他說:“我告訴你個不幸消息,你一定要頂得住。行老剛剛在香港去世。我現在在叫司機,馬上過來陪你。”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但我仍然接受不了這現實。我顫抖著哭了起來,我說:“就差一天了,為什么沒有等到我和妞妞去!他最愛妞妞!”冠華說:“你千萬別太激動,老人家畢竟九十三歲高齡了。我馬上來!”此時,我清醒了一些,我堅持說他不必來看我。我會冷靜的。那時冠華政治壓力極大,要做“檢討”,工作又忙,凌晨跑到我這里陪我到天明,難免又出閑言碎語,我們那時還未結婚。冠華拗不過我,嘆氣說:“你這個人有些事那么勇敢果斷,偏偏有些事又那么顧慮重重!”掛上冠華電話后,馬上就接到了值班室電話,說周總理指示由連貫同志作為代表同家屬一起赴香港料理父親后事。香港先開追悼會,骨灰由專機迎回北京再開正式追悼會。值班室并通知我當天下午在政協禮堂開治喪委員會籌備會。

放下電話之后,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心里一片慌亂。我一直認為父親在我的生活中并不牽連多少感情,如今他真的離去了,我才突然感到我是他的女兒,他的逝去使我心中的世界塌陷了一塊。我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等待天明,我和父親的種種往事都浮現出來。我們之間從沒有父女深情,因為在我童年時代他就去了大后方重慶;抗戰勝利后,他回到上海,住在殷夫人那邊,我只在下午放學回來偶然見到他。我的少年時代是極其孤寂的。父親忙于他的律師公務和應酬,母親忙于社交,幾乎天天打麻將到天亮。我早上去上學,她剛剛睡覺;我下午放學,她又在麻將桌上,或出門赴宴。孤獨的我常常幾個小時地坐在樓頂平臺上看小說,看天空,看自由飛翔的小鳥。星期天上午我最大的愉快是去長樂路天主教堂做禮拜。家庭對我來說只是個嘈雜的房子,只有神父的布道和唱詩班的歌聲才帶給我寧靜和夢幻。1949年我隨母親遷來北京后,與父親才天天在一個家庭中生活,但我已培養不出那種父女、母女的舐犢之情了。我很快卷入了革命的洪流,想去朝鮮打仗,想去三門峽造水電站,只要為了革命,我毫不留戀這沒有多少溫情的家。到了60年代初,是毛主席教育我要正確對待父親,他說血緣關系并非人與人之間決定親疏的唯一依據,我不應忘記父親對我的養育之恩。此刻當我意識到再也見不到父親時,他對我的那些點滴關懷都記起來了。在我上大學時,周總理有一次去看望父親,父親把我的一張照片送給總理,請總理關照我。后來,總理的秘書打電話到學校詢問我的情況。我知道后反而對父親很生氣,我說我不想當民主人士的女兒,受照顧,我要成為共產黨的一員,走自己的路。父親到了晚年很想彌補我們之間的感情,但卻不知道為我做些什么才好。1972年,父親有一次病重,住在北京醫院,有一段時間,神志不清,我天天去看他。以后他病情好轉了,有一天,我送家里做的餃子給他,父親吃完后叫我坐在他床邊,非常動情地對我說:“這次我病得很重,有些話我要對你說。我覺得對不住你。你的三個哥哥中,二哥你沒有見過,他死得太早,他是很聰明的,可惜了!三哥和你們住在一起,你知道他精神有病,也早死了。你大哥是我花的心血最多的,他一直在我身邊,但他一輩子沒有做成一件事。章眉從小隨她母親去了香港,我也顧不上。章家到最后有出息的只有你,可是我一點都沒有為你做點什么,你是靠自己奮斗成才的。我到這個年紀,最有安慰的只有你了,總算我章門有幸。以后你大哥,你眉妹還要你照應。”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動情,一時不知何以作答。我和父親之間從來沒有這樣開誠地談過話,我只是要他好好休息。他那時耳朵已經完全聾了,我寫下來給他看,要他放心,我不會辜負他的期望。他寬慰地點頭。這一切在當時是些生活中的瑣事,而如今父親離開人間二十年了,我才覺得幸虧有那次談話使他得到些許安慰。

清晨,冠華又來電話,問我睡一點覺沒有。我謊說睡了。他不信,又說要來。我說我有許多事情要做,不必了。我第二天就要去香港,說不定晚上也見不到他了,我還要去學校把妞妞接回來。我說我一星期就回來,要他保重。

這天下午,我去政協禮堂開治喪委員會的會議。天下起雨來,下得很大。下午四時左右,會議結束時,外面已是瓢潑大雨,天陰沉得厲害。我想父親畢竟是中國近代史上有過一番不尋常成就的人物,所以老天也為他的逝世而悲慟!父親本質上是個很善良的人,他一生曾有多少錢財經過他的手,但他自己卻兩袖清風。有一次他對周總理說:“我這個人一輩子,既無動產,也無不動產,也是你們無產階級哩!”而他一生又盡其所能幫助過多少需要幫助的人!記得解放后,靠工資過日子了,母親限制他接濟別人。父親卻總有什么辦法從其他闊朋友那里弄點“私房錢”放在寫字臺抽屜里,有生活拮據的老朋友或要求幫助的年輕人來求助,他總是慷慨解囊。記得報上刊登了父親去世消息后,有一天來了一位中年人,進門就朝父親遺像跪下痛哭說:“恩師,我來晚了,沒有見您最后一面!”后來,他告訴我,50年代中期,他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為了尋求深造機會,他從家鄉湖南長沙的一個縣城不遠千里到北京找到父親。那是三九天氣,北京十分寒冷,他卻還穿著南方的薄棉衣。父親不僅見了他,還與他長談,認為他很有培養前途。最后,父親不僅資助他的住宿生活費,還把自己的棉袍贈他御寒。后來父親又寫信給當時的教育部長楊秀峰同志推薦這個年輕人上大學。幾年后,他學成分配到一個省的社科院從事研究工作。從報上看到父親逝世的消息后就立即趕來北京,但追悼會已過。

想到這一件件往事,我站在政協禮堂外的臺階上,望著那傾盆大雨,心頭說不出的惆悵。我自出生不久就被生身父母拋棄,士釗(行嚴)先生抱我回到他的家,從此賦予我這多彩的人生。為什么一直要到他離開人世,我才悔悟到我欠了他許多情!

我獨立一隅,等待暴雨稍緩再下去上車。但正在這時,一輛汽車急駛過來,我當時的那位“通天朋友”從車上下來,急匆匆找到我,說來給我“打招呼”。她說在我離開北京的一周內,外交部可能要出大事。右傾錯誤是肯定的,喬冠華也肯定要涉及,要受批判。她說要我有思想準備,究竟是站在革命路線一邊還是死心塌地跟喬老爺走。我嘴上說謝謝她趕來打招呼,但心里亂成一團麻。這時天上打起響雷,我的生活的基礎似乎也被這轟隆隆的雷聲震得來回晃動,找不到平衡!

這天晚上,我非常忙亂,但還是希望能見冠華一面。無奈他也忙,活動完了又去周總理那里開會。我知道那些會總要開到凌晨。我們只通了一個簡短的電話,互道珍重。我很想給他也打個招呼,應付可能出現的政治危機。但我怕電話中說不清,反而增加他的壓力。再說萬一那是嚇唬我的,虛驚一場呢?

7月2日,懷著傷感和忐忑不安的心情,我離京赴廣州。因為父親已病故,原定的直飛香港接他回北京的專機改在香港追悼會和遺體火化之后去廣州迎回骨灰。我們一行人在廣州過夜,7月3日經深圳羅湖去香港。2日傍晚到達廣州后心情壞極了。當時沒有程控直撥長途,我掛了號又接不通北京。晚上躺在床上,種種愁緒涌上心頭。我實在無法入睡,深夜起來給冠華寫信。1973年的上半年,我們之間在難得見面的情況下,雖近在咫尺卻只能靠通信傳遞感情的信息。后來遭到浩劫,抄家,連一些紙片的只字片語都被抄走了,冠華卻把我給他的幾封信以及一張我的兩寸照片小心地貼身珍藏,得以保留下來。可惜的是他的那些才氣橫溢的書信卻從此沒有下落。在冠華珍藏的我的信件中,其中一封就是我在1973年7月2日深夜從廣州給他寫的。信中我說:

這次離開你很感不安。也許我把事情看得過重。我不放心你,擔心你的身體,也擔心你處理不好那些復雜的困難。不過我深信你對黨的事業的赤誠之心能使你在復雜的環境中增添智慧和力量。你我之間最大的一致是我們做人都是光明磊落,我想有了這一條,我們就可以永遠問心無愧。不管今后生活道路如何曲折,斗爭的風暴如何狂烈,風里雨里,我們總會在一起,這將是生活中最大的安慰。

廣州的夜晚經過一場暴風雨的洗禮現在異常的清新和寧靜。剛才我在院中漫步抬頭看見晴空中明亮的一彎新月,想起你是多么喜歡皎潔的月亮。我相信我們此刻正懷著同樣的感情望著同一個新月。

生活與斗爭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把我們分離。

祝你一切都好。

事隔二十二年,當我今天重讀這封信時,我難以抑制自己萬分的激動。在當年那撲朔迷離的政治變幻中,我對自己堅定的愛的誓言深感自豪。即使這當初的山盟海誓帶來的是無盡的災難,但我對所愛的人的信念,我對承諾的愛情的忠貞始終使我無悔無愧。

撲朔迷離的政治

一周后,在我經歷了一場失去父親的深刻感情震動之后,捧著他的骨灰同殷夫人,大哥章可,妹妹章眉和女兒妞妞乘周總理派的專機回到北京。飛機下降時,我從機窗里一眼就看到了冠華在列候骨灰的領導人行列中。他安然無恙,我頓感心頭的重壓消失了。在機場的忙亂中,冠華抽空對我耳語說晚上一定回家去一趟,有重要情況告訴我。不過并沒有等到我晚上見到冠華,我已經知道這“重要情況”了。在我剛剛把殷夫人、眉妹安頓在北京飯店住下之后,7月1日出發前給我打招呼的“朋友”趕來飯店告訴我,在我離開北京期間,發生了重大事件。外交部已被確定是犯了右傾錯誤,冠華被點名為“喬老爺的賊船”。這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面,冠華面臨的是難以預見的命運。在那個年代甚至后來的相當長一段歲月中,誰又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呢?

晚上,冠華和老仲一起來看我。他們,尤其是冠華心情很緊張,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厄運。冠華說為了不把我牽連在他的問題中,他盡量少來看我,因為我有著很強硬的“關系”,我只要不受他的牽連,我的事業會很順利。我望著冠華那疲憊和茫然的神情,不知說什么才好。這種局面,我雖略知原由,但也遠非我力量所能改變。我只得嘆口氣對他說:“有什么必要講牽連呢!如果你是‘賊船’,我早已上了這只船,下不來了!”老仲也在一邊嘆息。

此后的一段時間,冠華的處境一直十分困難,而我卻必須周旋于兩種勢力之間,內交真是比外交復雜得多。我和冠華的交往為了避免政治上的麻煩,轉入了“半地下”狀態。每當他晚上來我家,他就同老仲講好,由老仲通知部值班室說冠華在他家,大約X小時后回家,有文件那時再送他家。如果是電話請示,則由老仲打電話到我家,再由冠華給部里回電話。實在有急件要批,老仲就只好要冠華立即去他家等文件,因為我們住同一胡同,我在西頭,老仲在東頭,相隔二十多家,走過去不消幾分鐘,可以在交通員的文件到達前先到。如今想起來,這真是何等的荒誕!為了這不可捉摸的政治,我們本來是正大光明的戀愛竟必須用這避人耳目的方式。很多年后,我見到老仲的夫人劉錦琳同志,那時她也已失去老仲。我們看著彼此兩鬢的白發,說起當年這段荒唐的歷史,都不禁濕了眼眶,無限蒼涼,無限辛酸!

1973年夏天的這場風波到了7月底已達高潮。許多話傳下來說外交部是“獨立王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說外交部要“摻沙子”等等等等,一時部內部、司兩級領導都惶惶然不知所措。自然所有人都只得聽信這些傳達,無從核對!可是后來就像這場“斗爭”莫名其妙地突然平地卷起千層浪那樣,到了8月初又莫名其妙地逐漸消沉了。當時要準備開黨的第十次代表大會,冠華被指定參與起草“十大”報告的外交政策部分。前兩個月那些政治帽子不再提了,他又全身心投入了起草十大報告和這一年的聯大發言之中。但無論他和我都預感這風波只是為了開好“十大”而暫停,實際并未結束。開完“十大”,冠華當選為中央委員,但他心里并不輕松。9月28日,他在啟程赴紐約參加聯大二十八屆大會的前夕給仲曦東同志寫了以下這個便條。多年后,劉錦琳同志給了我這張條子的復印件:

老仲:明天走了,從心底里祝你好,放寬心。我會記住當前所經歷的一切,嚴于律己,寬于待人。當然,即使如此,也會閑話不少的。但這是必然的,階級斗爭嘛!我心坦然,請你放心。熱烈地握手。

老 喬

28/9,73

從局外人看,冠華當時正處于事業的光輝頂峰,中國進人聯合國,他是毛主席、周總理親自點將的中國代表團第一任團長。離京時,毛主席指示要全體政治局委員在機場歡送。紅旗招展,鑼鼓齊鳴,數千名群眾擺成方陣,氣氛熱烈。此后,中美會談,他在主席、總理領導下擔任了主要談判,并與基辛格共同起草“上海公報”。黨的十大,他又當選中央委員。在這無比燦爛的光環下,誰又能理解他彼時的困惑心情?誰又能懂得他在1973年9月28日寫給老仲的這個短箋中所飽含的一切情感?冠華對他獻身的事業是如此地忠貞,不論他個人遭受到什么委屈,人們三天后在聯合國大會上見到的卻依舊是那個精神抖擻,具有獨特外交風度和魅力的中國外交家,他的發言又一次令多少聽眾折服,為國家爭得了榮譽!也許至今還有不少人以為在那光輝成就的年月,我和冠華一同出席聯合國大會也是何等風光,可誰又能看透我內心為冠華的擔憂,誰又能想到我們在那風光的年月想得更多的是不可知的將來的厄運和我們可能有一天要共患難,為一場我們自己并不懂的政治斗爭做出沉重的犧牲?

70年代,我和冠華最高興的時候是在國外開會或訪問。那高興不是為了去買“大件”或其他洋貨。當時我們一個人只有十美元的零用錢,上下平等,從部長到廚師都一樣。除此之外,一點額外補貼都沒有。可以想見,這十美元只能到紐約廉價超級市場買點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冠華要我替他買的永遠是地圖,他酷愛收集地圖。新的地圖很貴,我就到伯恩斯,諾貝爾斯書店的舊書部去買舊的,舊書可以便宜很多。剩下的那幾塊錢幾乎都被我用在冰淇淋和炸土豆片、玉米片上了。但無論是買地圖還是吃冰淇淋,都不足以使我和冠華在國外流連忘返。我們真正想在國外多呆些日子的原因是出了國,住在使館內像是個自由自在的天地,不必像在北京那樣提心吊膽怕上面又出什么風波,怕部里有人打小報告,怕得罪了通天人物。在國外,我們不必扮演我們并不情愿的角色,冠華可以比較放手地施展他的外交才華。記得1974年,那次出席聯大后我們途經巴黎回國,住在大使官邸。中午曾濤大使和駐法使館的外交官同冠華聚餐,冠華喝酒過量了,飯后回到房間倒頭就睡。我睡不著,跑去找曾大使的夫人朱黎青同志玩牌。這在那時是極為難得的空閑。我一邊玩牌一邊說我和老喬真希望能有機會外派一任大使,出國工作,至少還有勞有逸。可是老喬想去華盛頓當聯絡處主任,主席不同意,說他要留在國內,每年的聯大是他的事。我們玩了還不到半小時,冠華突然闖了進來,他酒意未消,帶著滿臉的不悅沖我說:“你玩什么牌嘛?!這種事很無聊。你應該休息!”曾大使夫婦很尷尬,他們和冠華是老友,只覺得他是醉了。我很窘,只好道歉,拉冠華回房間。回到房里,我非常生氣,嚷嚷說他太無理,憑什么這樣粗暴?此時,冠華似乎清醒了一些,坐在床上突然落淚了。我還是以為他是酒瘋,我說不跟醉漢打交道,說完就往外走。冠華下床拉住我,傷感地說:“我的酒醒了,剛才的事對不起。我也不知為什么很怕你離開我。我醒來,屋子里黑極了,找不到你,我很怕孤獨。我真怕有一天,所有人都離開我,你也離開我!”我愣住了。許久,我嘆息地說:“你胡思亂想什么,我怎么會離開你呢?!”他說他也說不清,但總有一種預感他遲早會倒霉。他說好不容易在國外可以不去想國內那些復雜的事,他不愿我離開他。我被他說得也感慨起來。這場小小的風波過去了,但我知道他和我心里都不輕松。

1973年的10月,我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去紐約參加聯大。我們盡量地不去想在北京剛剛經歷過的一切。這年中東發生戰爭,安理會會議很緊張。冠華最喜歡這種國際風云的大風大浪。凡是聯大平靜的年會,他都覺得這些會很無聊,凡是碰上國際上出大事,安理會劇烈辯論的年頭,冠華就精神百倍,真是“斗志昂揚”。我看他對斗爭那樣投入,盡管緊張繁忙卻心情激奮,真希望他能永遠不受干擾地投身他傾心的外交事業。我們預定10月中旬回國,因為基辛格11月上旬要到北京與冠華會談。一想到回北京可能又要卷入復雜的環境,我真是不寒而栗。于是我給冠華出了個主意要他發個電報回北京,就說今年安理會辯論劇烈,他有必要多停留一段時間,請示國內是否同意他不參加基辛格訪華的談判。冠華很猶豫,說總理會不高興。中美會談的事總理是交給他承擔的。我當時的確私心很重,我說:“我總有點不祥之感,不知基辛格訪華又會闖出什么錯誤。我們還是為自己想想吧,反正你是副部長,從名義上也可以不參加。躲開中美會談這種風險大的事也許可以保個平安!”在我反復勸說下,冠華發了這個電報。不出他所料,回電傳達了周總理嚴厲的批評,說冠華不應把安理會辯論放在中美會談之上,令他必須按原計劃回國。冠華說都是我出的餿主意,惹得總理發火了。我說我猜周總理懂得冠華不想回去參加中美談判的真實原因,但愿他能諒解。

冠華和我按時回到了北京,按原計劃參加了中美會談。但被我不幸而言中的是,就在基辛格離開北京之后,一場真正的政治災難終于發生了,一直延伸到第三年春天的“批林批孔”運動,整個中國大地又一次動蕩不安;它也最終導致了周總理癌癥惡性發作,住院手術后再也沒有回到西華廳會議室召集那些我們熟悉和懷念的長夜工作會議。

愛情的歸宿

我和冠華十分期望早日成個家。經過了這大半年的折騰,愛情玫瑰色的浪漫已被磨去了許多。1973年初我們對未來的憧憬已變得很苦澀。我們只覺得精疲力竭,像一只在狂風巨浪中掙扎漂浮的小船,此時已被風浪打得遍體傷痕,只盼有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可以歇息片刻。我和冠華決定盡快結婚,使我們互有依靠。冠華決定搬到我家來,放棄外交部為他修的房子。這是幾個月前周總理親自定的。在我們這一年風風雨雨的戀愛中,周總理給了冠華和我最堅定的支持。早在1973年初,在一次西華廳會議休息大家吃夜宵時,周總理說:“XX當個大新聞,告訴我老喬和含之在談戀愛,我說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我早有預感了。”后來周總理又告訴冠華他批評了他的子女,對他們說應當支持父親得到幸福。父親的喪事料理完之后在一次會議休息時,周總理問我們結婚后住在哪里。我說外交部正在給冠華修理一所部里的房子,我準備搬進去。總理聽了皺起他那兩道濃眉說:“章可(我大哥)結婚單獨搬出去住了,你結婚又要搬走,行老的房子交給誰管?”我說我恐怕管不了,部里工作太忙。我看得出總理有些不快,心里有點不踏實。

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說:“我想當初這房子是國家給父親的,我搬走以后是不是就把它還給國家?”周總理似乎料到了我的回答,他嚴肅地說:“你倒想得簡單。行老和共產黨合作幾十年,他是主席的老朋友,這個房子當初是主席同意為行老修的。行老去世時,在追悼會前,我對殷夫人和你妹妹親口說這房子是政府為行老修的,今后你們海外親屬任何時候回來看看,這都是你們的家。你是共產黨,說還給國家就還了,以后行老這么多海外親屬知道了怎么說?他們會說共產黨說話不算數!我周恩來說話不算數!”我不吭聲了。周總理接著直視冠華問:“為什么一定要含之搬到你那里,你不能搬到她那里?”我搶先回答說:“這倒是我的意見。喬老爺官比我大,我嫁給他按習慣就只好搬到他家去。”周總理還是逼視著冠華問:“你也是這樣主張嗎?為什么你不可以搬到含之那里?男尊女卑?”冠華悠然地笑著回答說:“我哪里有這種想法?!我愿意搬到含之那里。行老的房子比我的亮堂,是她一定要搬出來。”周總理果斷地說:“那好,就這樣定了!冠華你搬到含之那里去!”后來毛主席聽到了,說這樣好,還風趣地對冠華說:“這一次啊,喬老爺,你可真是上轎了呵!”

就這樣,1973年的12月11日,冠華搬入了史家胡同我的家里,從此它成為我們的新家。我深信父親地下有靈是萬分欣慰的。在他去香港的前夕,冠華同我一起去北京醫院看望他,父親已經知道我們準備結婚,為此他很高興。他對冠華說1949年開國大典之前,他從香港同其他許多黨外民主人士一起乘船回北京定居,正是冠華代表黨中央同船回來的。他說他一直認為周恩來之下冠華是最出色的外交家。最后,父親說我們結婚時他可能還在香港,如果趕不上我們的婚禮,他要送我們一點禮物。但是他太老了,不能去買禮物了。說著,父親從衣袋中摸出他唯一的那張一萬元定期存折。這是1971年他的《柳文指要》出版之后,因為當時取消了稿酬,周總理指示送父親一萬元作為酬金。父親囑我為他辦了一個定期存折。此時,父親很動情地說:“這張存折送給你們,含之去買你們喜歡的禮物。”冠華當時顯得很窘,連聲說不必。我也說我們一切都有了,這錢是周總理送的,父親留著回北京用。但父親執意要我們收下。我當時想我先收下代父親保管,等他香港回來還是用在父親所需的事上。沒有料到兩個月后他在香港去世,也沒有料到這筆錢后來在冠華身陷逆境,患著絕癥而經濟拮據時成了我保證他營養所需的主要財源。

當外交部總務司在1973年12月11日派車把冠華報房胡同的家搬來我家時,除了那幾箱子書籍之外,幾乎全部都是公家的東西。家具是每個月付租金從外交部租的,連那幾套中山裝和大衣都是出國時公費做的。沒有彩色電視機,沒有像樣的任何家用電器!這就是冠華!他總使我想起魯迅的話,他像一頭牛,吃的是草,擠出的卻是牛奶!而冠華正好屬牛!當年他遷來我家的那套綠色尼龍絨面的沙發是60年代中期緬甸使館替換下來運回國的。這套沙發至今仍在我的客廳里。它們已經過幾次修理,我卻仍不舍得替換掉。女兒去年為我修繕房屋,她懂得我不愿舍棄這套大約已經使用了三十年的舊沙發,就給它們做了幾個大套子。

冠華遷入我家的幾天之后,我們在家里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酒會,招待冠華的同事,算是婚禮吧!來參加的自然都是顯貴的部長們。奔馳車在大門口停了一長溜兒,真正是車水馬龍!但是就在這個本來值得歡慶的婚禮之夜,我卻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和一種對未來的惶惑。

第一件發生的意外是當我為每位貴客斟上茅臺酒,請大家干杯時,冠華和我忙著招呼客人沒有立即喝杯中茅臺。此時一位部長喝了一口后遲疑地問冠華:“老喬,你這倒的是酒嗎?”其他部長們也同聲說:“老喬,你開的什么玩笑?這是白水吧?!”我和冠華趕緊嘗了一口杯中物,果然是白水。我忙問冠華哪里拿的茅臺。冠華說是從飯廳拿的。我忙去查問,原來當時有一位照顧我父親的女孩子還住在我家,她用一個茅臺酒空瓶裝涼開水。這天晚上她裝了水放在飯廳桌上,被冠華當做新酒拿去待客了。大家自然把這插曲當個笑話,說冠華舍不得請客人喝茅臺,用白開水充數,冠華也哈哈大笑。只有我心里蒙上一層陰影。我從來都有點迷信好兆、惡兆。在婚禮上濃烈的茅臺變成了淡而無味的白水,難道這會是一種不祥的預示嗎?

客人散盡之后,冠華很興奮,說出去看看月亮。我說那么冷,別出去了。他卻非要去,說今晚一定要賞月。我只好給他取大衣圍巾,陪他到院子里散步。冠華說:“多好啊,多美啊,我們能在一起了!”我說:“是啊,不過今晚的招待會實在像次外交活動不像婚禮!”冠華嘆口氣說:“沒有辦法,這也是應酬!”我忽然非常激動地對他說:“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樣的婚禮嗎?”他說不知道。我嘆口氣說:“教堂的婚禮!”冠華捏了捏我挽著他手臂的手說:“別瞎說了!”我說:“真的,我一直幻想著這樣一種婚禮,在神圣的主的面前,兩個人面對面,心對心,說出莊嚴的誓言:‘我章含之愿意與喬冠華結為夫妻,不論富貴或貧賤,不論健康或疾病,我將永遠安慰你,照顧你,忠貞不渝。’這種誓言是發自內心的,是最圣潔的,一生一世不能背叛的。”冠華說:“你真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共產黨是無神論,我們用不著對天主起誓。還是對著月亮吧!那是最美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早知道冠華酷愛月亮,他對著月色特別動情。但我卻隱隱地覺得那月光太冷漠太清淡,幾乎使人感到凄涼。我不禁想起那些寫月光的詩句中很多都是寫別離情的。我想起了《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那無比哀怨的愛情誓言不也是在月光下發出的嗎?我努力想趕走那些不祥的聯想,此時冠華突然又說:“我們不用什么誓言,只要信任就夠了。將來有一天,假若我眼睛瞎了,我相信你就是我的眼睛,我可以扶著你,你拉著我。假如那時我們一貧如洗,你就這樣拉著我去要飯,我們還是在一起。”我頓時心頭一驚,一陣寒流穿過全身。這婚禮之夜我們怎么會說了這么多不吉利的話!我不敢再往下想,急匆匆地說:“太冷了,快進屋吧!都是這月亮,我們說了這么多不該說的話!”

在后來的歲月中,不知怎么,這婚禮之夜的月下對話總是頑固地在我心里忽隱忽現,驅之不散。冠華逝世之后,我就更加經常地想起那個夜晚,也更相信命運。冠華和我不論在性格上有什么缺陷,或者在世俗的現實政治生涯中有過什么錯誤,但我們兩人都心地善良,光明磊落。我們又如此真誠地相愛,彼此肝膽相照,禍福與共,為什么我們的結局會這樣悲愴?!這不是命運又是什么呢?!

帶著對幸福的夢幻和對未來忐忑不安的茫然,在那1973年寒冷的冬季,我和冠華開始了共同的生活!

山雨欲來

我和冠華那種忙中偷閑苦中作樂的日子最終到了1975年也結束了,接下去的是一場滅頂之災。這年10月,又是基辛格來訪。10月12日晚主席會見后,我參與整理記錄直至凌晨。當時困得無法繼續,在場那位“通天”朋友突然對我說:“你別打瞌睡了。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就醒了。”我問什么消息,她說:“要批判鄧小平了!”我確實給嚇醒了,問怎么可能?她告訴我毛主席對她們批評了清華大學的劉冰信件,并說鄧小平同志是后臺,這是一股右傾翻案風。

事態急轉直下。在全國還未有動靜之時,外交部率先掀起了批右傾高潮。10月25日,部黨核心組開會學習毛主席談話,會上有人聲色俱厲批判冠華月初在紐約會見基辛格和日本外相的談話都犯了右的錯誤。與基辛格的談話錯誤是遲遲不指出美蘇搞新慕尼黑陰謀,是大使先講了;與日本外相會談的錯誤是急于與日本簽和平條約,在原定會談之外又加了一次會晤。據說這都是毛主席批評的。與此同時,宣布要擴大范圍,把使、領館的老、中、青代表都召回學習。

我們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形勢變化打懵了。誰也弄不清這究竟是不是來自毛主席,卻又不敢頂撞。于是10月27日冠華開始做檢查,違心地檢查根本不存在的所謂對美、對日的右傾錯誤,從此沒完沒了!正在那時我要陪同一個尼泊爾的皇室團去外地,十分放心不下冠華。記得我出發前的晚上與冠華相依相偎呆坐在沙發里很久很久,我們都為國家的前途、自己的命運感到無限迷茫。我說不管多大的風浪,我們都必須頂住。冠華嘆氣說周總理病得那么重,誰也不再忍心去和他講這些事。他打過幾次電話請示小平同志,但他對這局勢已無能為力,我不好再去請他出面制止外交部的事情,這一次只好聽天由命了!我沉默,冠華又說:“反正我早已有準備罷官,只要我們在一起,罷了官就‘回家賣紅薯’!”我突然情緒激奮說:“不行!憑什么就這樣挨整!我們可以向主席告嘛!”

后來的一切錯誤都是這情緒的激奮引起的,也是我們對當時真正的政治形勢根本不了解。外交部的批判已經從冠華的外交政策延伸到何英同志的所謂“對待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以及黃鎮同志的所謂“在使館執行錯誤路線,打擊青年干部”,一大批老干部又面臨四伏的危機。

我果真被我這該死的性格沖動所驅,狀告“通天人物”到了毛主席那里,并且得到了支持。12月12日,毛主席會見美國總統福特之后對矛盾的雙方說:“老家伙還是有點用處的。我就是最老的!不要輕視老家伙!”“你們是造反派,原諒原諒老家伙,高抬貴手!不要動不動就叫滾蛋!”從主席那里回家,我們精神振奮認為形勢并不那樣緊張,只是打打招呼,做點檢討,小平同志也無事,外交部經過毛主席批評也無大事,只是今后關系復雜難處!

但是,這告狀的事終于使我陷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黑的無底洞,至今我也弄不明白這陷阱是從何時何人開始的。總之,我們被一些虛假的現象所迷惑以為公道可以戰勝邪惡,誰能料到最后卻是我們自己被定罪為“借刀殺人”!

一個人真正的成熟是多么不易!我至今仍容易情緒激動而感情用事,這招禍的性格給我自己和冠華導致了殺身之禍。隨著歲月的流逝,冠華那充滿哲理的感慨:“性格即命運”,越來越深地鐫刻在我的心上。我和冠華性格太相近,脾氣太相同,因而在一個人情緒沖動時,另一個不能用理智來抑制這種沖動可能造成的惡果,尤其是在政治游戲之中!1976年的悲劇中這種性格因素是鑄成大錯的不可否認的因素。多年后,冠華的一位老朋友對他說:“你那時只要再忍一忍,幾個月后就大不同了!”冠華說:“我忍了兩年,實在忍不下去了!”我嘆息著說:“也許都怪我闖的禍!”冠華動情地說:“不要這樣想,你是我的支柱!人家矛頭是針對我的!”

災難的前夜

總理逝世之后,外交部的政治形勢急轉直下。在中央各部委中,所謂“反擊右傾翻案風”在外交部大概是發難最早的。如今,周總理已不在人世,冠華一生中足以信賴支持的力量失去了,我們在急風驟雨中飄蕩、掙扎,試圖渡過又一次的政治危機。身為一部之長,冠華還想竭力保護老干部不至于再次受沖擊。但是,冠華和我都缺乏參與當時那種復雜的政治斗爭和角逐所需的深謀遠慮,更不懂得爾虞我詐的手段,我們又極容易感情激動,為情緒所支配做錯事情。因而當一場巨大的政治陰謀和陷阱鋪設在我們面前時,我們身不由己地陷了進去,這也許是冠華所說的“性格就是命運”吧!這一段往事雖已成歷史,但它永遠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1976年5月下旬開始,一個矛頭針對冠華的計謀就一步緊似一步地展開了。當時“四人幫”正是囂張一時,大權在握。5月下旬在中央的一次會議上,江青、張春橋等人指責冠華在外交部不認真“批鄧”,應當對部內“不團結”負責并做檢查。我們對這突然的襲擊迷惑不解,因為在此之前,毛主席曾多次支持過冠華和我,說外交部的問題是造反派要整一批老干部。雖然,這與當時“批鄧”整老干部的全國總形勢恰恰背道而馳,但我們以及部內的許多老同志卻興奮不已,天真地以為外交部這一方土地在那場鋪天蓋地而來的“批鄧”、“反右”的運動中可以奇跡般地把“造反派”的威風壓下去,保住老干部不受迫害。此時此刻,在迷惑不解的同時,我們意識到,這種奇跡正如海市蜃樓般地突然消失了,外交部終究不是世外桃源。

從這時開始,冠華的壓力與日俱增。6月1日的“成都之行”成為對他發起總攻的一個信號。這年的6月2日,尼泊爾國王訪問成都、西藏。我們政府方面的主要負責人以及外交部的冠華和韓念龍副部長都去成都同國王會談。這時,周總理已去世,鄧小平同志蒙冤去職,政府有了一位新的領導。出發之前,我們感到不解的第一件事是一反過去周總理、小平同志的習慣,新的領導人不愿意與外交部領導同機赴成都。6月1日凌晨,禮賓司接到通知要外交部人員早上先赴成都。而當我們清晨出發飛抵成都,剛剛到達住所時,省里有關部門來電話通知說領導人的專機也即將到達,相差僅兩三個小時。當時,四川省的主要領導是趙紫陽、段君毅同志,電話是通知段君毅同志立即返回機場。我們外交部一行路途勞頓剛剛到達金牛壩賓館,還未來得及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飯,因此四川省的領導與冠華、韓念龍等同志商量后決定剛剛到達的外交部領導就不必立即再折回機場迎接領導人了。本來這是情理之中的安排,而且也并非冠華一人所決定,沒想到幾天之后,有人利用此事掀起軒然大波,成為冠華對抗“中央”的第一個罪狀。偏偏又因為午飯后,外交部的許多同志第一次到成都,想去看看杜甫草堂,而當時這些歷史古跡都已關閉,不允許參觀。因此大家央求冠華、韓念龍同志出面要求省里關照為我們開放幾個小時。冠華其實很疲勞很想休息,他自己多次去過草堂;但看到那么多年輕同志想去,他還是答應了大家要求。冠華計算了一下時間,按我們上午的經驗,領導人大約要到下午五點左右到達賓館,因此他關照說四點半之前必須趕回,在賓館迎候北京來的領導人。又誰能料到領導人到達后汽車走的是一條戰備公路,比我們穿過充滿游行隊伍的市區要快了一個多小時。因此他在我們回賓館前半小時已到達。于是,冠華的另一大罪狀是“蔑視中央領導”,不僅不去機場迎接,也不在賓館迎候,而是“帶了身邊人”(指我)去逛杜甫草堂。6月5日,當我們回到北京時,這些消息顯然已先行傳到部里。外交部院內貼滿了大字報,指責冠華在成都的這些“嚴重錯誤”。在這些惡意的歪曲中傷之中還捏造了一條“花邊新聞”,說冠華去杜甫草堂后在那里由“中國第一攝影師”(指杜修賢同志)為他和“身邊人”照“黃色照片”。一時部內嘩然,紛紛好奇地猜測冠華和我在杜甫圣像前照了什么見不得人的照片。而實際上,只是我們面對面地坐在一張一米多直徑的石桌兩旁說笑休息。當然全無“黃色”可言。“謊言重復千遍即成真理”,處于冠華的位置,我們又不能把照片貼在大字報上讓大家來鑒別。有一點是明確的,我們知道這都是搞垮冠華的前奏。

從成都回京的第三天,6月7日晚,當時的中央政治局召開了有關外交部問題會議,會上江青、張春橋、毛遠新等人嚴厲地批評冠華不抓外交部的“批鄧”運動,而是“打內戰”,責令他回去開會,做檢查。回家后冠華百思不得其解,給當時任毛主席聯絡員的毛遠新打了個電話,問他為什么一切都變了。毛遠新用十分冷淡而犀利的口氣對他說:“你自己想想,現在中央要集中批鄧,你在外交部干什么了?你從來沒有聯系外交實際批右、批鄧,你自己跟著鄧小平有沒有錯誤?為什么不揭發,不作檢討?你組織外交部轉移‘批鄧’方向,打內戰,還想利用中央來幫你打內戰。”盡管我至今仍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出戲,誰是這出戲的真正導演,但戲要以喬冠華的悲劇性垮臺為結局這一點是明確的。正在批喬浪潮一步步升級時,緊接著到來的一場暴風雨是8月初在通知外國駐華使館地震期間安排留守人員,其他人員、家屬由中國方面提供方便暫時離開北京的問題上,當時的“中央”終于把冠華放到了被打倒的位置上。

這年的7月28日,唐山發生大地震,波及北京。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開始兩天,北京的居民只得露宿街頭。外國駐華使館也不例外,因為我們無法向他們提供足夠的帳篷,他們都露宿在使館室外空地上。冠華此時正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但對外他仍是外交部長,代表中國政府要對外國使館人員的安全負責。地震發生后部內的幾位副部長遷入了四十二號賓館,在大草坪上搭起的紅絲絨帳篷居住,冠華卻堅持住在家里。司機老楊勸他也暫時住到賓館草坪去,他卻說:“此刻是中央隨時要找我的時候,一百多個外國使、領館的安全尚無保障,我怎么能只顧自己安全搬到賓館草坪上去?只要有一個外國使館人員傷亡,我如何向世界交代?”7月30日晚,紀登奎同志在釣魚臺國賓館宴請柬埔寨客人英薩利。當時,有兩個高級代表團正在北京訪問,一個是英薩利,另一個是伊朗公主阿什拉芙。由于突發地震,中央決定立即派專機送他們提前去外地訪問。這天晚上,紀登奎同志宴請英薩利為他送行,冠華參加。宴會中途,工作人員送進一張紙條,紀登奎看后神色緊張,隨即遞給冠華。紙條是中辦主任汪東興傳來的,內容說根據震情預告,未來廿四小時內以通縣大廠回族自治縣為震中,可能發生七級以上大地震。看了這個通報,紀、喬都無心應酬客人,匆匆結束宴會后叮囑禮賓司次日一早一定要送走釣魚臺的兩批外賓。冠華回到家里把那份震情通報告訴我后,就立即在地圖上找到大廠回族自治縣并測量了它和北京的距離。他十分焦急,他說北京可能在第一沖擊波上,如果真是有大地震,后果比唐山更嚴重,必須立即采取措施保護各國使領館。于是,他通知值班室半小時后在四十二號賓館草坪上召開緊急黨組會議。我陪他去賓館,黨組在草坪上開會,我也已疲憊不堪,從家里搬了個躺椅在主樓邊的便道上休息等候。會議開了一個多小時就散了,回家路上,冠華說,黨組決定連夜通知各國使館留下留守人員,其他人,尤其是婦女兒童,由中國民航提供專機暫時撤往廣州、上海,待震情穩定后再回北京。有愿意提前休假的,中國方面也將協助解決機票。冠華說他打電話未找到當時的政府主要領導,只好告訴秘書了。由于時間緊迫,因此黨組決定一面通知使館及民航,一面呈文給中央,一定要趕在可能的大地震發生前盡可能撒出大部分外國使、領館人員。他說震情通報不一定準確,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切不可掉以輕心。要盡一切可能不使一個在華外國人在地震中受傷。

辦完這件事已是凌晨時分,冠華已精疲力竭。自從地震發生后,他白天奔走于外交部幾個宿舍區的臨時地震棚看望部內人員,視察生活安排;晚上還要處理繁忙的外交文件及防震事宜,一晚睡不上三四小時。由于他拒絕遷往賓館草坪上舒適的大帳篷,我只好像北京所有老百姓一樣,想方設法弄來塑料布,用幾根竹竿在院子中央搭了一個地震棚,里面放人兩張躺椅權且作為床鋪。誰知一下雨,粘上的塑料布都開膠了,雨水從棚外滲進來,根本無法休息。這天午夜天晴,我催他抓緊時間休息,他倒在躺椅中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冠華又親自督促外國人撤離的工作。當時駐華使領館的官員、家屬都對中國方面如此為他們安危著想,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協助上千人員撤離地震危險區十分感動。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到中午時已大部分完成。冠華終于松了口氣,對我說:“這件大事辦好了,我肩上的擔子松了許多。這幾天真怕外國使館出事啊!”我說:“外國人倒安全了,我們這個院子可很危險,萬一真有大地震,四面房子塌下來,尤其是那個高大的煙囪倒下來就全完了。”冠華說:“想不了那么多了,誰叫我肩上責任重啊!”

本來,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個外交部部長置個人安危于不顧,為了全體在華外交人員的安全,如此負責,如此果斷,難道不是一個優秀中國共產黨領導干部的楷模嗎?然而,誰又能想到,當那個預報的大地震并未出現后,冠華的這一片苦心竟被利用,遭人指責成了他的“嚴重錯誤”。31日晚上八九點鐘時,那個可怕的震情通報所預測的廿四小時已安然過去,北京并未發生大地震,我們都感到無比的輕松。此時保密機響了,冠華接過電話后,我發現他的神情越來越嚴肅,只聽他說:“我確實沒有想到……好吧,我們明天就開會……這是我的錯誤……我向中央作檢討……”我緊張起來,問他出什么事了。他帶著困惑的神情說是國務院的那位主要領導來電話,批評他未經中央批準,擅自撤離外國駐華使、領館人員,這是“嚴重無組織、無紀律”,是“在地震面前驚慌失措的表現”,是“有失國家尊嚴”。我感到同樣困惑。震情通報是中央辦公廳發的,當然不能不信。那么面對北京廿四小時內可能發生七級以上大地震的預報,一個外交部長難道應當不聞不問,或者坐等文件層層報批,喪失時機,這才是維護國家尊嚴嗎?而如果要采取措施,北京又有什么地方可庇護上千的外國人員和他們的婦幼家屬使其免受傷害呢?中央不是在此之前已決定把國家的貴賓也立即轉移去廣州、上海嗎?再說,假如那個預報是準確的,那么使館人員不撤,后果又該是多么可怕?!

從第二天開始,外交部黨組天天開會批判冠華“在地震問題上的嚴重錯誤”。黨組個別幾個人顯然事先已知道內情,一上來就“上綱上線”批喬。但開始時黨組大多數同志認為把責任推給冠華一人是不公正的,大家說30日晚上的決定是黨組全體的決定,也電話匯報了中央領導的秘書,這么緊急的事不可能按常規一道道批示,不能說無組織無紀律。既然是集體的決定,如果要寫檢討,應當以黨組名義寫,也不應由冠華一人承擔。由于大多數成員持此觀點,給中央的第一個“檢討”是以外交部黨組名義寫的。但過了一兩天,顯然有人給黨組成員“吹風”了,許多人開始沉默,逐漸地把“罪責”推到了冠華一個人頭上。張春橋更是氣勢洶洶地在冠華的“檢討”上“批示”說他的“錯誤不是孤立的、偶然的,要和‘批鄧’聯系起來”。過了幾天,國務院的主要領導突然蒞臨外交部,名義上仍是一把手的外交部部長的冠華事先竟一無所知。至此,外交部大字報中已提出了把喬冠華拉下馬的口號。一切都很明白,冠華是“四人幫”大權在握時被推到被批判的位子上的。但是,兩個多月之后,當冠華在巴黎聽到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后,飲酒慶賀時,他又怎能想到此時在國內那些不久之前還同“四人幫”一起整他的人們已經乘冠華在國外的時機把他掛到了“四人幫”的線上去了。10月17日,冠華回到北京,我去機場接他,我告訴他由于中央的表態,部內已形成打倒他的形勢。我至今仍難以忘卻他那忠貞不渝的天真態度。他說:“打倒‘四人幫’是大事,我個人受點審查不要緊,我們也有錯誤嘛!我們沒有想到這么快可以打倒‘四人幫’。三四月份想利用他們內部矛盾保住外交部,這至少是機會主義、實用主義的表現,我應該向中央檢查,其他的事都是可以說得清楚的。有人可能要利用形勢向中央誣告,我回來了就好了,該我檢查的錯誤我會檢查的,該說清楚的也會說清楚的。”

虔誠與毀滅

然而,現實卻與冠華的愿望完全是背道而馳的。沒有人愿意聽他的解釋,也沒有人想真正了解真相。當他打電話,寫報告要求過去幾乎天天或經常見面的領導至少能聽一次他的陳述時,竟也被拒絕了。任何調查還未開始,向冠華甩過來的一句話已是:“你已經陷到只剩下兩只耳朵聽一聽群眾的批判了!”冠華的絕望是深刻的,他意識到這一次沒有人會像過去周總理那樣關懷他,幫助他了。他困惑為什么他一生的虔誠換來了如此無情的毀滅?!

后來整整兩年半內發生的事不堪回首。那是一段慘烈的回顧,那些出于不同目的都想消滅冠華和我的人使用的手段無比殘忍。在那亂世年月,冠華沒有學會四面逢源、八面玲瓏的手段,他永遠是個不設防的人,處處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窺伺機會要搞垮他的人的射程之內。既然連聽一聽他的陳述的機會都不愿意給他,可想而知的是先設定罪名,再去尋找材料,上綱上線;更有甚者是編織罪名,其中最突出的一條是所謂將“按既定方針辦”寫進聯大報告。

還在冠華從訪問歐洲回到北京之前,從上面已經拋出了所謂“喬冠華秉承‘四人幫’旨意,把他們炮制的‘按既定方針辦’寫進聯大報告,替‘四人幫’纂黨奪權制造輿論”。當寫著這個內容的大字報鋪天蓋地潮水般涌來時,我不懂怎么會是這樣的。事實的經過我太清楚了。毛主席逝世后,從9月16日起,《人民日報》以及一切宣傳工具都連篇累牘地宣傳主席遺言“按既定方針辦”。實際上在8月份的一次計劃工作會議上已經傳達了這句話。但是在冠華起草聯大報告時,并沒有寫進文件。9月26日,冠華第一次發生心絞痛緊急住院。28日,政治局通知晚上開會討論聯大發言稿。冠華從醫院請假去大會堂參加會議。將近午夜,冠華散會后匆匆回家,要我幫他立即通知國際司的有關人員到家里來。他們很快到了。冠華說政治局剛開完會,對報告提了些意見。醫院在他30日出發前不準他在外面過夜,他必須趕回醫院,不能和他們一起改稿。冠華說他傳達一下會上各人的意見,因為誰也沒有反對別人意見,都是政治局委員,我們也只好每條意見都寫進去,免得添麻煩。于是冠華逐條講了會上的意見,總共大約十多條,其中就有一條說主席逝世,全國都在學習主席遺言“按既定方針辦”,聯大報告中怎么沒有寫?應當加進去。講完他就急匆匆回醫院了。

第二天,9月29日,國際司的同志把連夜修改的稿子送到冠華病房。冠華未作修改就叫部值班室送中央,他附了一張給那位主要領導人的便條說:報告根據28日晚政治局會議意見修改了,現呈上。因他30日啟程,可能來不及等中央批復,他隨身帶走一份修改稿。如中央沒有修改意見,就以此定稿;如果中央還有修改意見,請在10月5日上午之前通知他,因為他的發言定于這天上午。

修改稿送上去多日并無回音,大家以為就這樣定稿了。10月4日上午,新任命的那位掌管政治工作和運動的副部長找我談話,他似乎順口似地告訴我凌晨時,當時的主要領導打電話指示說聯大報告刪去“按既定方針辦”一句。我問給冠華發電報沒有。他說已經告訴值班室了。我也就沒有再想這事。

10月6日粉碎“四人幫”之后不幾日,外交部的大字報就出現了。當時我無法與冠華聯系,也不相信國內電報去了而冠華竟沒有刪去這句話。10月17日,冠華回到北京后,在回家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他接到電報沒有,“按既定方針辦”刪去沒有。冠華說電報是在他發言的頭天晚上收到的,第二天他發言時已經刪去。我心上一塊石頭放下了。冠華樂觀地說這種事很容易說清楚。

然而,卻沒有人愿意讓冠華說清楚。上面的領導拒絕見他,黨的核心小組會上群起攻之,根本不聽冠華解釋,知情者也都守口如瓶。冠華說電報到代表團時,不少人知道,他還和當時的代表團主要領導議論過這句話不過是套話,不知為何要刪掉。這件事如果公正地調查,證人可以有幾十個,但沒有進行任何調查就“定罪”了,理由是《人民日報》的報道全文中有這句話。而《人民日報》全文發表時冠華在紐約,又是誰把這未修改的稿子向新華社提供的呢?是故意的陷害還是無意的疏忽?

這天大的冤枉就這樣“定性”了。到處都引用這個罪狀,甚至那位口口聲聲是冠華老朋友的著名英籍女作家也在她的書里大講特講喬冠華是“秉承四人幫旨意把‘按既定方針辦’塞進聯大報告”。后來,在我們上百萬字的申訴材料中再三呈述也毫無結果。這冤情似石沉大海,無人再去為此費心。

然而,我卻總不甘心。1992年夏天我終于有機會到紐約聯合國總部的檔案庫中查對1976年10月5日中國代表團團長喬冠華的原始自然段發言記錄。白紙黑字,那天上午發言的第二十段到第四十二段是冠華的發言,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千真萬確沒有這句“按既定方針辦”。英文翻譯也如此。我請聯合國工作人員為我復印了這中、英文發言全文,小心地放進我的文件夾,把它緊貼在我的胸口,走出了聯合國大門。

我的一生經歷過三次驚濤駭浪,每一次都險遭滅頂。第一次是“文革”初期和中期,我先被打成“黑幫爪牙”遭批斗,后又被打成“里通外國”、“二月逆流派”被半隔離。第二次是1976至1978年,遭遇更加殘酷。這兩次打擊都是毀滅性的,足以使我喪失活下去的信心。我的同窗吳璞就是在我們第一場共同災難中無法忍受屈辱和絕望,投進了外語學院后面的運河。然而無論在哪一次,我都從未想到過死。第一次是我年少氣盛,不甘心步吳璞的后塵,此生就這樣完了。實在沒有活路時,我給毛主席寫了信,求他伸張正義。那一次我不僅活過來了,差不多還是勝利者。第二次痛苦得多,對我的毅力也是無可比擬的艱巨得多的考驗。但我仍未屈服于命運。每當我精疲力竭,再不想爭斗時,對冠華的思念鼓勵了我。終于,我也挺過來了。想置冠華與我于死地的人并未得逞,反倒自己的處境也不妙了。這倒也是應了陳毅同志的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報銷。”

我差一點挺不過來的是1983年冠華的離去。當他的癌癥終于不可抑制時,我在生與死的邊緣上掙扎了一年多才抗拒住死神對我的誘惑。

1983年夏天,冠華頸部和肺部轉移的病灶再次復發,而且來勢兇猛。北京醫院的會診表明現代先進的醫療手段已經無法抑制他體內癌細胞的侵蝕。放療科的劉明遠主任曾經在一年多前創造奇跡,在他頸部病灶已穿透咯血的情況下竟然用放射治療硬是把病灶縮小到一個很小的局部。那時候,我天天推著輪椅送冠華進那間治療室。他需要我的支持,我懂,因此每次治療我都陪他進去,幫他脫去外衣,扶他躺在治療床上。治療結束,我又立即進去扶他坐進輪椅。好心的護士們勸我只送到治療室門口,因為那里面有殘余的射線,會影響我的健康。可是我那時已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我只覺得冠華和我的生命是緊緊系在一起的,他如果隨風而去,我的生存將是無盡的空虛。

但終于,這最后的訣別是指日可待了。每當我從臺歷上翻過一頁都禁不住心的戰栗,禁不住對自己說:“又少了一天!”于是,我不住地問自己,我今后的路在哪里?最后給自己的回答是:“路已到盡頭。”我在世上留下的唯一牽掛是女兒妞妞。但她已在異鄉他邦,這一年她該大學畢業了,而且已找到生活伴侶。對她來說,失去我無異是痛苦的,但她畢竟已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能給予她的已不多了,她會走自己的路。剩下的還有什么呢?如果前面只有無止境的痛苦,這世界對我又有多少意義?于是,我看到了天國,說不定真有那么一個極樂世界任我們翱翔,我又為何不拋棄這苦惱重重的人間呢?

最后的日子

1983年的8月已盡,暑熱漸退,但冠華的身體已日益明顯地衰弱下去。他的堅強是難以置信的。天天去北京醫院接受放射治療,還堅持天天要散步。病灶發展很快,劉明遠主任想盡辦法也難以控制。冠華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要求醫生一點都不要向他隱瞞病情。如果那時有人在治療室見到他,親耳聽他與劉大夫和護士談笑風生,誰也無法猜到他是個身患絕癥只剩下五十多天生命的人。8月19日,老朋友杜修賢、唐理奎帶了照相機來訪,為我們照了最后一次合影,其中的一張后來制成瓷版,放在客廳里,沒有人相信那是距他逝世三十四天前的留影。

只有我深知他內心隱藏的痛苦和他與癌癥頑強戰斗的毅力。他因為肺部的病灶經常咳嗽,他因為前列腺的苦惱,夜間睡不好覺,我每晚至少起來兩次照顧他。而到了白天,我們都想顯得輕松,顯得樂觀。我知道我們在互相欺騙,我們都想把最大的痛苦留給自己,把最大的希望留給對方。但有時候,我們又難以把自己的真情完全隱藏。有一天深夜,冠華咳得厲害,我給他倒溫開水,又扶他坐起來。他喘息稍停,要我坐到他身邊。他撫摸著我的手說:“我覺得對不住你,這樣地苦了你。”我心里很酸,卻假作鎮靜說:“不要這樣想。我們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奮斗,把病治好。”冠華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還重。我心里都明白,不知如何對你說。我有時自責,是否當初和你結婚是太自私了,你還那么年輕,現在為了你,我也要治這病。”我的淚水終于禁不住了,我抽泣著說:“還記得嗎?我們結婚那天晚上,對著月亮,我說過我喜歡教堂的婚禮,因為那是一種最神圣的諾言:要與另一個人終生相伴,‘不論富貴或貧賤,不論健康或疾病,我將永遠安慰你,照顧你,忠貞不渝。’”冠華替我抹去淚水,深深地嘆息,他說:“沒有你,這幾年不知是否能過得來。我只是常內疚你為我犧牲得太多!”現在回想起來,我和冠華之間,一直到他臨終,我們都從未說過“死”這個字。我們只想談“生”,談生的希望,生的歡樂。因此我們也從不談死前的遺囑或身后的遺愿。即便到他彌留之際的那個心碎的中秋夜,在他短暫的清醒時,他也許終于想說點囑咐的話,我卻阻止了他,仍然想給他以中秋夜的溫馨,讓他帶著對生的希冀離開人世。最終的日子終于來臨了!9月2日的晚飯后,我在院子里忙碌完后,回到書房時,看見冠華神色不對。他正在凝視自己咳在瓷杯中的痰。見我進來,他馬上裝著若無其事地拿著瓷杯進了洗手間。我意識到出了什么事,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沒事,我上廁所。”我聽見他把瓷杯倒了,換了清水出來,回到沙發里坐下。我不放心,他卻再三說沒事,不要緊張。過了一會兒,他又咳起來,咳得很猛。他往瓷杯中吐痰,吐一口就捂住蓋子,說什么也不讓我看。但最后,他已無力,我接過杯子,杯中是一口口帶鮮血的痰!我頓時感到全身血液往頭上沖,癱在他面前的沙發凳上,禁不住全身發抖。冠華反而安慰我說以前也吐血,大概是肺結核犯了。我知道不是,我說馬上去醫院。他不肯,一定要到第二天早上。這一夜,他沒有怎么睡,咳出了許多血痰。他要我到他大床上,陪他靠在身后墊著的枕頭上,他一直握著我的手。我后來一直在想,那個9月2日的晚上,我真是慌亂極了,可是冠華一定是很清醒的,他一定清楚地知道這一次一旦進了醫院恐怕再也回不到他這個萬般眷戀的家了,所以這一夜他是無論如何要在家里和我相依相伴度過的。自從他病重之后,我在臥室大床邊上搭了一個小床,以便照顧他。但這天夜里,冠華要我回到大床上,陪伴他坐了大半夜。

冠華最后一次在北京醫院住了20天,9月22日,他終于走了,永遠走了!他是在明媚的秋日陽光中走的。這天清晨,天氣特別晴朗。九點多鐘,冠華突然異常清醒,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吧。他睜開眼睛,竟同平時無大差異,只是講話吃力。他指指窗外的陽光,微笑著輕輕對我說:“好!”我一時興奮得不知說什么才好。我真以為奇跡又出現了,慌慌張張地說:“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他也笑!這時,何英同志和朱端綬大姐進來看他。他都聽清了他們對他的慰問,還帶著往常的笑容舉起手打招呼,說:“謝謝你們!”這可真是難以想象啊!他們走后,我說:“你累了吧!喝點白蛋白好嗎?”他說:“好!”我去沖了一小壺白蛋白,小心地扶起他的頭,把它枕在我的左臂上,我用右手喂他喝蛋白水。他非常安詳、平和,微帶笑意一口口從我手中喝蛋白水。我問他覺得怎樣,他說:“好!”但就在他喝了六七口之后,他無聲無息地和和平平地突然停止了,他閉上雙眼像突然睡著了,只是沒有呼吸!我慌忙抽出左臂去打緊急鈴。護士小段馬上來了。我急得聲音發顫,我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小段是冠華最信賴的護士,此時她豐富的經驗已告訴她最后時刻的來臨。后來的事,我怎么也想不清了,只記得馬上來了一大批醫護人員,又運來了儀器,只記得我趴在冠華身上大哭,只記得我被架出了病房……

再后來,是誰出來通知我,冠華走了,永遠地走了!他們扶我進病房,我似乎在騰云駕霧,木木地看著祥和的冠華,多想和他再說幾句話啊!但他像熟睡一般……

回歸大地

自此,我的心平靜下來,專心為冠華修東山的墓。我在《故鄉行》里提到過,這墓的每個細節都是我親自設計的。那平放在地,呈三十度角傾斜的墓碑象征著回歸大地與人民,在大地母親的懷抱里仰望長空和錦繡河山。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是我1972年訪問斯里蘭卡時,參謁前總理班達拉奈克墓時受到的啟發。那個墓身是一塊巨大的不規則的黑色大理石,周圍五根巍然屹立的柱子象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當時我很受震動,覺得有一種浩然正氣在空中回蕩。我在冠華的墓上用黑色大理石的用意是體現他一生的堅定和剛直。墓身周圍的鵝卵石是在見到他在鹽城上小學時的那條天天踩過的鵝卵石小巷后想到的,象征著他從這鋪滿鵝卵石的小巷走向世界。墓后的塔松是冠華告訴我他兩次陪同總理、陳老總出席日內瓦會議時最最喜愛的是日內瓦的塔松,他說陳老總也很喜歡。墓前臺階旁的兩棵桂花也是他生前鐘愛的。他特別贊美桂花那不起眼的小花朵能散發出如此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一直希望在我們的院子里栽幾枝桂花和一方清竹。可惜那都是江南植物,耐不住北方的嚴寒。現在我在他墓前栽下了一棵金桂、一棵銀桂。每年入秋,冠華在塔松的婆娑聲中可以聞到陣陣的桂花的芬芳!

1985年秋,冠華的墓修好了。11月15日我帶著他的骨灰啟程去蘇州安葬。行前,我已逐漸平靜的心里又掀起了巨大的波瀾。這遺骨陪伴了我兩年,如今要離我而去,留在那清冷的東山之巔。我突然后悔不該修那墓,不該讓冠華離我而去。我也突然意識到這兩年的時間中,冠華無形的存在依然是我賴以生存的一個夢!如今,魂已去,難道夢就從此斷了?我久久撫摸著黑色大理石的骨灰盒,難以割舍。最后我斷然決定留下一小份骨灰伴我身邊。如果我今后飄零到天涯海角,也有他在身邊,這個夢將隨我遠行,給我祝福。

冠華的墓修成之后,每年的清明,我都去掃墓。為了能安安靜靜陪伴冠華,我都避開清明的正日,避開蜂擁而至的掃墓人流。每年我去時,公墓的負責人都告訴我,清明節時,來掃墓的人中很多人都要打聽“喬冠華的墓在哪里”,許多人上去默哀,還有一次一位上海的文藝界人士在冠華的墓前落淚。我的朋友們逢上去蘇州,也有不少專程去東山看冠華。北京醫院吳蔚然院長是冠華數十年的摯友良醫,1987年他在清明之后去蘇州開會也抽空去了東山,回京后他給我寄來兩張照片,一張是吳院長在墓前默哀;另一張是照的墓前三束已經枯萎的野花。蔚然同志貼了張條說“哪位來探視冠華,留下野花三束?”

時光又過了幾年。1991年春我照例去東山。公墓已換了新的負責人,他陪我上山,就如他的上一位負責人一樣,還是告訴我那些動人的故事。使我十分感動的是他還告訴我很多人為了對冠華表示懷念之情,決定也在東山為他們的親人仿照我設計的冠華墓地修了墓。僅在那一面山坡就總共有二十八個一模一樣的墓了。他領我去看了其中三個。同去的朋友開玩笑說我應當申請專利了。我卻無限感慨,熱淚盈眶。我說:“不,這不是我的專利。老喬的一切都是屬于人民的。我感謝人民記得他。”那天我實在很激動,我請大家下去在公墓辦公室等我。我一人長久長久地坐在冠華墓前的臺階上。上午剛下過雨,此時的午后陽光從云層后透出萬道柔和的光束照耀在滿山碧綠的桔樹葉上,照耀在山腳下一望無際波光漣漪的太湖上。微風拂來,周圍寂無一人,只有我陪伴著冠華。我坐在那里,一切感覺似乎都已凝固,大自然似乎也停在了永恒點上。我望著開始西斜的太陽,想著那太陽幾個小時后將從西方地平線上沉沒,但再過幾個小時,它卻又會從東方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就這樣,周而復始,人的生命有限,而大自然是永恒的。庸庸碌碌的人生也許隨著西沉的太陽從此了無蹤跡,但壯麗的人生會化成陽光的光束循環不止永存于宇宙之間。我慢慢地回頭看冠華的墓碑,我剛剛為之上過蠟的金字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我似乎有一種大徹大悟,冠華早已不在那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下了。他的英魂已融化在這偉大的宇宙間,化作清風,化作細雨,化作陽光。他就這樣永恒地存在,無所不在,與我在一起直至永遠。

責任編輯 黃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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