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璽恨林錫,已經恨了三十六年了。
省城里來了個醫療隊,給木耳村里上了年紀的人都查了一遍身體。省城來的醫生對楊一璽說,你的血壓像人家四十歲壯年人的血壓,正常得很。你會長壽到一百歲。你的身體好得現在還可以打死一頭牛。
楊一璽笑了笑,對醫生說,打死一頭牛?我干嗎要打死一頭牛?
省城來的醫生說,那是比喻,比喻你身體好。
楊一璽說,那也是你們城里人的比喻。
省城來的醫生當然不知道,鄉里人從來不會去打死一頭牛的。
林錫走過來跟楊一璽說,一璽,你的身體也查過了?
楊一璽說,查過了。說我的身體好得可以打死一頭牛。
林錫說,他們說我的身體也好得可以打死一頭牛。
林錫說,省城里來的醫生給大伙看完病就去看滿山滿坡的油菜花去了。楊一璽就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們看油菜花去了?林錫說,他們自己說的,我看到他們帶了照相機去了坡地。這時楊一璽的老婆丁香從屋子里走出來。林錫打招呼說,丁香妹子,省城里來的醫生給你檢查身體沒有?省城里來的醫生不會說話,見人就說你還可以打死一頭牛。丁香說,就是,他們說老楊也是說“你還可以打死一頭牛”。丁香說完端著一個菜箕子擇菜去了。
林錫佝僂著背走了。
楊一璽看著林錫走在午后的陽光里,脊背一拱一拱的,好像要往土里面鉆的樣子。楊一璽想,大家都上了年紀了,離土的日子是越來越近了。
回到屋子里,楊一璽幫丁香擇菜。
菜是嫩南瓜花,只要柄兒,剝了皮來炒辣椒,花朵喂豬。
楊一璽跟丁香商量說,我干嗎要打死一頭牛?我還不如把林錫打死算了。
丁香說,你到底想起要把林錫打死了?
楊一璽說,你不恨他?
丁香遲疑一下,說,恨。
楊一璽說,我們做了很多年的打算,是要把他打死的。
丁香說,老楊,你多大了?
楊一璽說,我多大了?
丁香說,你七十九了。我都七十二了。
楊一璽說,你記得好清楚。那林錫多大了?
丁香說,林錫……算來應該有八十三了吧。
楊一璽說,我不打他,他很快就會死去了。
丁香說,他那年搞了我,你不能讓他便宜地死。
楊一璽不做聲了。
楊一璽去一邊撫弄自己的拐杖。拐杖是栗樹枝的,有些細細的裂紋,很沉。楊一璽不用拐杖就能走路的。但是砍下它時,他就覺得這個栗樹枝只能做拐杖。楊一璽的小兒子和女兒在鎮上當老板,開餐館,生意非常的好。楊一璽去鎮上,丁香攙著他,他就用拐杖對兒女的餐館指指點點。人家都說他像個領導。
楊一璽一邊摩挲著自己的拐杖,一邊琢磨著丁香的話。幾十年了,仇恨又沒有被忘記。我一定要打死他!
林錫八十三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林錫不會活得太久了。木耳村是個健康長壽的村子,一般人不會病病怏怏,但一到死期,一兩天就去了。林錫雖然還健康,但真正死起來,也是很快的事情。
省城來的醫療隊走了。
省城來的醫療隊給木耳村里摘掉了一個白內障。
林錫的健康其實沒有他自己知道的那么樂觀。省城來的醫生告訴他的孫女,要注意,林錫的血壓太高了,很容易就會中風死亡的。
據說,省城來的醫療隊里還有一個年輕男醫生摸了林錫孫女的奶子。這件事情成了木耳村很大的新聞。林錫的孫女長得漂亮,還沒結婚,是個黃花閨女。有人說是林錫的孫女要那個醫生去摸的,因為她總覺得奶子里有個硬塊,她懷疑會不會有什么病。她抓著醫生的手往自己白白的奶子上探,把那個年輕的男醫生都嚇了一大跳。也有人說是那個醫生使壞摸的,醫生先用聽診器聽她的心臟,手探到她鼓起的奶子時受到誘惑了,便試探著將林錫孫女的衣扣多解開一兩個,便一邊摸一邊問這里這里……這里這里有沒有硬塊。林錫的孫女兩頰緋紅,都呻吟著不會說有也不會說沒有了——八十三歲的林錫在醫生和孫女都見不到的地方咳了一聲,接著一顆痰落在了醫生腳前不遠處。醫生的手縮了回去,醫生說有硬塊不見得就會有乳腺癌。
兩分鐘后,林錫走到了醫生和孫女跟前,一臉的慈愛、仁厚。
醫生和孫女都很感激地看著林錫。
楊一璽聽到這個故事,就罵了一句,又是咳嗽,這個老奸巨滑的畜生!
楊一璽斷定林錫一定在一個暗處守看著自己的孫女。
林錫總是利用自己的咳嗽。
三十六年前,林錫也可怕地咳嗽了一聲。
那時丁香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在村子里比較起來,丁香一直是個俊俏的媳婦。丁香當年愿意嫁給楊一璽,是聽說楊一璽讀到過高小,有些文化。在村子里也是郎才女貌的意思。楊一璽能寫字,逢年過節能給村子里人家寫春聯。后來木耳村就定下規矩,凡春節,每家每戶都得掛春聯。春聯由楊一璽統一寫,兩分工一副。一個男性強勞動力一天也就能掙十分工。楊一璽寫字能掙工分讓丁香一直生活得十分體面。
丁香是個好面子的女人。
那個中午,丁香去蘋果林里尋一些嫩草喂豬。木耳村的女人都是這么做的。燥熱的中午,飯后,男人們在屋檐下歇涼、抽煙、講古,討論楊貴妃會不會有狐臭。女人則想想家中還有什么補充的活兒需要干;蘋果林枝葉繁茂,掛果也很多。因為枝葉的遮攔,地面是潮潤的,很適于其它喜陰類小植物的生長。這些小植物大多適合喂豬。蘋果園平時是不讓人進去的,除非守園人林錫,或者村上的干部。但有時女人也會進去,或者方便,或者尋一把嫩草喂豬。女人總是理由比較充足的,我又不偷蘋果!
丁香也沒偷蘋果,所以丁香很坦蕩。丁香以前也進蘋果園里采過豬草的。但是這次發生了意外,一個蘋果忽然脫離了樹枝,砸在了丁香的頭上。丁香看了看蘋果,又看了看四周。太陽從蘋果樹葉里照下來,還是很毒的樣子。丁香理所當然地感到口渴。她想,這個剁腦殼死的,它要是不掉下來撩撥我,我本來是不口渴的,現在好像不啃它一口不行了。丁香把落地的蘋果從地上撿起來,用衣襟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啃一口,不錯,又脆又甜,今年蘋果有個好收成了。
不遠處咳嗽了一聲。
丁香看了看四處,卻沒看見人。
丁香再看看被自己啃了幾口的蘋果,在公家的蘋果林里撿到蘋果就啃,到底覺得有點不妥了。但是丁香不怕,若是村子里人,就告訴他蘋果自己掉下來的。
林錫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林錫手里提著一把很大的剪刀。這種剪刀是用來剪蘋果枝的。
林錫一邊走,一邊微笑著。
丁香嘴里含著蘋果,嚼也不是,吐也不是。
那時林錫四十七了,參加過抗美援朝,據說腿里還有一塊彈片。守蘋果園其實是一件游手好閑的事情。大多數的時間,守園人可以在蘋果林里晃來晃去吹口哨,困了,就在草棚里睡覺。林錫就是憑大腿里有彈片獲得這份工作的。
林錫一直微笑著走過來,沒有說話。丁香也沒有說話。
林錫走到了丁香面前,還是沒有說話。他叉開剪刀,伸向丁香頭頂上的蘋果樹枝,咔嚓一聲,把一枝不結蘋果的樹枝剪了下來。
丁香在林錫剪樹枝那一瞬,順勢把嘴里的蘋果咽了下去,終于主動問,林叔,打枝哦。
林錫把蘋果枝放下,微笑一下子沒有了,他像突然發現了什么,伸手抓住了丁香的腕子。丁香手里那個被咬了一半的蘋果落下地來。
林錫說,丁香妹子,你偷蘋果?
丁香把腕子從林錫手里掙脫,說,弄痛我了。
林錫說,丁香,你偷蘋果。
林錫不加“妹子”,就有些要跟丁香劃清界線的意思了。
丁香說,什么偷蘋果?落下來的。我在采草,它落到我頭上了。
林錫說,不行,那你也不能揀了就吃,這也算是偷。
丁香說,我不信,揀個落到頭上的蘋果能算偷?
林錫說,當然。落地的蘋果是由我撿來交到大隊部去的。不信,你去看看我撿的。
林錫說著就拉著丁香的手去他守蘋果園的草棚。丁香甩開了林錫的手,但人還是跟上了。草棚是用蘋果樹枝扎起來的,地上墊了草,還有一張舊極了的軍毯。落下的蘋果被林錫撿在一個竹筐里。丁香看到了那個竹筐。
林錫指著筐說,看到沒?落地的蘋果得由我撿。
丁香說,哦。
丁香要離開蘋果園。
林錫不干,林錫要丁香跟他一起去見大隊的民兵營長。
林錫說,民兵營長跟林錫交待了,最近給他抓兩個偷蘋果的用來開批判斗爭大會。民兵營長最近去別的地方參觀學習了人家的批判斗爭大會,回來總結一條就是木耳村只有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開起會來沒什么氣勢。民兵營長說要多拉幾個人上臺挨批斗,有氣勢一些。人家的經驗是抓一些現行反革命分子。民兵營長覺得,蘋果園是最容易出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地方,偷蘋果就是破壞生產,破壞生產就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民兵營長說,你參加過抗美援朝,美國兵都被你打敗了,你還怕抓不到幾個現行反革命分子?民兵營長交待任務時,林錫聽著聽著就有些口干。民兵營長忽然給了自己一個定別人階級成分的權力……一定是看著我的大腿里還有一塊彈片。林錫用發干的嘴吐出一點唾沫來,用手接了去抹大腿上的那個疤。林錫是都良縣里登記了的傷殘退伍軍人,一個月還能領到五元補助。大腿里有沒有彈片,林錫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后來人們看到傷疤,問起“里面是不是還有一塊彈片”,林錫只好說有,這樣簡單。
該死的蘋果!丁香狠狠地把咬了一半的蘋果扔到竹筐里,想想覺得不妥,又從那竹筐里撿了出來。丁香從未聽說過要從蘋果園里抓到現行反革命分子的事,現在她碰上了。丁香不愿意上臺被人五花大綁地批斗。
丁香說,民兵營長什么時候給你布置的?
林錫說,昨天。你得跟我去見他。
丁香終于哭了起來,她開始向林錫求情。她說那個蘋果確實是自己掉下來的。她說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拉去開斗爭會。
林錫就掏出煙荷包來,卷一支喇叭筒煙抽上,說,丁香妹子,你不要哭哭啼啼,我也是沒辦法,我有任務的。
丁香抹一把淚,說,你不說就是了。你可以再抓別人抵任務。
林錫望著被煙蒂燒出許多小洞的舊軍毯,搖了搖頭。
太陽當頂,天氣很熱。楊一璽在屋檐下歇涼,沒一絲風,還得不停地搖動蒲扇。楊一璽繼續與男人們討論楊貴妃是不是有狐臭的問題。木耳村的人其實從來也沒弄清楊貴妃是哪朝哪代人,只知道是一個古代美女。一個男人說,有狐臭有什么要緊?只要女人漂亮。三年前都良城里判了一個強奸犯,專挑女的到油菜地里解手時干那壞事。《布告》說,油菜地里還澆了糞肥的。楊一璽就笑了,他知道《布告》里是不會說明油菜地里是不是澆了糞肥的。
守蘋果園的草棚在一個坡地的高處,有風,遠比村子里涼快。林錫的煙抽完了,終于結結巴巴地對丁香說,丁香妹子,辦法倒是有一個。那要看你了。
丁香說,什么辦法?
林錫說,你給我在棚子里搞一下。林錫說完,臉窘迫地埋到膝間去,不敢看丁香的樣子,手卻勇敢地伸過去,握住了丁香的腕子,且用了些力。那力道里有些說明,我下了決心了。你要逃脫我是不干的。
丁香大吃一驚:林錫,你想要耍流氓?丁香費了費力,卻沒能把腕子從林錫的手中抽出來。林錫握腕子的力反而越用越大了。
林錫把頭從膝間抬起來,滿臉漲紅:妹子,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丁香說,林錫,你為了一個蘋果要強奸我?
林錫說,妹子,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丁香再一次掙了掙手,終是沒能掙脫。
林錫說,丁香,就一次吧。我要是抓到你不告訴民兵營長我就虧了。你要是依了我。我就不敢去告訴民兵營長了。你就抓住了我的把柄,說我強奸你,說我與你亂搞男女關系。萬一要是被拉到臺上去挨批判斗爭,我也得陪你一起去。民兵捆強奸犯捆得很兇的,胳膊都會被扭斷。
林錫說得十分誠懇,他知道自己在冒一個比丁香偷蘋果更大的險。
丁香一時無語。林錫就握著丁香的腕子使勁一拉,把丁香拉到自己的懷里,然后放開腕子,雙手緊抱住丁香的腰,順勢將整個的人兒放倒了。
丁香就無助地在林錫的身子下蹬踢,一邊嚶嚶哭著,一邊罵,林錫,你不得好死!為一個蘋果強奸我……林錫,你豬狗不如,在木耳村,論輩分你是長輩……你搞我,你是亂倫,你不得好死。
林錫氣喘吁吁地說,妹子,讓我不得好死……
完事后,丁香整好衣服,將那個被咬過一半的蘋果從地上撿起來,狠狠地砸在林錫的臉上。丁香說,我要回去告訴楊一璽。我要他打死你!
林錫用手在臉上揩了一把。蘋果渣有些變紅了。
回家后,丁香并沒有告訴楊一璽。
丁香說,聽說民兵營長要在蘋果園里抓現行反革命分子。再也不能到蘋果園里去采豬草了,寧愿走遠些。
楊一璽說,那是那是,下次開批斗大會的對聯還要我寫。
林錫并沒有等到楊一璽來打死他,膽子就大了許多。他用同樣的話又三次把丁香約到蘋果園的草棚里。每次他都說“妹子,我也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丁香有一次要豁出去了,說要去檢舉林錫利用職權強奸婦女。林錫關鍵時刻強硬起來,撩起寬褲腿,指著大腿上的傷疤說,那我就說你勾引我。民兵營長信你的還是信我的?丁香一聽到這話就十分絕望。
但是不久,丁香還是告訴了楊一璽。
有一天木耳村剛過門五個月的新媳婦桃仙找到丁香。桃仙說要與丁香嫂子單獨說說話兒——原來林錫把桃仙也用同樣的理由糟蹋了。
林錫糟蹋桃仙的時候說,你有什么好哭的呢?一個新媳婦,過門不久就偷蘋果園的蘋果,當現行反革命分子,上臺挨批判斗爭,那好嗎?
林錫說,你丁香嫂子都三個孩子的媽了,比你想得清楚。我要她怎樣她就怎樣。
丁香聽了,牙齒都咬出血來了。丁香說,桃仙妹子,你千萬別再去了。
桃仙說,那怎么辦?
丁香說,這個挨千刀的。我來弄死他!
丁香準備自己動手把林錫弄死,她又一次答應去到草棚。林錫一臉的幸福。
丁香青著臉脫衣服,一邊脫一邊說,林錫,我要弄死你!
林錫說,妹子,弄死我吧。
丁香動真的,她看好了把林錫那把剪蘋果枝的大剪刀踢到順手的地方。她相信林錫沒有看到。林錫在她身體上動作的時候,她就摸索著拿到了剪刀。她伸著胳膊將剪刀對著林錫的背扎下去的時候,林錫正動著身體。剪刀失了準,平扁地拍在了林錫的背上。林錫啊啊地亂叫著說你就弄死我吧你就弄死我吧。
剪刀很快地被林錫奪了過去。林錫喘著氣完事兒了。丁香很懊惱。林錫兇狠地把剪刀架在丁香的奶子上,一邊比劃一邊說,我要弄死你,我要把上面這個蒂剪了。丁香是真正動了殺機的,現在剪刀落在了林錫手里。丁香想,現在只有我讓他弄死算了。
林錫扔了剪刀,用手搓著丁香的奶子說,妹子,我搞了你還把你弄死。沒有這個道理。我不弄死你。你也弄不死我。你回去告訴楊一璽,讓他來把我弄死。我搞了他的女人。他應該弄死我!
丁香看著林錫曬得古銅色的皮膚,知道自己估計錯了形勢,即使給自己一把很尖銳的梭標,對著林錫的胸膛,也難說能把林錫弄死。
桃仙跟蹤了丁香。
桃仙看著那把剪刀快要扎進林錫的背里去了,林錫卻動了一下。
桃仙失望地看著那把剪刀拍在林錫的背上,發出一聲鈍響。
桃仙看著林錫把剪刀架在丁香的奶子上,嚇得身子都發抖。
桃仙后來找到丁香說,丁香嫂,你弄不死他。
丁香說,你看見了?
桃仙說,林錫愛你。
丁香說,你胡說。你再說我撕了你的嘴。
桃仙說,我想幫忙。
丁香說,你能幫什么忙?
桃仙說,我們一起把林錫弄死。
丁香搖頭,桃仙,你幫不了忙。
桃仙咬著牙說,只要能把林錫弄死,我什么都愿意干。
丁香說,桃仙,你不要管。你也不要理林錫。
桃仙說,我要和你一起弄死他。
丁香說,桃仙。你還要在木耳村生兒育女。
桃仙不做聲了。
丁香說,林錫說得對,他搞了楊一璽的女人。楊一璽要來弄死他!
丁香就把蘋果園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楊一璽。
楊一璽正在寫批斗大會的對聯。批斗大會仍然只有一個歷史反革命分子。楊一璽知道民兵營長對林錫有些不滿。楊一璽現在才知道林錫抓不到現行反革命分子跟丁香有關。
楊一璽一聽就明白自己該做什么了。
楊一璽說,我要打死他!
楊一璽在當夜就跑到蘋果園里把草棚燒了。楊一璽是看著林錫熟睡在草棚里才點火的。點燃了楊一璽在草棚前守著。林錫跑出來時,楊一璽一腳又把林錫踹進了火里。
林錫還是逃出來了。
林錫被燒傷了幾塊皮肉。
林錫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抽煙點著了草棚。
林錫傷好后跟民兵營長說,我不守蘋果園了。
民兵營長說,為什么?
林錫說,我抓不到現行反革命分子。
民兵營長說,為難你了。
民兵營長派人重新搭好了那個草棚。
林錫繼續當蘋果園的守園人。
林錫被評為縣一級的先進分子,受到表揚,戴上大紅花去縣城里開了一次會。從縣城里開會回來,路上碰到楊一璽。
楊一璽說,我還是要弄死你。
林錫說,我沒讓丁香當現行反革命分子。
木耳村的人們生活著,并不明白活著的確切意義。
現在,楊一璽的生活有了確切意義了。楊一璽一定要弄死林錫,這是確定無疑的。楊一璽定下目標后,就與丁香反復商量。
丁香說,看來一下子還弄不死林錫的。
楊一璽說,就是,反把他弄出個縣里的先進分子來了。
丁香說,我去告他強奸婦女。
楊一璽說,告不成的。他就抓你的現行反革命了。
丁香說,強奸犯不比現行反革命罪惡大?
楊一璽說,他還可以反誣你勾引他。
丁香說,誰會勾引他?他這么說了,你信?
楊一璽說,你是我老婆。我不信。可是別人不一定不信。
丁香相信了楊一璽的理由,楊一璽總是有文化些。
楊一璽說,等過一陣,不再抓現行反革命分子了,再想辦法把林錫弄死。
桃仙生了個兒子。丁香跑過去看。看來看去只像桃仙的丈夫,跟林錫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丁香放心了。
丁香對桃仙說,桃仙,沒事了。
桃仙笑著向丁香道了謝,也說,沒事了。
丁香不知道桃仙還記不記得住對林錫的仇恨。
但是丁香自己和楊一璽,反正是活在隱秘的羞辱與仇恨里了。
在木耳村,沒有人比丁香和楊一璽生活得更有目的。
楊一璽就盼著不再抓現行反革命了。
丁香盼兒女們快快長大。
丁香精心調理著楊一璽的日常生活,為的就是讓他保持強健的身體,然后,一有機會就把林錫打死。
夏日里,丁香再不去蘋果林的方向。丁香是再也不吃蘋果了,一吃就反胃,就想嘔吐。
冬日里,農閑,沒什么活干。木耳村的人就守在家里烤柴火。女人們一邊納鞋底,一邊互相串門。丁香不串門。丁香一直與楊一璽在家里烤著自己家的柴火,一邊納鞋底,一邊商量如何把林錫弄死的事情。
比如跟蹤林錫,乘他上山的時候,用鋤頭對著他的后腦勺猛打,直到打出腦漿來才放手。然后收拾,在山上樹林密的地方,挖一個坑把林錫埋了。木耳村山多林密,用這個方法來弄死林錫并不難。
又比如用砍柴的砍刀將林錫砍死,再在林錫的身上馱一塊很重的麻石,沉到小河的深潭里去。過上一個月,林錫也就被深潭里的魚吃掉了。
林錫無疑是有很多種死法的。
用麻繩套在林錫的脖子上,把他勒死,然后再把他掛到樹上去,像是他上吊了的樣子。不過,林錫不會上吊的。林錫上吊沒有人會相信。
楊一璽碰到林錫時就問,林錫,你想怎么死?
林錫說,怎么死都可以。
楊一璽說,那你自己吊死算了。
林錫說,那不可以。
有一個冬天,木耳村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厚厚的雪壓得瓦槽咔咔作響。屋檐下的冰棱吊下來一尺多長。山上盡是大雪壓斷的樹枝。
一大早,林錫就踩著厚雪上山了。這個游手好閑的守園人冬天里無事可做,準備到山上撿幾只凍死的野雀下酒。
楊一璽帶了砍刀悄悄地跟著林錫。
在林錫從雪地里捕住一只凍得奄奄一息的狗獾時,楊一璽舉起了刀。
林錫回過身來。林錫早知道楊一璽在跟蹤了。
林錫舉起那只還有些掙扎的狗獾,對楊一璽說,你砍在它身上吧。
楊一璽砍了下去。狗獾流了一些血。在雪地里,紅血很是醒目。
楊一璽說,我今天是來弄死你的。
林錫說,我搞了你的女人,遲早得讓你弄死。
楊一璽說,我今天就是來弄死你的。
林錫說,你真要弄死我,我不還手的。不過你得再過些年頭。
楊一璽說,我不等了,就在今天。
林錫說,你得再等些年頭。
楊一璽說,我不等了。
林錫說,你一定要等。你要等兒女們長大了。再來弄死我,我反正是要死在你手里的。可是政府要判你一個死刑。你殺了人就要償命,你就讓丁香變成寡婦,讓丁香一個人拉扯孩子。你本是為丁香弄死我的。可現在弄死我你對不起丁香。
楊一璽一把推倒了林錫,把他的頭按進雪里,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林錫說,那你現在就弄死我吧。
楊一璽收起刀,狠狠地在林錫的腦殼上踩了一腳。林錫的腦殼就嵌進雪里去了。
楊一璽說,哼,我今天先弄清楚你哪塊肉好下刀。
楊一璽離開林錫的時候,林錫把狗獾扔了過來,這個算你的,拿去下酒吧。
楊一璽回到家的時候,丁香已經把地瓜蒸好了,一邊納鞋底一邊等楊一璽回來。
楊一璽抓起地瓜一邊啃一邊說,今天雪大,去山上撿了個凍死的狗獾,拿來下酒。
丁香說,你去殺林錫了?
楊一璽說,你怎么知道?
丁香說,我怎么不知道?
楊一璽說,沒殺成。
丁香說,被他發現了?
楊一璽“嗯”了一聲,就把山上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
丁香嘆了一聲:這個遭天殺的,還說這種道理。
楊一璽明白這是個正道理。丁香也明白這是個正道理。
桃仙一定是把仇恨忘記了,因為桃仙還吃蘋果,嚼起來吱吱響。
丁香一看到桃仙吃蘋果的樣子就十分厭惡。
丁香說,桃仙,你還吃蘋果?
桃仙說,嗯,蘋果還是要吃的。我喜歡吃。
丁香就不想再提醒什么。丁香覺得桃仙是有些犯賤。
回到家里,丁香又想開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要記著仇恨的。
蘋果園分給各家各戶承包時,林錫在蘋果園里哭了一場。所有的人都知道林錫對蘋果園有感情。林錫一個人守在草棚里哭,尖聲尖氣、抽抽噎噎地哭,像個女人。
木耳村的人在草棚里拈鬮瓜分蘋果園。男人的煙蒂把林錫的舊軍毯燒得成了一張網。
民兵營長說,林錫,這張毯子就不要了。今冬縣上面發來救濟物資,我給你解決一張新的軍毯。
林錫說,不用了。說完去卷那張舊軍毯。
民兵營長說,我還給你加一件軍大衣。
林錫依舊說,不用了。
莊稼地、蘋果林歸了各家各戶,批斗會就開不起來了。沒有人有時間去開了。連民兵營長自己也不再去大隊部里喊喇叭,認真地侍弄起土地來了。
楊一璽家的蘋果林就分在草棚下方不遠處。楊一璽和丁香自己剪枝。剪累了,就到草棚里歇一陣。
楊一璽坐下去就說,丁香,那次草棚是我燒了的。
丁香說,我知道。
楊一璽說,是,我告訴了你的。
丁香在草棚里躺下來休息,望著草棚的棚頂,想著就哭。
楊一璽說,哭什么?
丁香說,林錫就是在這個草棚里糟賤我的。
楊一璽說,我知道。
丁香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一個女人為一個蘋果受人糟賤是多么苦。他林錫不再是守園人了,他林錫還哭。他哭什么?他哭沒有這個園子供他糟賤女人了。我還以為他會一輩子守著蘋果園抓現行反革命分子。
楊一璽說,丁香,別哭。
丁香說,不,我要哭。他還在這里糟蹋了桃仙。我要是知道今天就不抓現行反革命分子了,我當初就不答應他。我就當十年八年現行反革命分子,我去游街,去挨批斗,也比被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糟賤好。
楊一璽說,反正我要打死他的。
丁香哭夠了,順手點燃草棚,再一次將它燒個精光。
木耳村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就是楊一璽和丁香的兒子。
木耳村的人因為楊一璽和丁香的兒子,就比別的村里的人神氣許多。木耳村出大學生了,木耳村的風水好便不證自明了。
家家都來給楊一璽和丁香賀喜。
桃仙帶來了落花生、柿餅、燒酒。
桃仙說,丁香嫂,你兒子出息了。
丁香說,是,桃仙,我兒子出息了。你兒子也要有出息。
桃仙說,我一早就知道了,你們的兒子會有出息的。你和一璽大哥生活得有目標。
丁香就警惕地橫了桃仙一眼。
全村的人都要求楊一璽擺幾桌。
楊一璽說,那我買酒買肉,還不把我兒子上大學的路費學費給花了?
村子里的人就說,你先花著,路費學費我們來出。一個木耳村還怕供不起一個大學生?
丁香滿面春風:好,請客!請客!這客一定請。村子里人都來。我也把大家伙壇子里的酒都訂下了。
林錫也來喝酒。林錫扛來一缸剛出鍋的好燒酒。
乘沒人注意,林錫對楊一璽說,你現在可以弄死我了。
楊一璽忙得很。忙完了請客還要給兒子準備進省城讀書的行頭,還要坐了汽車坐火車去送兒子上學。楊一璽說,我哪有空?我怎么弄死你?
林錫說,你兒子上學,反正我是要來喝酒的。你在給我的酒里下些毒,下些敵敵畏、樂果、六六六。不是很容易就把我弄死了?我也只當是醉死了。現今你兒子也出息了。你真的可以弄死我了。
請客的時候,林錫就真的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林錫醉了三天三夜,他只是念叨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卻也沒說別的什么胡話。
林錫以為他必死無疑的,但是他沒有死。楊一璽和丁香根本沒有下毒。楊一璽和丁香商量林錫的提議時,丁香說,我們為什么要聽他的?今天是我兒子金榜題名的大好日子,我為什么要下毒毒死他。他那個命有這么值錢?為他那個命值得敗我兒子的彩頭?
楊一璽和丁香的好日子來了。幸福接踵而至。
兒子在省城大學畢業,又在省城里工作了。
沒考上大學的小兒子到南方去打了幾年工,帶回來幾萬塊錢,領著妹妹在鎮上辦起了餐館。餐館紅火得很。鎮上的干部都到他們的餐館里去消費。楊一璽每回到鎮上去,在餐館里一坐,完全是個老太爺的架勢。
好日子給丁香帶來了憂傷。
丁香說,一璽,我們還弄不弄死林錫了?
楊一璽說,當然要弄死他!
丁香說,什么時候?
楊一璽說,我也不清楚。
丁香說,一璽,你是不是享著好日子把仇恨忘了?
楊一璽說,沒有。我記著。
丁香說,唉,我也是,享著這好日子就是找不到個空兒下手。
楊一璽說,要不就這兩天?
丁香說,不行,得等些日子。女兒要生了。
無數的日子就這么過去了。
省城來的醫生提醒了楊一璽。再不打死林錫,林錫自己就會死去了。林錫的死對別人不會有什么意義,但對楊一璽和丁香,意義重大。倘若林錫壽終正寢,一個壞人,為一個蘋果而強奸女人的男人,就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丁香就沒有討回公道。楊一璽就沒有討回尊嚴。丁香做了一個女人該做的事情,她動過手,沒弄死這個糟賤自己的男人,然后,她告訴了自己的男人,并時時激勵他的仇恨。
楊一璽該做的還沒做到。林錫搞了自己的女人,楊一璽一定要打死他!
楊一璽說,丁香,該動手了。要不我們就老了。
丁香說,我們已經老了,不動手林錫自己就死了。
丁香說,我去約林錫來。
楊一璽說,你去約林錫來吧。
丁香去約林錫。林錫佝僂著背,執著丁香的腕子來了。
楊一璽說,林錫,我今天請你來喝酒。
林錫說,你在酒里下些毒藥吧。
楊一璽說,我不在酒里下毒藥。
林錫說,我知道。你們記著仇恨的。我搞了丁香。我是來受死的。
丁香炒菜,兩個男人就喝酒。
林錫說,一璽,你有福,木耳村當年的媳婦,就數丁香俊俏。
楊一璽說,我知道。
林錫說,當年奶了孩子的丁香,比剛過門的桃仙身子還白嫩。
楊一璽說,我知道。
丁香說,他說到桃仙,你知道什么?
楊一璽說,桃仙比不上你。
林錫說,當年我守著蘋果園,還有抓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權力……丁香妹子,你要明白,我也是沒有別的辦法。
丁香說,我不明白!
酒喝好了。楊一璽問林錫還想說點什么。林錫什么都不想說了。
菜也早上完了。
丁香站在了林錫的對面,讓林錫看著。林錫就仔細地看著丁香。
丁香說,你的死期到了。
楊一璽繞到林錫的身后,舉起栗樹枝的拐杖,奮力照著林錫的后腦勺打去。楊一璽覺得渾身都是力氣。他一邊打一邊想起省城醫生的話,你還可以打死一頭牛。
林錫喝醉了酒一樣,眼睛向丁香翻了一下白,頭一歪,倒下去了。
楊一璽照著倒在地上的林錫,奮力還打了一陣。楊一璽看到林錫的耳朵鼻孔里都流出血來。
丁香蹲下去探探林錫的鼻孔,沒有氣息了。
楊一璽大汗淋漓,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坐到椅子上問,林錫死了?
丁香說,死了。
林錫死了,死在楊一璽家里。
丁香說,我去叫桃仙來作個證。
楊一璽說,去吧。
丁香就興奮地把桃仙拉進屋子。桃仙也快六十歲的人了。
丁香說,桃仙,楊一璽把林錫打死了。
桃仙看著地上的林錫說,真的,林錫被楊一璽打死了?
丁香一臉幸福和驕傲,就是,楊一璽把林錫打死了。都三十六年了,我以為我們打不死林錫了。我以為我們不會打死林錫了。可是現在,楊一璽還是把林錫打死了!
桃仙的身子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眼皮跳了一跳,又跳了一跳。
木耳村的人總是為林錫的死猜來猜去。當然也有人猜到跟丁香有關的。
桃仙擔當了報案人的角色。
桃仙報案去了的時候,楊一璽和丁香就守著林錫的尸體。
楊一璽說,丁香,我們一輩子的事情做完了。
丁香說,做完了。
楊一璽說,你要是不撿那個蘋果,會怎么樣?
丁香說,那林錫就不會有下手的機會了。
楊一璽說,不,他還是會糟賤你。他愛你!
丁香說,胡說。
楊一璽說,我們的死期也快到了。
丁香說,沒事,我陪著你。我們一起等政府來槍斃。
楊一璽說,聽說現在不興槍斃了,興打毒針。
丁香說,打毒針,真好!
楊一璽把打人的拐杖扔到一邊。丁香偎在楊一璽的懷里。兩個老人真正有些累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說蘋果林,也說毒針。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