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月31日,這天的天氣不算太好,陰陰晴晴,空氣中摻著幾分寒氣與潮濕。朱增泉將軍從前沿陣地回指揮所。吉普車轉過一個山彎后,臨時修建的戰地公路便與山谷里的盤龍江平行了。這條江不寬,也不算長,出國境后,叫明江,再往下,便并入了紅河。至今,將軍也說不明白他何以在那一刻叫駕駛員停下車,獨自一個人沿著江邊走了起來。走著走著,他覺得兩岸山巒夾峙,河谷有點狹窄,于是,轉身向江南岸的山頂攀爬而上,當他登上山脊極目一望,竟驚呆了,眼前的一大片圓頂山頭,就像頭帶鋼盔,整裝待發的士兵方陣,他心中頓時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戰斗激情。他想起一位詩人的詩:“這樣的山/才真正叫山/巍峨/磅礴/怒聳九天/一座座相擠/一排排相連/和我們兄弟般肩并著肩……”在他欲轉身離去時,水的倒影中,那眾多的山峰,竟如銅墻鐵壁,生生矗起一堵參天齊地的屏障來。從未寫過詩的他,突然有了寫詩的沖動,而且回到指揮所就鋪開了一方稿紙。幾乎是抽一支煙的工夫,那詩便寫好了,題名叫《山巒,我的父親》。數年后,將軍已是我國文壇令人矚目的人物,無論誰問及他的處女作,他都會對提問者說起這一段經歷。
我翻開書名為《奇想》的將軍的第一部詩集,這首處女作便收在其中。我不是想追尋將軍成為詩人和散文家的足跡,而是想探詢在硝煙彌漫之時,身為一支戰斗部隊的政治工作主官,怎么會把血與火交織在他的詩句文辭之中?在生命隨時都可能交付這片土地的時候,他的視線又是怎樣穿過厚厚的戰爭陰霾,在槍彈爆響和硝煙散去的間隙,用文學的樣式留下自己對生命的思考?
看看這些詩作的標題吧:《貓耳洞,長在地球淺腹部的胎盤》、《當思想在宇宙中思考,我的心才經歷了從未有過的沉重》、《槍管,我用你窺探宇宙》、《晴雨間歇,叢林里卷過一個個生與死的旋渦》、《雙腿遠行去了,我用思想走路》……在這亞熱帶雨林中,他始終思考一個命題,那就是戰爭。穿過硝煙,他關注的,是人類的命運。他說:“戰爭/使我明白了/人生極其短暫/一生能做和想做的事情/極其有限……”他寫傷員失去雙腿的感覺:“你走后我才明白/遠行/永遠是腿的志向……敢于遠行的民族/才能在很遠很遠的天邊/見到那片瑰麗奇特的曙光……”在閱讀這些詩句時,我的眼前一片通明,我開始懂得將軍何以在戰斗間隙寫詩。他是換一種方式,對生命的意義進行更為積極的思考,對政治工作的使命進行更為積極的思考。這同樣是發起一次沖擊,和陣地上的沖擊一樣激烈。這時的詩,是純粹的思想的結晶,是政治工作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且更形象、更直接、更深刻。將軍不僅僅自己寫詩,他還在那深深淺淺的戰壕里組織詩社,征集詩文,他要在生命隨時都面臨考驗的環境里,厲練一支以另一種樣式直面人生的精兵。他的努力,有了積極的結果,那支在戰壕里集結起來的隊伍中,后來出了好幾位馳名軍內外文壇的作家詩人。而且,他們都是戰地政治工作的骨干力量。真的是五寸羊毫,敵過三千毛瑟。
從邊境回到后方,將軍的寫作沖動如飛流直下的瀑布。這一時期是他文學創作的旺盛期。當然,這都是在工作之余,營區萬籟俱寂后,于一豆燈光下鋪開稿紙。這一階段的作品,長詩居多,主題涉及歷史、文化、民族、人類等多個層面。這是他對人類命運進行思考的一個詩化過程,他在《國風》中感嘆:“土地在苦心造化出靈物的同時/也為我們人類并為土地自己/造化出了無盡的苦難與憂患”;他在《前夜》中則直呼:“祖國/世界多了我/多一顆心為你瀝血/搏動”。這時,再回想他在戰地指揮所伏于燈下的情景,詩與軍人,詩與社會、與世界,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整體了。
將軍到總裝備部政治部(當時為國防科工委)當主任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后的事情。他對人要求嚴,律己標準高。一日,他把一位到任僅幾個月的副部長叫到辦公室談話,告訴他已經決定調他到一個研究所去,因為他的工作標準達不到機關工作的要求。那位副部長一怔,這個決定不僅讓他感到突兀,而且有些接受不了。接著,將軍講述的是,在哪一項工作中,他是怎樣做的,應該怎樣去做;在哪一件事情上,應該怎樣去處理,而他又是怎樣處理的;機關工作的要求標準是什么,他的實際狀態有哪些方面的差距……條分縷析,抽絲剝繭。漸漸地,將軍的話使那位副部長平靜下來,借將軍這把思想之利刃解剖自己,他接受了組織的安排。到了新的崗位后,換了一個人一樣,工作很有起色。而機關人員則從這件事上認識了將軍,認識了他對部屬的工作要求和標準。大家反映,機關工作人員從未以這樣的理由調整過,將軍開了先例,在他手下工作可要留神注意了。將軍一笑。重要的是,自此,機關工作的效率和標準有了明顯的改觀。
將軍尊重老同志,無論是在野戰軍還是在總裝備部,逢年過節,都要去看望退下來的老領導、老同志。平時出差下部隊,凡駐地有本部退休的老同志,將軍必去探望。將軍秘書說,將軍與老領導和老同志都很熟,不只是看望,每次都認真地聽取老同志的各種反映,有問題解決問題,無問題聆聽建議。輕叩門扉進屋,手拉手出門,親切熱烈,親密無間。無論是干休所還是散居地;將軍到了,便是一道戰斗友誼的風景。一次,將軍回到自己原工作過的野戰軍。稍坐,便去看望老同志,而且執意不讓老部隊的同志陪同。那天,他一身布衣,去超市自費購買了一兜兜的保健食品和水果,如探親一樣走進干休所。事后,分管部門要給將軍報銷費用,將軍說:“這些老同志不屬總裝備部,所花費用自然由我個人支出。”此事傳至干休所,老同志感慨有加,嘖嘖贊嘆。
愛惜人才,扶植人才,是將軍的一貫作法。將軍剛調到國防科工委工作那陣子,他先把政治部的組(組織)、宣(宣傳)、干(干部)、保(保衛)等各項主要工作都捋了一遍,然后,他想到了文藝創作室,專門安排半天時間,把大家請來開座談會,讓大家講;講心里話,什么話都可以講,他靜靜地聽,不時拿起筆來記。有位水粉畫家叫關維興,在座談會上大倒苦水,說領導對他不關心,對他的創作少支持。會后,將軍專門去看他。在那間不大的工作室里,將軍細細地觀看了他的每一幅作品。關維興忐忑不安地跟在將軍身后,不知道將軍看后會說些什么。看畢,將軍出門,無話。關維興送將軍,想問,又止。走出幾步,將軍突然轉身,說:“關維興,你好好畫,到時候,我為你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說畢,快步離去。將軍說,愛惜人才,首先是理解人才。將軍說,培養人才,還要留住人才。將軍說,一個沒有人才的單位,就像一座沒有礦藏的大山。果然,一年后,在將軍的力主下,關維興的水粉畫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那天,嘉賓如云,軍人去了不少,將軍隨著參觀的人群在一幅幅畫作前佇足觀瞻。不認真看,很難在人群中辨識將軍。那天,關維興很忙,他要一一接待前來的貴賓,特別是畫界的同行,無法陪同在他心底位置極高的將軍。這一輩子他都忘不了,將軍在離開他那間畫室時說的話。他能攀登到現在的高度,是因為有將軍在后面托舉著。關維興,當今中國美術界水粉畫之翹楚。
1996年7月30日,我國政府宣布暫停核試驗。9月10日。聯合國大會通過《全面禁止核試驗條約》。將軍說,我國暫停核試驗前的最后一次核試驗,他陪同原國防科工委領導和著名科學家、兩院院士朱光亞等走進試驗場。數千米地下一聲悶響,地表猛地顫動了一下,然后,像一方湖泊突然塌陷。剎那,剛才還冰封般凝固的試驗場,一下子熱烈起來,活躍起來,騰起的煙塵還沒完全消散,朱光亞院土便走向試驗場中心,他要親眼看到爆炸后第一時間的第一情況,將軍和幾位領導緊隨其后也走了過去,他們誰也沒穿防護服。那年,朱光亞年齡已逾七旬。朱老說:“吃一點射線沒壞處。”一句話,大家的心理壓力頓時消減許多。將軍說:“朱老在寬慰大家,試驗場方圓數千里,至今隨意撿起一塊石片什么的,用儀器一測,仍然有射線殘存。朱老不穿防護服,是為了搶占第一時間,一位老科學家的耿耿丹心,可昭日月。”將軍沒有說自己,其實,在試驗場的指戰員心中,將軍對國防科技工作的一片丹心,同樣有天地為鑒。
1999年10月,建國50周年的慶典剛過,將軍陪同北京文學界一行數人來到大漠深處的某試驗基地,筆者也一起前往。就是這一片天高地遠的所在,就是三十多年前在這里騰起的蘑菇云,調整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平衡,使得那架巨大的天平,有了屬于中華民族的砝碼。那是令人難忘的若干個日夜,在基地一處處營區里,在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爆心,在與試驗場官兵一次次的交談中,在一個個觀察站里,在基地的烈士陵園,將軍陪我們進行了穿梭一樣的參觀訪問。這里的一切對于我們都是無限神秘,一草一木都使我們生出崇高的敬意。最使我們欽佩的是將軍,他和我們談起這里的一切,真的是如數家珍。他能叫得出那里的許多官兵的名字,能在地圖上指出每個設在試驗場邊沿地帶的觀察站的位置,他甚至能詳細地道出烈士陵園里那一丘丘青冢下的英靈,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獻身捐軀!我們問將軍,到這個基地來過多少次?將軍只笑不答。指戰員們說,將軍熟悉我們,我們也熟悉將軍。這話說來尋常,但意義可不一般。我想起在沙漠中一次宿營,站在沙丘上仰望夜空,一顆顆明亮碩大的星星仿佛伸手可摘,大家紛紛指認自己熟悉的星星。似乎都熟悉,但說出來名字的并沒有多少。將軍不,將軍能把我們頭頂上的那一片星辰都說出個子午寅卯來。許久以后,我仍在琢磨這篇瀚海和基地指戰員的內在聯系,在寫這篇短文時,我明白了,因為這里的指戰員,連同將軍,都是星辰,共和國上空燦爛的星辰。
這次采訪將軍,我問,那次去基地,用油漆染綠干枯樹枝的那個觀察站叫什么?將軍不假思索,說:“東大山哨所。”
東大山哨所是個只有二三人常年值守的一個小小的觀察站,也是試驗場區最邊沿、離基地機關最遠的觀察站。一年四季,陪伴他們的不是酷暑,就是嚴寒。再就是無邊無際的空曠與寂寞。將軍說,他每次去基地,如果時間少,別的觀察站可以不去,東大山哨所是一定要去的。那次走進觀察站,雖然只有三個人,卻在院門口筆挺地立正,迎接我們這些來自北京的客人。將軍和他們握手時,攥得挺緊,而且用力地搖晃著。之后,還無比親切地拍打他們年輕的肩膀。我看見院子一側有一道綠籬,那綠色有些耀眼,在枯黃焦灼的戈壁上,這道綠色綠得讓人不敢相信。我緊走幾步,近前俯下身來,發現這綠色是用油漆涂染的。我先是一笑,但很快便笑不出來了。這一抹綠色,包含著太重太重的情感寄托。我想起一位散文家二十多年前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到的一個細節:還是冬天,哨所窗外的樹枝上竟綻開一片新芽,那新芽讓人心愛、心疼。推開窗扇要看個究竟,才發現那是掛在枝梢的一片用紙剪成的綠葉。那位散文家沒有問是誰的創意,誰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戰士們對生活的摯愛,對生活寄予的無限的希望。
記得那天離開東大山哨所,我和將軍談起那片綠葉與這道綠籬,將軍只點頭,卻沒說話。回望觀察站,三名戰士還站成一排,向漸漸遠去的車隊揮手。我知道,將軍給戰士們留下了自己新近出版的詩歌集和散文集。那新書就是最新鮮的綠色,永遠的精神的綠色。
朱增泉將軍的家鄉在太湖岸邊,絲竹管弦,月影波光,乍見將軍,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文士氣息,自然是那一方水土之故。然而與將軍交談中,便感到文人之氣漸消,撲面而來的則是一股屬于軍人獨有,甚至有些逼人的堅毅果敢之風。
宋人蘇軾有詞《水調歌頭》,云:“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歷來人們以此作為位高風疾之喻。不過此言用于朱增泉將軍身上謬也。將軍也乘風,那是時代之風;將軍也登高,那是理想與信念之巔;將軍也感到高處之寒氣,那是對民族與人類命運之憂患。
引摘幾段將軍作品之內容:
“世界已進入19世紀,而中國卻仍想用原始落后的鐵鑄土炮去同經過工業革命的西方世界對話。西方的鋼鐵炮艦告訴這些中國古炮臺說,很遺憾,時代前進了,你們這個具有悠久文明的東方古國,尚未取得同世界對話的資格。”(《觀滄海》)
“萬里長城所反映的防御思想,用現代軍事戰略的眼光看,無疑是保守的、消極的、落后的。但是,長城的發明者并不是泰始皇,他是從他的前輩那里繼承了這份遺產,繼承了這種戰略上的消極防御思想。秦始皇修長城這件事,已被孟姜女哭罵了兩個多年了。近幾年,又被幾位新潮派文人像模像樣地罵了好幾回……我總覺得,即使想從歷史陳跡中看看祖先的得失成敗,登上萬里長城極目遠眺,遠比站在圓明園的亂石堆上看得更開闊些。”(《秦皇馳道》)
“新一代戰爭正成為一種‘文化’,成為電視實況轉播節目,成為收視熱點,它已經‘走進’了千家萬戶,這是信息化時代的傳媒工具帶給人們的‘新生活’內容之一。在過去,‘參戰’就意味著告別親人,奔赴前線,流血犧牲。在今天這個信息化時代,‘參戰’這個概念也有了更加寬泛的含義。也許,你桌上的電腦就是一件參戰裝備;你一上網就已到達了千里萬里之外的戰場;你點擊鼠標如同扣響板機:你發送一個電子郵件就是向敵人發射一發炮彈實施攻擊。這一切,早已不是科幻小說中的情節,而是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阿富汗戰爭,直至此次伊拉克戰爭向人們展示得越來越清晰的新一代戰爭的真實。”(《看懂新一代戰爭》)
“只要地球繼續圍繞太陽運行,天下公理就不會泯滅。天下是大家的,解決天下難題也得大家商量著辦。天下不公,世事難平。利益不均,必起沖突。一國獨斷,非議叢生。一國獨吞,消化不良。一國獨霸,怨結難解。世界反恐,任重道遠。”(《美國玩的是“因禍得福”策略》)
并非刻意選擇的幾段話,摘出后,卻感到其中有某些思考遞進的聯系。縱橫五千年歷史,捭闔九萬里風云,將軍的思緒,大有天馬行空之勢。而其歸結出來的結論,每一段都是沉甸甸的。
這是屬于軍人的思考,在我們這個紛繁萬種的世界里,惟有軍人才這般咀嚼歷史,這般思考現實。
將軍已退休。每天可以在史籍的海洋里任意蕩舟了。
這些,是和平所賜。而對于戰爭,將軍只能是“醉里挑燈看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