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在文學編輯和組織工作中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駐防河北的27軍成批地出產文學新人,苗情好長勢壯。單位有意識地引進了幾個他們的轉業干部,個個作風過硬,業務精到。邪了門了,他們當編輯無師自通,從采訪、編選、修改到送審,有板有眼,中規中矩,比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生實用得多。通過調查了解,發現背后有個高人——軍政治部主任朱增泉。強將手下無弱兵,他們都是在朱主任嚴格訓練下,手把手教出來的。
提起朱增泉,這些人尊敬,感激,還帶點神秘感。說他農民出身,沒有任何關系和背景,全憑苦干能干而成為高級干部。說他只有小學學歷,回鄉務農,戲稱“早稻田大學”,級別和水平全憑自學、熬夜熬出來的,文史哲知識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大學自學考試,他是全石家莊級別最高的干部,每門都是一次通過,而且都被打了最高分。說他為人正直大氣,既有政治家風度,又有文學家的眼力。對上負責,又體察民情,知人善用,能把任何一個部門帶成先進單位。人格魅力,先聲奪人。1986年我當選省作協主席,上任頭一件事就是去求教朱增泉??上У搅塑姴?,才知道他已經開到老山前線去了。
1987年冬天,我率河北省作家代表團,一行10人到達南國邊境麻栗坡縣落水洞27軍軍部。這是一處山洼,四周聳立著7座蔥綠的山峰,形成一個天然的綠色中軍帳。政治部主任的寶座緊貼山腳,不大的木架帳篷,墻上掛著地圖、鋼盔、望遠鏡,桌上公文、軍事和哲學著作擺得方方正正,連大量戰士來信封口都剪得同一種規格,刀裁得一樣整齊。不由得肅然起敬,因為我邋遢慣了,辦公室亂擺亂放,經?;〞r間在紙堆里刨找東西。
面前的朱增泉一表人材,腰板筆直,威風凜凜,胡子刮得凈光,秀眉下一雙大眼,透出長期軍旅生涯磨練出來的堅毅果斷、堅韌不拔。與一般軍人不同的是他清瘦而文雅的臉上,寫滿了才氣和智慧,講起話來談笑風生,引經據典,讓人很容易聯想起“儒將”這個字眼。一見如故,相見恨晚,當天晚上他為我們接風,頻頻舉杯,都是一飲而盡,從酒風上可以看出人的性格。一來一往,彼此都喝高了,執手出門,結結巴巴,踉踉蹌蹌。但是主任沉醉中還有幾分清醒,囑咐警衛員到伙房拿些水果來,給我們醒酒,下意識中表現出善解人意的一面。
在麻栗坡戰區差不多住了一個月時間,各地、市作家分到相應的部隊,我深入軍直單位。我們穿上迷彩服,撲下身子與大山貼在一起。蹲貓耳洞,看它一次次吞下黑夜又吐出白天。過八里河東山一段開闊地,讓自己暴露在敵人的準星前面。我們沒有一絲害怕,因為朱主任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細致入微,調動著整個集團軍來保證著我們的安全。
這是一支戰功赫赫的英雄部隊,打過孟良崮,打過碾莊,解放濟南,橫渡長江、解放上海,在朝鮮奇襲新興里。今天它又是全國聞名的機械化部隊,背負著全國人民的期望。面對新時期的風云變幻,朱增泉長期觀察、研究,緊盯著新的戰爭和軍隊現代化目標。他認為精良的裝備,不僅包括現代化武器,還要包括現代化的文化,不失時機地抓緊部隊文化建設。他主編的《勝利報》在前線廣為流傳,成為戰士必須的精神給養,親自寫社論、言論,篇篇都有新意,令戰士們胃口大開。為了鼓舞士氣,他又創辦了《橄欖風》詩報,每月一期,全軍業余詩人達到千人以上。整個前線詩風勁吹,形成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斗志和詩情如同并肩戰斗的友軍,在南疆的千山萬壑奔突著,鼓蕩著。
朱增泉為《橄欖風》創刊號寫了一篇言論,“戰爭,是思索,是引信。思索,是詩情燃燒的火種?!辈涣希约阂脖贿@火種點燃,感情爆發,渴望宣泄。在這之前他不曾寫過一首詩,只是有著十足的詩人氣質。
朱增泉破天荒地寫起詩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在《橄欖風》上,我看到了《貓耳洞人》、《我案頭,站著一尊秦俑》、《奇想》的前三篇和《戰爭·雨季·地球又一個受孕期》,聽他講了三部長詩《奇想》、《國風》、《前夜》宏偉的構思。何止眼前一亮,心靈受到強力的震撼,我預言一個大器晚成的重量級的詩人就要脫穎而出了。
朱增泉的詩,在戰爭的雨季,在邊境的貓耳洞受孕。然而他無意于僅僅服務于眼前這場局部戰爭,不再追求題材本身的意義,而是通過眼前的景物把握歷史與現實,生命與死亡的“永恒時空”,探索戰爭與和平的規律和人類意義。他的骨子里充滿歷史唯物主義精神,熱愛生命的意識和獻身精神,充滿著集體意識和歷史責任感。他的詩空間浩大,詩情揮灑,大開大合。他的特點是整體把握,鳥瞰的視角的奇異的想象力。他的意象和象征,有李白和李賀詩的影子,具有強烈的縱深感和暗示感。他崇高的格調有一種高闊的穿透力和連貫的恒久力,有如排排軍號凄厲壯烈的合奏。對照當時詩壇一派淺斟低唱的流行病,這些品質顯得那么高貴、峻拔和明澈,卓爾不群,已經具有了新時期“史詩”的規模和質量。回去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靜,先后寫了《朱增泉的詩》和《世紀·永恒·人》兩篇賞析文章,發在《文藝報》上,也算朱增泉早期的鼓吹者之一。
從此便與朱增泉交上了朋友,在兵營和作家協會之間架起了熱線,幾天不見就想得心慌。辦公之余,他不斷來我的辦公室或爬上6樓宿舍聊天,我也常到西郊的軍部陪客和蹭飯,索取新作,先讀為快。天下大事,家長里短,無所不談。一次我去邢臺駐軍采訪,正碰上他在那里搞調研,痛痛快快相處了幾日。本來我因胃病忌酒,也寧傷身體不傷友情了,又倒下去一瓶多五糧液。興之所至,唱起了兒時村劇團學的《女起解》,引得他捧腹大笑,回去連夜寫了一篇《第五名旦》,發在《散文百家》上,后來又收在他的散文集里。友情是人生的美酒,耐人回味。
我與朱增泉的友情,源于某些共同點。同庚,同為農民出身,第一代城市人,羽毛相同的鳥,自然會聚在一起。同有平民意識,工作之外,我把孝母當作第二生命,他把學問看成終生追求,其它都看得較輕。我幾次想給他開作品討論會,他不干,說作品放在那里,讓人評說吧。我說你這樣寫詩,不怕別人說三道四,說你不務正業?他說毛澤東、朱德、陳毅都寫詩,任他們說去吧。未必人前不說人,誰人背后沒人說。我們的友情,也因為一些性格上的不同。我吃了成名早的虧,早早成了半瓶醋。他沾了出名晚的光,厚積薄發。還有些性格上的差異,我木訥,他機敏。我大大咧咧,不修邊幅,他精明嚴謹,干凈利落。我寫作小家子氣,雕蟲小技。他作品大氣磅礴,渾然天成。差別變成了吸引力,互為補充。與君子游,如入芝蘭之室,他山之石,可以為錯。從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渴望已久的另一個我??鬃釉唬号c人交,推其長者,違其短者,故能久之。
前線歸來,朱增泉成為中國詩壇上一顆耀眼的明星,先后出版了《奇想》、《國風》、《黑色的輝煌》、《前夜》、《世紀的玫瑰》、《地球是一只淚眼》等7部詩集,基本上都是軍旅詩和政治抒情詩。以特殊的風格、獨異的個性征服了廣大的詩歌愛好者,形成了一股不小的“朱增泉熱”。先后榮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解放軍八一文藝獎、中國詩歌學會“中國詩人獎”、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獎。然而就在他詩名大振、如日中天時,突然來了個戰略大轉移,寫起了散文,不能不說是一種軍事家的氣魄。這也許與他工作調動有關,提任總裝備部副政委,晉升中將。從石家莊到北京,他的責任增加了,視野開闊了,也許詩再不足以表達他的思想抱負、展示他的才華,需要開辟另一個戰場,需要擁有另一種武器了。正像快跑之后的慢步,高歌之后的絮談,飲酒之后的品茗。這個轉戰對他來說是相當順利的,輕而易舉地從藝術的一個高峰跳到另一個高峰。因為藝術是相通的,散文和詩歌又都是以抒情為主的姊妹藝術。朱增泉的散文創作毫無疑問的是他詩歌藝術的補充。
朱增泉散文創作的戰場在中國西部。工作性質使他走進了大西北,沿著黃河和長城摸入中國歷史的深部。河西走廊、賀蘭山、羅布泊、居延海,從“太不了解”到“太想了解”,陌生和新奇給了他太多的創作渴望和沖動。
依然是軍人風度,依然是詩人品質,依然是深層思考。目標確定,就發起進攻,步步推進,直到大獲全勝。一不留神他就站在了散文創作的燈火闌珊處,短短幾年,就寫了百多篇散文,就出了《秦皇馳道》、《邊地散記》、《西部隨筆》、《邊墻·雪峰·飛天》、《觀戰筆記》、《血色》等多部散文集。朱增泉的散文,篇幅都比較長,乍一看也好像流行的“大散文”,細琢磨大不一樣。流行的大散文,有不少是贗品,拿歷史題材炒剩飯,加些湯水、蔥花、明油,或者給一些歷史論文穿上花里胡哨的外衣。長則長矣,美則美矣,就是缺乏作者自己的見地和靈性。朱增泉的散文則不同,一者題材是殲創性、獨創性的,是文學的處女地,不吃別人嚼過的慎。二是深入到歷史的背后,鉆到生活的沉積層,自己開礦、自己冶煉。作品中不難看出他詩歌創作中那些固有的品質,大氣、宏觀把握、俯瞰視角、深層思考,只是他又把這些品質溶入散文創作,發揮得更加淋漓盡致。
比如他寫長城,對若干歷史現象深入思考,又把這許多形象思考理出主線,找出詩眼,凝聚成情感的力量。他認為長城是一根裝訂線,正是這條線把紛紜復雜的現象裝成了一部厚厚的中國歷史。把握住長城就把握住了歷史潮流。在古代,沖擊力來自蒙古高原,馬隊鐵騎掀起一次次南下的潮流,沖擊著中國固步自封的生產力。到了近代,孫中山、毛澤東的革命潮流北上,帶著海風吹來,推動了中國社會前進。形象生動,發人深省。比如他寫西部,寫西部對中國的重要性,不是一般的地大物博,浩瀚荒涼,而是從人文和自然優勢,從治國安邦的深層次,來分析西部的重要。中國的水源,黃河、長江來自西部,人類進化的腳步順著水源走,元謀人、藍田人比北京猿人資格老,西部是炎黃的故鄉。廣闊的西部是中國歷史的回旋余地,不光是窮人走西口,慈禧西逃、紅軍長征、蔣介石退避重慶,關鍵時刻,西部就為休養生息、卷土重來做出了貢獻。所以開發西部就理應成為國策,是歷史的必然。如此真知灼見,沒有深入的理論思考何以道出。
去年朱增泉開始涉及國際題材。上半年的《彼得堡,滄桑三百年》、《朱可夫雕像》,縱論俄羅斯帝國和前蘇聯政權的經驗教訓,有理有據,有聲有色,妙語驚人。下半年轉向伊拉克風云變幻,面對這場許多人看不懂,不少軍事家都看走眼的戰爭,他深入淺出,縱橫捭闔,分析當今世界種種矛盾和單邊主義橫行。運用豐富的軍事知識,入木三分的分析判斷,詩人的敏銳和預言,大膽而雄辯地揭示新一代戰爭的規律,讓人大開眼界,心服口服。難怪一位著名詩人和評論家說,這等精彩和醒世的文章,當今中國文壇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寫出來,因為朱增泉難能可貴地擁有了多種必要的優勢?!蹲髠鳌飞险f,為將者有勇不如有智,有智不如有學?!皩④娫娙恕保笓]他立體多科的知識團隊,調動語言文字的千軍萬馬,可以說達到了用兵如神的境界。
朱增泉與我,雖無“茍富貴,勿相忘”之約,卻彼此把對方裝在心里。平時書來信往,不多見面,一次我去哥倫比亞參加國際詩歌節,他正手持機票離登機僅剩兩個多小時,毅然拿出一個小時與我會面敘舊,余下上路的環節則以分秒計算。我每當打開電視機,都期望著航天的消息,在屏幕上辨認他那熟悉的身影。友情,淡而可久者也。